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0年第5期|簡默:阿里三疊
穿越古格王朝,等一次日出
札不讓村是一個很小的村莊。關于它的來歷,有一個說法,說是一百多年前,四戶藏族人為了躲避戰(zhàn)亂,結(jié)伴來到古格王朝遺址附近定居。在那場浩劫偃旗息鼓若干年之后,這兒第一次有了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四肢健全、頭腦活躍的人,第一次有了人家、人煙、人跡、人影、人聲、人氣。
在四周死寂的土林和峽谷中,看不見一棵樹,平地長出一種植物,低矮簇生,似樹又像灌木,風慫恿塵土游來游去,累了落到它上頭,它便有了塵世的模樣,灰頭土臉的。不遠處象泉河不用看誰的臉色,兀自靜靜地流淌,千百年來它一直是這樣的表情和姿勢,有一天它不這樣了,這個世界倒變得形跡可疑了。
人如植物,絕地逢生;人似河流,生生不息。四戶藏族人,為躲避戰(zhàn)亂,卻在茫茫荒野之中,意外地尋到了一處戰(zhàn)爭的廢墟,這本身就充滿了黑色的況味。生命繁衍,人丁興旺,越來越多。漸漸地,有了十幾二十幾戶人家,聚居在一起,成為了一個村莊,溫暖的炊煙裊裊升起,雞鳴犬吠好不熱鬧。
就像種子落入時間的縫隙中會發(fā)芽,篤信佛教的藏族人根扎在哪兒,就將信仰隨身帶到哪兒。白塔、經(jīng)幡、煨桑爐、轉(zhuǎn)經(jīng)筒、瑪尼堆等,一樣都不能少。和在其他地方一樣,它們在這片土地之上,既是物質(zhì)堅硬和柔軟的存在,又是精神真實和虔誠的載體,日復一日地承載著他們的信仰。正是有了它們,這片土地才安詳如雪山,慈悲似河流。
我們仨晚上在札不讓村投宿。與我同行的兩個人,都是攝影愛好者,他們來此是為了明早拍攝古格遺址的日出。我也是為了這日出,但不是拍,而是等,從黑夜到黎明,穿越古格王朝,等一次日出。
此時的天與古格王朝那時的天是同樣的天。札不讓村早晨七點的天色仍然漆黑如墨,我們摸黑發(fā)動車子,響聲驚醒了熟睡的狗,“汪汪汪”地叫成一片。車子沖破黑暗,上路了,路上不斷有車輛超過我們或被我們超過,大家都在朝著一個方向,許多束燈光,或強或弱的燈光,像接龍似的,照亮了前方的道路,也為后面的車輛引領著方向。來到觀景臺,四下黑魆魆的,凜冽的風自四面吹來,一樣的風曾吹過古格王朝的此刻,它在這片土地之上,不知疲倦地捉了幾百年迷藏,又回到了原地。頭頂?shù)奶炜帐悄敲磸V闊和深邃,像一口翻扣的湖,深不見底,望不到邊,幾粒碩大的星子閃閃爍爍,仿佛不眠的漁火;觀景臺上幾星光亮在走來走去,是幾個人戴的頭燈,這是塵世的光,雖居高臨下,但仍沾著人的體溫和氣息。白天我已來過,我清楚,在我的面前和身后,有象泉河水沖刷出的谷地,也有連綿聳立的土林,它們白天曬了許多熾熱如火的陽光,渾身發(fā)燒似的灼燙,到深夜寒風吹徹,熱氣隨風飄散了,蓋著月光和星光,屏住鼾聲沉沉大睡。
同行者加入了攝影的人群中,一顆顆人頭起浮在濃黑的夜色中,守著各自面前的相機和三腳架。八點了,籠罩在對面遺址和土林間的夜色漸漸消退,天際泛出了灰白,又飛上了一抹羞澀的紅暈,幾片云變得透明了,輕盈如鵝毛,由遠及近,雪山、河谷、土林、河流、遺址,半遮半掩地顯露出了本來面目。所有的鏡頭都對準了那抹紅暈,所有的目光都緊盯著那抹紅暈,這場景我曾在布達拉宮斜對過的觀景臺上看見過,此時與彼時一樣,我都覺得是在觀看一個新生命壯麗地浴日分娩。紅暈鑲上金邊,輝映成了橘黃,天空綻出蔚藍,像是有誰捏著黑板擦,大氣磅礴地擦出的。金光自地平線乍射過來,一輪紅日彈跳而出,釋放著萬丈光芒,它看上去鮮艷圓潤,就像新鮮出窩的笨雞蛋黃,仿佛冒著熱氣兒。首先是遺址邊的山頭,接著是山體,緩緩蔓延,層次分明,整個遺址沐浴在了一片明晃晃的金黃之中,仿佛重新回到了幾百年前的古格盛世。摁快門聲經(jīng)久不息,太陽是天上的國王,君臨普照自己的疆土,所有的山頭都淪陷于這盛大如水的金色中,我腳下的觀景臺也不能幸免,我站在上面,起初是金色的光芒,漸漸地,白亮的光淹沒了我,我成為燦爛奪目的一部分。
照在布達拉宮上的太陽,和照在古格遺址上的太陽,是同一個太陽。布達拉宮和古格遺址一樣,都曾經(jīng)是高高在上的宮殿,是王權(quán)的顯赫象征,都與吐蕃王朝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也都與佛教有著不解之緣。它們二者的結(jié)局迥異,前者至今仍矗立在鬧市中心,接受著藏族人的頂禮膜拜,后者則毀滅于戰(zhàn)火,留下了這座廢墟,屹立于荒野之上,土林包圍之中,只有札不讓村的村民,熟視無睹著日出日落,守望著它如自己一生的精神家園。
吐蕃王朝在青藏高原崛起之前,象雄王朝是這片土地上最強大的文明古國,今天藏族人的許多生活方式,譬如轉(zhuǎn)神山圣湖、撒風馬、掛經(jīng)幡、刻瑪尼石等等,都是那個時代流傳下來的,有著雍仲苯教遺俗的影子,藏文字溯其本源也脫胎于象雄文。吐蕃崛起后征服了象雄,走向了強盛,直到末代贊普朗達瑪滅佛后,陷入了混戰(zhàn),徹底衰落了。身為吐蕃贊普后裔的吉德尼瑪袞戰(zhàn)敗后遠離故土,一路向西逃至象雄故域,投靠象雄后裔,共同建立了古格王朝。自此兩種文明水乳交融,相互滲透,古格王朝奇跡般崛起,影響整個西藏高原七百余年。
