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言西語》
作者:鄭子寧 出版社:敦煌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2月 ISBN:9787546814933
中國歷史上的黑話,與電視劇中的可不一樣
“天王蓋地虎!”“寶塔鎮(zhèn)河妖!”“么哈么哈?”“正晌午時說話,誰也沒有家!”
“我記得,好像全城的人都翹頭了,而且到處都被放火,他一個人要去堵拿破侖,后來還是被條子削到……”
“昨兒呢,有穴頭到我們團來疃這事兒,想讓我們給出個底包,看了我的大鼓說我這活兒還能單擋杵,每場置點黑杵兒總比干拿分子強啊,雖然沒腕兒那么嗨吧,可也念不到哪兒去……”
中國觀眾對這種用詞怪異難懂甚至句法都不合常理的“黑話”臺詞并不陌生,只要使用得當,黑話不僅可以使影片變得生動有趣,而且能在簡單的對話中體現出角色的身份、背景和生活方式,自然會受到影視創(chuàng)作者的青睞。
黑話在近年的電影中頻頻出現,《智取威虎山》中的楊子榮和座山雕連對了好幾分鐘的暗語,《老炮兒》里主角和他的朋友之間也是滿口北京市井黑話。
在早年一些影響較大的影視劇中,類似的情況也不鮮見,如電視劇《傻兒師長》的袍哥黑話和《我愛我家》中和平女士的北京戲曲黑話(被家人譏諷為“說日本話”)都為粉絲所津津樂道。經典電影《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中則大量使用了臺灣眷村黑話,香港黑幫片中的洪門黑話更是不勝枚舉。
在這些影視劇中,大多數人說黑話都是為了保密,使用者并不希望“外人”聽懂自己說話的內容。然而恰與所謂的“軍事密碼”溫州話的故事相仿,這些影視作品中出現的所謂“黑話”也與真正的黑話相去甚遠。
害人更害己的替換式隱語
一般來說,影視劇中的黑話都是以正常語言為基礎,只將少量的關鍵詞替換成其他用詞,以達到保密效果。這種“黑話”是一種常見的隱語,使用范圍也絕不僅限于黑幫交流。網絡流行的“淋語”中,就有“天了嚕”“本質騎士”這樣的隱語,實際意義與字面意思相差甚遠,令一般漢語使用者不明所以。
類似的黑話在西方也大量存在,如中世紀時,經商的猶太人為了避免關鍵商業(yè)信息為人所知,往往會在公開場合使用一套特定的詞匯,來描述交易的商品和價格。直到當代,仍有猶太人延續(xù)此傳統(tǒng),比如在猶太人壟斷的紐約珠寶加工業(yè)中,有一套只有他們自己能懂的隱語,大大提升了非猶太人進入珠寶業(yè)的門檻。
在使用替換式隱語的黑話中,最常見的替換方法是給事物起別稱。
經常在網上逛 ACG 或體育論壇的人往往會發(fā)現核心用戶們給圈內熟知的人物起了親昵的外號,外人看得云里霧里。如曼聯球迷喜歡自稱“我狗”,國際米蘭球迷喜歡自稱“我純”,拜仁慕尼黑球迷則自稱“我其”。這些本是有戲謔成分的綽號,但是因為外人聽不懂,就逐漸演變成為小群體隱語。
這類別稱式隱語的發(fā)明過程粗暴武斷,其存在非常依賴小群體的使用。而這些小群體常??赡軙S時間更換事物的別稱,舊的別稱即隨之消亡。此外,小群體成員的構成改變,乃至散伙的情況也不稀見,他們使用的這類隱語也就隨之灰飛煙滅了。
但也有少數別稱式隱語,會在機緣巧合下被保留下來,演變?yōu)橘嫡Z,甚至最終登上大雅之堂。
在古代的拉丁語中,“頭”本來是caput,但后來出現一種隱語,用“壺(testa)”來指代頭,這可能起源自部分小群體的謔稱,意外的是,這個用法并沒有逐漸自行湮滅,反而不斷發(fā)展壯大,先是成了全社會普遍知曉的俚語,后來甚至喧賓奪主,奪取了caput的地位。拉丁語的后代語言中表示頭的單詞(法語tête,意大利語testa、西班牙語testa)都來自于這個“壺”。
