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文學(xué)》2020年第5期|秦人:一個警察的奇遇
工作了20年的老警察,最近頻頻遇到怪事:先是自己的同事雨夜撞上路邊的墓碑,再又目睹有人騎車撞死在墓碑上,后在峨眉山上又遇高僧指點,真真假假,虛實難辨。人至中年,進退倉皇,夢醒后可否迎來轉(zhuǎn)機?
警察這個活兒,干上二十年,就落下了職業(yè)病,撂不下,因為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種生活和工作的模式,已經(jīng)干不了別的事情,就只能干警察了。
我就是這么一個已經(jīng)進退無路的警察,在省城較遠的一個縣公安局里上班,和很多得了“副科病”的同行一樣,多少年也提不上去,心里怨氣沖天,無奈工作還要積極肯干。有人建議我給領(lǐng)導(dǎo)送禮送錢,我覺得自己還困難著呢,哪有錢去錦上添花呢。我的家在市里,平時住單位宿舍,一周回城里兩次,每次回去了,晚上人精神得睡不著覺,老婆在身邊呼呼大睡,我只能玩手機或者去看電視;早晨我還在呼呼大睡,老婆做好了早飯也不叫我,她和娃吃了就分別上班和上學(xué)去了。當(dāng)然,叫了我也不起來,時間長了也就不叫了。因此,我基本上沒有吃早飯的習(xí)慣。
我之所以養(yǎng)成這種習(xí)慣,完全是干公安的職業(yè)病,我們白天抓了嫌疑人,晚上審問,我就是從年輕時養(yǎng)成的這個黑白顛倒的生活習(xí)慣,在二十年后始終倒不過時差。我那浮腫的眼袋就是證明,熬夜是要付出代價的。晚上審問嫌疑人就是跟嫌疑人在做思想和毅力的斗爭呢,審訊一開始,我在桌上“啪”的擺上兩盒煙,嘴里叼著一根煙,再泡上一杯濃茶,擺出一副要打持久戰(zhàn)的樣子。嫌疑人戴著手銬坐在那里,嘴里干得像沙漠一樣,看著我抽煙、喝茶,內(nèi)心的防線先瓦解了一道,他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處在不自由的境地了,而且還不自在。我問他招不招,他開始肯定不招,我不打他也不罵他,就跟他聊天,我抽了一根又一根煙,喝了一杯又一杯茶,他卻只能干看著。我白天總是要睡一覺,越到后半夜越精神,嫌疑人又餓又渴,還睡不了,越到后半夜,他的心理防線越薄弱,最后扛不住就只能招了。
當(dāng)警察有當(dāng)警察的樂趣,也有當(dāng)警察的煩惱,說白了警察也是人,沒黑沒白地干工作,家里照顧不上,有時出差走一二個月,回到家里,和老婆、孩子都有了陌生感。別的先不說了,就說說我的一些奇遇吧。
一天晚上剛擦黑,天上下著大雨,我在警隊辦公室里正琢磨一個案子,同事小吳叫我到鄰縣縣城去吃狗肉,我覺得下這么大的雨出去不方便,就說:不去了,要跑四十多公里路呢!小吳說:不就是二十多分鐘的路嘛,兩根煙的工夫就到了,那邊的人都在等著了??粗钦\懇的樣子,我不好再駁他的面子,就說:好吧,不要開警車去,惹事呢。小吳說:不開警車,咱有車呢。我換了便裝,出了局辦公大樓,小吳開了一輛霸道越野車在樓門口等著我。我心想,這小子本事還挺大,不知從哪里弄了這么一輛好車。上了車,小吳就啟動車往鄰縣飛馳而去。
