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0年第5期|卿卿:媽媽是盞不省油的燈
媽媽中風(fēng)了。
媽媽第一次中風(fēng)很輕微,是爸爸早起發(fā)現(xiàn)媽媽不會動了,忙打電話給妹妹,然后叫120救護(hù)車送去的醫(yī)院。
我得知消息從貴陽往家趕,下午到達(dá)的醫(yī)院。急急忙忙沖進(jìn)病房,媽媽不在床上,我正在納悶身后突然傳來嗨的一聲,緊接著有人在我背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轉(zhuǎn)過身去,是媽媽。她手里端著一碗飯笑得前仰后合,估計剛才那一掌下去嚇到我了,她因此感到好笑吧!
我吃驚地問:“不是說你中風(fēng)嗎?怎么會站得起來呢?”
媽媽依舊在那里開心地笑,笑夠了她說:“我打完今天的針下午就去樓下買東西了,你姐姐她們要送晚飯過來,我說我自己去打點(diǎn)吃的得了,省得她們大老遠(yuǎn)地跑來跑去的麻煩?!?/p>
暗自吁了口氣,我讓媽媽坐到椅子上,也重重地拍了她一下說:“你真嚇?biāo)牢伊?!我還以為很嚴(yán)重呢。”
媽媽興高采烈地問我:“這次你回來多久?明天你妹妹要帶我去趕鄉(xiāng)街子,你想不想跟我們一起去?”
我說:“你還是悠著點(diǎn)吧!這里是醫(yī)院,有什么理想也等出院后再說。妹妹也真是的,怎么想得出這種餿主意呢?當(dāng)這個病是鬧著玩的呀?”
媽媽很認(rèn)真地說:“你可不要去說她哦,是我自己想要去的,你說了她,我怕以后她不帶我去了?!?/p>
真是不可思議,八十多歲的媽媽依舊還像個孩子一樣天真,怎么會這樣呢?想起爸爸常說我像媽媽的事,真是嚇人了。上帝保佑!到媽媽這個歲數(shù)我還是希望自己穩(wěn)重些,千萬不要像她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
我不喜歡媽媽,整個青春期我都視她為自己的頭號天敵。那時我常想,媽媽這一生最后悔的事該是生下我了。反過來,如果一個人的出生可以選擇,相信我無論如何也不會選她來做我的媽媽。
仇恨不是與生俱來,兒時有很多記憶都是跟媽媽在一起的。聽媽媽說,我出生時因錯打了她的止血針昏死過去三天,又在保溫箱里待了半個月,出院后就天天吃藥了,可以說還沒學(xué)會吃奶我便先學(xué)會了吃藥。
對生病的記憶就是中藥苦,打針疼,再就是腦袋經(jīng)常都暈暈乎乎的,以致我對世界的理解就是一個字,暈!
不知道當(dāng)時我們住在哪里,但我知道去看病一定會坐公共汽車,上車后數(shù)不過十棵樹我便睡過去了。到了醫(yī)院,媽媽習(xí)慣把我放下來先讓我撒泡尿,之后才牽著我進(jìn)去看病。感覺從媽媽背上下來還在睡覺,一陣風(fēng)刮過來人就醒了,很冷,我聽到牙齒碰在一起的嘚嘚聲。
媽媽把背帶裹起來夾住,抱起我拉下我的褲子。很快,眼淚便跟隨小便一起流淌出來,因?yàn)槲抑酪粫嚎隙ㄒ蜥槨N议_始哭,心里灰暗又說不出來,唯有哭出聲來能表達(dá)我的不安了。
那時應(yīng)該很小,但我能準(zhǔn)確地判斷出媽媽帶我看的是中醫(yī)還是西醫(yī),所謂的中醫(yī)西醫(yī)是一個孩子的理解。如果那天進(jìn)去,醫(yī)生把個涼涼的聽診器按在我衣服里一邊的小奶奶上,那么,這天肯定要打針。如果是個頭戴瓜皮帽長著白胡子的老爺爺把三個指頭按在我的手腕上,那么,這天回去就一定會吃很苦很苦的一碗中藥。
很悲痛的一些日子,喝藥打針都讓我痛不欲生,奇怪的是媽媽怎么只帶我一個人去看病,而不帶其他人去看病呢?為此,我抵抗,只要一見媽媽拿著背帶向我走來就哭,要么就溜到床底下死活不出來,說今天該讓妹妹去了!