古格王朝自開國便將佛教作為立國之本,舉國信仰佛教,崇尚佛法。在古格王朝興佛的歷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是公元1042年,印度高僧阿底峽翻越喜馬拉雅山脈,來到古格弘揚佛法。此舉開啟了藏傳佛教“后弘期”的先聲,古格也成為西藏西部佛教文明的中心。佛教的興盛,吸引來自尼泊爾、印度、克什米爾等地的藝術(shù)家和能工巧匠聚集古格,參與興建寺廟、塑造佛像、繪制壁畫、鑄造金銀。象泉河畔的古格王朝敞開胸懷,像迎迓八面來風一樣,吸收和融匯著周邊國家的文化成果,創(chuàng)造了自己光彩熠熠的文明,留下了古格都城、托林寺等建筑杰作。
從朗達瑪滅佛,到古格王朝興佛,這中間經(jīng)歷了許多流血和動蕩,都離不開佛教。吐蕃王朝由興盛到衰落,在歷史的時空中,劃過了屬于自己的軌道;古格王朝承繼了吐蕃王朝的余脈和夢想,從創(chuàng)建到走向強盛,直至滅亡,同樣劃過了屬于自己的軌道。歷史在它們身上,是何其驚人地相似。有人說古格王朝一朝滅亡于外敵侵犯,也有人說是一位葡萄牙天主教傳教士來到古格傳教,激化了王室與僧侶集團本有的矛盾,引起了內(nèi)訌,外敵趁亂而入,毀城同時大肆殺戮。真相已無從得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我眼前這座高高聳立的王城遭到了毀滅性打擊,王城內(nèi)及周圍十余萬之眾消失得無影無蹤,像從未存在過似的,至今想來恍若做夢,不可思議。至于那位天主教傳教士,也應該是真實的存在,既然尼泊爾、印度、克什米爾的藝術(shù)家和能工巧匠,能夠帶著他們各自的藝術(shù)和手藝來到古格,那么,帶著自己思想和信仰的傳教士為什么不可能來呢?
事實上,就像異域的瑪雅文明、龐貝古城,活在想象中的樓蘭古國一樣,古格王朝也在它文明鼎盛時期突遭滅頂之災,湮沒在了歷史的風塵和煙云之中。綿延高聳的喜馬拉雅山脈像一道天塹,阻斷了真相,也叫一切現(xiàn)場像周遭觸目皆是的土林,凝固如幾百年前一樣。各種各樣的腳步,考古的、探險的、旅游的等等,尚未走近它,走進它,走過它。它的洞穴、殿堂、佛塔、碉樓、地道、壁畫、防衛(wèi)墻等,仍保持著被毀滅時的模樣,就像被兜頭澆下鐵水,一瞬間凝固了。古格王朝有文字,卻沒留下關于這次大毀滅的只言片語;藏族有豐富的說唱、傳說和史詩,即如朗達瑪滅佛后遭刺殺之類的歷史事件,也都有跳羌姆等多種藝術(shù)形式,反復地在節(jié)日佛事等活動中表現(xiàn),唯獨這次大毀滅沒有蛛絲馬跡,像沒發(fā)生過似的。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屠城也好,火燒也罷,那么多的古格人,難道真的就沒有一個人從現(xiàn)場逃脫出來,作為這次大毀滅的親歷者和見證者,告訴后人這兒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算真的沒有一個人僥幸死里逃生,而作為戰(zhàn)勝者和征服者的一方,又為何不在自己的歷史中記載下此事呢?我們習慣了勒石記史,也習慣了以竹簡、絹帛、紙張等載體書寫歷史,歷史因此脫離了時間軌道,在相互呼應中提供佐證,查缺補漏。唯獨這次,歷史束手無策了,出現(xiàn)了塌方,掩埋了一切,裂開了斷層,隔斷了所有,空蕩蕩的如白茫茫大地,落得一片干凈。難道戰(zhàn)勝者覺得這是一場不光彩的戰(zhàn)爭,從最高統(tǒng)治者到參與的普通將士,都諱莫如深了,集體失語了,史官也違心地閉上眼睛和嘴巴,省略了這段歷史,也省略了慘烈和苦難?我仿佛行走在大霧之中,左沖右突,像找不到出路一樣尋找不到答案。
千年河流依舊流淌,千年風沙依舊彌漫,千年土林依舊矗立……
昨日到古格遺址時已近正午,熾熱的陽光直射如瀑,湛藍如海的天空漂浮著幾朵碩大如白帆的云。乍看遺址像一座山,與周圍的土林有著相同的膚色,都是泥土摶結(jié)而成的,卻比它們高了不少,其實它就是站在土林的肩膀之上,在它的基礎上修建的。走近發(fā)現(xiàn)一個個洞穴,大張著嘴巴,四壁有煙火熏過的痕跡,漆黑如盲人的眼睛。遺址上下立著一道道土墻,有的涂成了絳紅色,仿佛在無聲地緬懷著曾經(jīng)的榮耀,但滿目斷壁殘垣,又在固執(zhí)地否定著飛翔的想象。推開兩扇“吱吱呀呀”的木門,沿著殘破的臺階,進入遺址的內(nèi)心,也進入王朝的心臟。首先是民居,就是那些洞穴,一口一口地緊緊挨著,隨意開掘而成,面積不大,站在外面一眼望得到頭,住得下一家人,石鍋、石臼等生活用具擺放得仍是幾百年前的樣子;寺廟保存得相對完好,紅殿、白殿、度母殿、大威德殿,這些寺廟的每一個建筑細節(jié),都烙著深深的藏傳佛教印記,飛檐上雕飾著獅、象、馬和孔雀,這大概與古格王朝周邊獅泉河、象泉河、馬泉河和孔雀河的傳說有一定關系。在西藏,所有的佛殿,只要殿頂尚存,四壁的壁畫一般都保存較好,這些劫后余生的寺廟也不例外。繪制壁畫的顏料都提取自各種珍貴特殊的礦物質(zhì),歷經(jīng)千年不改本色,至今看上去依然艷麗逼真,壁畫以熱烈的紅色為主色,配以黃、綠等其他色彩,金色點綴其中,輝煌耀眼。古格人有用壁畫記史的傳統(tǒng),王朝的重大活動、王統(tǒng)世系的人物,甚至戰(zhàn)爭,都是壁畫表現(xiàn)的內(nèi)容。只是對于這次大毀滅,沒來得及在墻上鋪展表現(xiàn),一切就靜止了,定格了,空白部分留給我們?nèi)ハ胂蠛筒聹y。