雨下得很大,雨刷器在不停地刮著,我們只能看見眼前五六米的路況,左右和后面都是一片漆黑。我們走的是一條二級公路,自然沒有路燈,路兩邊都是田野和村莊。車行駛在雨天雨地里,孤獨得就像個爬蟲在大地上蠕動。除了偶爾會車外,之后又陷入到無邊的黑暗里。我們是警察,見的世面多,腰里還別著槍,自然不會害怕,只是覺得這雨下得太大了,車行走在路上有點茫茫然。
突然,霸道車滑了一下,直向路邊的荒地沖去,小吳急忙摘擋踩剎車,可是霸道車已經(jīng)沖上了一個土堆,好像撞上了什么。我和小吳都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小吳完全嚇蒙了。車停了下來,我下車去查看情況,外面的雨一直在下著,整個曠野就我們這一輛車,兩道白光直照在一座墳?zāi)股稀V車际悄沟?。我看見車頭把一個墓碑撞斷了,霸道車前面的保險杠也撞得變了形。這時雨大風(fēng)急,眼前這一幕相當(dāng)恐怖,即使是我這個干了二十年警察的人,心里也有點發(fā)毛。我急了,拔出腰里的手槍朝天上打了兩槍,槍聲淹沒在嘩嘩的雨聲中,雖然沒有多大的動靜,但卻給我壯了一些膽。我被雨澆得打了個冷戰(zhàn),沖小吳擺了擺手,小吳把車往后倒了一下,我渾身都被雨淋濕了,趕緊鉆進車,對小吳說:掉頭回去。小吳趕緊掛倒擋,出了荒地,上了公路就加速往回開。我渾身衣服都濕了,脫了上衣,拿起車上的一條毛巾就擦身子。小吳說:哥,那是擦車的毛巾,不干凈。我扔了毛巾,抓起車上的一盒手抽紙就擦臉和身子。我對小吳說:你給人家說一下,咱不去了。小吳就拿出手機給對方打電話,讓人家別等了,趕緊吃吧。
回到公安局,小吳說:哥,你換一身衣服,咱出去在縣城吃點飯去。我抽上一根煙說:我不吃了,你去吃吧。小吳說:哥,都怪我開得太快,把狗肉給耽擱了,我請你去吃涮羊肉吧。我說:真不吃了,我這里還有一包方便面,一會兒泡了吃。小吳說:那哪行呢,吃方便面沒營養(yǎng)。我說:沒事,你忙去吧。小吳說:哥,那你隨意吧,我趕緊把車送到修理廠去,這車是我跟一個朋友借的,人家還急著要呢。我說:那你趕緊去吧。
小吳走后,我又抽了一根煙,覺得今天這事也太蹊蹺了,想把剛才的事情給老婆打個電話說一下,又怕嚇著她,心想算了,不說了,說了她肯定會胡思亂想的。這時肚子已經(jīng)嘰里咕嚕地叫了,我從抽屜里拿出一個碗面,撕開蓋子,往里倒了些開水,泡了三四分鐘,掀開蓋子,拿起塑料叉子吃起來。不知是水不開,還是泡的時間有點短,方便面有點硬,我使勁嚼著把它吃完了,喝了幾口湯,覺得水還是挺燙的,為啥面就泡不開呢?過了一會兒,感覺肚子里才熱乎起來。
我在辦公室里玩了一會兒電腦游戲。今晚沒有嫌疑人要審訊,我也覺得乏了,擔(dān)心被雨淋感冒了,沖了一袋感冒沖劑喝了,就回宿舍睡覺去了。