長大后我問媽媽,當(dāng)初我到底得了什么病,怎么感覺天天都在吃藥打針沒完沒了的?媽媽說,反正不是拉肚子就是發(fā)燒感冒,只要讓我出去外面站半個小時晚上準(zhǔn)發(fā)燒,而且必須去醫(yī)院打針才退得下來。難怪??!黃昏在我心里一直跟死有關(guān)。我記起了艾葉的味道,那時媽媽經(jīng)常會炒一包艾葉捆在我的肚子上。開始艾葉是燙的,后來涼了,一直很臭,就是拿掉以后身上都是那股臭臭的味道。
每到黃昏,所有人都會走到院子里去玩,這是一天之中最愉快的時候了。大人圍在一起閑聊,小孩子們則在一邊玩各種各樣的游戲,只有我孤獨(dú)地躺在床上。偶爾,家里有人會抬個高凳子讓我站上去,隔著玻璃我能看到外面的小朋友跑來跑去。調(diào)皮的小男孩會跑到窗前用小石頭打我,還會罵一句,傳染??!有一次,我忘了隔著玻璃他打不到我,竟嚇得從凳子上摔了下去。真疼啊!但我硬是沒讓自己哭,我怕哭了以后家里人再也不讓我站到凳子上去了。
記不住是從哪天開始,我發(fā)現(xiàn)蚊子很好玩,它們飛到我手上先是站一會兒,然后尖尖的嘴巴一下就會扎進(jìn)我的肉里,緊跟著屁股和腿就抖動起來。慢慢地,蚊子的肚子變得又黑又粗了,眼看著肚子要爆炸的時候它們會把嘴巴拔出來,然后緩緩地飛到高處站著。我抓住蚊帳一個勁搖,希望它們再下來玩一會兒,可懶懶地飛一下它們又站回原處。沒有辦法,我只有再放一些蚊子進(jìn)來,又看著它們飛到我的手上……
到晚上睡覺的時候,媽媽會伸頭進(jìn)來看我一眼,然后幫我壓好帳子。猛地見蚊帳里黑壓壓地站著些蚊子,媽媽會嚇一大跳,然后問我:“你發(fā)現(xiàn)蚊子吃你的血沒有?”
我搖搖頭說:“沒有。”
這天晚上,我聽到媽媽悄悄地對爸爸說“姑娘的腦袋怕是出問題了,最近我去給她壓帳子,發(fā)現(xiàn)里面總是站著幾十只吃得飽飽的蚊子,我問她發(fā)沒發(fā)現(xiàn)有蚊子咬她,她居然說不知道?!?/p>
媽媽說我腦袋有問題就是說我傻,院子里有個傻子,話都說不清楚,還會流口水,小朋友們都叫他憨包,一見他就嘻嘻哈哈地取笑。很丟人的事!我覺得當(dāng)憨包很丟人!反正我一點(diǎn)都不想讓別人看著我笑。為了證明自己不傻,我決定向媽媽說一件事,她聽完以后肯定就知道我很聰明了。
心里打定主意,第二天早早地我就醒了。沒有去打擾別人,我就躺在床上靜靜地等,我在等媽媽醒過來。
家里都是爸爸先起床,他出去刷完牙后媽媽動了一下,緊接著我看到她睜開了眼睛。不等媽媽坐起來,我開口就問:“媽媽你猜!蚊子有幾只腳?”
媽媽一臉茫然。
我十分得意地說:“我告訴你吧!突然一看是七只腳!仔細(xì)一看是六只腳!有一只是嘴巴不是腳!但它長得跟腳一樣長,所以你就以為是只腳!”
媽媽呆呆地看著我,神情就像看院子里那個流口水的憨包。我突然發(fā)現(xiàn),媽媽腦袋有問題,那么大的事怎么過去會沒有發(fā)現(xiàn)呢?