那些神頭戴寶冠,耳掛大環(huán),身佩項圈、臂釧、手鐲、足鐲,肩披絲綢,羽衣飄飄,自然洋溢著浪漫主義的氣息,卻仿佛是古格市井中的人提衣抬足飛上了壁畫。佛殿中挺立的一根根紅色木柱,都不在一個平行線上,這樣站在每一根柱下都能夠看見佛像。紅殿中的佛像被砸得一片狼藉,卻沒有重塑,人們只是將它們悉數(shù)歸攏,供奉在佛殿中央,陽光鋒利地穿透天窗,照射在它們上面,佛頭像依然表情安詳莊嚴,若有若無的紅色像結(jié)痂的血般觸目驚心,整個佛殿籠罩著慈悲的光芒。我內(nèi)心猛然涌出一波復雜的情愫,是悲憫抑或震撼,我一時說不清,總之是觸動了我,一種透明的液體正在沖破我眼睛的堤壩……
我渾身是汗,喘著粗氣,兩側(cè)太陽穴突突跳動,抬頭仰望山頂,四面都是懸崖,只有一個洞口通往山頂。上到山頂,居高臨下,可以看見土林環(huán)繞,簡陋的兩層佛塔,密密匝匝地纏繞著經(jīng)幡的柱子,兩塊碩大的鵝卵石壘成的瑪尼堆,最頂端放著一塊小鵝卵石,山風汩汩吹來它紋絲不動。這仍是一片被佛法浸染的土地。這兒是王宮所在地,保留下了一座建筑,據(jù)說是當年古格王朝議事的大廳,兩扇木門緊鎖,門頭上掛著嶄新的短皺簾。我們請來了年輕的藏族講解員,他是西藏大學考古專業(yè)畢業(yè)的,敦敦實實的樣子,趿拉著一雙塑料拖鞋,他打開門,房間很大,也很空曠。最吸引我們目光的依然是壁畫,這兒的壁畫換了一種風格,畫的是密宗雙修佛,畫風潑辣夸張,下方展現(xiàn)了地獄之苦,各式刑罰慘不忍睹,邊飾畫著數(shù)十位空行母,腰肢柔美,嫵媚優(yōu)雅,無一雷同。
此刻,我的腳下是懸崖峭壁,四面是無聲無息的土林,白花花的太陽離我是如此近,散發(fā)著同樣白花花的熱情,炙烤著無處躲閃的我,峽谷中不知什么鳥的叫聲,縹縹緲緲地傳來,與我之間隔著一個古格王朝。我害怕一陣大風猝然刮來,將我像一只斷線的風箏吹向谷底,我甚至想著一個隱匿了數(shù)百年的古格人,劫后僅存的最后一個古格人,忽然從某個至今不為人知的洞穴中走出來……
我逃也似的下山了。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是想趕在夕陽落山之前,離開這兒,回到我平靜安寧的世俗生活。
因為,此時,我怕看見夕陽,它總叫我想到鮮血,濺滿了干凈而沒有皺紋的天空。我渴望的是,穿越古格王朝,等一次日出,也等一次新生。
一條藏獒,不聲不響,蹲坐在遺址門前,仿佛在守望著遺址,身影看上去孤獨而忠實,和遺址一樣,它也每天面朝朝陽,背對夕陽……
在札達土林,與一條蜥蜴對視
離開塔欽鎮(zhèn),背對岡仁波齊神山,我們正一點一點地淡出神山的視線,或者說,神山站在原地目送著我們,又或者說,我們漸漸地告別了神山圣潔蒼茫的身影。
但我清楚,只要來到神山腳下,頂禮膜拜過她,瞻仰過她的真容,呼吸過她的氣息,便一輩子走不出她的視線,無論肉體抑或精神。
這與淺薄的炫耀和空洞的行走無關。有一些人,走到哪兒,都愛以山和水為背景,浮現(xiàn)如沐春風的表情,留下“到此一游”的瞬間;也有一些人,叫每天載著自己奔跑的車子,代替自己出鏡,從不同的角度,拍下一張張與山和水的合影,仿佛在拍著車子的肩膀說:老伙計,你辛苦了!
扯遠了,打住。繼續(xù)上路,兩邊是草原,空蕩蕩的,除了枯黃還是枯黃,地上看不見一絲綠色,一條柏油路穿過中間,仿佛一直這樣筆直下去,沒有盡頭,望天天高不可測,看云云淡至若無。路上車輛極少,來往稀稀拉拉的幾輛,一輛黑色越野車超過我們的車子,像一道黑色閃電,跑遠了,我捕捉著它敏捷的身影,它卻一個趔趄,隱身不見了。待我們跑到它隱身的地方,道路拐彎了,蜿蜒取代了筆直。七八只藏原羚,縱排成一條線,立在草地上,在陽光照射下,原本灰色的毛接近沙土的黃色,那塊心形白色臀斑白得耀眼(藏族人因此稱藏原羚為“白屁股”),待汽車跑到近前,它們才一哄而散,很快又聚到了一塊;一大群烏鴉和一條藏獒在爭相搶食兩只死羊,藏獒再兇猛,卻只有一條,也只能顧得上一只羊;烏鴉們紛紛收斂翅膀,落到羊身上,埋頭啄食著羊,狗抬頭狂吠幾聲,嚇得烏鴉們一窩蜂地撲棱翅膀,黑壓壓地覆蓋了一片天空,狗偷偷地樂了,被眼尖的烏鴉覷到了,一眨眼告訴了同伴們,它們明白了這是狗的惡作劇,其實它對它們本無惡意,它們就踏實地各吃各的。在它們的頭頂,一座小山坡上,扯著經(jīng)幡,經(jīng)幡下眾生平等……
仿佛對稱著拔地而起似的,柏油路兩邊的山看上去離路不遠,也不高,其實海拔高,平均四千五百米以上。內(nèi)地人來到西藏,最關心、心理最敏感、身體感受最強烈的,就是那一串串枯燥的數(shù)字,也就是海拔高度,它們不斷地隨著人行進的腳步和車子奔馳的輪子而變化,感覺好像沖浪,不是隨著洶涌的海浪攀上了浪尖,就是跌到谷底暫時被浪頭吞沒了,其實只是從一個海拔高度到另一個海拔高度。在這兒,一株草、一朵花、一塊石頭,甚至一個瑪尼堆,因為它們站的或扎根的海拔高,都被賦予了特殊的精神意義。山上落著雪花,薄薄的,稀稀疏疏,遮不住山的本來面目,一天天地露著頹敗氣象,直到大雪封山。有時山的頭頂上恰好棲著一大團云,投下一大團云影,像過火燒山寸草不見,又像被誰信手潑灑了一大盆墨汁。乍見河流,河床狹窄,臥著淺淺的水,我不知道它叫啥名字,但它肯定有自己的藏族名字,好聽而流暢,叫你讀上一遍便永遠記住,它當然還有自己美麗動人的傳說。有了水的潛滋暗潤,兩邊鼓出了簇簇綠色,在粗糲的沙石路上,招搖如綠色的幡,竟也多了幾分柔情和暖意……
