《花城》2020年第3期|孫頻:貓將軍
我把我的小飯店從縣城的南街挪到北關,又從北關挪到東門,最后又從東門挪到舊車站附近。在巴掌大的縣城里這么騰挪跌宕一番,好像我正一個人對著一張棋盤下棋,把棋子下到哪里,完全是我自己說了算,倒也過癮。在小縣城里,像我這樣靠做點小生意混口飯吃的人不計其數。我們都是被永遠留在縣城里的人。
南街的路面雖然寬敞些,但一條路上幾百米內就長出了幾十個小飯店,雨后蘑菇似的,密密麻麻令人心驚,小老板們一里地之外就開始拉客。開張幾天之后我就盤算,老子還是搬走算了,不在這湊熱鬧了。到了北關又發(fā)現,這里藏著很多地頭蛇,招惹不起,還是趕緊滾蛋。東門倒是熱鬧,從前老縣城的中心嘛,至今還有府君廟、城隍廟、廣生院,雖然都已經破破爛爛,廣生院門口的那棵大槐樹已經活了一千五百歲,老妖精似的,還活得挺精神。據說住在這片的居民,連廁所都是拿明朝老城墻的磚壘起來的??墒欠孔赓F哪,開業(yè)一月有余,發(fā)現連房租都趕不出來,只好再次把我玩具一樣的小飯店折疊起來,雇個三輪車,又連滾帶爬地遷到了舊車站一帶。
經過考察,我發(fā)現這是個好地方。首先,房租便宜,荒涼嘛,自然就便宜。其次,這一帶幾乎看不到飯店。再者,舊車站屬于半廢棄狀態(tài),雖不算熱鬧,但至少還有客車經過,有人來往。于是直到此地,我的小飯店才算正式開張。說是飯店,不如叫面館更合適。因為我主營桃花面,輔以涼拌三絲、西芹花生米之類的小涼菜。桃花面的名字聽著絢爛奪目,其實也就是一碗刀削面加些澆頭,澆頭倒是有些講究,里面必須有肉丸子、紅燒肉、小酥肉、油豆腐、海帶這五樣東西,一鍋燉得爛熟,澆上去,才能配得上桃花面這一稱呼。刀削面我更是練得爐火純青,站在兩米之外,把面團頂在頭上,都能把面準確地削到大鍋里去。因為幾乎沒有人來欣賞我的絕技,我在削面的時候時常暗自落寞。小時候成績不出色,沒有考上大學,父親原打算把我塞進他們廠里,結果廠子先倒閉了,眾人遣散,找不到個去處,沒辦法,我只好苦練刀削面。時間久了,覺得做飯的時候都像在耍雜技,我就是那個雜技演員。
空閑的時候,我時常站在飯店的玻璃門后往外瞅。我飯店前面的視野相當好,門口是一條坑坑洼洼的舊國道,斜對面是舊車站,舊車站旁邊是一大片荒野,雜草叢生,幾乎看不到建筑,荒野上只有一片稀疏的棗樹林,棗樹林的后面有一處孤零零的紅磚院子,我知道那院子里住著一個養(yǎng)雞的老頭,姓劉。我之所以能認識他,是因為老劉時不時會來我飯店里吃碗面,就著生蒜,喝著面湯,一來二去,不想熟也熟了。
有時候,倚在玻璃門后便能看到客車路過舊車站,放下幾個乘客來,有的乘客會來我店里吃面,我自然是求之不得。但我又生怕遇到從前的同學,在外地工作的,一回老家就是衣錦還鄉(xiāng)的架勢,我對他們避之不及。有時候,小飯店里只有老劉一個人坐在那里吃面,吃完面哧溜哧溜地喝湯。我解下圍裙坐在他對面,一邊抽煙一邊問,味道咋樣?他使勁吸吸鼻子,用手抹抹嘴,嘴里噴著剛猛的蒜味,還可以。我說,老劉,你怎么不住到城里,一個人住在這野地里不害怕?他咽下滿嘴的面條,又喝了口面湯才說,養(yǎng)雞嘛,臭得很,把別人都熏著了,就要躲到這野地里來養(yǎng)。我想想也是,便又問,那你家三寶呢?又出去玩了?他一個人住在那紅磚院里,養(yǎng)了一只大黑貓,取名叫三寶。我有些奇怪,并沒有看到大寶二寶,何來的三寶,但也不好意思多問。
