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學(xué)》2020年第5期|周華誠:猛喝茶
涌溪火青
該在什么時候飲涌溪火青呢?涌溪火青是一粒一粒蜷曲的,黃綠色,并不鮮亮。是綠茶嗎?我剛拿到的時候,略一遲疑。這一罐涌溪火青,是四川的桑同學(xué)饋贈,她這兩年學(xué)茶,經(jīng)常到各地去探茶,有時就在路上給我寄一點來。
最近多喝古樹普洱、老白茶,偶爾喝一點開化紅茶,甚少喝綠茶。有一段時間喝過黟山石墨, 也是一粒一粒蜷曲成團狀,不像綠茶,卻還是炒青綠茶。
喝過黃山雀舌。喝過西湖核心區(qū)的明前龍井。桑同學(xué)寄給我涌溪火青后,又囑我放放。放放,是指茶炒出來不久,等它火氣消了再喝。遂放了一段時間。這個涌溪火青,也是珠茶,蜷曲如發(fā)髻。泡開后,隱約有蘭花香。不過,我喝茶都是亂喝,喝過即忘,每喝都如初見,估計,這也就是“道”了。
茶葉罐子上有一個小小的二維碼,掃了一下,發(fā)現(xiàn)是安徽宣城的,涌溪村三組。安徽的確是出了很多茶。涌溪村,我沒去過,是個好名字, 有這樣名字的村落,想也是好地方。
手邊有一本書,《酒友飯友》。安倍夜郎的文字,清淺,又有濃郁的生活氣息。日本寫散文的人,文字往往清淡極了,如頭采的龍井。安倍夜郎的散文,寫吃的喝的,寫故鄉(xiāng)和童年的事情, 如涌溪火青,雖然也是清淡一派,終究還是耐回味一些。大概,跟安倍夜郎做過漫畫,能創(chuàng)作出《深夜食堂》那樣的作品有關(guān)。
涌溪火青泡了兩道,完全舒展開來,就與普通綠茶的樣子差不多了。但它的芽葉纖瘦一些, 葉柄也長。跟龍井一比,龍井的芽葉是楊玉環(huán), 涌溪火青就是趙飛燕。綠茶至多泡兩道,也就不能再泡了。倒掉的時候,龍井芽葉還是亭亭玉立, 一枚一枚,內(nèi)斂得很。涌溪火青,已經(jīng)欣欣向榮, 舒展開來,令人浮想,仿佛是一個有故事的女人。2020年2月14日記之。
黟山石墨
喝完涌溪火青,索性再喝一道黟山石墨。
這兩種茶擺在一起,形狀差不多,黟山石墨顏色再深一些。到底是石墨,名字擺在那里,不黑能叫墨嗎?泡出來也很不一樣。黟山石墨茶湯是紅的,似有荔枝香,喝起來也像是紅茶。
十余天宅在家中,喝茶自娛。一泡時,團狀茶珠在水中舒展開來,依然筋筋道道的樣子,仿佛老樹枯墨。喝干一泡,去客廳健身。一組做下來,額頭汗出,回書房水沸,又泡一道,茶葉又舒展一些,茶湯澈亮,味道還是很濃。
黟山石墨用的是黃山大葉種,制茶不是取芽葉,而是普通的單片葉子。從壺中取一片葉子, 量了一下,長的一張是六點五厘米。
此時門鈴響。不開門,就在門內(nèi)問,誰呀。外面說,送菜的。里面說,好的。過一會兒,戴上口罩開門,門外已無人。這是在網(wǎng)上,向盒馬鮮生訂的蔬菜。這段非常時期,足不出戶,也不與人正面接觸,少給社會添麻煩,唯看書觀影喝茶是正道。
把菜送進廚房。流水洗水二十秒。出來,順手從餐桌上取一粒飴糖放進口中。飴糖,麥芽糖, 浦江朋友饋贈的。吃完糖繼續(xù)喝黟山石墨。