跑著跑著,就上了搓板路,搓板你肯定見過,就是那樣的路,凸凹不平。車子行駛在路上,像在波峰浪谷之間,上下左右瘋狂地蹦跳,顛簸得我們的腦袋撞上了車子的頂棚,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終于又拐上了柏油路,感覺像從地獄升到了天堂。來到托林鎮(zhèn),這兒是札達縣政府駐地,一條大路縱貫南北,沿途串起了各個單位和商鋪,兩旁的行道樹高大挺直,卻剛剛發(fā)出芽苞。街道簡潔干凈,行人稀少,車輛更少,南北兩端各有一個紅綠燈,證明著這座千年古城如今的社會文明程度。據(jù)說札達縣是全國人口最少的縣,僅有萬余人口,和內(nèi)地一個大村莊的人口差不多,但在阿里地區(qū)下轄的七個縣中已不算少了,阿里地區(qū)總面積三十多萬平方公里,約占國土總面積的三十分之一,人口卻只有九萬左右,平均每平方公里人口不足四人,真正稱得上地廣人稀。托林鎮(zhèn)上的餐館以川菜館居多,這些餐館規(guī)模小,一般是沿路邊一個樸素的門臉,推門進去迎面五六張小方桌,里間是廚房,灶膛通紅,煙火繚繞,炒燉煎炸;有的是兩層樓房,一般也是樓下吃飯,樓上睡覺。一條川藏線將四川與西藏緊密地連接在了一起,也將川菜沿路帶到了西藏各地,行走在西藏大地上,凡有人煙處就有川菜館,尤其是進入相對熱鬧的城鎮(zhèn)和繁華的城市,川菜館更是隨處可見,川菜無可爭議地成為吸引外來人口的第一大菜系,土生土長的藏餐倒退而居其次了。有一次我們一車人來到山南地區(qū)駐地澤當鎮(zhèn),天已經(jīng)黑了,汽車漫無目的地游蕩,東奔西跑地尋覓著餐館,猛地看見路邊霓虹閃爍處“冒菜館”幾個字,有人歡呼起來:“噢,終于不用再吃川菜了!”跟著我們吃了一路川菜的導游扎西見多識廣,慢條斯理地說:“冒菜就是四川火鍋。”歡呼者心涼了,嘟囔道:“還是川菜呀?”我們的胃口仿佛被不計其數(shù)的川菜館施了魔咒,無論走到哪兒,都逃脫不掉它給我們畫的圈。
我們到了路邊的一家川菜館,就是樸素的門臉下的那種格局,又點了那幾個熟悉的菜,也沒覺得好吃,似乎味道都一樣。有人說,在托林鎮(zhèn)上,你在北邊的小川菜館吃飽了出來,打一個嗝,風吹過泄露了你的秘密,南邊路上的行人嗅了嗅鼻子,都知道你剛吃了川菜;也有人說,自己在托林鎮(zhèn)待了三天,算上腳步匆匆的游客,看見的人不超過三百人次。這不是說札達縣城區(qū)面積小,就是說札達縣人少,由于地處偏遠,即使有如此豐富的好景觀,游客也遠遠不能和拉薩比,倒叫縣城多了難得的安靜和清新。札達縣當然是一個殊勝之地,四面被土林環(huán)繞,腳下是和土林一樣年紀的土地,抬頭四望都是土林,道路自然也是從土林中間開拓而來。我們要到古格王朝遺址,必須在土林中繞來繞去。出托林鎮(zhèn),朝著古格王朝遺址方向,走上不遠遇見托林寺,此寺乃公元996年由古格王朝國王益西沃和佛經(jīng)翻譯大師仁欽桑布修建的,是阿里第一座佛教寺廟。我曾瞻仰過桑耶寺,托林寺正是仿照桑耶寺的布局而設計建造,托林意為飛翔在高空中永不墜落,寄寓了美好的理想和愿望。之后圍繞著此寺建了札達縣。
公路穿過山谷延伸向遠方,偶見一兩輛大貨車或小客車。土林一直在我們身邊陪伴著我們,放眼望去,在我們的前后左右,土林都以自己的姿勢和表情矗立著,看上去莽莽蒼蒼、層層疊疊,像一支原地肅立待命的隊伍,浩浩蕩蕩幾十公里,目送我們到古格王朝遺址。左側(cè)黃褐色的岡底斯山脈拔地隆起在草原上,右側(cè)自誕生便白了頭的喜馬拉雅山脈在陽光下像一長溜藍色經(jīng)幡橫貫西天,中間是一馬平川的草原,從岡底斯山脈這棵參天大樹上探出的一條條溝壑,像粗壯的根系不斷地圍追堵截著這片草原,以凡眼看不見的巨手參與了土林的塑造。是偉大的喜馬拉雅造山運動,使得汪洋一片的大海漸漸消失,陸地顯露,一個一個湖泊像明亮的眼睛,一片一片森林如修長的睫毛,鑲嵌在陸地年輕的面龐上。隨后陸地上升,湖盆升高,水位線遞減,地層長期受流水沖刷,又經(jīng)風化剝蝕,就形成了土林。像土林這類地質(zhì)形態(tài)的形成,地理學上叫河湖相沉積,其實就是對“滄海桑田”最直觀、最生動的詮釋。