三寶是一只極其威風的公貓,渾身漆黑如炭,毛皮溜光水滑,只有兩只前爪是雪白的,兩只眼睛則是綠色的,祖母綠一般。三寶從小到大只吃過兩樣東西,生雞蛋和老鼠。雞舍里碎掉的蛋統(tǒng)統(tǒng)喂給三寶,雞舍里上躥下跳繁衍興旺的老鼠一直是三寶的主食,所以除了鼠肉,三寶從未吃過別的肉,也不認得魚,更不知道魚肉可以吃。有一次我拿魚肉喂它,它只是很鄙棄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踱到窗前曬太陽去了。有時候老劉喝酒的時候,還會喂三寶一點,三寶喝了酒很快醉倒,躺在炕上四仰八叉地睡著了,呼嚕聲比老劉打得還響。
大概是因為雞蛋比較有營養(yǎng),三寶比一般的貓雄壯魁梧很多,簡直不像一只貓,而像一只小型的黑色老虎,雖然都是貓科動物,但畢竟氣場有別。它身手極其敏捷,可以像閃電一般從房梁上忽地躍到地上,又可以像蛇一樣無聲地游走在天花板上,據說它一天可以抓一串老鼠,然后紛紛進貢到主人的炕頭。它吃不完的老鼠,老劉就幫它做成鼠干,掛在房檐下,替它儲存著。這都是聽老劉說的,他那院子我一次都沒進去過。人家從沒邀請過我,我也不好厚著臉皮硬要進去串門。
有時候他來我店里吃面的時候,三寶會跟著他一起過來。我飯店的玻璃門正對著荒野里的那條羊腸小徑,所以他們一出門就在我的視野里。三寶走路的姿態(tài),簡直就像一匹老虎坐騎跟在他的后面。我喂它兩顆肉丸子,它也并不知道吃,只拿爪子撥來撥去當球玩,時而拋到空中跳起來接住,時而扔到柜子下面,再用爪子使勁勾出來。我嘆道,你這貓當得真虧,除了老鼠什么肉都沒吃過,白活了。老劉和三寶共蓋一床被子,三寶前半夜出去云游四方,后半夜回來,鉆進被子睡在老劉的腳邊,還打著震天響的呼嚕。
老劉來吃面的時候,有時候會給我拎兩只死雞當禮物。他拎著死雞的爪子遞給我,說,放心吃你的,不是藥死的,沒毒。我看著兩只血淋淋的雞,其中一只輕飄飄的,但體形完整,好像是缺了內臟。我有點心驚膽戰(zhàn),悄悄問,它們是怎么死的?他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搭起二郎腿,慢慢抖著上面的一條腿說,這雞吧,啊,有個愛好,就是個愛好,就像你喜歡抽煙,我喜歡喝酒,就是個愛好。它們喜歡紅色,不對,是不能見紅色,一見紅色就會發(fā)瘋,所以嘛,你知道關在雞籠子里的雞最怕什么?最怕有傷口,不管是什么部位,只要受了傷,流了血,別的雞就會嘩啦全圍上去,使勁朝著那個流血的傷口啄,有時候傷口越啄越大,內臟都被啄出來了,那受傷的雞有時候就這樣被啄死了。雖然死相不好看,但畢竟是肉嘛,燉熟了都一樣。早和你說了,不是老鼠藥藥死的。把心放寬,加點干蘑菇,就是個不賴的菜。
我看著死雞,皺著眉頭說,你自個兒怎么不吃?他要了一瓶二兩裝的柔綿汾陽王,擰開蓋子喝了兩口,繼續(xù)抖著腿說,我從來不吃雞肉,不對,是自從養(yǎng)雞之后,就再不吃雞肉。我說,為什么?他嘆氣道,你自己養(yǎng)養(yǎng)就知道了。我說,那就給三寶吃嘛。他得意地說,我家三寶打小在雞籠子里長大,小雞們都是它的親戚,它根本就不知道這些親戚還能吃。
走的時候他一般還要再打包一份小碗面帶走,開始時我很是疑惑,懷疑他并沒有吃飽。我說,不夠吃早說嘛,我給你加面就是。他卻說是留著給自己晚上吃的。不過通常他吃完也并不急著走,總要慢慢啜兩碗面湯幫助消化,一邊找些話和我說。到最后,小飯店里只剩了我們兩人,分別坐在一張桌子的兩旁,我抽煙,他喝湯,半天找不出一句話來。