有《黟縣志》,清同治七年(1868)編的, 就記錄了石墨茶。據(jù)此判斷,此茶歷史至少有一百五十多年。我查到一篇學(xué)術(shù)論文,說石墨茶的品質(zhì)特征,色澤墨綠,白毫顯現(xiàn),外形緊細, 彎曲如鉤。又說,石墨茶“香氣清高,滋味鮮醇, 湯色清澈,葉底鮮活”。我比對了一下,后面這幾句話,若用來形容任何一款綠茶,怕也不會不恰如其分。姑且看看就好。
黟山,很多人不知道是哪座山。其實是黃山,秦時就叫黟山?,F(xiàn)在開車去安徽,路上會見到“黟縣”指示牌,有人不知道怎么讀,就說“黑多縣”,大家也都明白。黟縣就在黃山腳下,因山得名。黃山其實不黃,但也不黑,為什么早先會叫黟山呢?又為什么到了唐玄宗時候,要改叫黃山呢?這就不曉得了。
黟縣風景優(yōu)美,李白有詩曰:“黟縣小桃源, 煙霞百里間。地多靈草木,人尚古衣冠?!惫乓鹿谑潜容^典雅的,有傳統(tǒng)中國味道?,F(xiàn)在的徽州也好,黟縣也好,算是保留傳統(tǒng)中國味道比較多的地方。我這些年,幾乎每年都去一次徽州。去年,杭州與徽州之間通了高鐵。從前李白去徽州, 唯一的路徑,是從杭州的錢塘江邊坐船,溯流而上,花半個多月,才能到得黟縣。現(xiàn)在,不要那么費勁了,登上高鐵,嗖嗖嗖,一會兒就到了, 下得車來看看手表,也就兩個小時。
所以,李白要是換了現(xiàn)在去黟縣,就不會說“小桃源”了。當然,黟縣的人,現(xiàn)在也不那么尚“古衣冠”了。
我把黟山石墨的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有懂茶的朋友回復(fù):“你的石墨并非頂級?!蔽覇柡纬龃搜?。此兄曰,石墨的鮮葉采摘標準,特級為一芽一葉,一級為一芽二葉初展,二級為一芽二葉到一芽三葉初展?!澳愕牟枞~,單葉子多,可知一般?!?/p>
我不信。繼續(xù)喝黟山石墨,還是很香。2020 年2月14日記之。
金山時雨
琪娟說,金山時雨也不錯。
又說,是胡適老家的茶。
等有機緣,喝一下。
此時此刻,坐在書桌前,已然覺得奢侈。2020年2月16日記之。
勐宋古樹
午后,在書房閑坐,看書,等陽光爬上我的背。
水沸了,開泡一顆茶。我卻不記得是一顆什么茶了。上次去江蘇,在太湖畔的拈花灣訪一位友人,喝茶聊天半日,走時送我六枚費列羅一樣包裹的茶葉,盛在一個木紋卷筒中。
一晃,有四五年了吧?
打開“費列羅”的錫紙,茶團虬結(jié)盤繞,葉質(zhì)堅硬,顏色烏深,間雜一些烏金色的葉毫。單看,可能是普洱的生茶,等級還蠻高。梁慧在上海,喊我去喝茶,余心向往之,終不能往。要去, 也要等春暖花開了——梁慧還說,喝茶,并且還想懂茶,那就喝那一個品類里最好的茶。此乃真茶人語。
茶泡開,出湯紅亮,令人欣喜。這是第一泡, 香氣并不馥郁,茶湯入口,口腔立時被飽滿的澀味與苦味充盈。沒想到這個澀味如此濃烈。過了一會兒,綿綿的回甘就來了。