第二天,雨過天晴。我仍然對昨晚的事情有些納悶,那條路我們走過無數(shù)回了,從來沒見過那里有墳地,怎么就突然冒出一個墳地呢?再說了,作為人民警察,把群眾的墓碑撞壞了,應(yīng)該主動賠償,如果讓別人找上門來,那就被動了,賠償是必須的,面子上就難看了。這時我的思想也在斗爭,昨晚天下著大雨,雨水早已把車轍、車印沖不完整了,再說那條路上也沒有監(jiān)控,我們開的也不是警車,完全沒有必要再去想這件事。但是,作為一個人民警察,良知告訴我,做人要有擔(dān)當(dāng)。撞壞了群眾的墓碑,不主動賠償?shù)脑?,我以后怎么面對莊嚴的警徽,還有啥資格去審問嫌疑人?我從抽屜里拿出銀行卡,去找小吳,對他說:咱昨晚把人家的墓碑撞斷了,應(yīng)該給人家賠償,咱一起去看看現(xiàn)場,再聯(lián)系一下家屬,給人家些賠償吧。小吳看了看我,小聲說:哥,這個事神不知鬼不覺,就算了吧。我說:小吳,人在做,天在看,雖然別人不知道,但是我們自己知道,我們的良心會折磨我們的,賠償了群眾,也就是安慰了我們的良心。小吳還是有些不愿意,他又想了想說:好吧,那我去取點錢去。我說:不用了,修車的錢你出了,賠償墓碑的錢就由我來出吧。小吳說:那咋行呢?碑是我撞的。我說:是咱兩個一起出去的,就應(yīng)該由兩個人一起承擔(dān),咱還是不能開警車,開個社會車去吧。
小吳去跟同事借了一輛私家車,出了公安局,我讓小吳把車開到農(nóng)行附近,下車去取了一萬塊錢,裝在兜里,準(zhǔn)備賠償墓碑被撞壞的人家。這一萬塊錢可是我三個月的工資啊,可不管怎么說,是我們碰壞了群眾的墓碑,多少錢都應(yīng)該賠的。
我們把車開到昨晚出事的地點,將車停在公路邊,過去查看情況,地上還是濕的,但看不到車轍印。我們下車去看墓碑被撞的情況,以及是誰家的墳?zāi)?,卻四處找不到墓地,既沒有墓地,連車轍、車印都沒有。我還找了昨晚我打槍后留下的兩個彈殼,卻什么也找不著。我和小吳四眼相對,我問:小吳,昨晚上是這個地方嗎?小吳說:就是啊,不會錯的,這一條路咱常走的,錯不了。我印象里也應(yīng)該是這里。我們問了一個過路的當(dāng)?shù)剞r(nóng)民,他說這條路邊沒有墓地,墓地都在較遠處的一個小山丘上。我們聽了后腦勺直冒涼風(fēng),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我徹底服了,難道我們昨晚是活見了鬼了嗎?既然找不著被損壞的證據(jù),我們就沒辦法進行賠償,也只能打道回府了。
過了一陣子,在我?guī)缀跻涯羌峦说臅r候,又發(fā)生了一件事。那天我和同事小王開著警車去辦一個案子,行駛到一個大坡口,看見一個人騎著自行車從坡上飛速地往坡下沖去,我當(dāng)時就為他擔(dān)心,心想別出個啥事情。果然那輛自行車就失控了,騎車人連人帶車撞到坡下地里的一塊墓碑上,上演了一幕車毀人亡的悲劇。我作為一名人民警察,不能見死不救,我和小王下車后,趕緊打122和120,看到騎車人已經(jīng)沒有了生命體征,我們也為他感到惋惜。交警來了后拍片、詢問情況,我和小王作為見證人和報案人簽了字,還有兩個附近的過路人也做了目擊證詞??h120救護車來了,見人已經(jīng)死了,不愿意拉,怕騎車人家屬找麻煩。我們勸救護車本著人道主義的精神,把死者拉回去放在太平間,公安局的法醫(yī)會證明死者的死因,完全與120沒有關(guān)系??h120救護車的人才同意把死者拉回醫(yī)院,放到太平間去。
我一路上都在想,我咋這么晦氣呢,總是能遇到這種碰墓碑的事情,我到底犯了哪一行呢?