我猜想,他一個人住在這縣城邊上,只有一只不會說話的貓做伴,到底還是孤單了些。我便找話說,老劉,最近雞蛋賣得咋樣?他說了等于沒說,時好時壞,不好說。我又說,老劉啊,你以前是干嗎的,怎么跑到這里來養(yǎng)雞?老劉說,以前是機床廠的工人,后來廠子散了,總得想法子掙兩個錢,要不吃什么喝什么。我朝空中慢慢噴了幾個煙圈,看著煙圈漸漸消散,感慨道,可不,一天抽一包賴煙都得十塊錢,現在錢不好掙哪,你說我當初要是考出去了,怎么也比現在強吧。
老劉忽然面色鐵青,一語不發(fā)地看著玻璃門外。我嚇一跳,心想自己哪句話說錯了?我們倆半天沒再說話,長長的沉默,都呆望著玻璃門外。門外走過去一個胖女人,又走過去一個光頭男人,光頭男人還趴在玻璃門上往里看了看。我沒話找話,問道,老劉,你家三寶為什么叫三寶呢?莫不是它上面還有別的兄弟姊妹?他神情依然冷峻,看著門外點點頭,嗯,它上頭還有倆哥。我說,怪不得。像是怕冷了場,又趕緊問了一句,你家兒女呢?也不見來看你,莫不是都在外頭上班?
我注意到他擺在桌子上的那只手忽然握成了拳頭,關節(jié)突出,大如核桃,我在空氣里都能聞到一種類似金屬的味道。我忍不住一陣害怕。只聽他叫了一聲,三寶,過來。三寶聞聲,噌一下就跳到了他腿上,然后瞇起眼睛,像只小老虎一樣臥在他膝上。他一邊用大手撫摸著三寶的頭,一邊倨傲地說,我家那小子還算給我長臉,念完博士就留在北京啦,在大學里當老師。我嘖嘖驚嘆,博士都念完了,真是長臉,老劉你是怎么培養(yǎng)出一個博士的?他慢慢撫摸著那只碩大的貓頭,忽然從鼻子里冷冷笑了一聲,當年我和我的連襟在一起喝酒,我連襟工作比我好,那天他喝多了,指著我說了一句,你一個爛工人。我說我這輩子就是個爛工人了,不過爛工人也有后代,對吧?時日長著呢,咱們慢慢走著看。
又是一段長長的沉默,長得足以讓人昏睡過去。我覺得自己應該再說點什么,說什么都行,只要不讓我們之間就這樣荒著。但奇怪的是,我一句話都不愿再多說了,我心里什么地方隱隱覺得不舒服。直到老劉站了起來,他把三寶高高舉過頭頂,然后放在了自己脖子上,讓三寶騎在那里,自言自語道,我們回家嘍,喂雞的點到了。
在他站起來的一瞬間,我發(fā)現他的褲子拉鏈又開了,露出了里面的紅色褲頭。有時候他這樣堂皇地敞著拉鏈就過來吃面,我一直不敢告訴他,怕他覺得我在看笑話。這次我忽然下定了決心,小聲提醒了他一句。他連忙低頭查看,一愣,趕緊拉上,抱歉地對我笑笑,說,這褲子不太合身,一坐下去,拉鏈就容易開,站著就開不了。說完他趕緊馱著三寶出去了,笨拙地左顧右盼了一番,看沒有車輛經過,這才穿過國道,向荒野里的紅磚院子走去,三寶像頂黑色的帽子戴在他頭上。我倚在門后,一直目送著他的背影徹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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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頻,江蘇作協(xié)專業(yè)作家,2008年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有小說集《松林夜宴圖》《鮫在水中央》,《疼》《鹽》《裂》三部曲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