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0年第5期|楊獻平:鄉(xiāng)友記(節(jié)選)
“一進郝莊村,我就覺得有股壓抑的、敵視的氣息。黑壓壓的房子,亂扯的電線,三三兩兩,說著一口城市話的村民也和我們一樣,摸黑往電影放映場走?!?/p>
日光將盡,村莊及其周邊的蒼茫山野再一次陷入了顆粒密集的黑夜當中。一個人駕著一臺破舊三輪車,從前面小路上突突突地爬上來,到我家門口停下來。我兒子正在和弟弟的兩個女兒坐在路邊的長條石上說他們感興趣的話,不時喧笑。三輪車還沒停下,三個孩子就到了三輪車跟前,瞪著眼睛橫斜上下看這個略顯古怪的家伙。這時候,個頭兒一米八的弟弟右胳膊下面夾著一袋子玉米,從放糧食的屋里走出來。我說做啥?弟弟說,用玉茭換一袋面吃。
十多年前,鄉(xiāng)村還有驢子,主要用來推碾子;后來有了面粉機,再后來,面粉機不見了,就只有一些人開著拖拉機走村串巷,在轟嗒嗒的引擎聲中,一遍遍地高喊換面啦換面啦!到現(xiàn)在,拖拉機在鄉(xiāng)村早已消失,成了稀罕物,蹦蹦嗒嗒震天響的三輪車比無人看管的野狗還常見。
弟弟和男人拿著一根木棍稱重,然后兌換。往車上放木桿稱時,他突然說,良?;貋砹耍∥毅铝艘凰查g,下意識地嗯了一聲。弟弟把面粉提進屋里,出來說,那是老五妮。我迅速從大腦硬盤上搜索叫老五妮的影像,走近一看,果真是他,就和他握了握手。
老五妮臉長,眼睛小,顴骨高,嘴唇薄如紙片。上有四個姐姐,下面一個弟弟,叫老六妮,家在與我們三里之隔的西溝村。和我是小學同學,初二,他就不再讀書了。我遞給他一根香煙,他說不抽。翻身上了車座,看著我說,回來準備住一段時間吧?我說,也就是一個來月吧。
老五妮嗯了一聲,說那你先忙,俺還得去杏樹洼,有幾家也要換面,咱們有空再閑聊??!說完,就發(fā)動三輪車,掉轉頭,朝著原路一溜而下。
小時候,第一次聽人喊他老五妮就納悶,一個男的怎么叫老五妮呢?妮這個字在南太行鄉(xiāng)村幾乎成了四五十年代出生的婦女標志性的名字。到八十年代中后期時候,起名就都變成琴、花、秀、梅、云、紅、彩之類的了。母親說,老五妮家里四個姐姐下來是他,家里窮,穿的衣服都是姐姐們穿過的破衣爛衫,看起來像妮子,人都那么叫,天長日久,叫多了再起名別人也都再記不住。
我記得,同學中,老五妮的各種做派算是最邋遢的,不管春夏秋冬,都甩著兩鼻筒的白或黃色的軟鼻涕。我和其他同學都說那是自備面條。
中學在五里外的石盆村,很少有人再提老五妮的名字。我高考失敗后,很長一段時間在家里閑坐,東邊床上,挪到西邊床上。偶爾也會在馬路上遇見老五妮,他還瘦得跟頭把兒似的,只是頭發(fā)長了,臉黑了,額前的劉海一甩一甩的,像個好顯擺的黃花閨女。有一次,我去對面的南山打柴,走到馬路上,老五妮也背著一個帆布包從石盆村方向往西溝村走??吹轿?,老遠就喊,到近前,先替我沒考上學,裝模作樣地惋惜了幾句。然后說,他這幾年一直在白塔鎮(zhèn)團球廠干活,論噸掙錢,咱這邊好幾個人在那兒干。我說咋論噸?他說就是每個人一把拿鐵锨,往車上裝鐵球,裝一噸五塊錢。一天下來,至少能掙一百多塊錢。我說我干不了那活兒。他后撤一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說,你啊,絕對沒問題,每頓多吃兩個饃饃就行了!