我喝茶,并沒有太多講究,連茶人最講究的水也是敷衍的。茶滋味的好與壞,歷來是與水相關(guān):山水為上,江水次之,井水又次之;井貴汲多,又貴旋汲;江水,取去人遠者。再如,煮水的火候:候湯是最難的,如魚目,微有聲,一沸;如泉涌,又連珠,二沸;騰波鼓浪,三沸。三沸之后,水就老了,不可用之?,F(xiàn)在,我是直接在凈水器的過濾水龍頭上,接的自來水,又用的是電熱水壺煮沸,滾了又滾,怕已是歷經(jīng)滄桑,老態(tài)龍鐘。從正月初七始,我宅居杭城家中,最遠的遠足,不過是出得樓道門,丟了兩三次垃圾。此刻有茶可以喝,已是幸甚,還求什么?轉(zhuǎn)念一想,這水也如甘露山泉。
第二泡,茶湯落杯,陽光從我背后射過來, 照在茶盤上,照在茶杯上,公道杯里的茶湯有著紅酒的色澤。
一般的普洱,顏色沒有這般的紅。是不是我出湯的時間久了?忍不住去問友人。友人在齊云山閑住,正在山下曬太陽。她是過了很久才回復(fù), 說這茶居然還留著呢,這是云南勐宋的古樹茶。
勐宋,傣語,意思是高山上的平壩。高山上的平壩,在勐??h的勐宋鄉(xiāng),我上次去訪茶,沒有去勐宋,奔了景邁山,在古茶林里見到很多的古樹,蔚為壯觀。還有一群馬,從古樹林里奔騰而過,聞得其聲,繼見其塵,聲勢浩大,卻未見到群馬。勐宋的古茶樹,多為拉祜族人所種,樹齡從一百年到五百年都有,保塘老寨古茶園有棵古樹已有七百多年。這樣的老樹茶,茶味霸道一些,是可以理解的——有什么不能理解呢?你若不理解老樹,老樹就更不會理解你。
到了三泡四泡,茶的澀味已經(jīng)消退,太陽也緩緩落山。自然,我背后沒有山,只有樓房,太陽西沉,照不到茶盤了。我發(fā)現(xiàn)茶湯此時已沒有那么的艷紅。我覺得奇怪。茶湯在陽光底下時, 居然有那么豐富的顏色變化。
這個時候,開始讀一篇很長的文章。之后, 打開一個視頻,看了一個講羅馬建筑的節(jié)目。然后晚餐,飲了一點酒。酒,這些日子,每個晚上都來一點,有時是黑啤,有時是白酒。日本的清酒和燒酒也很清洌,卻要挑地方和對飲之人。上次和朋友們?nèi)ト毡?,住在高松,每天白天去小島閑逛,每天半夜溜出酒店,到一間海鮮店喝酒吃夜宵,然后黑燈瞎火中回到酒店。記憶深刻。你看《深夜食堂》,那樣簡單的食物,喝酒也是簡單的一杯,溫在木器里,慢慢喝上半天,那是一種慰藉。
現(xiàn)在,不管是喝茶喝酒,都是獨自喝著,未免也有些寂寞。這寂寞我是不排斥的。朋友說, 他最多還能宅一個星期。我說,我還能宅一個月。茶還沒有喝完,書也沒有看完。去年乃至前年訂的工作計劃,不也仍然有一些沒有完成嗎?
手機,盡量不看。那么大的災(zāi)難,那么多的悲傷。不說它,回避它,還是會有疼長久地留在人心里。要多長時間才可以撫平?對于很多人, 也許一輩子也撫不平。這樣的時候,還是需要寧靜的力量。有美可以依靠。想起施本銘說:“藝術(shù)與美,就是我的信仰?!?/p>
六泡七泡,茶味綿延,澀味越來越淡,還有甘香。
要好好飲茶,才對得起這一天一天。2020年2月16日記之。
金山時雨又記
我說,不需多,分我半包就行。多了喝不掉, 也是浪費,這是實話。玉玲卻說,沒事沒事,她還有。
很快收到。這些天快遞都不正常,沒料到這么快。戴上口罩,到小區(qū)門口取件,這是我這十天來的“遠足”了?;貋泶蜷_一看,居然是三罐茶葉:一罐明前龍井,一罐碧螺春,一罐金山時雨。
太多了!