車子右側(cè)是山谷,深而寬廣,一道道斜坡插向谷底,卻是由松散的石塊堆砌而成,我擔心來自大地內(nèi)心的任何震撼,都會叫它們抓不住自己,“嘩啦啦”地一瀉到底,重新隆起成一座座小山,但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谷底竟然住著一戶人家,平頂白色的藏式民居,煙囪挺立,房頂上五色經(jīng)幡飄揚,房前停著一輛紅色轎車,由于離得太遠了,車子也在行駛中,我能夠看見的就這些。在左側(cè)的山腳下,我又看見了一個村莊,十幾座平頂白色的藏式民居,房頂上飄揚著五色經(jīng)幡,村莊前矗立著佛塔。在這樣荒寂偏僻的山谷里,居然有人家,從一戶到十幾戶,這聽著有點不真實,但人的生存和適應能力就是如此頑強,放到任何貧瘠惡劣的環(huán)境里,都能夠像一粒飽滿的種子扎下根。這兒是荒漠,路上沒有紅綠燈,車子奔跑的速度全靠你自己掌握,我看不出他們的日常生活中是否通了水電,在這片土地上,太陽落山晚出山也晚,白天與黑夜不偏不倚,基本各占一半,水可以到象泉河邊去背,那么電呢?盡管頭頂有碩大的月亮和繁密的星星,卻照不亮生活的角角落落,他們?nèi)匀幌袼麄兊南热四菢?,住在現(xiàn)代建筑里點亮酥油燈,幾張大大小小的臉龐漂浮在燈光之上。我胡思亂想著,這有些杞人憂天,連我自己都覺得好笑,直到汽車停在路邊,我才收攏了思緒。
偌大的觀景臺上,只有我們仨,山坡上立著瑪尼堆,密密匝匝的,仿佛見縫插針地堆疊的,瑪尼堆上白色和黃色的哈達迎風獵獵,人與神借助風在竊竊交談。探頭望向腳下,數(shù)十米的落差叫患有恐高癥的我心跳加速,雙腿發(fā)軟,幸好有堅固的欄桿攔腰抱住我,給了我真實的安全感。土林旁的平地上拱出了淡淡的嫩芽,六七匹馬拉開了距離,各自埋頭尋覓咀嚼著自由靜謐的時光,更多的地上難覓綠色,一叢叢去年甚至更遠時候的草枯黃凌亂,有那么一剎那,我發(fā)現(xiàn)了神跡似的一棵樹,揉揉眼睛再看,卻是錯覺。對面土林盛大鋪張開來,高低縱橫,形態(tài)迥異,無邊無際;遠處喜馬拉雅山脈的每一座山,從山巔到山體,都覆蓋著白雪,這些雪至少是一萬年以前飄下的,至今仍停留在原地,沒有人涉足過,閃爍著寂寞的史前之光,此刻扎起連綿起伏的屏障,信守對土林的承諾,遮風擋雨,一百萬年如一片云悄然流逝,一眨眼的工夫,又移了回來,啥痕跡都沒留下。
對于如此氣勢恢宏的自然景象,俯瞰或遠觀都不如深入其中帶給人的視覺沖擊和心靈震撼更強烈、更真實。汽車拐彎進入土林,一面面土坡,一條條溝壑,能夠明顯看出水流沖刷和切割的痕跡,仿佛嗅得到海水苦咸的氣息,湖水濃烈的腥氣。我知道,這只是我在了解土林形成過程后先入為主的想象,事實是土林中除了黃土,就是黃沙,它們是構(gòu)成土林的基本物質(zhì),因此說我嗅到的是土味兒倒更靠譜些。裂縫越來越大,越來越深,越來越多,我們仿佛沿著一條螺旋形的隧道,漸漸地下到谷底,這條隧道既是時間的,又是空間的,只有這二者組合在一起,才能還原和進入那個慘烈悲壯的現(xiàn)場。這是一個遺世獨立的魔幻世界,在這兒,塵世有的和沒有的,都應有盡有,或者說,只有你想不到的,而沒有這兒沒有的。其實它就是一片土質(zhì)的“森林”,獨木不成林,正是土和沙凝固了,又在風和水的刀劈斧斫下,雕琢出了這一棵棵“樹”,一大片“林”。風和水(包括大地上流動的水和從天降臨的雨水)都是時間最鮮活的表情,而時間是神的另一張面孔,有人說眼前的土林鬼斧神工,是神的手跡、神的饋贈,也有人說它天造地設,是自然的淚痕、自然的杰作,我卻說,無論是神還是自然,都是時間可觀想、可觸摸的具體形態(tài),最終仍是土林活生生地泄露了時間的秘密,揭開了時間的真實面目。
我所在城市有一處叫“綿羊石”的地質(zhì)景觀,其實就是一些質(zhì)地堅硬的石頭,一半在地上,另一半埋在地下,整整一面山坡滿地都是。就像世上沒有兩枚一模一樣的樹葉,當然也沒有兩塊相同的石頭。每個人看見這些石頭,說出自己眼里的它們分別像啥,似乎很少有一致的。在大山深處的黃河石林景區(qū)內(nèi),面對那些高高聳立的石頭,年輕的導游和我們一樣,坐在驢車上,慢吞吞地走在坑洼不平的峽谷中,每到一個景點,他跳下車,我們也跳下車,他解說這塊石頭叫啥,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越看越像他說的,竟然沒有一點自己的想象了,這或許就是所謂“世事無相,相由心生”吧。而兩個多月前,跟著導游去爬神仙居,我卻不上當了,搶在導游說出那些各類專家挖空心思賦予的名字前,我叫出了自己的想象,一些人反復地看看,覺得還真像。有了上述這些經(jīng)驗和認識,站在土林中間,我只是默默地看,沒有落入俗套地將眼前的景觀想象成許多人希望的那樣,土林的豐富、變幻和奇特,其實是大地肌理、骨骼不規(guī)則地挪移、重置與擺放,這就給了我們無限想象的空間,叫我們的想象翱翔在土林之上,沒有束縛地徹底解放。
我不得不承認,土林仍像它的前生——大海一樣遼闊,我僅是沉溺于它咸澀淚水中的一滴水珠,或是淪落于它深而寬廣谷底的一粒塵土。聽不見風聲過耳,四周死一樣地寂靜。在這片能夠迷失靈魂的“森林”中,是誰殘忍地席卷帶走了所有的聲音,我試著像在塵世中那樣喊了一嗓子,沖嗓而出的聲音算得上噪音了,卻被四下散漫疏松的土和沙一股腦地吸收了,沒有一點回聲,再喊又喊不出聲了。
我忽然意識到有一種情緒似水如霧,自腳底下緩緩上升,漫漶,奔涌,無聲無息,淹沒了我。
是孤獨。此時身心俱在土林的孤獨。最渺小、最細微的孤獨。不在塵世的孤獨。
這時我發(fā)現(xiàn),在我腳下泛著白色的沙土地上,一條蜥蜴,正不錯眼珠地仰望著我,穴居土中的它大概剛爬出自己的家,看上去灰頭土臉,但兩只細小的眼睛迸射著與它的體量不相稱的精光。我為自己站立而感到羞愧,我蹲下身子,匍匐在地,這樣我與它才是平等的。它不發(fā)聲,我也不說話,我們就這樣相互對視,彼此的眼睛中映照出對方,我讀出了它眼中洶涌如海的神性與佛性,也感到了它氣吞山河的孤獨。
