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3期|哲貴:仙境
1
從家開車到越劇團,大約需要二十分鐘。車子一發(fā)動,余展飛身體有感覺了,興奮了,柔軟了。不是柔軟無力,是柔韌,充滿力量,躍躍欲試。同時,身體里好像有股水在流淌,可比水要綿柔,幾乎要將身體溶化。很輕又很重。很淡又很濃。他很享受。
越劇團有兩個排練廳,一大一小。他直接去小排練廳。不用事先聯(lián)系,更不用打招呼,他知道,團長舒曉夏已經(jīng)在小排練廳了。一打開車門,一陣音樂涌進耳朵,那是鑼鼓聲,是密集如萬馬奔騰的行板。一聽那聲音,身體立即又起了不同反應。這次是熱烈的,是滾燙的,是奔放的,他幾乎要摩拳擦掌了。他聽見身體里有開水沸騰的咕嚕聲,那是身體被點燃的聲音,他要綻放了。他知道,那是《盜仙草》選段,是越劇里難得的武戲,特別有挑戰(zhàn)性,讓他神往,令他癡迷。他都快恍恍惚惚了。
他進了排練廳,果然,舒曉夏已經(jīng)化好裝,正在廳里踱來踱去。她看見余展飛進來,朝他看一眼,那眼神是急不可耐的。兩人直奔化裝間。
這是余展飛的習慣,也是他的態(tài)度,即使是排練,即使排練廳里只有他們兩個人,他也要化裝,也要穿上戲服。他不允許馬虎,一點也不行。
舒曉夏給他化裝,他們都沒有開口說話。他們不需要。幾十年了,只要一個眼神,一個微小動作,便可以領會對方的意思。什么叫心意相通?這就是。什么叫心有靈犀?這就是。而且,余展飛聽了進來之前的伴奏音樂,已經(jīng)知道晚上排練的內(nèi)容,沒錯,還是《盜仙草》選段。
他和舒曉夏第幾次排這個戲了?起碼有幾千次吧,甚至更多。
裝化完了,舒曉夏幫他穿上戲服。他晚上扮演守護靈芝仙草的仙童,是短打扮,頭上扎著一條紅頭巾。在正式演出的戲文里,守護仙草的仙童是四個,兩個先出場,跟白素貞對打。被白素貞打敗后,去后山請兩個師兄出來。白素貞最后不敵,口銜仙草,被四個仙童架住。這時,仙翁出場,放她下山救許仙。
他們晚上練雙槍。這是《盜仙草》里很重要的一場武打戲。當然,雙槍幾乎是所有中國戲曲里的重要武戲,也是最基礎的武戲。正因為基礎,要練得出彩不容易,太不容易了,幾乎所有武生都會的動作和技術(shù),大家都很熟練,都想做得出彩,怎么辦?辦法只有一個:創(chuàng)新。沒錯,只有做出別人不會做的高難度動作,只有做出別人不會也沒想過的精彩又優(yōu)美的動作,只有做出驚險又與白素貞冒死精神相協(xié)調(diào)的動作。難,太難了。但可能性也正在于此,吸引力也正在于此,激發(fā)創(chuàng)新的動力也正在于此。一般情況,白素貞和仙童都是先拿拂塵出場,然后是劍,再是雙槍,最后是空手搏斗??帐植返碾y點在翻跟斗,每個仙童翻跟斗都是不同的,都有講究,第一個是前空翻,第二個是側(cè)空翻,第三個是后空翻,第四個是前空翻加后空翻??辗际沁B續(xù)性的,有連翻三個,也有連翻六個,身體是否挺直,動作是否干凈,很考驗人的。雙槍是《盜仙草》里的重頭戲,是重中之重。一般的演出,白素貞和四個仙童各拿雙槍,打斗到激烈處,四個仙童圍著白素貞,將手中雙槍拋向中間的白素貞,白素貞要用腳板、膝蓋、雙肩和手中的雙槍,將來自四面八方的槍,準確又利索地反挑回四個仙童手里。這里面有連續(xù)性,又有準確性,還要控制好力量和弧度,差一點點都不行。而且,八桿槍要連貫,要讓觀眾眼花繚亂,要行云流水。既要武術(shù)性又要藝術(shù)性,要升華到美的高度。這太難了。
舒曉夏將伴奏音樂調(diào)整一下,跳過前面舞拂塵和舞劍的段落。直接到了耍槍花。那槍是老刺藤做的,一米來長,兩頭都有槍尖,中間涂得紅白相間,槍尖綁著紅纓,行話叫花槍。他們每人兩根花槍,先是象征性地比畫幾下。戲曲的靈魂之一就是象征。
隨著鑼鼓聲密集起來,他們站到排練廳中間,耍起槍花??床怀鏊麄兩眢w在動,其實他們?nèi)碓趧?,他們身體很快被手中的槍花覆蓋。他們的槍先是在身體左右畫著圈,手臂不動,手腕隨著身體扭動,鑼鼓聲越來越密集,槍轉(zhuǎn)動的速度越來越快,紅白相間的花紋這時變成紅白兩道光芒,兩道光芒最后連在一起,形成一道彩色屏障。從遠處看,排練廳中間的余展飛和舒曉夏不見了,只有兩個彩色球體,紋絲不動,卻又風起云涌。
耍完槍花之后,他們練挑槍。余展飛投,舒曉夏挑。這是余展飛和舒曉夏的創(chuàng)造,他們不是一根一根來,而是八根。余展飛將八根槍一起投過去,舒曉夏用腳尖、用膝蓋、用肩膀、用槍將八根槍反挑回來??简灩αΦ氖?,余展飛八根槍是同時投過去的,而舒曉夏卻要將八根槍連續(xù)挑回來,八根槍要形成一排,在空中劃出一個優(yōu)美弧度,像一道彩虹。練了一段時間后,反過來,舒曉夏投,余展飛挑。這種挑槍,整個信河街越劇團只有他們兩個會,估計全天下也只有他們兩個會。
2
父親余全權(quán)是信河街著名的皮鞋師傅,綽號皮鞋權(quán)。他在信河街鐵井欄開一家店,做皮鞋,也修皮鞋。他長期與皮鞋打交道,皮膚又黑又亮,連臉形也像皮鞋,長臉,上頭大,下巴尖,張開的嘴巴像鞋嘴。對于余展飛來講,父親最像皮鞋的地方是脾氣。皮鞋有脾氣嗎?當然有。皮鞋最突出的脾氣就是吃軟不吃硬,它不會遷就穿鞋的人,不能跟它“來硬的”,必須順著它的性子來,要尊重它,要呵護它。但它又是感恩的,懂得回報。誰對它好,怎么好,對它不好,怎么不好,它是愛憎分明的,也是錙銖必較的。擦一擦,親一口,它會閃亮。不管不顧,風雨踐踏,它就自暴自棄了。它對人的要求是嚴格的,甚至是嚴厲的。它不會主動選擇人,但會主動選擇對誰好。不是一般的好,而是全心全意,甚至是合二為一,它會將自己融進人的身體里,成為身體的一部分。
