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2期|金仁順:宥真
第三天,我們才第一次說話。
第二天,主辦方為作家們舉行了歡迎宴會,地點是大學校園。草坪上面支了八九個白色傘形帳篷,圍成一個很大的圓圈,離遠了看,草坪好像綠色的水,帳篷好像白蓮花。帳篷下面的塑料桌子鋪上了桌布,用一次性餐具取了飲料和食物的人,隨意選擇位置坐下。
宴會從下午四點鐘開始,到傍晚時分,陽光仍然燦爛,同樣燦爛的是人們的笑容,到處都是咧開的嘴巴和整齊的白牙。草坪中心突然傳來調(diào)試麥克風的聲音,“Hello,hello?”
大家都朝發(fā)出聲音的地方看,特蕾莎是國際寫作計劃中心的負責人之一,她拿著麥克風在嘴邊吹了吹,確認沒有問題后插回插座,她張開手臂,在空氣中畫了幾個圈兒,臉上綻放出笑容,給大家介紹這個寫作項目:幾十年的歷史,參加的作家超過千人,其中一些作家獲得了世界級的文學獎項,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也提升了這個項目的規(guī)格,為它帶來國際性聲譽。她很高興今年的寫作項目迎來了新的作家朋友們。她對作家們的到來表示熱烈的歡迎。他們機構搞筆會已經(jīng)持續(xù)了幾十年,每一次都有驚喜,相信這次也不會例外。特蕾莎說完,作家們要依次走到草坪中央,對著麥克風進行自我介紹。
我對宥真毫無印象。實際上,那天給我留下印象的作家沒有幾個,宴會場地寬闊,時間漫長,夕陽正在西下,很多人漂洋過海地來到這里,時差都沒倒過來,吃吃喝喝之后,精神更加倦怠。新西蘭的女詩人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她走到麥克風前面,沒有講慣常的“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是詩人或者作家”,開口就飆高音,兩句抒情的詠唱直上云霄。帳篷下面響起一片“哇哦”的感嘆和低低的笑聲,我們桌邊一個人正昏昏欲睡,受了驚嚇似的坐起來,睜大了眼睛,想知道自己錯過了什么;新西蘭女作家之后,是來自丹麥的兒童文學作家,他頭發(fā)胡子都白了,臉蛋卻是嬰兒般的粉紅色,如果現(xiàn)在是冬天,我們還以為是圣誕老人本尊下凡了呢;印度男作家穿著翠綠色的褲子,講話時夾雜著很多手勢,仿佛隨時都要起舞;來自德國的年輕女作家身高接近一米八,白色超短裙加上高跟鞋,像一只白鷺飄飛到草坪中央,她說話的聲音像個小女孩兒。
第一天(加上時差的話其實是兩天),我倒了三次飛機。第一次轉(zhuǎn)機是在首爾。我在免稅店里買了點兒東西,找到一家冷面店吃了碗冷面。還在一個咖啡館里坐了半天,紅薯味兒的摩卡咖啡甜得讓人起膩。在同一個機場,同一段時間,宥真也吃了快餐,喝了咖啡。我們登上了同一架飛機,在超過十四個小時的飛行中,每隔四個半小時,機組會有一次送餐服務。這些餐食讓原本已經(jīng)污濁不堪的空氣,變得更加曖昧黏膩。有些人拒絕餐食,蒙著頭或者戴著眼罩睡覺,發(fā)出吐泡泡般的呼嚕聲,間或還哽咽似的突然停止,噎住了似的。睡不著的旅客們?yōu)榱司徑忸^痛、憋悶、腿部腫脹、腰背酸疼,時不時地從座位上起身,走到飲料區(qū):有人邊打呵欠邊泡茶,有人端著咖啡在有限的空間里徘徊,有人對著機艙外的黑暗發(fā)呆,有人往杯子里倒大量的冰塊,可樂瓶被擰開時發(fā)出“滋”的一聲——