她是看我前些天文章里寫到“金山時雨”, 說一時沒能喝上,就立即給我快遞了。
金山時雨,這個名字好。飲之仿佛有雨。既然打開了,這兩天就都喝它。茶葉蜷曲,條索狀, 干茶倒在手掌上,能聞到茶香。我用青花碗來泡它。先用八九十度的水沖一注下來,仿佛春雨浸潤大地,少頃,這團團綠茶就全面蘇醒,伸腰踢腳,舒張開來,三四分鐘后再注水,一大碗。茶葉經(jīng)此熱水一激,茶煙裊裊,茶香四溢。
這茶芽在碗中,實在好看,顏色是青綠的, 捎帶著茶湯也是青綠的。茶形是清瘦的,捎帶著飲茶人也覺得自己清瘦了。山里的野茶大抵清瘦。野茶在溪、澗、云、水、石、霧等處生長, 瘦便有隱逸之氣。去年在臨安龍上村,看見一條洪荒之河,浩浩湯湯,排山倒海,從天上而來。此河名叫“天石灘”,估計是幾萬年前,地質(zhì)變化導(dǎo)致一座山的石頭流成一條河了(我們在巨石間攀爬,就好似猴子們在河中洗澡)。壟上出一種茶,“云霧野茶”,茶也是清瘦極了(只是香氣不及金山時雨,也不怎么耐泡),一飲有清氣, 再飲氣益清。這樣飲著飲著,飄飄欲仙。好在壟上行民宿,還有一種好酒,可以中和此茶,一飲再飲,即返回煙火人間了。還是煙火人間好玩。
陸羽《茶經(jīng)》說:“野者上,園者次。”絕妙之茶,總是出自人跡罕至處。現(xiàn)在的龍井茶,“西湖龍井”的核心產(chǎn)區(qū),問題也出在這里,離城太近了,人去得太多,都成景區(qū)了——每到清明前后,車馬壅道,人頭攢動,光是汽車尾氣,就讓茶樹們吸收了不少;此外,又有無數(shù)網(wǎng)紅立于茶叢之前,面對鏡頭,采茶直播,名曰采茶,實為賣貨,更添幾許喧鬧。至于“杭州龍井”,那還稍好一些,周邊山里也出好茶,拿來以龍井工藝制茶,也未見得有多少差異。即便是“浙江龍井”,地域廣大,擴至全省的范圍,若非老茶客, 估計也品不出太大差別。當然,這只是我的見解, 未必就對,不對也不接受反駁。
金山時雨,出安徽績溪,上金山。時雨,這名字真好。主要是形容茶葉,形若綠眉,細如雨絲。我卻覺得更應(yīng)該形容它的口感。一口入喉, 潤若雨絲。這雨還不是綿綿不斷的雨,而是“時晴時雨”,這就有味道,仿佛西子,“初晴后雨”。
茶的名字太多了,在這一點上,茶葉從業(yè)者比水稻從業(yè)者會玩。中國的稻米,說來說去就那幾個品名,“稻花香”已屬格外,其他都是什么“金龍魚”“福臨門”“北大荒”,確實還處于滿足溫飽的狀態(tài)。茶,很明顯,已經(jīng)在往精神的方向靠了——還有一些茶人神神道道的樣子,好像有把茶試圖往信仰的方向去靠的意思,那又是一個歧途吧,且不說它,因只是我個人見解,未必就對,不對依然不接受反駁。
昨夜看了一部電影,《日日是好日》,講日本茶道與生活的片子。它的節(jié)奏很舒緩,時間跨度也長,主人公學(xué)習茶道,倒茶飲茶,一晃就十年過去了,二十年過去了。我卻意外地很喜歡這個片子。下雪了,櫻花飛起了,秋葉飄零了,喝著茶靜靜坐著,看看就很美。2020年2月21日記之。
碧螺春
上午開始工作前,隨手拿一本書來翻,就翻到《炒茶人》這一篇。“……搓團顯毫的動作,也很老練,仿佛他的那雙手有一股神奇的力量……”
書是《山水客》,作者葉梓給我寄的毛邊本。我喜歡收集毛邊本。毛邊書,不宜于敷衍翻閱, 只適合慢條斯理閑品。如同喝茶一樣,只有不趕時間的人,才喝得出茶的味道。讀毛邊書,一手捧書,一手執(zhí)刀,哧啦哧啦割開兩頁,讀完,再哧啦哧啦割開兩頁。這就讓閱讀也具有了手工的性質(zhì)。在電子屏幕盛行的年代,紙書的閱讀,確實接近于手作——閱讀不僅僅是眼睛的勞動。就像茶葉,為什么非得手工炒作呢?西湖龍井現(xiàn)在大多是機炒。機器還有什么不會的?會寫毛筆書法,能跳舞打太極。機器模擬出炒茶人的手感, 這不是難事。事實上,機器炒得比一般的師傅好多了——但是,為什么老茶客們還是喜歡喝手工炒制的茶呢?