兒時的記憶很多時候都在媽媽背上,迷迷糊糊的,我聽到有人對媽媽說:“卿嫂,你家這姑娘長得真是漂亮?。 ?/p>
我聽到媽媽的嘆氣,如果耳朵緊緊地貼在媽媽后背上,那嘆氣聲會發(fā)出嗡嗡的響聲,而且媽媽說起話來也伴有嗡嗡的響聲,就像一窩蚊子在耳朵邊叫一樣:“唉,好看有什么用??!一年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得背著她往醫(yī)院跑,麻煩得很?!?/p>
這種話都是昏昏沉沉的時候聽到的,我知道了漂亮的含意,很難過。如果可以選擇,我寧愿長得難看但可以自由自在地出去玩,不要像個鬼一樣成天縮在床上。聽多了別人說我漂亮,我終于對漂亮有了自己的理解,那就是長得漂亮的人會被送去醫(yī)院打針,然后回到家里喝藥、再然后白天黑夜都得躺在床上。
上小學(xué)后,我的身體奇跡般地好了起來,世界在我眼前瞬間變得清晰了。突然間,我發(fā)現(xiàn)自己所處的環(huán)境相當(dāng)兇險,媽媽靠不住了!她根本就不喜歡我!
媽媽喜歡妹妹,只要妹妹一哭媽媽就過來打我,明明妹妹搶了我的東西,媽媽硬說是我不講道理。后來,家里有什么不對勁的事媽媽都算在我頭上了。一句話,大事小事棍子都落在我的身上。
上五年級的時候,我被迫給媽媽洗衣服。為了報復(fù)媽媽的蠻橫不講理,我把她的衣服弄濕扭干后曬起來。結(jié)果可想而知,又是一頓好打。我沒有哭,還十分得意!毛主席說,哪里有壓迫哪里就有反抗。終于,我讓媽媽知道我會反抗了,還讓她知道穿臟衣服去上班是件很難過的事。
上中學(xué)后,我和媽媽的矛盾升級到頂點(diǎn),她就是看我一眼都讓我渾身不舒服了。說不出原因,反正我倆看到對方就覺得不自在,而且分分鐘都在找機(jī)會給對方難看。媽媽是大人,只要心里不爽,就明目張膽地?fù)P手給我一耳光。我是她姑娘,只能暗中弄她,以我的智慧招招都?xì)獾盟f不出話來。
有一次,媽媽哭了,她絕望地流著眼淚對我說:“我怎么會養(yǎng)出你這么一個跟仇人一樣的姑娘??!”
我毫不客氣地回敬她:“放心吧!我不是你姑娘,肯定當(dāng)初在醫(yī)院你趁亂把別人家的孩子抱回來了。”
天天處于一級戰(zhàn)備的狀態(tài)很難過,難過到我一閉上眼睛就再也不想睜開,我怎么會和媽媽這樣呢?為了尋找原因,我找到一個非常有名的半仙,請他幫忙看看我和媽媽的八字。
他仔細(xì)地看了看,看完后一個勁地?fù)u頭,說我屬鼠媽媽屬馬,大運(yùn)上子午相沖,更為可怕的是月上日上我和媽媽也是對沖。最后他說:“你媽生你下來真是沒事找事做了??!你是她的克星,差不多有二十年的時間你讓她睡著了都睜著眼睛?!?/p>
我爭辯說:“你有沒有搞錯?是她每天讓我生不如死!”
算命人把頭搖得叮當(dāng)響,說:“真正的冤家?。『迷诙畾q后不在一起了,這種相沖相克才會減弱一點(diǎn)。”
難怪??!難怪一直以來我倆不共戴天。這是天意、天意難違,從此我盡可能地不去面對媽媽。工作結(jié)婚以后,我完全自由了,那真是能跑多遠(yuǎn)就跑多遠(yuǎn)了!
如算命人預(yù)料的那樣,漸漸地,我什么都看淡了,面對媽媽不再有怨恨。但可以肯定,我還是不喜歡她!
一個女兒對母親持有這種心態(tài),心理上會產(chǎn)生強(qiáng)烈的犯罪感。我清楚,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中,像我這樣對待母親肯定會遭千夫所指。
說不清是內(nèi)疚還是害怕,去看爸爸媽媽我都買市面上最貴最好的東西回去,一般挑家里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回去。買一大包水果,買點(diǎn)竹節(jié)蝦和螃蟹或是菌子,回去做飯給他們吃。這一舉動,贖罪大于孝順,我用這種方式讓自己內(nèi)心保持平衡。
媽媽是個頗有激情的老太婆,還是一個典型的吃貨,見我拎著好吃的東西回去她總是歡天喜地的。
我進(jìn)廚房做飯,媽媽尾隨其后,問我:“星期六你回不回來?”
