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勇:所有的他人都是自己——關于《敦煌》
艾偉的中篇小說《敦煌》,可以說是“開放的結(jié)構(gòu)”和閉合的主題的辯證統(tǒng)一。所謂“開放的結(jié)構(gòu)”意味著對它的閱讀不僅是一次審美愉悅,更是一場哲學上的思考和智識上的訓練。它拒絕單一和單向,指向多義多元。換言之,“開放的結(jié)構(gòu)”指向的是對我們習以為常和習焉不察的“世界觀”的挑戰(zhàn)。小說伊始,總給人似曾相識之感,似曾相識的婚內(nèi)出軌、似曾相識的內(nèi)心扭曲和能夠預料得到的結(jié)局。但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這種感覺被一再顛覆和打破。艾偉其實是借略顯老套和媚俗的故事以實現(xiàn)他“別有用心”的思考。首先,我們會重新認識小說中與主人公小項交好的周菲;其次,我們會對與小項有婚外關系的盧一明有新的認識;我們還會對小項的男上司韓文滌、小項的丈夫陳波有更深的了解,最后我們會更新對小說主人公小項的認識??梢哉f,對《敦煌》的閱讀,就是一個不斷推翻自己的理解,不斷更新自己的認識的過程。閱讀《敦煌》,某種程度上是一次有深度的思想活動。小說既制造懸念,又打破懸念;既帶來預期,又顛覆預期;既在預料之中,又讓人頗感意外;既讓人啼笑皆非,又給人無盡的絕望。
這其實是告訴我們,任何事情,呈現(xiàn)給我們的往往只是表象,具有欺騙性。比如說周菲,我們本以為她生性放蕩開放,但其實她相當?shù)谋J匦浴K⒉皇且粋€淺薄庸俗的人,從她對舞劇《婦女簡史》的執(zhí)著及其情節(jié)設計可以看出,她對人性有著冷靜、灰暗但又樂觀的理解。同樣,我們也看到表面上淡漠的人其實并不真的淡漠,比如說陳波的母親,她是一個海洋生物學家,她會從海洋生物(比如海豚)的“習性”去觀察人類包括她兒子陳波,她發(fā)現(xiàn)人性的某些“密碼”,但卻無法走進或影響兒子,其所謂淡漠實際上是這種無力的反映。再比如說盧一明,看似情感高手,不輕易表露感情,但這種無情表現(xiàn)出來的恰恰是對愛情的絕望。因為他發(fā)現(xiàn)一旦真正用情,其實也就意味著陷入絕境、無路可走。所以他會以無情掩飾他的深情。另外還有陳波,作為外科醫(yī)生,他有著特別冷靜的外表和乏味機械的趣味,但他其實是一個極其執(zhí)拗和富有激情的人,他的所有針對小項的瘋狂行為背后體現(xiàn)著對她的極度依賴和依靠。按著這一邏輯,我們理所當然地以為,在得知妻子出軌后,他會喪心病狂和失去理智,會殘酷和冷靜地發(fā)起外科醫(yī)生慣用的所有報復,而且事實上他也對與小項有關系的男人比如秦少陽有過警告,但隨后我們又會發(fā)現(xiàn),這原來都只是迷霧和假象。盧一明的意外車禍和秦少陽的“失蹤”并不一定或最終指向陳波。等等。如此種種,小說其實是告訴我們,作為一個讀者或者說生活世界的閱讀者,我們需要有一雙孫悟空式的火眼金睛,需要學會分析、體會和質(zhì)疑,學會從事物的表象入手探討其可能具有的本質(zhì)存在。
而所以說這部小說有著閉合的主題正是基于這點。這種閉合首先表現(xiàn)為時間意識上的輪回重復。一切時間的流逝都只是枉然,都只是為了回到起點,都是重復的新一輪開始。小項和盧一明的關系、小項和陳波的關系、小項和秦少陽的關系,其實都是重復著盧一明和前女友的關系,雖然,盧一明、秦少陽和陳波的性格是多么的不同,他們其實構(gòu)成某種奇怪的鏡像關系:彼此構(gòu)成對方的鏡像。這一切都指向敦煌和敦煌發(fā)生過的神秘死亡事件:盧一明和前女友雙雙殉情,最后盧一明被救活。時間似乎是在這種重復中停止,就好像敦煌月牙泉呆過十五年的畫家,他十五年如一日的守候月牙泉旁似乎就是為了等待小項的出現(xiàn),似乎就是為了告訴她有關盧一明自殺的“秘密”和“真相”。因此其次,回到起點的時間意識之下,一切的努力都是枉然。這是閉合結(jié)構(gòu)的另一重表現(xiàn)。小說中的主人公小項,不論她多么的努力、掙扎、反抗,最終都逃不過一個大寫的宿命的制約。這是任何深陷情感關系中的人都無力掙脫,也掙不脫了的。用盧一明寫給小項的絕筆信中的話說就是:“愛就是窮途末路”,“愛會導致窮途末路”,“我們相愛。我們傷害。我們懷疑。我們和解。我們?yōu)榱俗跃?,想過與世隔絕的生活。”從這些過于玄虛和纏繞的話中不難看出,所謂的“窮途末路”其實就是愛情關系中那種讓人絕望的對專一性的要求,這是現(xiàn)代一夫一妻制的產(chǎn)物,即所謂的愛的純粹和不容他人染指的彼此占有。這也意味著,愛情關系一旦攝入世俗就變得不再純粹。小說取名“敦煌”之意即此,只有在敦煌和月牙泉那種被沙土包圍中的僅有的綠意和活水,才是永恒。但這注定是枉然。游人不可能不離開月牙泉,不可能回到現(xiàn)實生活中去。這就是絕望和永恒輪回,因而也就是他們的宿命之所在。最后,這種閉合就歸結(jié)為一點,即只有失蹤和死亡才是愛的最終結(jié)局。因為只有失蹤和死亡,才使得愛的不可解的難題永遠延宕下去。這是不解之解。愛既然讓人絕望,死亡或失蹤才是最好的解決之道:這是以放棄選擇和行動來做出選擇。這也意味著,在愛情關系的那種讓人充滿絕望的悖論中,死亡和失蹤其實是沒有區(qū)別的。因此,這時候,再去糾纏盧一明的死和秦少陽的失蹤,是否與陳波有關,已經(jīng)無關緊要了。這時,最好的解決之道就是像韓文滌那樣,有愛的欲望而無愛的能力(即陽痿)。這可能就是對愛的邏輯的最大的諷刺吧。世界無限美好,而我們只能遠遠的觀望。
所有這些,都最終導向一個讓人無限悲傷的結(jié)論:自我即地獄,所有的他人都是自己。這可能是每一個人都無法逃脫的宿命。我只有不做我自己,我只有同我自己的分離,才能真正獲得世俗意義上的幸福生活。小說其實是以開放的結(jié)構(gòu)告訴我們這一前定閉合的命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