如果一定要找一個理由,那就是,喝茶,原本并不只是喝茶。
就如同,讀書并不只是讀書一樣。
這話說起來有點繞,但是——也沒有什么好說的。我站著讀了兩篇短文(這本書,都是寫的蘇州風物),然后放下書,去泡一碗碧螺春。文章里的炒茶人,正是炒的一鍋碧螺春。
一注水下去,泡開碧螺春——喝一口,直覺是“這茶真嫩”。這段時間宅在家里,有了時間, 也慢慢懂得了茶的好處,于是天天喝,我的嘴也練刁了。這碧螺春,雖是綠茶,口感與別的綠茶大同小異,再喝,又喝,就覺得不一樣了,碧螺春的清香與淡雅,仿佛窗外將臨未臨的春天。
太湖有個東山島,我去那里摘過枇杷。有句話怎么說的——東山的枇杷西山的桃?不對,西山的楊梅?……忘了。東山水果很多,也是碧螺春的原產(chǎn)地。所以,東山的茶園都藏在東山的果園里。果園里有什么?枇杷,楊梅,蜜橘,桃樹, 郁郁蔥蔥,高大的果樹下才是低矮的茶樹。春天里來茶葉冒尖的時候,恰值果樹開花,花香彌漫在空氣雨霧之中,被茶樹吸收,所以碧螺春的茶湯里,也就有了其他綠茶所不及的花香果香。
說起來,碧螺春還講究“采得早,摘得嫩, 揀得凈”,茶芽必須是采自果樹下碧螺春群體的小葉種茶樹。黃豆般大小初展一芽一葉采回來, 茶農(nóng)一家人圍坐一起,挑揀出那些完整勻稱的茶芽(制得一斤茶,需6萬到8萬個芽頭)。碧螺春的制茶工藝,基本都是手工完成,一鍋鮮綠的茶菁,在鐵鍋中一把一把,憑借手掌的力量,揉搓, 翻炒,直到成為微微彎曲的細條,細條上密布茸毛,這就是碧螺春了,“銅絲條,蜜蜂腿”。
碧螺春很淡,葉子又薄又嫩,但碧螺春的妙處,正在于這淡,淡中尋味,淡里求真。碧螺春的回甘清澈,鮮甜悠長。因其茶嫩,泡碧螺春就不能用太沸的水。有人是這樣,先落水,再投茶, 看茶葉在水面上慢慢舒展,慢慢沉降,如垂落一簾春色。這真是清雅極了,果然是蘇州的風格, 或曰,水霧江南的風格。
我喝著碧螺春的時候,看到徽州斗山書局的掌柜方善生,在他的微信中發(fā)了一張圖,是一副對聯(lián):“光前須種書中粟,裕后還耕心上田。”我覺得好,就請方掌柜拍清楚大圖發(fā)我。這是《徽州楹聯(lián)格言精選》書中一頁。徽州傳統(tǒng),講究處事為人,耕讀傳家也是世代所重,走進徽州的老房子里,抬頭一望,有很多這樣的對聯(lián)。譬如, “善為至寶一生用,心作良田百世耕?!庇幸蛔琶窬樱小案奶谩?。晝出耕稻田,夜歸耕心田。心生萬法,地長萬物。耕心堂,好。
喝完一盞碧螺春,再泡,就漸漸淡了。添了兩回水,換茶。這回換涌溪火青,依然是綠茶。對比之下,覺得涌溪火青與碧螺春剛好是兩個風格。一個其妙在嫩,一個其妙在老。涌溪火青經(jīng)過十八個小時的翻炒揉制,干茶是緊實墨綠,如粒粒瓷珠,初泡覺得平淡,到了二泡三泡,茶味漸顯,這是沉穩(wěn)內(nèi)斂的中年大叔的風格。相較之下,碧螺春,就是十八九歲的少年,新鮮活潑, 一上來就生生脆脆,明明白白。怪不得年輕人多喜歡碧螺春的清新甘甜,而老茶客們則往往嫌碧螺春太淡,只有涌溪火青那樣的茶喝著,才能往事漸上心頭,回憶漸入佳境,說是喝茶,也能喝上頭。
一盞春茶在手,心是會悠游的。人固然是禁足家中,心是悠游到早春的茶園里去了。山氣渺渺,雨露花香,都入了一盞中來。遂想起另一本書,《山是山,水是水》。日本一位陶藝家高仲健一,二十六歲,辭了工作,攜妻兒,在日本千葉縣的大多喜町山中安居。有人問他,是不是愿意回到城市中去生活?他說,絕不會?!叭松谑溃?本就是為修行而來,絕不是為了享福。所以,日常生活中遇到的艱難困苦,都是無上的珍寶。如此一想,人也會變得很豁達。”
絕妙之茶,與絕妙之人一樣,都要耐得住吧。說一個人很有能耐,也就是能耐——寂寞也好,時間也好,要耐。能耐,就能耐斯。所以, 一起耐,不要覺得無聊。2020年2月24日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