也許宥真當時也在。也許我們遇見過,但燈光昏暗,誰都懶得打量誰。
我們在芝加哥機場下飛機,換乘飛往大學城的小飛機。中間我找了一個黑人地勤問路,我說不好意思,我英語講得不好,我想知道怎么找到換乘航站樓的小火車。他舉起手制止我,他的手心黑色套著粉色,粉色中間是一小塊白色:“你的英語很好,你看看,你都能跟我問路,你不要再說你的英語不好,你很棒!”說完了他往不遠處一指,“瞧,那兒就是你要找的地方。”
在大學城下了飛機,我找到舉牌接我的司機。他說還要等一個人。我們等了二十分鐘,同機的旅客們陸續(xù)走掉,大廳變得空蕩蕩的。司機跑去打聽情況,回來跟我說,我們先走吧,另外一個作家出了點兒狀況。我不知道另外一位作家是誰,出了什么狀況,我甚至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懂了司機的話,我暈乎乎的,一上車就睡著了。后來才聽說宥真的箱子在轉(zhuǎn)機過程中被弄錯了,她那天在機場滯留了兩個小時,跟機場工作人員解釋了好幾次情況,第二天,她又跑了一次機場,才把行李箱取回來。
吃早餐時,她過來跟我打招呼。說她是從韓國來的。我跟她說我英語不好,但我可以聽懂一點兒韓語。
她說她去過中國,邊說邊從手機里面調(diào)出張照片給我看。照片里面正下著雨,湖邊有一張長椅,扶手和靠背處是雕花的鐵藝,弧度如花蔓。雨滴像水晶珠子,濺落在長椅灰色的木板條上,還在地面上濺起水花。
“杭州西湖?”我隨口問。
“你認出來了?!”她笑了,翻到下一張照片。
這張更容易辨認,是雨中的斷橋。
“白娘子和許仙就是在這里一見鐘情的?!蔽译S口開了句玩笑。
她沒明白。
我只好進一步解釋。很久很久以前,在中國,有條蛇,修煉多年變成了女人,而且很美,她在西湖玩兒的時候,見到了一個男人,很喜歡,為了搭訕,她揮手變來了一場雨。男人出于紳士風度把自己的雨傘借給她,他們就這么認識了。
她說她聽導游講過這個故事,“蛇變成美人,跟人類相愛,生了孩子,后來被壓在塔下。很神奇。”
我給她講了另外一件事情。去年冬天,我去杭州。那天下大雪。如果不是親身經(jīng)歷,我無論如何不會相信江南還會有那么大的雪。雪下了一天一夜,積雪像厚厚的奶油和糖霜,覆蓋了整個城市,樹枝被積雪壓得垂下了枝條,西湖變成了黑褐色,像一大塊巨大的巧克力。
那天晚飯后,我們?nèi)ノ骱叺囊患也铇呛炔?,從茶樓的窗戶,遠遠能看得到斷橋殘雪。這樣的雪夜,樓上除了我們幾個,沒有別的客人。我們挑了個靠窗的位置,喝著熱茶,聊著天,偶爾舉起手機對著窗外拍照:路燈燈光形成一團又一團淡黃色的光區(qū),雪花在光區(qū)里落下時,仿佛夏天的小昆蟲在飛。一個女朋友下樓去洗手間,回來的時候問我們:看到狐貍了沒有?
我們被問得驚呆了??吹搅撕倹]有?!而且她問話的語氣,就好像狐貍是我們的朋友。
她說,剛剛下樓梯時,一只狐貍跟她擦肩而過,走了上來。
“你們居然沒注意?!”