我反問她:“你要我回來干什么?”
媽媽說:“你買的菜好吃,如果你要回來我就等你,我們兩個一起去買菜,你看這樣好不好?”
我說:“不!我喜歡突然襲擊,就像今天,買上好吃的東西我就回來了。你家里一大窩活寶,星期天就讓他們回來圍著你倆轉(zhuǎn)吧,這樣你來我往的一個星期,你們都覺得熱熱鬧鬧的,多好?!?/p>
媽媽搖晃著我的手臂說:“但我就是想要你回來嘛?!?/p>
老太婆真是煩死了!我說:“行啦!你現(xiàn)在趕快坐到沙發(fā)上去想、想想自己到底還想吃什么。如果附近有賣的,一會兒吃完飯我?guī)闳ベI。如果附近買不到,那下次回來我給你帶過來。記住了!機(jī)會就一個,想好了直說,我走以后打電話沒用,得等我下次回來才可以提出要求?!?/p>
媽媽說:“我就想吃你樓下的火鍋魚!”
我說:“好嘛,哪天過來你提前打電話,我在家里等你?!?/p>
媽媽說:“不用約了,我明天中午就過去?!?/p>
說完這話,媽媽湊近我小聲地說:“你家門口的超市里有個水溫杯,我很喜歡,去了我想買個回來,到時候我就說是你給我買的行不行?”
我說:“何必呢?吃完火鍋我?guī)闳ベI一個就是了,有必要撒謊嗎?”
媽媽恨恨地瞪了一眼爸爸說:“我有的是錢!不要你買,我是怕買回來后你爹罵人。他現(xiàn)在嘮叨得很,我一買東西他就罵人,罵得我頭都抬不起來。”
我哼了一聲說:“你真把我當(dāng)外人了!當(dāng)我不知道你有多強(qiáng)的戰(zhàn)斗力呀?爸爸是你的對手嗎?”
媽媽急了,更近地湊著我的耳朵說:“你是不知道!你爹這個人陰險得很,你們回來他就裝出一副老老實(shí)實(shí)的樣子,一句話都不說就看報紙。等你們一走,針尖大的事他都盯著我罵,說了你可能都不相信,就連說夢話他都在罵我呢!”
我根本就不相信,于是說:“聊齋!你只管編吧。”
媽媽不是什么省油的燈,她就是把太陽說得掛在樹上我都不會相信的。在這個世界上,我想,恐怕沒有人招架得住老太婆的狂轟濫炸!
很多年前,已經(jīng)六十多歲的媽媽感覺依然處于更年期的亢奮之中,一粒小小的火星她能把它渲染成一片熊熊烈火,直至把周邊的世界燒個天昏地暗。隔三岔五,我們總能接到媽媽哭哭啼啼的電話,她控訴爸爸的罪狀可以一口氣說一天。老父親一向不善多言,怎么可能像媽媽描述得那般兇悍?沒想到他們都信媽媽的話,回去就聲討爸爸。我是從不摻和,到家就跟爸爸談天說地,用行動告訴媽媽我和爸爸是一條戰(zhàn)線上的戰(zhàn)友!
那天閑來無事我回去看他倆,門一推開,一個鍋蓋從廚房飛出來,緊接著是媽媽鋪天蓋地的罵聲。把鍋蓋撿進(jìn)去,我問媽媽:“出什么事了?”
媽媽氣呼呼地說:“剛才我洗菜忘了關(guān)水管,他抓住這點(diǎn)破事把我罵得半死!”
已經(jīng)鐵證如山了,媽媽居然好意思當(dāng)著我的面撒謊,從進(jìn)門到現(xiàn)在我根本沒聽到爸爸說一句話!