奇妙的是,漢語中“頭”的來源也頗為類似。上古漢語中,頭主要用“首”表示,頭本是“豆”(一種容器),在某種隱語中被用來表示頭。隨著漢語歷史上的音變,首和手成了同音字,極不方便使用,結果首就被頭取代。
當然替換法并不都只能如此簡單粗暴。替換式的隱語還有其他的來源。在“淋語”中,就有大量隱語來自某種“典故”,如“一百三十刀”即來自某新聞事件。
舊時蘇州的隱語則使用了縮腳法,也就是隱藏成語的末字,例如雨的隱語就是“滿城風”。同樣在蘇州,還有一種隱語將一、二、三分別稱作“旦底”“挖工”“橫川”,以字形取名。
猶太隱語則多利用猶太人的語言優(yōu)勢,將族人多少都會一點的希伯來語詞匯引入對話,以起到混淆視聽的效果。這種隱語的存在范圍相當廣泛,如淋語中的“孩柱”和某種黑話中的“吼啊”,都是通過方言發(fā)音來生成隱語。
隱語要更為隱晦的話,就需要把彎子繞得更大一些。如英國倫敦街面上的“押韻話”主要利用了英語中常用的搭配詞組。舉例來說,英語stairs(樓梯)與pears(梨)押韻,因此用詞組apples and pears 來指代stairs,再將pears省去,就可用apples作為stairs的隱語。這種隱語的邏輯非常混亂,外人往往覺得豈有此理,但也因此而提高了破解的難度。
不過,并非所有的單詞都能找到方便的隱語,所以在大部分情況下,替換法的使用者都只替換關鍵性的詞匯,如賊的隱語一般為“錢”“警察”“財主”“跑路”之類的詞匯,商人則更喜歡替換數字和商品名稱。因此,使用替換性隱語的黑話使用者,對一般的詞匯都會照常使用,因此其談吐不會完全異于常人。
當然也有例外存在。在新疆和田地區(qū)一個叫艾努人的維吾爾人支系中,就有一種堪稱登峰造極的替換式隱語。他們的語法遵循維吾爾語的框架,但幾乎所有的實詞都采用波斯語的說法,一般的維吾爾人聞之如聽天書。
由于替換法隱語的編碼過程相對簡單,被編碼的詞也較少,基本上不可能起到特別好的保密效果,有心人只要稍加學習,即可聽懂和掌握此類隱語,甚至混入小圈子。就算是倫敦押韻話這樣較為復雜的隱語,學習者在經過必要的熟悉過程后,也能建立起條件反射式的對應關系,迅速破解出隱語使用者的真實意圖。
中世紀市場上的猶太隱語,就被當地的賊幫完全掌握,結果成為了賊幫黑話的來源。而無論是淋語還是其他網絡群體的黑話,也都在現代網絡的支持下,在短時間內完成了高速的擴散,基本喪失了保密性。像艾努語這種黑話的極端形式,雖然保密性更高,但是學習成本相當大,在多數非強關系社團中都不太具備可操作性。
對于一種真正需要保密的隱語來說,只是把眼睛稱為“招子”或者管便衣警察叫“雷子”是遠遠不夠的,頂多能起到些鑒別“自己人”的作用。要想有保密效果,必須從整體上對語言進行改造,同時又要考慮語言規(guī)律,讓使用者的學習過程不至于特別痛苦。
有一類隱語的保密機制,是擾亂正常語言的聽覺接收機制,讓“外人”產生理解障礙。如北京歷史上的一種黑話,在正常的語句中以循環(huán)順序插入“紅黃藍白黑”。如“他明天也去天安門”,就會說成“他紅明黃天藍也白去黑天紅安黃門藍”,對于不熟悉這種黑話的人來說,混淆視聽的能力非同一般。
與之相比,廣州流行的“麻雀語”就相對糟糕,只是把所有字的韻母都換成 aa 而已,如“我聽日落深圳(我明天去深圳)”就變成了 Ngaa taa jaa laa saa zaa。此種隱語雖然容易說,但該聽懂的人很容易不懂,不想讓懂的人卻往往意外聽懂,所以實際使用價值相當差。
這種增改音節(jié)的方法雖然能起一時作用,但還是很難抵抗人腦的糾錯能力:如“紅黃藍白黑”之類添加的方法,會很容易被聽者大腦過濾掉插入的多余字—各種民歌中經常插入所謂的“襯字”,如紅色歌曲《十送紅軍》“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中的“里格”“介支個”,基本不會對聽者理解造成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