我們四下打量,如果在哪個空桌邊,一只狐貍在椅子上或蹲或坐,等著服務員送來茶葉茶具和剛剛燒開的水——我們是不會驚奇的。
“真是太有意思了!”宥真把杭州的照片又拿出來看了一下。我也探頭又看了一下。仿佛那張空椅子上面現(xiàn)在多出了些什么。
宥真的手指在手機屏幕上劃動,給我看其他的照片:白色細長的燈籠,各種各樣的扇子、刺繡作品、整匹晾曬的藍花布、油菜花田漫漶無邊,燦黃色簡直要從手機里溢出來;粉墻黛瓦的建筑,白墻被雨水掛上了些斑駁的印跡,形成了天然的水墨畫;竹林掩映下的茶館,石子鋪成的小路游沒在竹林深處——
當我們更熟悉以后,我才知道她有多愛旅行。為了攢下旅費她不買衣服鞋子包包,甚至不介意一日兩餐或者一餐。
她去了很多地方。理由各不相同,比如因為喜歡電影《花樣年華》,她跑去了柬埔寨吳哥窟,像電影里的周慕云,對著石洞長出來的雜草,說出自己的秘密。
“你的心眼兒就那么小,連秘密都藏不?。俊?/p>
宥真眨眨眼睛,笑了,“——你是個壞人。”
非洲男作家過生日。我從來沒有搞清楚他是哪個國家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是作家,他看起來更像個運動員。大家搞了個生日派對。實際上沒有人過生日,大家也經(jīng)常找個名目派對一下。挑選禮物太麻煩,將近一半的人帶了酒過去。房間很大,幾張桌子拼在一起罩上了桌布,上面擺放著水果沙拉、幾種點心、裝薄皮比薩的盒子摞得老高,一堆打開的酒,威士忌、紅葡萄酒、白葡萄酒、啤酒,每個人手里都拿著裝了酒的紙杯。
我們坐的位置非常好,靠著窗邊,鬧中取靜;窗外,一棵樹掛滿了銀色的串珠,隨著夜色轉(zhuǎn)濃,這棵樹變得熠熠生輝。
印度男作家郁悶無比。下午他和埃及女作家聯(lián)合舉辦了作品推介會,介紹他們的長篇小說。埃及女作家走的是簡·奧斯汀的小說路線,寫愛情婚姻,世俗人情,以喜劇方式強調(diào)女性的卑微地位;印度男作家則講了某個印度男人的情感生活,這個男人同時跟五個女人交往,引發(fā)了一系列的故事。這兩位作家的搭配產(chǎn)生了奇妙而有趣的效果,笑點不斷,活動進行到一半時,一個黑人女保潔把工具放到角落里,拉開我們身邊的椅子坐下,抱著膀子聽兩位作家互相調(diào)侃。到了現(xiàn)場觀眾提問環(huán)節(jié),我和宥真正準備溜走,黑人女保潔起身,舉手要來了麥克風,她像說唱歌手似的開了腔,語速極快,滔滔不絕,帶著強烈的節(jié)奏感。我的英語水平根本聽不懂她在講什么,印度男作家被她罵得臉色灰敗,中間好幾次他試圖解釋,但她根本不容他插話,周圍觀眾們剛剛還被男作家的域外幽默逗得哈哈大笑,轉(zhuǎn)眼又被黑人女保潔員圈了粉,好像她是個天王巨星,或者民運領袖,大家?guī)缀跻S著她講話的節(jié)奏拍起巴掌、跳起舞來了。
“我們家里的仆人有幾十個,”印度作家說,“從來沒有哪個人敢這么跟我說話?!?/p>
“她不是你們家的仆人?!庇腥颂嵝阉?,“這是在美國?!?/p>
宥真去餐臺拿比薩,來自白俄羅斯的中年男作家剛又添了酒,湊到她耳邊說了句話,宥真的表情瞬間呆住,整個人都僵硬了。
回來的時候,她的身上帶著一股怒氣,在我耳邊低聲說:“他說我像日本藝伎?!?/p>
我想笑,但忍住了。我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說,宥真的粉底打得既厚又白,畫過的眼線和眉毛漆黑、纖細,嘴唇又小又薄,涂了鮮艷的口紅。
“他沒有什么惡意——”
音樂聲比剛才大了一倍。一些人開始跳舞,來自中東的女作家頭發(fā)甩得像風中的旗幟,跳了一會兒她把外衣脫掉扔到椅子上,身上的亮片吊帶衫隨著她的動作像兩片兒水波蕩來蕩去,她的腰在水波之下,一會兒露出來一會兒隱進去。幾個男作家圍著她跳舞,扭腰擺臀,包括那個白俄羅斯男作家。
“他們國家的食物里面有很多香料,那些香料——”有個男作家用下巴朝中東女作家點了點,對另外幾位男作家擠了下眼睛,“你們明白的。”
他們笑了起來。
宥真跟我說頭疼,想回去。我說我陪你一起吧。
“那個白俄羅斯作家,”宥真說,“有天晚上帶了妓女回房間。那個女的穿著長靴,戴了假發(fā),嚼著口香糖。他們摟抱著,說話和笑都很大聲,不知羞恥。”
前幾天我們?nèi)ヒ粋€相鄰的小鎮(zhèn)看畫展,在車上我坐在白俄羅斯作家的身邊,他給我看他妻子和女兒的照片,妻子胖胖的,在陽光下面大笑;女兒一頭金發(fā),抱著只貓,她和貓都是竭色眼珠,都瞇著眼睛看鏡頭。
“好像,他的小說寫得還蠻好的?!?/p>
“寫得好就有特權嗎?”宥真說起韓國一個著名作家,每次吃飯或者聚會,都要安排兩個漂亮的女作家或者女詩人坐在他左右,隨著聚會時間的延長,他的手落到身邊女人的身上,從肩膀開始,沿著后背一路向下,輕拍、撫摸、捏弄,有時借著酒醉,還把手探進到女人衣服里面。
我很吃驚。兩年前中韓作家舉行過一次文學論壇,告別晚宴上,宥真說的作家作為特約嘉賓被請出來,席間他朗誦詩歌,舉杯祝酒,激情洋溢。晚宴結束,從漢江上的輪船下來時,他拉著我的手走了一小段路。
“——會不會是誤會了?”