吃飯的時候,媽媽依舊怒氣沖沖,她叮叮咚咚地端起碗,一筷子下去半盤菜杵到桌子上。我壓住滿腔的憤怒淡淡地說:“夸張了吧!我們要敢這樣夾菜,只怕你的筷子已經(jīng)甩到頭上了?!?/p>
媽媽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把桌上的菜甩回到盤子里,端起碗怒氣沖沖地坐到門口去了。慢慢地吃著飯,我想今天一定好好地收拾一下老太婆,用我的方式為忠厚老實(shí)的爸爸討回一次公道!
瞟了一眼門口的媽媽,距離五步之內(nèi),她肯定能聽到我和爸爸的對話。嗯了一聲,我問爸爸:“最近你還去公園早鍛煉嗎?”
爸爸說:“每天都去的?!?/p>
我說:“那天我從公園湖邊經(jīng)過,見一群老人在那里對歌,他們男人站一邊女人站一邊,用歌聲就把對方了解得一清二楚。如果有誰病了,他們就告訴你該注意點(diǎn)什么。感覺明天天氣會變,就提醒你多穿一件衣服。真有意思!很平淡的話語他們竟然能用歌聲唱出來,唱來唱去幾個人就約上打麻將去了。好有意思喲!看看他們我都不害怕變老了,覺得人生永遠(yuǎn)都有希望。爸爸,明天早上你沒事轉(zhuǎn)過去看看嘛。人生百味,什么都應(yīng)該去體會一下,不要太古板了?!?/p>
媽媽怒視著我。害怕戰(zhàn)爭爆發(fā),我推說有事,起身提上包就跑。
兩天后,二姐打電話來說媽媽病了。二姐說,媽媽病得很厲害,已經(jīng)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快兩天了,叫大家趕快回去看看。
我回去了,媽媽真的躺在床上。我問爸爸媽媽怎么了?爸爸不吱聲。我進(jìn)去問媽媽,媽媽怒目而視,接著咣當(dāng)一個翻身背了過去。
個個都回來了,問來問去也問不出媽媽怎么了,于是大家就坐下來吃飯。突然,媽媽憤怒地坐了起來,指著我氣急敗壞地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野狗!小時候你病得要死,我天天背你去看病,為了你我把正式工作都丟了?,F(xiàn)在可好,你居然叫你爹出去找野婆娘,天下有你這樣的姑娘嗎?”
我瞪大眼睛問:“我什么時候叫爸爸出去找女人啦?”
媽媽大聲地吼道:“怎么沒有?你叫你爹到公園湖邊跟那些騷婆娘對歌去!”
爸爸正在吃飯,聽完媽媽的話他一口飯噴了出來,笑夠了,他用筷子敲了一下我的頭說:“以后你少回來煽陰風(fēng)點(diǎn)鬼火的,還覺得這個家不夠亂嗎?”
我很嚴(yán)肅地說:“爹,說話要實(shí)事求是,我那天說的話里有這層意思嗎?”
媽媽真的憤怒了,她把被一掀就下床找鞋,嚇得我提上包撒腿就跑。這家還能待嗎?我要不跑出來,今天不把我生吞下去才怪呢!
媽媽就是這樣,針尖大的事她都能引發(fā)一場戰(zhàn)爭,而且最后還有本事以受害者的身份四處告狀,難道她真的就那么恨爸爸?
那天我還在做夢,忽聽到驚天動地的敲門聲。我以為是哪里著火了,慌忙跑去打開門,沒想到門口站著眼睛紅腫的媽媽。進(jìn)門后媽媽把肩上的編織袋往門邊一靠,眼淚跟著就一串串地滾落下來,她傷心地哭著說:“我再也不回去了!以后就跟你住在一起了!”
我一頭倒在床上說:“天!怎么又吵架啦?”
媽媽哭著說:“就因?yàn)樽蛲砩蠋彝岁P(guān)燈,你爹一早起來發(fā)現(xiàn)了,沒等我睜開眼睛他就開始罵了。他罵我是敗家娘兒們!說遲早這個家要被我敗光!最后他居然叫我滾蛋!”
老生常談,我問:“就這事?”
媽媽恨恨地說:“我打算來你這里住下,衣服都帶過來了?!?/p>
我問:“門口編織袋里是你的衣服?”
媽媽說:“是的!穿得著的我都帶來了,反正我不回去了?!?/p>
我打著哈欠說:“愛住就住下吧!你來了還有人給我做飯呢!”