父親就是這樣的脾氣。每一雙經(jīng)過他修補的皮鞋,都有新生命,是一雙新皮鞋,卻又看不出新在哪里。他做的每一雙皮鞋,看起來是嶄新的,穿在腳上卻像是舊的,親切,合腳,就像冬夜滑進了被窩。
從皮鞋店到皮鞋廠,是父親的一個改變,也是皮鞋對父親的回饋。那一年,余展飛已經(jīng)當了三年學徒,理論上說,可以出師單干了。實際情況也是如此,余展飛覺得技術(shù)已經(jīng)超過父親。
也就是這一年,余展飛“認識”了舒曉夏。農(nóng)歷十月二十五,信河街舉辦物資交流會,越劇團接到演出任務,將臨時舞臺搭在鐵井欄,就在皮鞋店對面。那天下午演出的劇目是《盜仙草》,舒曉夏演白素貞。
余展飛不是第一次看越劇,也不是第一次看白素貞《盜仙草》,他以前看過的。也覺得好,咿咿呀呀的,熱鬧又悠閑,真實又虛幻。但那種好是模糊不清的,是不具體的。說得直白一點,就是舞臺上的白素貞跟他沒關系,沒有產(chǎn)生任何聯(lián)想和作用。但這一次不同,他被白素貞“擊中”,迷住了。她一身白色打扮,頭上戴著一個銀色蛇形頭箍。她的臉是粉紅的,眼睛是黑的,眼線畫得特別長,幾乎連著鬢角。美得不真實,驚心動魄。余展飛突然自卑起來,粗俗了,寒酸了。他無端地憂傷起來,無端地覺得自己完蛋了,這輩子沒希望了。當他看到白素貞和四個仙童挑槍時,整個心提了起來,挑槍結(jié)束后,他發(fā)現(xiàn)手心和腳心都是汗,渾身都是汗。這是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心和腳心會出汗。當看到白素貞下腰,將地上的靈芝仙草銜在口中時,他哭了。差不多泣不成聲了。他覺得魂魄被白素貞攝走了。
散場了。對余展飛來講沒有散,他依然和白素貞在一起,如癡如醉,亦真亦幻。他不知不覺來到戲臺邊,來到后臺。他看見了白素貞,不對,是正在卸裝的白素貞。有那么一瞬間,他有失真感覺,卻又覺得無比真實。卸裝之后,舞臺上的白素貞不見了,他見到一個長相普通的姑娘,身體單薄,面色蠟黃,眼睛細小,鼻梁兩邊還有幾顆明顯的雀斑。
舞臺上下的反差讓余展飛措手不及,讓他驚慌失措。但恰恰是這種反差拯救了他,喚醒身體里另一個自己,他感到震撼,感到力量,更主要的是,他看到了可能——既然她能演白素貞,我為什么不能演?他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我要去越劇團,我要唱《盜仙草》,我要演白素貞。
這個念頭來得兇猛,令他猝不及防。用父親的話說是,丟了魂了。
但余展飛知道,他的魂沒丟。是被舞臺上的白素貞“迷住了”,也是被現(xiàn)實中的白素貞“喚醒了”。他回到店里,對父親說:
“我要去學戲,我要唱越劇。”
莫名其妙了。突如其來了。父親沒有放在心上,小孩子嘛,心血來潮是正常的,異想天開也是正常的,怎么可能去學越劇呢?怎么可能不做皮鞋呢?說說而已。不過,父親覺得不正常的是,這個下午,余展飛什么也沒有做,鞋沒有做,也沒有修。他還是那句話:
“我要去學戲,我要唱越劇?!?/p>
父親明白了,這孩子鬼迷心竅了。
問題的嚴重性在于,接下來,余展飛還是什么事也不做,見到他就說:
“我要去學戲,我要唱越劇?!?/p>
那就是瘋了。走火入魔了。父親不可能讓他去學戲,不可能讓他去唱越劇。父親的人生只有皮鞋,當然,他還做了一件事,就是生下余展飛。對于父親來講,兩件事也是一件事,可以這么說,他也是父親的一雙皮鞋,甚至可以這么說,他從出生那天起,便注定這一生要和皮鞋捆綁在一起,逃不掉的。這一點余展飛知道不知道?他當然知道。實事求是地講,余展飛不排斥父親,也不排斥皮鞋。恰恰相反,他喜歡父親,因為他喜歡皮鞋,也喜歡修皮鞋和做皮鞋。他喜歡父親,是因為父親對待皮鞋的態(tài)度,父親沒有將皮鞋當作商品,商品是沒有感情的,而父親對待每一雙皮鞋,無論是來修補還是來定做,都像對待兒子。也就是說,在父親眼中,余展飛和那些修補和定做的皮鞋幾乎沒有區(qū)別。余展飛委屈了。確實有一點。但他內(nèi)心卻是驕傲的,他覺得這正是父親與人不同的地方,他沒有將皮鞋當作鞋來看,而是當作人來對待。這是余展飛喜歡的。余展飛也是將皮鞋當作人來對待的,他跟父親不同之處在于,對他來講,皮鞋是有性別的,是分男女的。這跟男鞋女鞋無關,而是跟皮料有關,跟使用的膠有關,跟使用的線有關,跟針腳的細密有關,最主要的是,跟皮鞋的氣質(zhì)有關。但是,無論是哪種性別的皮鞋,余展飛都是喜歡的,無論是他做的,還是別人拿來修補的,只要到他手里,他都會讓它們發(fā)出獨特的光芒,他會給它們?nèi)律?/p>
3
那一個月里,余展飛只說一句話,其他什么事也不干。皮鞋權(quán)先是驚訝,再是憤怒,然后是恐懼,最后是無奈。他懂兒子,就像他了解皮鞋和各道制作工序一樣,不能“來硬的”。他做出了讓步,但也是有條件的,他答應讓余展飛學越劇,但只是業(yè)余,主業(yè)還是做皮鞋。這就是“以退為進”了。
余展飛答應了。只要能學越劇,讓他不吃飯不睡覺都行。