“發(fā)生在我自己身上,怎么可能誤會?!”宥真停下腳步,語調(diào)上揚,“我還被他拉到車上——”
我看到有些話涌到了她的舌尖,旋渦似的打了個轉(zhuǎn),被她咽了回去。
“世界如此黑暗,陽光普照,伸手卻不見五指?!卞墩娉恿鞯姆较蚩慈?。那條河白天像匹青色長練,環(huán)繞著作家村,夜深時,河流卻仿佛是大地的傷口,血流汩汩。
“好好睡一覺,”回到作家村,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說了一句傻話,“天一亮,心情也跟著亮了?!?/p>
宥真苦笑了一下。
我們互道晚安,各回各的房間。
我洗了澡,邊敷面膜邊在網(wǎng)上跟朋友聊了會兒天。午夜時分,在派對上盡興后,作家詩人們陸續(xù)回來,笑著鬧著,互道晚安。
我坐起來,重新打開電腦,一封新郵件在郵箱里面。是宥真發(fā)來的:“以前的人,心里如果有什么秘密,他們會跑到山上,找一棵樹,在樹上挖一個洞,然后把秘密全說進去,再用泥巴把洞封上。那秘密就會永遠留在那棵樹里,沒有人會知道。”
這段話似曾相識,我上網(wǎng)搜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們來自電影《花樣年華》。
我啞然失笑,這封郵件是個口罩。
走廊上的喧響像河流被攪擾、浮動起來的波浪,重又變得安靜,夜色幽藍,把作家村變成湖水里面的盒子。
中期旅行的時候,宥真和我都選了斷臂山——黃石公園這條線。
“這段時間都沒見到你,”她問我,“你在忙什么?”
我說我在寫一個短篇小說,快寫完了。
我避開了以前常去的牛肉面、壽司店還有拌飯館,尋找新店?!袄蚶颉蔽鞑偷甑募迦聂~不錯,配菜是幾種豆子做成的豆泥;一家叫“藍鳥”的小館,意面很棒。我參加了兩次宥真不在的聚會,一個法國舞蹈家希望我們能提供某些意象,由他的舞蹈團隊來轉(zhuǎn)化成舞蹈作品。他說話的時候,手臂像水草那樣舞動。
“你呢?這段時間在寫詩?”
宥真苦笑了一下,“心情很壞?!?/p>
我猶豫了一下,“——這段時間天氣確實不太好?!?/p>
“不是天氣。昨天我等到半夜,國內(nèi)的一個詩歌獎評獎出結果,”宥真說,“我落選了,沒有評委肯為我力爭?!?/p>
她臉色發(fā)青,眼袋腫脹,眼睛里面還有血絲。
“‘生活在別處’,”宥真生氣的時候,嘴唇顯得更薄了,“還有誰比我更適合這個主題?”
“來這兒之前,我申請在一家大學當文學講師,我的推薦人是個很好的詩人,但我還是被拒絕了。他們聘了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作家,她才發(fā)表了一篇小說就得了獎,”宥真扭頭看著我,“你猜猜誰是評委會主席?”