我當場表示沒興趣,可老五妮不依不饒,一路跟著我,還一邊說,你不上學了,這么呆著,也是浪費時間,不如跟我一起去干,多少掙個錢,總比閑得屌疼好。我說,那么累的活兒,我干不了。老五妮嗨了一聲,說,世上沒有啥活不能干的,只要你肯吃苦。我一聽,更不想去了。
我天生是一個懶人,別說出去打工了,就是田里的活兒,我也覺得太累了。但是我母親總是說,我不上學了,也該為家里減輕點負擔了,該出去掙點錢,就得出去。我心里一百個不愿意,就一直找各種理由推脫。
這一次,老五妮到我們家,萬一跟我母親說了這件事的話,依照我母親的脾氣,肯定攆著我跟老五妮去團球廠干活。為了避免這樣的情況發(fā)生,我就一次次催老五妮趕緊回自己家??衫衔迥莶灰啦火?,一次次說,不著急,反正趕上吃飯就行了。
果不其然,母親一聽老五妮的建議,立馬對我說,這個是好事,那活兒也不算重,去那里干,多少也可以掙個錢,起碼能顧住你自己。我說我根本干不了,母親說,你也有手有腳,怎么干不了?去吧。我說我真的不想去。母親說,你都十八九了,老是在家吃閑飯混日子,怎么蓋新房子,給你說媳婦,娶老婆?老五妮也在一邊攛掇。我急了,伸出自己細皮嫩肉的小胳膊,對母親和老五妮說,你們看看,我這個細胳膊細腿的,怎么能干得了那活兒?母親厲聲說,傻孩子啊,不掙錢哪有好閨女進咱家門?誰家大人也沒瞎眼,敢把閨女給一個懶漢?母親這句話說到我的痛處了,心里一陣郁悶,只好說,去就去,大不了干不了再回來。
當晚,她就給裝好了被褥,還有幾件當季的衣服。那時候,帶行李的包也只有化肥袋子。第二天一大早,我還在做春秋大夢,母親就喊我起床。我沒好氣地轉了幾個身,才磨磨蹭蹭地穿衣服,正在上茅房的時候,老五妮就來了,在我們家院子里大聲說話。我心里騰起一團火,對著臭氣沖天的茅坑使勁罵了一句老五妮的娘。
吃了飯,母親給了我一百塊錢,說是我的盤纏。
老五妮所說的團球廠在白塔鎮(zhèn),距離我們蓮花谷40公里的路程。大致是上天的格外眷顧,白塔鎮(zhèn)一帶,屬于太行山與冀南平原的丘陵地帶,別看那地方表面都是鵝卵石,可下面埋藏的煤和鐵很多,那些年,也允許私人開采,幾乎每個山頭上,都矗立著簡易的礦井架,看起來像是古代的瞭望哨。
馬路上整天卡車往來,煤煙沸騰,路邊飯館也都黑如鍋底。干活的地方在鎮(zhèn)子向北的郝莊村,所謂的團球廠就是一堆堆的鐵球,主要客戶是附近各地大小鋼廠。
上工第一天,我和老五妮一個班,幾輛大卡車停在當地,司機不是趴在車下檢修就是上飯館吃飯。我們這些工人一個人提著一個比閨女屁股還大的鐵锨,鏟起團球一鐵锨一鐵锨地往車上扔。我胳膊細,勁又小,每次都鏟不滿鐵锨。正在鏟, 忽然有人推了我一把。我一個趔趄,回身一看,是一個長得胖乎乎的男人,眼睛外凸,倒是很大,肚子大得像懷胎八月的小媳婦。在旁邊干活的老五妮扔了鐵锨,跑到那個男人跟前,寡瘦的臉上飛著大朵媚笑。從兜里掏出一盒石林煙,給那個男人遞。
事后,老五妮說,那人是工長,廠長的大舅哥。他意思很明顯,就是嫌我每次鏟得少而且慢。還對我說,我干得少,別人就得多干,都是賣力氣的,誰愿意把自己血汗錢給別人分???我想想也是,瞬間覺得自己好對不起人,也覺得自己真是百無一用。
晚上躺在低矮潮濕且陰冷的磚房里,十幾個男人的臭味能加工臭豆腐。剛一躺下,就眼皮子打架。一個在一起干活的我家附近村里的男的說,趙良海這小子真的不行,讀了那么多年書,也沒考上學,來這里干活,又細胳膊細腿的,渾身沒有四兩勁兒,鏟得慢,還少,這樣下去,咱這些人都得為他賣力氣!這不公平!靠墻根睡的老五妮說,他剛從學校出來,嫩胳膊小腿的,再干個十天半個月,就有了筋骨,力氣也大了。再說,咱們也都是一個地方的,相互間理解一下,幫個忙,也不是啥壞事吧?