到獅泉河
獅泉河是一條河流。
大河向東流。與版圖上大多數(shù)河流自西向東流入大海不同的是,獅泉河從東向西流,流著流著,就流出了國境線,被叫作印度河。在我眼里,獅泉河實在算不上大河,但這不妨礙它向西流去,仿佛一路陪伴著唐僧去取經(jīng)。
獅泉河也是一個鎮(zhèn)。
以一條河流來命名一個鎮(zhèn),這個鎮(zhèn)便水光瀲滟了,水跡淋漓了,水波蕩漾了,水袖飄拂了,便與四面的山相映出河光山色,只是山呈紅褐色,看不見青蔥草木。越過這些身量不高、體態(tài)迥異的山,在它們的背后,是那些更高的山,它們幸運地嗅到神的呼吸,身上的雪花是神的口諭和啟示。
我們追趕著獅泉河,正在去獅泉河鎮(zhèn)的路上。
這兒是阿里高原,平均海拔四千五百米,空氣中含氧量比海平面低57%,紫外線輻射強度卻比海平面高50%。從十月到次年五月,這片高原像一個嗜睡的嬰兒,頭枕冰雪,身蓋冰雪,一直沉睡在襁褓中,直至被萌芽、鳥鳴和河流解凍喚醒,我們幸運地趕上了這個五月。
隨著海拔越來越高,同行的大劉高原反應加重了。他是第一次進藏,我們仨這次進藏能夠成行,完全是他積極攛掇和張羅的結(jié)果,為此他做了精心準備,反復設計了路線圖,不斷地在電話中與我溝通和交流。他說,我們仨沿川藏線進藏,從青藏線出藏,走一走阿里大環(huán)線。說到這里,他有意頓了頓,拉長了聲調(diào),又說了一遍,走一走阿里大環(huán)線,像是在強調(diào)。隔著電波,我聽得出他掩飾不住的興奮、驕傲和期待,我甚至想象得出他滿臉通紅,一只手攥著手機,另一只手捻著衣角的樣子。我有同樣的心情。能夠走一遭318國道川藏線,是我許久以來的夙愿。3、1、8——當這三個普通而平淡的阿拉伯數(shù)字,親密無間地站到一起,自東向西,連接起作為起點的上海人民廣場和作為終點的西藏樟木中尼友誼橋時,便意味著漫長、驚險、磅礴、詩意、浪漫,成為無數(shù)人的憧憬、牽掛和夢想。我們就要踏上它,一路沿著北緯30度線逶迤前行,它剝繭抽絲般的長長一生,遍布平原、丘陵、盆地、山地、高原高低起伏的記憶,是深深扎根于中國人心靈的景觀大道。
初到拉薩,坐在酒店大堂等待著入住,大劉的高原反應便開始了。其實在進入拉薩前,經(jīng)過海拔5013米的米拉山口時,甚至更早在折多山、稻城亞丁、理塘等地時,他的高原反應就已經(jīng)開始了,只是他固執(zhí)地認為,四川境內(nèi)的高原反應是對他強壯身體的一次次小測驗,只有進入西藏所經(jīng)歷的高原反應才是真正的高原反應,是一次次期中和期末考試。此刻,他發(fā)起了低燒,他的身體在試探著背叛和出賣他??吹剿婕t耳赤、嘴唇發(fā)紫、眼神迷離、精神萎靡,我對他說,你可能是心理壓力有點大,別緊張,放松就好了。他有些機械地點點頭。之前兩次入藏,我看見和聽到了一些與高原反應有關的事兒,比如說有人被它嚇著或嚇倒了,到拉薩一下飛機,反應立刻上身了,沒出機場,隨后就乘飛機返回了;又比如說有人開始有反應,但他滿不在乎,越走海拔越高,反應卻越來越輕。我認為就像人人都會發(fā)燒一樣,來到青藏高原這樣高海拔的地理環(huán)境中,人人也都會產(chǎn)生高原反應,這本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每個人反應的程度不同,更重要的是對待反應的態(tài)度不同。第二天早晨見到大劉,他似乎好多了,看來他的身體鎮(zhèn)壓和抵抗住了低燒試圖帶來的背叛和出賣。到了日喀則,發(fā)燒糾聚起潛伏在他體內(nèi)的殘部,乘虛發(fā)動了新一輪嘩變和襲擊,這一次,他沒能扛住,到醫(yī)院輸液了。
游完景點,我們繼續(xù)趕路,顛簸在一段又一段沙石搓板路上,待上到阿里高原,他的反應愈來愈重了。他吐出了吃下去的早點,吐得翻江倒海、一干二凈,我懷疑他吐出了膽汁,直到肚中空空如也,沒啥可吐了。他額頭冒汗,臉色蒼白,頹喪地坐在副駕駛座上,我關切地俯身探頭湊近他耳邊,任我怎樣跟他說話,他都不回應我。這樣的體驗我在過米拉山口和那根拉山口時有過,是他的耳朵暫時喪失了聽力,他就像被扔進了一個巨大噪音的集散地,我看見他左側(cè)太陽穴一條條青筋凸露,可怕地突突跳動,像擂響了戰(zhàn)鼓……
大劉這樣,車內(nèi)誰都不說話,空氣有些凝重。我將目光投向景色飛快后退的窗外,陡峭的山坡下,一位身穿天藍色藏袍的藏族婦女,背著一個小女孩,正朝自己家走去,小女孩穿著一件紅上衣,像一小團火焰,緊緊地趴伏在她肩頭。她家依山而建,就是那種最普通的藏式平頂民居。右邊挨著兩間房子,四面墻體挺立,有門也有窗,卻無房頂,是蓋房子時錢不湊手了,留下了這半拉子工程,還是本就沒打長期居住才這樣的?我一時也說不清。房前停著兩輛皮卡,一個穿軍大衣戴頭盔的男人,站在一輛紅色摩托車旁,大概是她的丈夫或親朋,正在等候她。我想她應該是戶牧民,自己家的牧場就在附近,否則誰會在這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住呢?這只是我站在自己的生活立場上,從我自己的現(xiàn)實追求出發(fā),所做出的判斷和涌出的感受,她和她的親人們卻不一定有我這樣的感受,我永遠活不成他們那樣,他們也永遠不會接受我的生存方式。