我看著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面有憂傷和憤怒,也有機艙外面藍水晶似的天空和棉朵般的白云。
飛機降落在一個小機場。旅客和工作人員稀稀落落的,我第一次在現(xiàn)實生活中見到了牛仔,他們膚色發(fā)紅,格子襯衫配牛仔褲,腳上蹬著長靴,頭上戴著帽子,跟飛機上下來的朋友大力擁抱,撞撞肩膀,拍拍后背,邊說話邊走了出去。機場大廳掛著幅很大的畫,是由各種不同花色的面料拼接起來的,大部分時候,它們被做成被罩,鋪在床上,這一幅被裱在一個大框架里面,變成了藝術品,倒也別具風味。
旅館派了一輛中巴車來接我們,兩個多小時的車程,我們到達山上的旅館時,天快黑了。旅館由十幾個分散的房子組成,每位作家一棟,房子與房子之間,隔著幾十米的距離?;胤块g安置行李,簡單洗漱后,我們?nèi)ワ埖甏筇脮?,那套房子有其他房子的三四個大,像一個項鏈的吊墜,木石結構,舉架很高,爐火在壁爐里面閃著藍黃色的火苗,燃燒的木柴不時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壁爐臺上面擺放著一個牛頭骨,牛角打著卷。
老板在調(diào)餐前酒,吧臺上面擺了幾種下酒小食,早到的人已經(jīng)聚攏在吧臺邊兒上喝起來了。
我和宥真前后腳到達,大家互相介紹了一下,老板給我們倒上酒。宥真突然尖叫了一聲,剛端起來的酒杯掉到了地板上,滾了幾下,居然沒碎。我被她扯了一下,差點兒從高腳凳上栽下來。
“蛇?!卞墩嬷噶讼吕习澹拥奖跔t前面的沙發(fā)上坐下。
老板的手指在頸項間撫弄了一下,我這才注意到,一條小黃蛇纏在他脖子上,像個項圈兒或者絲巾,襯衫有領子,遮擋住了蛇的一部分。
“一個小朋友?!崩习灏研∩咦ハ聛恚谑种搁g盤玩,“它漂亮死了,對不對?”
我也逃到了宥真的身邊。
吃飯的時候,宥真驚魂未定,用叉子在青菜沙拉的盤子里翻來翻去,好像青菜下面能藏著什么似的。老板娘端上桌來的牛排有平時的三份兒大,好像就烤了一成熟,血水流進了盤子里,還滴滴答答地滴到了桌子上,點了牛排的人接過盤子時一片驚呼,連聲問身邊的人,“要不要來一點兒?”
吃完飯大家各自回房間休息,宥真拉住了我,“我們一起住,行嗎?”
我們在同一所房子里住了七天。白天安排了很多活動,最有挑戰(zhàn)性的是騎馬上山,好幾個牛仔陪著我們。有時候他們用鞭子輕輕抽馬,讓它們快走,有時候他們又拿出零食喂馬,拍拍馬頭。我騎的是匹母馬,名叫琳達,正懷著孕,我非常緊張,唯恐自己一不小心傷了它們娘倆兒。宥真在我身后,我回頭看她時,她舉起手機給我拍了幾張照片;我們還去河邊野餐了一次。吃的無非三明治、水果沙拉之類,好在風景不錯,河水清冽寒冷,光腳探進去的一瞬間,腳底板兒火辣辣的,然后才覺出刺骨的涼。樹上好多鳥,后來還飛來了更多,這是固定的野餐點兒,它們知道人們離去時,會給他們留下盛宴;我們還去了一個印第安文化的博物館,我買了條絲巾留作紀念。
夜里我和宥真在房間里共用一張大床。雖然我們把幾個墊子隔在中間,但仍然呼吸之聲相聞,牽一發(fā)動全身。第一夜最別扭,我想我肯定會整夜失眠,第二天熊貓眼加上眼袋,為了消腫不得不喝雙份咖啡。我為什么不能拒絕宥真呢?她擔心老板看管不好自己的寵物,讓那條小黃蛇四處亂竄,還有山里的蛇,誰知道它們什么時候會鉆進房間,像捆繩子那樣把她捆住,然后在她的動脈處咬上一口——不只是蛇,旅館周圍樹林密布,竄出個什么動物來都不奇怪。
既然這樣,當初為什么不選去洛杉磯或者拉斯維加斯呢?