我和小王辦完案子后回到公安局,隊長找我們倆問道:你們在路上是不是遇到一起騎自行車的路人撞死在墓碑上的事故,你們還報了警和120?我說:有這么回事。隊長說:我真不知道是應(yīng)該表揚你們兩個呢,還是應(yīng)該批評你們兩個。這句話把我們說得莫名其妙,我問:咋了?隊長說:現(xiàn)在死者家屬不同意騎車人是自己撞到墓碑上的說法,認為是另有原因,一直不愿意火化,尸體還在醫(yī)院太平間里放著呢。我說:這是為啥呢?我和小王親眼看見那個人撞到墓碑上了,還有兩個過路人作證呢!隊長說:你說的我是相信的,可是死者家屬不相信,事情就沒完。我問:那咋辦呢?隊長說:我也不知道,反正以后110會再向你們調(diào)查的。我聽那意思就是嫌我們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了,話沒有明說,但就是那個意思。可是那天我們是開著警車出去的,出了事故,不管行嗎?群眾要是記下車號,把我們告了,不說別的,就告?zhèn)€警察不作為、見死不救,也夠我和小王喝一壺的。我氣得沒辦法,心想,查就查吧,你還能把我們查成兇手嗎?!
死者家屬懷疑有車輛把騎車人撞了,他才沖下大坡撞在墓碑上死了。他們沒有證據(jù),反復(fù)糾纏我和小王,讓我們作證,我們對這種莫須有的證沒法作。死者家屬就威脅說,如果我們不作證,就說我們是撞了騎車人的兇手。這簡直是胡說八道呢,我和小王作為人民警察,本著救死扶傷的做人原則和作為警察的神圣職責(zé),主動報了案子,結(jié)果還被死者家屬黏上了。那兩個過路人一時聯(lián)系不上,我和小王還說不清了。
我想起了交警出警詢問時那兩個過路人說的村子,我們當(dāng)時還多了個心眼,記下了那兩個人的名字為了能擺脫干系,我們就決定去找那兩個人,請他們作證,當(dāng)時并無任何車輛碰撞騎車人。雖然他們之前證明了騎車人是從坡上騎下來的,并撞到了路邊地里的墓碑上,但并未證明是否有車輛碰撞了騎車人,導(dǎo)致騎車人撞碑死亡。我們到了那個村子,找到那兩個目擊證人的家里,他們見是警察來找,就躲出去了,他們的家人說他們出門打工去了,一年半載都回不來。旁邊看熱鬧的村民小聲嘀嘀咕咕地說著話,誰也不敢靠近我們,我真的很納悶,現(xiàn)在的警民關(guān)系咋就成這樣子了?農(nóng)村人怕沾上官司這個我們都能理解,但是卻把我們整得沒了辦法,我們不能自己證明自己的清白啊。
小王說:哥,找不著人,咱回去吧。我說:回去還是說不清,先不急著回去。我抽著煙,想著解決問題的辦法,忽然想起我有個老親戚在這個村子里,雖然多少年不走動了,但相互之間還認識。我就去找這個老親戚,說明來意,讓老親戚帶著我們?nèi)フ掖逯魅?。老親戚說這事不算個事,答應(yīng)帶我們?nèi)?。村主任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看起來很精明,見警察來找他,就知道沒好事。我拿出紙煙,抽出一根來遞給村主任,村主任接了卻沒有抽,夾在耳朵上了。在我家老親戚的介紹下,才熱情地招呼我們坐下,然后對著老婆喊:縣上公安局來人了,中午多做幾個菜,把警察同志好好招待一下!我急忙說:不用了,我們一會兒就走了。村主任說:啥話嘛,來了就不急著走,吃了中午飯再走。我說:吃飯不著急,我先把事情給你說一下。村主任這才把夾在耳朵上的那根煙拿下來叼在嘴上,掏出打火機點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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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秦人,本名張春喜,男,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理事,陜西省能源化工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發(fā)表文學(xué)作品400多篇,獲得第四屆新加坡大專文學(xué)獎,第六、七屆全國煤礦烏金獎等文學(xué)獎勵四十余次。作品被選入三十多個選集。出版?zhèn)€人作品集六部,發(fā)表長篇小說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