父親找到一個長期在店里定做皮鞋的人,也是父親的酒友,他是信河街越劇團的鼓手。余展飛后來才知道,在劇團里,鼓手地位很高,類似于輪船上的舵手,起掌握方向作用,起控制節(jié)奏作用。父親將那個鼓手請到家里喝酒,喝得臉色由白轉(zhuǎn)紅,又由紅轉(zhuǎn)白。最后,鼓手捏著酒杯,問他想學什么?余展飛說他想學《盜仙草》,想當白素貞。鼓手一聽就笑了,說:
“要學《盜仙草》,想當白素貞,在信河街只能找俞小茹老師。俞老師是第一代白素貞,她的學生舒曉夏是第二代白素貞。這事非找俞老師不可?!?/p>
余展飛是從這一刻開始,才知道那天演白素貞的演員叫舒曉夏,因為那天演出就是鼓手敲的鼓,他告訴余展飛:
“舒曉夏現(xiàn)在是越劇團的臺柱子,俞老師已經(jīng)退居二線,但要學戲,還得找俞老師,姜還是老的辣。再說,舒曉夏不收學生?!?/p>
一個禮拜后的一個下午,鼓手帶他去越劇團見俞小茹老師。余展飛記得是直接去排練廳的,一大堆人,有化裝的,更多是沒化裝的。穿什么的都有,穿短打扮的,腰間都用一條紅腰帶扎起來;穿戲服的,比畫著動作,沉浸在各自的情境中。排練廳一片混亂,卻又秩序井然。他第一眼就找到正在排練廳一角的舒曉夏,她穿著白素貞的戲服,臉上沒有化裝。她的裝扮讓余展飛有不真實的感覺,既是白素貞,又不完全是白素貞。他發(fā)現(xiàn),自己特別迷戀這種感覺,似真似假,如夢如幻,虛中有實,實中有虛,腳踏實地,卻又飛在半空。余展飛很羨慕這些演員,他們哪里是在排練?哪里是在演戲?他們就是生活在天宮中的一群神仙,饑食仙果,渴飲瓊漿,生活在各自的想象中,悲歡離合,逍遙自在。這樣的日子才是有意義的,不用考慮柴米油鹽,更不用考慮生意來往,只需要考慮自己和角色的內(nèi)心。他們就是神仙,是漫無邊際的神仙。他多么希望成為其中一員。
俞小茹老師穿一件黑色旗袍,燙一個波浪頭,在排練廳走來走去,有時停下來,對某個演員說幾句,或者用手糾正某個動作,偶爾也示范一下。鼓手將俞小茹老師叫到一邊,俞老師顯然已經(jīng)知道他,笑瞇瞇地問:
“你為什么要學《盜仙草》?”
“我要演白素貞?!?/p>
“你為什么要演白素貞?”
“我要《盜仙草》。”
“你為什么要《盜仙草》?”
“我要演白素貞?!?/p>
俞小茹老師一聽就咧嘴笑了,確實是個外行哪。俞老師告訴他,《盜仙草》是《白蛇傳》一個選段,以武戲為主?!队魏贰稊鄻颉贰逗侠彙芬彩恰栋咨邆鳌返倪x段,以文戲見長。俞小茹老師當年最拿手的是《斷橋》,其次才是《盜仙草》,余展飛說:
“我只學《盜仙草》。”
緊接著,他又補充一句:
“其他戲都不學?!?/p>
俞老師沒有覺得余展飛這種思維有什么問題,她覺得蠻正常,而且蠻正確。余展飛不是專業(yè)演員,他學戲只是好玩,也可能只是一種寄托。再說了,如果能把一段戲?qū)W好,學到精髓,很了不起了。俞老師問他:
“以前學過沒?”
“沒。”
“會一點嗎?”
“我會下腰,就是白素貞用嘴去叼靈芝仙草的動作?!?/p>
這一個多月來,余展飛做了一件事,用腦子回憶那天看到的演出,模仿戲里白素貞的每一個動作,他比較滿意的是下腰。
俞老師說:
“下一個看看?!?/p>
余展飛二話沒說,扎個馬步,一下就將腰“下”去了,而且是以口觸地。他知道自己做得不錯,下腰下得輕松,起腰起得利索,臉不改色,心不跳。站起來后,拿眼睛看著俞老師。俞老師咦了一聲:
“腰蠻軟的?!?/p>
越劇團是不收業(yè)余學員的,再說,余展飛已經(jīng)十五歲,這個年齡才學戲,顯然遲了。余展飛見俞老師面有難色,他說:
“俞老師,我只想學戲,只想演白素貞?!?/p>
俞老師想了一下,說:
“我給你化個簡妝看看。”
俞老師帶著鼓手和余展飛進了化妝室,讓余展飛在一面鏡子前坐下。俞老師先在他臉上打一層底粉,然后在臉蛋上涂點胭脂紅,最后是描眉眼。描完眉后,俞老師往后退兩步,看了看余展飛的臉,又咦了一聲。這時,站在邊上的鼓手拍起了巴掌:
“好俊的一張臉。好一個白素貞?!?/p>
俞小茹老師最后收下余展飛,當然是看在鼓手的面子上。鼓手說了,俞老師這次“破例了”,以前沒有收過“這樣的”徒弟。
余展飛后來才知道,俞老師當初答應收下他,一方面是出于鼓手的面子,另一方面也是可憐他,順口允了而已。在她呢,也沒有太放在心上。這些年來,她見過多少學戲的孩子最終還是選擇離去。何況余展飛還有店要照看,家里還有一家皮鞋工廠剛開業(yè)。因為余展飛跟父親有約定,皮鞋工廠開業(yè)后,父親負責工廠,鐵井欄皮鞋店由余展飛坐鎮(zhèn),他學戲時間只能在晚上。俞老師心想,這孩子也就是一時心熱,正在興頭兒上呢,來幾次,吃些苦頭,自然知難而退。她也算做完人情了。
讓她沒想到的是,余展飛是真下了狠心學戲,什么苦都吃。學戲最難的是練基本功,單調(diào)、枯燥卻費勁,譬如壓腿、劈叉、踢腿、下腰、扳朝天蹬,哪一項不需要下死功?就拿最簡單的壓腿來說,一般人壓個九十度試試?壓不起來的,即使壓起來,用不了五秒鐘,保準抽筋,是那種不由自主的抽筋,身體就散了。再譬如劈叉,壓腿也可以說是為劈叉做準備的,要將兩條腿劈成一字形。對于一個十五歲的孩子來講,要將腿劈下去,等于將他腿上已經(jīng)生長出來的筋砍斷,那得多疼?得下多大功夫?但余展飛一句疼沒說,甚至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俞老師讓他練拿大頂,讓他拿三分鐘,他一定拿十分鐘。俞老師讓他拿十五分鐘,他一定拿半個鐘頭。他在店里練,做皮鞋時練,吃飯時練,睡覺也練。這就讓俞老師刮目相看了:這孩子不是一時興起,而是著了魔了??吹贸鰜?,他是真喜歡學戲。這個時候,俞老師的想法發(fā)生改變了,將余展飛“放在心上了”,對余展飛有了“新的希望”。當然,俞老師沒有將這個想法告訴余展飛,不需要說,也不能說,這是她個人的事,是她和舒曉夏的事,跟余展飛無關?,F(xiàn)在,跟余展飛有關了,但他還是不需要知道,俞老師不想讓他知道。