腰酸背疼,兩只胳膊疼得端不住飯碗,有幾次,我還忍不住哭了。老五妮大哥一樣安慰我說,沒干過活兒,再鍛煉幾天就好了。我想也只能這樣,強忍著繼續(xù)鏟鐵球。一個星期后,腰酸背疼無故消失之后,雖然每次鏟得慢些、少一些,但可以湊合了。
干這活兒的,都是年輕人,累了一天,晚上還興致勃勃,躺在簡易工棚里吹牛,主題無外乎女人。那時候,我對女人一無所知,就聽幾個結了婚的男的信口胡說。因為都是男的,都毫無顧忌,話說得極其露骨,也臟。有些話我懂,有些只能亂七八糟地任憑想象。男人說這些話,無非要使眼花繚亂奇形怪狀恬不知恥的意淫得到充分宣泄,又使得生命原動力和生理欲望隨時保持亢奮與爆破狀態(tài)。
他們說,白塔鎮(zhèn)某村一個閨女出嫁不到一個月,騎自行車回娘家,一個外地司機開著車把她掛倒在地,沒啥大事,可那女的硬說是下身被撕裂了,訛了五千塊了事。這附近一個村子里有一個老光棍,憋得發(fā)慌就找別人老婆。可他沒錢,誰的老婆會白給他?就拿糧食換成精面粉,誰讓搞就給誰。
有一天晚上,附近的郝莊村放電影,因為距離近,我們也去看。一進郝莊村,我就覺得有股壓抑的、敵視的氣息。黑壓壓的房子,亂扯的電線,三三兩兩,說著一口城市話的村民也和我們一樣,摸黑往電影放映場走。我覺得這地方很生硬,每一個人的面目都充滿了暴戾之氣。
我早就聽說,白塔鎮(zhèn)一帶人好欺生,特別對我們這些山里來的。有好幾個人在學校讀書或者在玻璃廠、面粉廠打工,有的莫名其妙被人推到黑角落里暴打一頓,完了還被警告不許報警,不許說出去;有一個早年輟學的同學在市郊一家磚廠干活,和人鬧了點無關緊要的矛盾,幾個人按住他的手,放在滾轉的磚機里,一只手成了紅磚的潤滑劑。
我們到的時候,電影已經開場,也不知道影片名字。我們站在一大片人后面,個子高點的人歪著腦袋,個子矮的只能猴一樣往前面鉆。我雖然愛看電影,但不想去人群里。老五妮個子不算高,但踮著腳尖也能看到。大家都專注地把眼球和心思放在屏幕上了,忽聽一聲哎呀,隨后一陣騷動。幾個男人掄拳踢腳地狂揍一個男的,被揍的男人抱著腦袋往村口跑了幾步,就被人從后面一腳勾到了,然后是橫空而來的拳腳。
我正沉浸在電影情節(jié)里,一見這陣勢腦袋唰一聲空白了,再反應過來,覺得那聲音像是老五妮,沒怎么想,就沖了過去。我的原意是拉架,讓老五妮少挨點打,沒想到,我也被人沖臉上打了一個耳光,瞬即就被推倒在地。那耳光打得順風順水正中左臉頰,響聲像是六月黑夜在房頂上炸響的巨雷,臉上的疼還沒有擴散開來,背上、腿上、屁股上的疼就風一樣傳遍全身。
我也哎呀亂叫,蜷腿抱頭,做死狗狀。
可能是我成了他們的新熱點,對老五妮進行肢體教育的三五個二十歲出頭的男人迅速轉移方向,把拳腳全落在我身上。大概幾分鐘,我覺得好像有一百年,那些家伙們可能打得累了,才放過我,罵罵咧咧地往放映場走了。我吱呀亂叫地爬起來,老五妮也是。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剛才在一邊看熱鬧現(xiàn)在又專心熒幕的另外十幾個同村人,嘶啞著嗓子說咱哥倆走,從今往后,老子再也不和那幫破人、雜種蛋一伙兒了!
我和老五妮沉默著走,誰也沒說話。我心里還翻騰著滔天的怒火,可也知道,這虧只能白吃,打也得白挨。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青龍不壓地頭蛇,即使我有李逵、楊志的本事,也得學韓信,從地痞流氓的胯下鉆過。
我倆走到一家燈光昏暗得猶如地獄的小賣部時,老五妮忽然停下了腳步,用袖子使勁抹了抹口鼻,又捋了捋頭發(fā),磕打了身上的灰,撤換掉悲與怒的表情,走進去,買了兩瓶啤酒,兩包吃的出來,拍了下我肩膀。其他人還在看電影,我和老五妮先回去,坐在腳臭能把蒼蠅蚊子當場擊斃的宿舍,打開啤酒和小吃,老五妮舉了瓶子給我碰杯,我也舉著迎上去,當的一聲還很清脆,他笑了一下又很快合上,我看到他嘴角有一條裂開的傷口還在滲血。老五妮又吃了一顆干花生,看著我說,就你算個人!那些,還他娘的都是一個村的,老子被人打了還站一邊看西洋景兒,都算啥他娘的東西!