路上不斷有一頂頂黑帳篷、白帳篷闖入我眼簾,旁邊扯著經(jīng)幡,這些確定都是放牧點無疑。牧民們走到哪兒,就將信仰打包隨身帶到哪兒。在這經(jīng)幡下,羊、牦牛與狗和睦相處,一律平等。細長的河流躺在草地上,伸胳膊蜷腿地畫著“之”字,水波不驚地潺潺淌過,恰是枯水期,水淺了許多,兩岸露出了散落的鵝卵石,遍地枯黃的衰草,一叢叢紅柳一葉不掛,枝條凌亂地向四下掙扎,羊群埋頭覓著啃著瘠薄的日子,一條藏狗立在最外圍,神氣地揚著頭,翹著尾巴,聽見停車聲和“咔嚓咔嚓”的摁動快門聲,轉(zhuǎn)頭瞅著我們,既不撲上前,又不狂吠,安靜得像它腳下這片了無綠色的草地,也總有一個牧民在一邊安靜地站著,守著自己的羊群。牧民們的心和腳步都習慣了流浪,不是他們喜歡流浪,而是牛羊需要流浪,它們要邁開或穩(wěn)健或輕盈的步子,嗅著水和草的氣息走,牧民收攏帳篷,跟在它們后頭走,一戶一戶像星星散落在草地上。頂多待上兩三個月,他們又收攏帳篷,跟在它們后頭走了。他們不像他們那些耕種收獲著青稞的同類,那些人開墾土地,種下青稞,圍繞著一片一片青稞地,聚成一個一個村莊。他們流動放牧慣了,心和腳步仿佛一直在路上,頭腦中幾乎沒有村莊的概念,他們相信牛羊的直覺和方向,放心地將自己的家和生活系在它們的蹄上,追隨它們到處流浪。行走在阿里高原,我們無比依賴的是電子導航,但它也有消極怠工的時候,不是一臉茫然、一無所知,就是惡作劇似的導錯了方向。這時我們像大海撈針似的,總算撈到了一個打此經(jīng)過的藏族人,可是語言不通,他聽不懂我們講的普通話,我們也聽不懂他說的藏語。他指了大致方向,我們想問得更清楚、更細致些,比如駕車要多久才能到,費了半天口舌,他也明白我們的意思了,要命的是他卻沒駕車去過,只走路到過,而他報出的那個時間卻足以叫我們哭笑不得。
一個藏族青年,戴著墨鏡,駕著摩托車,迎面向我們飛馳而來,遠遠地,我們就聽見摩托車上掛著的音響破空傳來的歌聲,不是嘹亮而歡快的藏歌,而是一首我說不出名字的搖滾歌曲。他將音量開到了最大限度,人和車未到,歌聲先行沖到了,仿佛在替他跟這個世界打著招呼:嘿,我來了!他目不斜視,一直向前,即使與我們的車子擦肩而過,也沒看我們一眼,只顧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我們向前,他也向前,各趕各的路,只是方向不同。我們記住了他,他卻沒注意到我們,誰的悲歡都不逆流成河。在這片蒼茫荒涼的高原上,人脆弱如瓷器,也最微不足道,一次在平原上司空見慣的小小感冒,都可能打倒你,割斷你靠呼吸與這片高原建立的聯(lián)系。從此意義上說,你甚至活得不如這片高原上的一頭驢,它自由自在,愛恨情仇,快意任性。
想到驢,我就看見了藏野驢。不是一頭,而是成群結(jié)隊的十幾二十幾頭,隊列卻不混亂,由一頭公驢率領,幼驢居中,母驢殿后,魚貫前行。在它們頭頂,一只雄鷹盤旋低飛,身旁幾頭家牦?;蛄⒒蚺P,這些都打擾不了它們,它們之間已習慣和平同處,相安無事。這不,它們勇敢地往前走了幾步,就與牦牛們混雜在了一起。它們天性膽小,像紳士,四平八穩(wěn)地邁著細碎步子昂首走過,走著走著就上了公路,到了人的領地,其實哪兒有人的領地,都是它們的領地。我們看見它們,停車下車,端起相機拍攝,它們聽到快門響,靜靜地扭頭看著我們。我們得寸進尺地慢慢走近它們,從一開始,它們便盯著我們,根據(jù)經(jīng)驗判斷我們有無惡意。待我們越走越近,它們中的警覺者揚頭伸脖仰天鳴叫,像是發(fā)出警告并召集大家跑,這叫聲短促而嘶啞,遠不及家驢叫得響亮。一眨眼的工夫,它們橫排成一條線,奮蹄沖下了公路。跑出一段距離后,它們大概覺得安全了,停下步子繼續(xù)看著我們。我們卻不理會它們了,上車趕路,當車子行駛到與它們在同一個起點時,它們身上潛伏的驢脾氣迸發(fā)了,撒開四蹄與車子賽跑,有的竟然跑到了車子前頭,停下來回頭望著車子,像是求表揚似的,不等我們表揚它們,又奮蹄奔跑;就這樣跑跑停停,直到玩夠了才撇下我們,仰天吼上幾嗓子,轉(zhuǎn)身踅入草地。更多的時候,它們五六頭一小群,十幾二十幾頭一大群地站在草地上,頭一律朝外,組成傘狀圈形,似乎只為了悠閑地聽風過耳,卻時刻保持著警惕,這是它們的本能,也是求生的技巧或方式。
汽車已連續(xù)行駛了幾個小時,窗外的景色仍然沒有多大變化。阿里高原的春天總是姍姍來遲,就像野公驢的尾巴那樣短,剛剛感覺到就過去了,偶見田野里稀稀拉拉幾個男女,準備開始春耕了。河邊泛出稀薄綠意的草地上,一家六口人面朝河流,背靠群山,席地盤腿坐在一起聚餐,他們有說有笑,聽見我們的車響,兩個男人和一個小女孩轉(zhuǎn)頭目送著我們,三個女人飛快地瞟了一眼,繼續(xù)低頭各忙各的,藏族人就是這樣,啥時骨子里都不乏浪漫和悠閑。
到晚上七點了,太陽仍高懸在空中,仿佛不準備落山似的,阿里高原的太陽就是這么任性,要是在內(nèi)地平原地區(qū),此時已經(jīng)日落西山,天色漸黑。來到獅泉河鎮(zhèn),已經(jīng)九點多了,太陽像一個不知疲倦的歌者,熱情四溢地引吭高歌,直到十點多才沒了聲息。黑夜徹底降臨了,高原萬籟俱寂了。