“我喜歡李安的電影,《斷背山》拍得太好了。”宥真說,“那兩個男人的愛情蕩氣回腸,比任何男女之愛更讓人感動。”
呃,好吧。
“我可笑吧?沒有工作,沒有房子,沒有丈夫,沒有孩子,沒有錢,沒有青春——”她舉起手,手指頭一個個地彎下去,變成了拳頭,好像是在宣誓,“我前夫說我是個瘋子?!?/p>
“——有夢想總是好的?!?/p>
“我前夫也這么說,他說我白天晚上都在做夢,夢游,早晚死在夢里?!?/p>
“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p>
“我知道,”宥真笑了,偏轉(zhuǎn)頭看看我。一個小時前她素顏、裹著浴巾從浴室里出來,把我嚇了一跳。失去了高跟鞋、裙子、化妝品后,宥真變成了陌生人,身材枯瘦,臉色蠟黃,皮膚上面有過敏似的紅色斑塊兒,眼角四周皺紋密布,沒有了眼線,她的目光變得渙散、綿軟了。“但他是這個意思,他沒有什么惡意,只是實話實說?!?/p>
“我和我前夫是相親認識的,他比我大八歲,公務員,哪方面都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介紹人把他夸上了天,好像他是什么明星閃閃發(fā)亮,好像我找到他是揀了天大的便宜。那時候我已經(jīng)三十多歲了,沒什么固定工作,我會寫詩,但誰在乎這個?我們交往了一段時間,外出的時候,他的目光會隨著那些身材性感,說話嗲聲嗲氣的女人轉(zhuǎn)。好幾次我想說我們分手吧,沒有愛情的交往實在太沒勁了。但我不能。我需要個住的地方,有人能養(yǎng)活我就更好,我就可以安心寫詩了。我們相處了半年,有一天我們吃拉面,他吃光了他那一碗,抹抹嘴,問我,要不,我們結婚吧?他說這話的三天前,我裝作無意之中隨口提了一句那個月我沒來月經(jīng),然后就換衣服去了,我從鏡子里面看見他發(fā)了好一會兒呆。他求婚后我對他說,我來月經(jīng)了,這個月推后了幾天,如果你是為了我懷孕而求婚,那沒這個必要;如果你是因為愛我而求婚,那真是太好了。他不想結婚,但不好意思收回自己的話。我們就這么結婚了。結婚唯一讓我高興的是我們?nèi)ビ让墼?。事實上,無論哪個男人,只要他請我去英國轉(zhuǎn)一圈兒,我都愿意嫁。”
結婚以后宥真心思都在寫作上,逛書店的次數(shù)遠遠超過逛市場和超市。經(jīng)常是丈夫下班了,她還沒想起來做飯。夜里她讀書讀得入神,半夜才睡,第二天她丈夫只能用麥片和吐司當早餐。
她發(fā)表了很多詩歌,她把那些詩歌雜志拿給丈夫看。
“你能得諾獎嗎?”他問她。
宥真說不能。
“那你能成為韓國最厲害的詩人嗎?”
宥真說也不能。
“那你能給我做頓晚飯嗎?”
宥真打量丈夫,等著笑聲從他的嘴唇里面噴薄而出,這樣她也可以跟著笑起來,順勢蜷進他的懷里,讓那個夜晚變得溫馨快樂。但她丈夫沒笑,他拿起遙控器,把電視打開。
宥真把雜志收起來,進了廚房,切菜的時候她把手指頭割了,血流了很多,她舉起手指,讓血滴滴進正在燉的醬湯里。
再后來,丈夫不怎么回家吃飯了。他在外面跟同事喝酒,或者自己吃飯。閑余時間多了,宥真報了個英語班。初級、中級各花了一年時間,讀高級班的時候,帶班老師是個英國小伙子。
尼克喜歡東方文化,來韓國之前他去過中國、印度、泰國、日本。
宥真和他有很多可聊的話題,琴棋書畫,衣食住行,他對什么都有興趣,她講什么他都聽得津津有味。
“你怎么會知道那么多東西?”尼克很認真地對宥真說,“你很厲害,你知道嗎?”
“哪有?!卞墩姹凰涞媚樇t了。
“她是韓國最好的女詩人?!彼麄冇幸淮瘟奶鞎r碰到尼克認識的人,他這么介紹宥真。
“不不不,”宥真連連擺手,“我不是?!?/p>
“你是!”尼克說,“在我看來你就是最好的!”