我附和說,一個地方的人,出來就要相互幫襯著點兒,不然,這他娘的城郊的更不把咱山里邊的當人。又問他怎么就被人撂倒了?老五妮含糊說,就是看電影時,前面一個男的腦袋跟個黑葫蘆一樣晃,他說了一句別晃行不行?!旁邊幾個一聽,二話沒說,就齊動手了。我說這郝莊村人真他娘的不講理,說句話就打人!老五妮說你咋跑過來拉架?我說我跟著你到這兒來的,有事起碼得相互幫忙吧,再說,你還替我在那肥豬工長跟前說了幾次好話。老五妮表情振奮,又舉起啤酒瓶子,大聲說,兄弟,還是你夠意思,來,再干一個!我趕緊迎了上去。酒還沒喝完,外面一陣嘈雜聲。我和老五妮蹲坐如初。一個三十來歲的男人抬腳先進來,看到我倆在喝啤酒,呵呵笑著說,嘿,哥倆好心情啊,喝酒,咋不叫俺們?
說話的那個男人也是我們村的,我叫堂哥,可他一點都不看情面,跟工長說我干得少拖累大家的也是他。聽了他的話,我看了看老五妮,老五妮的瘦臉拉得比面條長,撥斜了一下眼睛,看也沒看他,又舉起啤酒瓶子對我說,來,咱們干了這瓶,睡覺!那位堂哥也看出了我倆對他的態(tài)度,呵呵笑了一聲后,坐在自己的鋪位上脫掉鞋子,拉開被子,就躺了下去。其他人也是。我也和老五妮喝完啤酒,又到外面去,站在熱風滾動的茅草灘邊,快意淋漓地撒了一泡熱尿,回到破宿舍,也沒洗漱,就脫衣睡了。
苦撐到月底,我從團球廠揣著八百塊錢,肩上扛著行李,到白塔鎮(zhèn)等班車時,只覺得氣足得可以對路邊拾荒老頭斜眼,對花枝招展的閨女也能正兒八經看兩眼了。白塔鎮(zhèn)是山里人入城的第一個繁華之地,煤礦、鐵礦和交通是它生來就注定富有的資源??稍谀莻€時候,全中國都忙于發(fā)展,在所有人眼里。生態(tài)環(huán)境遠不如一分錢重。白塔鎮(zhèn)車站臟得屎尿亂飛,我在一邊的小餐館里理直氣壯坐下,要了一大碗炒餅還有一碗豆腐蛋花湯。
原本,我要拉著老五妮一塊回去的,可老五妮說,說團球廠的活兒最適合他,不像下煤礦鐵礦那樣鉆到地下就像進了閻王殿,也不像磚廠那樣越是太陽當頭越是把一副皮肉當乳豬一般烤。再說了,這樣回去,也還得再找活兒干,這里的收入還行,再湊合一年,下年找別的活兒干。說到這里,老五妮還勸我說,這么早就回去了,掙的錢太少了,跟別人說起來沒面子,還不如在這里再堅持幾個月,掙個三五千塊再回去。我說,我確實受不了這個苦了,每天就像是下地獄一樣。老五妮見我去意已決,也就不再勸我了。我走的那個早上,他送我到路口,還掏出十塊錢給我,眼睛真誠地說這是給我的車票錢。我當時差點流淚,緊緊抿著嘴唇,拍了拍他卵石般硬硬的肩頭。
乘坐班車于日暮時分回到家里,等待我的,除了昏暗的燈光,還有父母親一個重大決定。他們說我上學調皮搗蛋不用心但喜歡看閑書,不務農活拖著屁股懶還想不勞而獲,種地不是那根蔥,打工掙不來錢?,F(xiàn)在,又一波征兵開始了,去部隊,可能最適合我的,即使在部隊考不上軍校也受點約束和指教,即使啥也不成,回來后也能找一個差不多的閨女當老婆了,他們也算完成了做父母的頭一道人生大事。
出乎他們意料,我對此竟然爽快答應,并當場表示,要是體檢成功,我到部隊一定不惹事好好干,起碼不給你們丟人,但我的最終目標就是走出這個叫我十七年來一直憋屈甚至討厭的村子,憧憬著高樓大廈隨意進出,再接他們去安度晚年。
當兵就是聽指令,上面怎么說下面怎么干。其間,我回家?guī)状?,可從頭至尾腦子里都沒老五妮,哪怕是雞毛一樣一閃而過的影像,前后算來至少有七八年時間。滄海流在人心里,滄??淘谌四樕稀1M管我與他有過一次還算深刻的交情,但這些就像一片偶爾落在肩上的葉子,只要離開,雙方誰也不會再記得當時的某些具體情境,更何況個人生存是一場艱難突擊戰(zhàn),每個人都是單兵,窮途逞強。