練完一年基本功后,俞小茹老師才教他真正學戲。余展飛的嗓音又讓俞老師咦了一聲。余展飛平時說話屬于偏柔和的男低音,很男性化的。他居然能變音,最主要的是,發(fā)出的聲音不生硬,是很溫和的女低音。太難得了。男生扮旦角,第一是扮相,第二是聲音,他居然能唱出這么真實的女聲。俞小茹老師心里想:是個旦角的料哇。
4
拜在俞小茹老師門下,余展飛最開心的事,是能見到舒曉夏,能向她學戲。
舒曉夏是他師姐,在內(nèi)心里,余展飛卻是將她當作師傅。沒有拜入俞老師門下前,余展飛在家“瞎練”《盜仙草》中白素貞的動作,模仿對象就是舒曉夏。他腦子里既有舞臺上的白素貞,也有卸裝后的舒曉夏,兩個形象既分離又合一。他記得白素貞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詞,甚至每一個眼神。如果要認第一個師傅,那就是白素貞,就是舒曉夏。
舒曉夏是在排練廳看到余展飛的,知道是俞老師新收的徒弟。她只用眼睛余光瞟了余展飛一眼,立即感覺到威脅:這人不簡單。她感覺到余展飛身上有種“仙氣”,也可以稱為“妖氣”,她能感受到他身上的“執(zhí)拗”、“一根筋”和“不可理喻”。他是個“瘋子”,是個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瘋子”。藝術(shù)需要的正是“一根筋”和“不可理喻”,特別需要“瘋子”的精神和行為。她就是個“瘋子”,為了演戲,她可以什么也不管,可以什么也不要,包括自尊,包括身體,包括生命。她只想成為站在舞臺中央的那個人,只想成為戲中的那個角色。
舒曉夏對這種威脅不陌生。她曾經(jīng)給過俞老師這種威脅。當她第一次正式登上舞臺,正式成為白素貞后。她從俞老師眼神看得出來,她是多么哀傷,多么無奈,那是一種被對方逼到懸崖盡頭的怨恨,是走投無路的絕望。這種感覺不是長驅(qū)直入的,而是混沌的,是彌漫的,是眼睜睜看著自己枯萎的悲涼。眼睜睜看著自己消亡,卻無能為力。
她現(xiàn)在感受到來自余展飛的威脅,她覺得,這是俞老師刻意安排的,是專門針對她的。她當然不甘心。她不是俞小茹老師,她不會束手就擒的,為了舞臺,為了舞臺上的角色,她會拼命的。
必須主動出擊,但不能盲目。一個月之后,排練結(jié)束后,她在越劇團門口“無意中”遇到余展飛,她主動打招呼,主動自我介紹,主動約余展飛:
“有空的話,咱們一起排練《盜仙草》。”
這是余展飛做夢都想的事,只是沒膽子提出來:
“真的?”
“當然是真的?!彼A艘幌拢又f,“這事不能讓俞老師知道?!?/p>
她知道,俞老師是不會讓她接近余展飛的,他是俞老師用來對付她的秘密武器。而她從余展飛眼神看出來,他是愿意接近她的。
那以后,舒曉夏經(jīng)常去余展飛的鞋店,打烊之后,余展飛反鎖了店門,一起排練《盜仙草》。
舒曉夏原來的打算,是想讓余展飛放棄白素貞,那么多越劇劇本,他演什么不可以?扮演哪個角色不行?為什么偏偏要演白素貞?他可以演青蛇,可以演梁山伯,可以演祝英臺,可以演賈寶玉,可以演崔鶯鶯,可以演杜十娘,也可以演穆桂英。想演什么,自己教什么,可是,余展飛說:
“不,我只學《盜仙草》,我只演白素貞。別的都不學,都不演?!?/p>
死心眼了。舒曉夏也是個死心眼,她清楚,跟死心眼的人是沒有道理可說的,講不通的。那么好吧,就學《盜仙草》吧,就演白素貞吧?!敖瘫蕖痹谒掷铮胺较虮P”在她手中,她指哪個方向,余展飛只能跟到哪個方向。也就是說,余展飛始終在她掌控之中,余展飛是孫悟空,她是如來佛,逃不出她手掌心的。
一接觸,舒曉夏就知道,遇到勁敵了,跟自己相比,余展飛或許算不上戲癡,他不會為了演戲,生命也可以不要,但他絕對是有魔性的,他心里住著一個白素貞,身體里也住著一個白素貞,一遇到白素貞,他就“魔怔”了,不能自拔了,意亂情迷,差不多是神志不清了。他怎么演都是白素貞,白素貞就是他。作為一個演員,舒曉夏明白,這有多么可怕,那等于說,這個演員進入一個特殊空間,這個空間里只有他,只有白素貞,他想怎么演就怎么演,他想演成什么樣就是什么樣,沒人能夠阻止得了。這樣的演員,不是“瘋了”是什么?一個“瘋了”的演員,是什么都可以做得出來的,是無法估量和比較的。有時候,這樣的演員就是個“神”,演什么角色都是“神靈附體”,都是“靈魂出竅”。這一點,舒曉夏是有體會的。
既然如此,教還是不教?當然教,而且要更認真教。她要做的事情其實也很簡單,就是不讓余展飛“瘋了”,讓他清醒,讓他知道,他是在演戲,他不是白素貞,白素貞也不是他。
但是,舒曉夏發(fā)現(xiàn),她做不到,只要一接觸到《盜仙草》,只要一接觸到白素貞,余展飛什么也不管了,余展飛不見了,只剩下白素貞,而這個白素貞也不是她通常理解和演繹的白素貞,而是一個陌生的白素貞,一個帶著余展飛濃烈氣息和情緒的白素貞。那還怎么教?