早晨七點天漸漸地亮了,于獅泉河我們是匆匆過客,它只是我們在路上安妥身體、飼養(yǎng)睡眠的許多地方之一,但我從內(nèi)心里就想利用有限如氧氣的時間,好好地看看它,這與我們一路歷盡艱辛來到這兒無關,也許還有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強烈地驅(qū)使著我。我出酒店向左走,頭頂半個月亮皎潔干凈,這真是一個有意思的小城,太陽遲遲不落山,月亮也遲遲不打烊,日月星同輝在同一片天空是一件平常不過的事情。這是一個嶄新明亮的小城,我看見的所有建筑都是新的,很少有高樓大廈,它們以白色為主色調(diào),加以藏民族建筑元素,比如勾以絳紅邊裝飾,那些藏式平頂民居,白色、紅色和黃色交織的墻體,襯托以一藍到底的天空,整體色彩明朗輕快。門前道路寬闊,一些地方正在施工建設,腳手架林立,圍起了綠色防護網(wǎng)。抬頭看到十字路口的天藍色指示牌上,以漢藏兩種文字寫著“繁森路”“濱河南路”?!胺鄙弊匀皇强追鄙?,他當然是一座精神高地。在這樣的地方和高度,沒有誰能夠像他一樣,以自己的血肉之軀和鐵骨柔情,將漢字與藏文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更將漢族與藏族水乳交融到一起。路上我遇見一位藏族年輕人,問他,你知道孔繁森嗎?他答當然知道,這兒還有孔繁森小學呢。末了又補充道,我就是一名教師。時光轉(zhuǎn)眼已過去二十多年,但孔繁森從未被遺忘,他就是阿里高原稀薄如真絲的空氣、湛藍如大海的天空、純潔如哈達的白云,他的身影定格在了高原的角角落落。
獅泉河鎮(zhèn)隸屬噶爾縣管轄,是阿里地區(qū)的首府,也是地區(qū)行署所在地。獅泉河水穿鎮(zhèn)向西流,當?shù)厝肆晳T將我此刻站的河北叫作“地區(qū)”,將河南稱為“噶爾縣”,它們在行政區(qū)劃上都屬于噶爾縣的地盤。有人說獅泉河鎮(zhèn)很少有陌生人來,一旦有人來待上三天,整個獅泉河鎮(zhèn)的人就都知道了。這兒新建的房屋很多都被辟為商鋪和飯館了,還有一些錄像廳、臺球廳和夜總會等娛樂場所,仿佛這兒有多么旺盛的消費力和胃口。海拔再高、空氣再稀薄也不能沒有精神生活。其實這兒就那么兩條主要街道,縱橫交匯成十字。寒冬來臨前,許多開商鋪和飯館的商人,像候鳥一樣回到老家或相對溫暖的拉薩、日喀則過冬,商鋪和飯館大門緊閉,天氣稍稍轉(zhuǎn)暖時他們又回來了。我向右轉(zhuǎn)到河邊,紅柳粗粗細細的枝條一律向上,像一柄柄彈弓,彈出一樹樹雀舌似的綠芽,在藍天下,在陽光照耀下,閃著油亮的光。寬廣的河面上經(jīng)幡從這頭到那頭,一氣縱橫到頭,這些經(jīng)幡大概是今年藏歷新年掛的,至多不過數(shù)月,仍鮮明如新,倒映在水中,清晰如刻,恍若前生。真實與虛構(gòu)、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只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各種鷗鳥在水上游弋和振翅翩飛,攪亂了倒影,擴開一圈圈漣漪,很快便復原如初了。有些河床水落鵝卵石出,水中央也扯著經(jīng)幡,鮮艷活潑,吸引風蜂擁吹來,經(jīng)幡迎風嘩嘩飄舞,像自水中亭亭生長出的植物。
一個藏族婦女身穿藏袍,面戴口罩,左手攥一串佛珠,身邊是一個小女孩,她正送她去上學。她們迎面向我走來,擦肩那一刻,我清楚地看見小女孩沒戴口罩,臉上結(jié)了痂,厚厚的,像時光的鎧甲,如果大著膽子應該能夠一片一片地揭下來,這是強烈的陽光將皮膚曬死了,時間長了,越來越厚,越來越硬,是固化的高原紅。在我前頭,左邊一個穿皮夾克的藏族人,右邊一個上了年紀的喇嘛,身披絳紅色袈裟,兩個人邊走邊小聲地交談,一僧一俗,并肩走在這樣安靜的早晨,是一件多么平常而美好的事情啊,我油然涌起了感動。兩個藏族婦女,正彎腰手持鐵锨,在紅柳身邊挖坑,撒下向日葵籽,這同樣是一件多么不起眼但無比美好的事情啊。不出八月,向日葵會垂下花朵的頭顱,金黃燦爛,追攆得太陽無處藏身,這片高原在太陽和向日葵的照耀下,金光閃閃,像一個碩大的轉(zhuǎn)經(jīng)筒,一瞬間掏出了自己內(nèi)心的黃金,稱出了自己沉甸甸的重量……
簡默,本名王忠,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F(xiàn)為山東省棗莊市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棗莊市作家協(xié)會主席,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中國作家》《人民文學》等報刊,入選多種選刊和選本,曾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林語堂散文獎、泰山文藝獎(文學創(chuàng)作獎)、山東省文藝精品工程獎等省級以上文學獎項二十多次。著有散文集《活在時光中的燈》、長篇小說《太陽開門》等八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