起床后我倆去買菜,看到有賣炒蠶豆的,媽媽說她要買,我奇怪地問:“你不是牙齒不好嗎?買那東西干什么?”
媽媽興高采烈地說:“你是不知道,你爹最愛吃這種小青蠶豆了,很酥不硬,他說碰到一定給他多買點(diǎn)。不要看你爹經(jīng)常讀書看報,像是很有文化的樣子,其實(shí)他跟個婆娘一樣嘴饞,一看電視就要吃零食,還特別喜歡吃我做的白糖煮楊梅,我看你們這里的楊梅便宜,干脆我多買幾斤帶回去?!?/p>
我奇怪地問:“你不是已經(jīng)決定在我這里住下了嗎?難不成買了你要送回去?”
媽媽有點(diǎn)難為情,但她很快為自己找到一個借口:“家里有點(diǎn)肉沒炒,你爹肯定看不見,放上一天就臭了,到時候他又要罵人了?!?/p>
我哼了一聲說:“管他呢!臭了就讓他吃臭肉去,你管那么多干什么?”
媽媽堅定地說:“不行!吃完午飯我就得馬上回去,要不然那肉真會臭掉的。”
我問:“那么,是不是炒完肉你又過來?”
媽媽不再吱聲,只管悶頭去買東西了。吃完飯我進(jìn)廚房洗碗,媽媽說她要走了,不等我答應(yīng)就聽到關(guān)門聲。伸頭一看,門口那袋衣服被她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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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北京文學(xué)》(精彩閱讀)2020年第5期
創(chuàng)作談
往事歷歷滿心悔恨
卿 卿
我以為,把媽媽寫出來就是自己說陣悄悄話,哪怕日后發(fā)表也不過是一片葉子先長在樹上后落到地下。一切都在悄聲無息中進(jìn)行,別人看看就過了,我呢把自己多年說不出口的話對媽媽說了,如此而已。沒想到,文章發(fā)表了要我談創(chuàng)作感想,還要一個視頻強(qiáng)化創(chuàng)作過程。尷尬??!感覺媽媽在天堂都為我著急了,仿佛看見媽媽鬼頭鬼腦地湊近我說:“小青妹,你就跟他們說你對我很好,有些事說出來人家會說你這人沒有良心的,過去的事我不說他們誰也別想知道!”媽媽就是這樣,緊要關(guān)頭她滿腦袋都是陰謀詭計,機(jī)智得不得了。就像我們在家里打麻將,冷不丁她會把我拉到一邊,塞個涼冰冰的小東西到我手里說:“拿著!這是一個開過光的財神,摸牌時你先摸一下他,我保證你今天贏錢?!?/p>
去年,我在寫一本文集,期間恰逢七月半,出門見到處有人在燒紙錢,我突然想媽媽了,回去后就把媽媽寫出來收入我的書中,感覺通篇都是想念媽媽的眼淚了。
對媽媽,平生我只為她哭過三次。第一次是九歲那年生病,媽媽以為我要死了抱著我傷心地嚎哭,看媽媽哭得可憐我為她哭了。后來,跟媽媽刀光劍影的時候她常說這事,說我小時候真的很有良心,還知道為她去擦擦眼淚。聽不下去啊!我爭辯說:“你理解錯了,當(dāng)時我心里在想別的,你千萬不要自作多情!”第二次哭是媽媽臨終時我倆獨(dú)處,臉貼著媽媽的臉,我邊說邊哭,那是我發(fā)自內(nèi)心為將要離去的媽媽傷心了。第三次哭是寫媽媽的那天晚上,往事歷歷滿心的悔恨,我多么希望生活可以重來,讓我好好地去愛護(hù)媽媽。
一切都不可能了,我把媽媽寫出來,讓讀者跟我一起,記住天堂有個快樂的老太婆,日后去到那里總算有方向可投奔了!
作者簡介
卿玉青(筆名卿卿),魯迅文學(xué)院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之前經(jīng)商,現(xiàn)為自由撰稿人,著有長篇小說《女人情感》《香香飯店》《你們忘了這個世界嗎》,文集《紙月亮》,網(wǎng)上還有一本未發(fā)表的長篇小說《不留余地》。散文、小說在《人民文學(xué)》《滇池》《邊疆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