再一次聽到老五妮,是在一個很深的冬天黃昏,我再次探家,我的幾個初高中同學窩在緊靠鄉(xiāng)政府的一家小飯館里,喝著十塊錢的白酒,就著五分鐘就結冰的菜肴,煙霧繚繞酒氣熏天地緬懷當年的滑稽與壯烈,卑微和光榮。其中一個同學說他這些年來在鐵礦干活得來的一個絕對經驗是,錢要花給親爹娘,用人要用外地人。
另一個同學說,你小子是不是又想起那檔子事兒了。他說可不就是!本來是老五妮那小子去招惹人家老婆,被人打得滿地找牙還差點斷了一條腿,三天三夜爬不起來,住院費至少花了五六千。我想那事是他自己惹的,和我這個工頭扯不上半根兒頭發(fā)絲的關系??伤鶆⑷谒镏於莅胍古芪壹仪瞄T,敲門你就敲吧,還一邊哭號一邊大聲喊,說那事和我脫不了關系!鬧得整個村子本來黑漆漆的,一下子就成了繁華星空。那個折騰啊,一直到大年三十晚上,正夾起一個餃子往嘴里塞,他和他爹娘又來了,坐在家里不走,非要我給他們五千塊錢補償,我操,最后只好給了兩千才算了事。另一個同學說,老五妮就那樣的人,自己慫,瘦得渾身上下能刮三兩肉,掙錢連自己都難養(yǎng)活還好和女人整點歪門邪道的事兒。你那一回可不是第一次了,好像在山西和順燒磚、內邱石膏礦、沙河玻璃廠都干了不少沒屁眼的事兒。
我說你說的是老五妮嗎?他們說,可就不是那慫小子!我說不可能!他們說,你離家多少年了,現(xiàn)在的人啊簡直有一千張臉皮都不止,一天變三回都跟剝蔥皮似的。我說老五妮為人挺老實的啊!我和他還在白塔團球廠干過一個月!那同學截住我話說,你啊,算是個老實人。你還記得你們在郝莊村看電影被打的事兒不?我說這事你們咋知道?
他們幾個一起大笑了一頓,然后端起酒杯說,干了這一杯!
后來我想,人在做自己感興趣的事兒的時候,才真的專一,智商也因之增高。我暗自猜想,當年我和老五妮在團球廠一起賣力氣換錢,老五妮給我的印象是挺護幫兒,對我也包容,有時候我干的活兒少了,引發(fā)同班人不滿,明里暗里擠對我,老五妮卻時時處處為我開脫,多次對他們說我剛從校門鉆出來,沒力氣也沒經驗,看在一個地方人的分上包容我;有時候他見我干得實在太慢且少,他主動來幫忙。
也或許,是他的好掩蓋了我對他另外行為的細致觀察和忖度,以至于他在郝莊村看上一個做裁縫的女子,多次給人家買圍巾衣服洗發(fā)水之類的我都毫不知情,甚至對一個男人購買女人用品而沒有一點感覺,更對他一有閑空就往村子里跑且不帶我等行為毫不懷疑。
女人的力量是強大的,即使一動不動,男人們也拼了吃奶力氣靠近。我們一起看電影那個晚上,老五妮使勁往前挪的原因,不是前面人擋了他的一米七三的視線,而是他的視線之內有異常的光源出現(xiàn)。當他終于在或站或坐的人群中發(fā)現(xiàn)她的時候,一股奮不顧身的能量就從內心火山一樣迸發(fā)出來,變得身不由己,一而再再而三地往那個女的跟前擠,可能是心情過于迫急,甚至鬼迷心竅,一不小心,把前面的一個小伙子撞了個趔趄,那小伙子一看是一張生面孔,二話沒說,上前就給了老五妮一圈,老五妮作勢反抗,誰知,對方人多,引發(fā)了連鎖反應,導致四五個郝莊本地人對他,包括我,采取了強烈的暴力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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