讓舒曉夏意想不到的變化是,在與余展飛接觸過程中,她的心理和身體發(fā)生了微妙改變。只有舒曉夏知道,于她來說,這個變化是翻天覆地的,是史無前例的。她居然對余展飛“動了心”,居然有跟他身體發(fā)生關系的念頭和欲望。在此之前,她只對戲里的人物有過這種感覺,對戲里的白素貞,包括對戲里的許仙,她可以以身相許,可以合二為一,她沒想到對余展飛會有這種感覺。但她沒有慌亂,出乎意料地淡定。她對余展飛最初的“敵意”來自他的威脅,當她接觸余展飛之后,和他排練《盜仙草》之后,威脅升級了,變成了壓迫,她發(fā)現(xiàn),一旦成為白素貞,余展飛的白素貞比她更瘋狂,比她更迷離,比她更決絕,也比她更柔情。這種感受很不好,是被壓擠和束縛卻沒能力掙脫的感覺。這讓她喪氣。在演戲方面,她從來沒有喪氣過,也從來沒有服過誰。她是最好的。她演的白素貞,是真正的白素貞,天下第一??墒?,跟余展飛的白素貞一比較,她自卑了,無論是扮相、神態(tài)、動作、眼神、氛圍還是唱腔,余展飛的白素貞似人似妖似仙,卻又非人非妖非仙,那是真正的妖孽,光芒四射,攝人心魄。她達不到這個境界。
她對余展飛“動了心”,還有一個只有她才能體會的原因,這種體會或許只有她這樣的演員才有,她愿意與余展飛合二為一,因為他們都是白素貞,他們本來就是一體的。
有這個心思后,她才讓余展飛來她宿舍排練。舒曉夏心思不在穿衣打扮上,不講究,但干凈。宿舍卻是“垃圾場”,眼睛看得見的地方,都跟越劇有關:臉譜、盔頭、戲服、拂塵、刀、劍、槍、劇本等等等等。隨意堆放,雜亂無章。有一面墻壁是鏡子,鏡子讓宿舍顯得雙倍凌亂。不過,雜亂無章卻產(chǎn)生出特殊氛圍,即使是兵器,在這里也變得柔和,變得溫暖,變得含情脈脈,變得情深意長,變得真實又夢幻。這里每一件東西都可能幻化成白素貞,至少與白素貞有關。
他們是在排練中親吻起來的,就在那面鏡子前,他們穿著戲服練下腰,練白素貞口銜靈芝仙草。他們背對背,在鏡子前做成m形,兩張嘴便“銜”在一起了。是舒曉夏主動的,余展飛有過短暫遲疑,很快就熱烈起來。脫下戲服后,又急切地抱在一起,繼續(xù)“排練”。
親吻是什么?舒曉夏理解,親吻是正式演出前的“頭通”,是熱場子,是醞釀,是發(fā)酵,是含苞待放,是必不可少的過渡??墒?,“頭通”打了一個月,就是喧賓奪主了,正戲還唱不唱?舒曉夏有意見了,覺得余展飛在這方面的勇氣和能力完全不像白素貞,更像懵懂遲鈍的許仙。只能依靠自己了,因為她是白素貞,是完整的白素貞。
那天晚上,排練結(jié)束后,他們跟平常一樣,戲服還沒有脫就抱成一團。在親吻過程中,舒曉夏增加了一個動作,主動探索余展飛身體。慢慢地,余展飛反應過來了,將手伸進她身體。戲服在不知不覺中被脫掉,身上所有衣服不見了,最后時刻來了,當舒曉夏要將身體交出去時,余展飛突然停住了:
“不能?!?/p>
舒曉夏心里一冷,問:
“為什么?你不喜歡我?”
余展飛回答說:
“不是,你知道我喜歡你,但我不能?!?/p>
“為什么不能?”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不能。”
余展飛的回答讓舒曉夏不滿意,很不滿意。但沒再問下去,她覺得冷,嘴巴都僵住了。
5
俞小茹老師告訴余展飛,以他的天賦,如果一門心思將功夫花在學戲上,將來成就一定超過她,說不定能走出信河街,走上全國舞臺,成為一代名角。但是,她沒有要求余展飛這么做,她說余展飛的任務不僅僅是唱戲,他還有家族責任。最主要的是,她認為戲曲環(huán)境變惡劣,看戲人減少,社會關注點轉(zhuǎn)移到賺錢,能賺到錢才是英雄,才是當家花旦,才是臺柱子,才是“名角”。她感到戲曲行業(yè)在走下坡路,而且是一條看不見盡頭的下坡路。這種時候,她怎么可能讓余展飛來做專業(yè)演員?她甚至覺得,余展飛根本不應該來學習,他應該跟父親做生意,幫父親把皮鞋廠辦好,賺更多錢。但她也沒有要求余展飛這么做。在這個問題上,她蠻自私的,她覺得遇上一個好苗子了。唱戲是她的事業(yè),她這輩子只做這件事,當然希望這個行業(yè)能夠興旺,希望得到更多年輕人關注,更希望有潛質(zhì)的年輕人投身這個行業(yè),只有這樣,這個行業(yè)才有希望,才有未來。
她用一年時間給余展飛“打基礎”,又花一年時間,將《盜仙草》教給他。是一句唱詞一句唱詞教,一個動作一個動作教。兩年之內(nèi),俞老師一直“捂著”他,沒讓他“亮相”。其實也不是完全“捂著”,俞老師每周會帶他去一次劇團排練,跟他配戲的演員,都是俞老師特意叫來的。他演白素貞,不能總是一個人對著空氣比畫,要考慮和四個仙童配合,要有默契,特別是挑槍那一段,差一分一毫都是不行的。
他第一次在劇團正式登臺,是兩年后的匯報演出,聽說信河街文化局局長也來“觀摩”。俞老師安排他演《盜仙草》。他在排練廳和四個年輕演員對戲也很正式,都有化裝和穿戲服,畢竟只是排練。匯報演出不一樣,雖是內(nèi)部觀摩,但所有觀眾都是內(nèi)行,都帶著挑毛病的眼光,還有領導坐鎮(zhèn)。其實是考試,是大閱兵。
余展飛沒有緊張,恰恰相反,他內(nèi)心是迫不及待的興奮。他不是劇團的人,沒有考試壓力。更主要的是,他知道自己演白素貞時,舒曉夏就在臺下。他一直想讓舒曉夏看看自己在舞臺上演的白素貞,他想讓舒曉夏知道,自己演的白素貞是從她那里來的,她演的白素貞,改變了他的人生,他原來的生活除了皮鞋之外還是皮鞋,他看到的和想到的都沒有離開皮鞋。是她演的白素貞幫他打開一扇大門,讓他看到,除了皮鞋,他的生活還有夢想,而且是一個只有他看得見摸得著的夢想?;蛘呖梢該Q一句話,她演的白素貞讓他突然從現(xiàn)實生活中飛起來,讓他看到原來沒有看到的東西,那些東西是他以前沒有想過的。
在他演出之前,是舒曉夏,她演的也是《盜仙草》。舒曉夏上臺時,余展飛在候臺。他站在舞臺右側(cè),一直盯著舞臺上的白素貞。這是完全不同的體驗。他上一次是站在臺下看臺上的白素貞,那時的白素貞是遙遠的,是虛幻的,是可望不可即的。這次不同了,他在舞臺上,他能感覺到,自己就是白素貞,他和舞臺上的白素貞是相通的。他能感受到白素貞每一個動作、每一句唱詞,更能感受到白素貞內(nèi)心的愧疚、悲傷和決絕。
確實是不同了。他離白素貞更近了,甚至就是白素貞。他也覺得離舒曉夏更近了,因為舒曉夏已經(jīng)和白素貞合為一體。
輪到余展飛上臺了,他依然停留在剛才的情緒里,他已經(jīng)盜到仙草,飄飄蕩蕩回去救許仙。是鑼鼓聲提醒了他,讓他重新回到舞臺,哦,他又回到峨眉山,再盜一回仙草。余展飛不見了,舒曉夏不見了,舞臺不見了,舞臺下所有人,包括俞老師也不見了。他現(xiàn)在就是白素貞,白素貞現(xiàn)在只有一個目的——盜了仙草回去救許仙。白素貞更哀傷了,也更決絕了。白素貞一邊擔心許仙的生命安危,一邊擔心能否盜到仙草。但她內(nèi)心是堅定的,是沒有回旋余地的,必須盜回仙草,必須救活許仙。這事沒的商量。
隨著鑼鼓聲,白素貞使用了“蓮步水上漂”。她確實是“漂”上去,騰云駕霧,晃晃悠悠,卻又風馳電掣。在舞臺上轉(zhuǎn)了小半圈,又回到右側(cè),她一抬頭,開口唱道:峨眉山。她能感覺到,這聲音是一支射向峨眉山的利箭,穿破云霧,不達目的絕不回頭。
一上臺,余展飛就忘記了音樂,他不需要音樂,他要的是仙草。音樂似乎又是存在的,變成一種提醒,讓他不斷向前、不斷飛翔的提醒。
回到臺下,余展飛依然沉浸在那種情緒和情節(jié)之中,白素貞口銜仙草,飛向家中的許仙。他似乎聽到舞臺下巨大的掌聲,看到俞老師跑到后臺,激動地抱住他,不停地跺腳。
6
那次“匯報演出”后,俞老師對他說,文化局同意招他進越劇團,局長特批一個名額。
進越劇團演戲,是他這兩年來的夢想??墒?,當真正要成為專業(yè)演員時,當他即將成為真正的白素貞時,他又猶豫了。這意味著,他將拋棄皮鞋店和皮鞋廠。在沒有直接面對這個問題時,余展飛一直認為自己更愿意當一名演員,那是他的夢想。可是,當機會擺在面前,他卻猶豫了,但他不好意思直接回絕俞老師,只好說:
“我沒問題,我回去問問我爸。”
余展飛記得,聽他這么說,俞老師突然很夸張地笑了兩聲。但是,俞小茹老師那么驕傲的人,后來還是托鼓手去做父親的工作,鼓手和父親喝了一頓酒,回去問了俞老師一句話:
“你說做生意和唱戲哪個有前途?”
俞小茹老師再沒說什么?;蛟S,她已經(jīng)想通了,或者,是絕望了。她在那一年提前辦理了退休手續(xù),與人合伙成立一家演出公司。
也是那一年,余展飛進入父親的皮鞋廠,父親抓生產(chǎn)和管理,他負責采購和銷售,父親主內(nèi),他主外。他向父親提出要求,在工廠頂樓要了一個房間,裝修成排練廳。下班后,他會去排練廳待一兩個小時,有時更長。
也就是那一年,余展飛和舒曉夏開始每周一次排練,他們只排《盜仙草》。
他們兩人演的白素貞是同一個白素貞,卻又是不同的白素貞。舒曉夏的白素貞顯得堅毅,甚至剛毅,眼神、動作和唱腔都顯示出堅硬的力量,這種力量是擲地有聲的。余展飛的白素貞是柔軟的,甚至是哀怨和哀傷的。他的白素貞顯示出另一種力量,是冰下流水的力量,看不見,但能夠感受,那種感受讓人憂傷,憂傷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力量,特別“摧殘”人。說不清兩個白素貞誰更出彩,堅毅和柔軟都能打動人。
皮鞋廠發(fā)展是飛躍式的,從剛開始的三十個工人,增加到三百個,然后又增加到三千個。余展飛的職務也在發(fā)生變化,從科長升到副廠長。皮鞋權(quán)不管生產(chǎn)管理了,只抓技術(shù)。
舒曉夏憑《盜仙草》參加省文化廳戲曲比賽,她挑槍的動作設計打動了所有評委,拿到一等獎。這是信河街越劇團幾十年來第一次拿大獎,半年之后,舒曉夏被提拔為副團長,成了“有級別”的人。
兩個人都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這幾乎是順理成章的事,一個搞經(jīng)濟,一個搞藝術(shù),還有比這更般配的結(jié)合嗎?不可能了嘛。
余展飛也是這么想的,他覺得這是理所當然的。他知道舒曉夏喜歡自己,而且,他也知道,舒曉夏沒有別的人選。以前沒提出來,是因為他沒想過結(jié)婚的事,他想舒曉夏也是。結(jié)婚看起來是人生大事,但在決定婚姻上,往往是一剎那,甚至是草率的。
余展飛想結(jié)婚,是因為父親想他結(jié)婚,父親對他說:
“我老了,這個攤子要交給你,希望你早點成家?!?/p>
余展飛沒有當面答應父親,但也沒有反對。那就是可以商量的意思了。他找誰商量?當然是舒曉夏。
周一晚上,他們在皮鞋廠頂樓結(jié)束排練后。初秋的晚上,天氣還沒有涼下來,即使開著空調(diào),兩個小時排練下來,也內(nèi)衣濕透。他們脫了戲服,坐在鏡前卸妝,余展飛突然對舒曉夏說:
“嫁給我吧?!?/p>
舒曉夏手里拿著卸妝濕巾,轉(zhuǎn)頭看著余展飛,一臉驚訝:
“為什么?”
她這么問,輪到余展飛驚訝了:
“你不愛我嗎?”
舒曉夏停頓了一下,點頭說:
“我愛你?!?/p>
余展飛松一口氣:
“那就對了,你愛我,我也愛你,我們結(jié)婚?!?/p>
舒曉夏這時眼睛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然后,緩緩地搖搖頭:
“不,你不愛我。你愛的不是我?!?/p>
余展飛從鏡子前跳了起來:
“怎么可能?我還不知道自己愛的是誰?”
舒曉夏很鎮(zhèn)定,面無表情地說:
“你愛的是白素貞,是舞臺上的白素貞,而不是現(xiàn)實中的我?!?/p>
余展飛俯視著舒曉夏的眼睛,很肯定地說:
“我當然愛舞臺上的白素貞,同時也愛現(xiàn)實中的你?!?/p>
“騙人?!笔鏁韵难鲆曋?,“如果你愛現(xiàn)實中的我,為什么不能和我上床?如果你愛現(xiàn)實中的我,為什么要和我爭演白素貞?你愛的是白素貞,一直是白素貞。白素貞就是橫亙在我們之間的峨眉山,無法逾越的峨眉山。”
余展飛突然打了個哆嗦,一股冷氣從頭頂傾瀉下來,立即覆蓋全身。他想否認,可是,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什么話也說不出來。
7
皮鞋權(quán)退居二線了。他這么做,當然是對余展飛放心,除了唱戲,他對余展飛確實放心。他是滿意的。一切按照他的設計推進,唱戲只是小插曲,開次小差而已,他最后不是選擇回皮鞋廠了嗎?誰還沒有個開小差的時候呢?同時,他又對余展飛不放心,除了皮鞋廠,只剩下唱戲,連婚姻都耽誤了,這讓他焦急,也讓他傷心。但他能下命令讓余展飛娶妻生子嗎?這不是工廠趕訂單,他沒辦法親自“上馬”,只能商量,只能提議,只能干著急。他提議多次,余展飛表面上答應“好的好的”,卻沒有實際行動。他知道余展飛和越劇團的舒曉夏關系密切,也委婉對余展飛說過:
“我看小舒這人還行?!?/p>
余展飛點頭說:
“是的是的?!?/p>
表明態(tài)度了,方向也指明了,余展飛還是按兵不動。他按捺不住了:
“你和越劇團的舒曉夏到底在搞什么鬼?這樣不明不白拖著算什么?”
余展飛裝傻:
“我們關系很好啊,她是我?guī)熃惆??!?/p>
心力交瘁了。皮鞋權(quán)決定將皮鞋廠交給余展飛,不管了,沒個盡頭。遲早要跨出這一步的。
父親退休后,余展飛覺得最大好處是可以無拘無束排練。但余展飛是不會“亂來”的,所有排戲都在工作之余。他覺得很好,每天充滿期待,精神和身體都是飽滿的。一想到晚上可以和舒曉夏排練,他就覺得這一天是美好的。
舒曉夏當上越劇團團長后,余展飛想出資裝修越劇團排練場所,舒曉夏不肯。她知道余展飛有錢,也是真心實意,但她不愿。她打報告給文化局,局里撥專款讓她裝修。
裝修之后,多了一個小排練廳,余展飛和舒曉夏有時將排練移到小排練廳。
余展飛“主政”皮鞋廠后,做了幾個“大動作”:第一是改廠名,將原來的“皮鞋佬”,改成“靈芝草”;第二是將工廠改成集團公司,工廠名字帶有計劃經(jīng)濟痕跡,而公司是市場經(jīng)濟產(chǎn)物;第三是花十年時間,在全國各地開出五千家專賣店,他讓“靈芝草”開遍各地;第四是“靈芝草集團公司”上市,敲鑼當天,他個人市值三十三億。
在“上交所”敲鑼當天,余展飛特別邀請俞小茹老師、鼓手和舒曉夏作為嘉賓。他親自上門送請?zhí)氖挚吹秸執(zhí)镒⒚鳌罢b出席”,一臉誠懇地問:
“中山裝算不算正裝?我只有一套中山裝。”
余展飛一聽就笑了:
“你穿法海的袈裟也是正裝?!?/p>
俞老師現(xiàn)在老年大學教越劇。余展飛約好去她家送請?zhí)?,她問余展飛都邀請了誰?余展飛說邀請了越劇團的鼓手和舒曉夏。俞老師沉默一會兒,說老年大學教學蠻忙的,每天都有課呢。余展飛說舒曉夏有演出任務,去不了。她聽了之后,改口說:
“我去請假試試,學校領導蠻尊重我的。”
舒曉夏確實因為演出沒有參加,但余展飛認為,即使沒有演出,她也不會去。這些年,除了演出,除了越劇團的事,舒曉夏很少拋頭露面。她也很少提俞老師,余展飛倒是提過幾次,她沒有任何回應。余展飛后來就不提了。
舒曉夏沒結(jié)婚。余展飛沒問她原因。他動過再次向舒曉夏求婚的念頭,但沒提出來。
余展飛沒再提,還有一個原因,他確實很享受和舒曉夏排練《盜仙草》,不但精神滿足,身體也得到滿足。他每天會去公司排練室坐坐。這個排練室是在原來基礎上改建的,規(guī)模、設備和越劇團的小排練廳差不多,他有時會獨自唱一段,或者練一陣槍花。有時只是坐坐,什么也沒做。也就夠了。
父親走得突然,也不算突然。父親身體一直很好,就像他做的皮鞋,經(jīng)久耐用??赡苁瞧綍r坐多的緣故,有高血壓,也不是很高,低壓一百,高壓一百四十,按時吃“絡活喜”,血壓就“標準”了。他的死跟高血壓沒關系。余展飛覺得父親是“閑死”的,他做一輩子皮鞋,突然不做了,空了。他原來喜歡喝點酒,喜歡喝信河街五十六度老酒汗。他喜歡老酒汗直撲腦門的沖勁,喜歡酒后不斷升騰的幻覺。退休之后,喝酒的念頭也沒有了,他大概覺得“任務”完成了,再活下去沒意思了,也沒意義了。
父親走時,虛歲才七十,很叫人惋惜。事發(fā)突然,更叫人痛惜。
按照信河街風俗,父親葬禮之后,有場宴請酒席,余展飛想請越劇團來演一段《盜仙草》,他想用這種方式,送父親最后一程。余展飛覺得舒曉夏可能不會同意,越劇團是藝術(shù)團體,怎么會在葬禮宴席上唱戲?太低賤了。出人意料的是,舒曉夏居然一口答應。宴請那天,她帶來越劇團全班人馬。
《盜仙草》安排在宴請尾聲,也是酒至酣處,差不多人仰馬翻了。這個時候,臨時搭建的舞臺上,鑼鼓聲響起來了。很多人知道余展飛喜歡唱戲,喜歡演白素貞,但從來沒見過,大家起哄,讓余展飛來演。一個人帶頭后,幾乎所有人跟著喊余展飛的名字,一邊喊,一邊用手掌或者拳頭拍打桌面。場面“不可收拾”了。余展飛去“后臺”找舒曉夏,舒曉夏化好裝,戲服也穿好了,她看著余展飛:
“你演不演?”
其實,聽到鑼鼓聲后,余展飛身上肌肉已經(jīng)抑制不住地興奮,他感覺肌肉在跳動,在喊叫,在翻騰,發(fā)出吱吱聲。舒曉夏這么一問,似乎身體已飛翔在半空,哪有不演之理?
他坐下來,舒曉夏給他化裝。鑼鼓聲中,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變幻成白素貞。鏡子里還有一個白素貞,那是舒曉夏扮演的白素貞,兩個白素貞時而分開,時而重合。他聽見演出開始了,兩個守護仙草的仙童上場,幾句念白之后,手持拂塵做著練武動作。他還聽見喊叫他名字和拍打桌面的聲音。又是一陣鑼鼓過后,兩個守護仙草的仙童退場,輪到白素貞上場了。他看了眼扮成白素貞的舒曉夏,她表情穆然,并不看自己。鑼鼓聲催得更急,他不由自主、恍恍惚惚地被舞臺吸引過去。他一身白色打扮,手執(zhí)拂塵,上身紋絲不動,腳板挪移,飄上了舞臺。舞臺下立即安靜下來,叫喊聲和拍打桌面的聲音戛然而止:哪里還有余展飛的影子?分明就是千年蛇妖白素貞嘛。分明是舍身救夫的白娘娘嘛。太妖怪了。
余展飛一踏上舞臺,舞臺便成了峨眉山,云霧繚繞,群山巍峨。他現(xiàn)在是她,是白素貞,是上峨眉山盜仙草救夫的白素貞。眼里只有千難萬阻,眼里只有刀山火海,眼里只有靈芝仙草,眼里只有悲傷的希望。
她先是用拂塵與兩個仙童對打。兩個仙童不敵,向后山退去。
第二場,手持雙劍與兩個手持雙劍的仙童對打,仙童敗。
第三場是手持雙槍與四個手持雙槍的仙童對打。她突然感到雙腿發(fā)軟,雙手發(fā)酸,沉重得抬不起來。客觀原因是:為了父親的葬禮,連續(xù)三天,余展飛每天只睡四小時。主觀原因是:白素貞身心俱疲,她長途奔波,又掛念家中許仙性命,筋疲力盡了,她明知打不過四個仙童,卻不甘心就此罷休。她知道,困難還在后頭,還沒到挑槍環(huán)節(jié)呢,她第一次懷疑自己能否順利完成那套動作。此時,四個仙童將雙槍從她頭頂壓下來,她使雙槍往上一頂,感覺八桿花槍像八座山從頭頂轟然而下,胸中有一口滾燙熱流奔涌而上,被她硬生生咽下去后,這股熱流更加兇猛往上涌,她眼前一黑,幾乎一屁股坐下去。就在此刻,意外發(fā)生了,舞臺上突然多出一個白素貞,手持雙槍,飛奔過來,和她并肩而立。
四個仙童這時圍成一圈,輪番朝她們投槍。兩個白素貞背對著背,將槍盡數(shù)反挑回去。舞臺上彩虹飛舞,霞光閃爍,舞臺下的觀眾伸長了脖子,仿佛忘記自己存在。當四個仙童第四輪將雙槍投向兩個白素貞時,她們做出一個令所有人意外的動作——將槍悉數(shù)“沒收”了。四個仙童見丟了兵器,慌了手腳,一哄而下。
舞臺上只剩兩個白素貞。她們舞出的槍花將身體團團包圍住,成了兩個既統(tǒng)一又獨立的球體,發(fā)射出一道道讓人睜不開眼睛的金光,既真實又虛幻。
2019年10月9—22日,于杭州—天津—溫州途中
2019年10月29日 于杭州
2020年2月25日 改定于溫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