她看著他的眼睛,灰藍色的眼珠,小時候她在海邊長大,夏天時一頭扎進去的海水,顏色和他的眼珠一模一樣。
他們的關系越來越親密。她帶他在首爾四處轉(zhuǎn),品嘗美食,用燒酒和啤酒調(diào)制“炸彈酒”,看民俗村和各種各樣的博物館。有一次他們?nèi)チ艘患依C品館,偏居陋巷,門票便宜,他們乘坐很小的電梯上了四樓,展廳也就二百多平方米,展品乏善可陳,看不出有什么藝術價值,除了他們沒有別的觀眾。但既來之,則安之,她指著幾件雖不夠華麗但還頗有些古意的繡品做講解,他緊跟著她,她偶然回頭時,不小心撞進了他的懷里,他扶她站穩(wěn)時,親吻了她。他細高細高的,彎下來時像一只白鷺,他的吻仿佛在啄她。
他們約會都是她訂酒店,每次見面前后,一起吃飯或者看戲也是她付賬單。她想了很多理由:他是外國人,他比她小十歲,他收入不高,他周游亞洲,花錢的地方多,他誤以為她很有錢——她的私房錢很快就花光了。她想盡辦法節(jié)省家用,自己在家里時只吃泡菜拉面,有兩次還趁丈夫酒醉時,從他錢包里面拿了錢。反正不久后她和丈夫攤牌離婚時,她會把一切都解釋清楚的。她開始為將來做各種計劃,她和尼克結婚以后,兩個人一起周游世界還是在哪個地方定居?如果在韓國,她得找個什么樣的工作?如果回英國,他的家人和親戚朋友會接受她嗎?
她患得患失,心情潮漲潮落。尼克開始失約,讓她在酒店房間里枯等,每一分鐘一百元韓幣,她數(shù)著時間,數(shù)著隨著時間逝去流失掉的錢。她心疼。每一秒都更疼一點兒。但她沒離開,她覺得下一秒鐘門就會被敲響。
尼克離開的時候甚至沒跟她告別。告訴她消息的同學意味深長地說:“你居然不知道?我還以為你們是朋友呢?!?/p>
她回到家里。很久以來對她熟視無睹的丈夫盯著她,接連發(fā)問:“怎么了?”“出事兒了?”“出了什么事?!”
她的腦子就像澆鑄了水泥,板結硬化了,她看著丈夫,自己也不知道怎么會冒出那么一句話來:“你做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說完她哭了起來,放聲大哭,死了人似的那樣哭。
“你跟蹤我?還是雇了私人偵探?”她丈夫問,“怪不得這段時間你神神秘秘的,還從我的錢包里偷錢?!?/p>
她抬頭看著丈夫。
“反正我也要跟你攤牌的,”她丈夫說,“我們離婚吧,好聚好散。”
宥真一時間忘了哭泣,雖然眼淚仍然不斷地從眼眶里面滾落下來。
“別裝得好像你多在乎我似的?!闭煞蛘f。
宥真笑了起來,邊笑邊哭,身體涼一陣熱一陣。
丈夫給她留了一筆錢。她拿到錢的當天就訂了一個旅行團。
東南亞的旅行團有一半是韓國大媽。她們穿著款式接近的旅行服和運動鞋,戴著遮陽帽系著小絲巾,隨身帶著一次性杯子和袋裝速溶咖啡,遇到有熱水的地方就一窩蜂似的湊過去沖上一杯,把倒空的細長咖啡袋當成攪拌勺在咖啡里面攪一攪,她們有說不完的話,句句高八度也不會啞嗓子,在印度神廟里看到男女雙修的雕像時,她們笑瘋了,擠眉弄眼互相推搡,然后爆發(fā)出更大的笑聲。宥真盡可能地遠離她們,裝作獨自旅行的樣子。同團里的男中學教師,也避大媽們唯恐不及。
“我們都落單,后來就變成了旅伴。他是歷史老師,在一些看上去很沒意思的地方,他能講出非常動人的故事?!卞墩嬲f,“他的故事激發(fā)了我的靈感和熱情,我寫了很多詩?!?/p>
他們相處融洽,她喜歡他對名勝古跡如數(shù)家珍,博聞強記;他喜歡她的詩歌和浪漫,“你是怎么想出來的?!你的腦袋里面裝滿了鳥語花香啊。”
臨回國前的最后一個夜晚,在泰國。他和她的房間挨著,大媽們的房間都分到了電梯間的另外一側(cè)。
他們拖著箱子往房間走時,大媽們邊說笑邊扭回頭看他們,“好好睡哦!”
宥真沒搭理她們。
“你們也好好睡哦!”歷史老師回了一句。他的話惹來了大媽們的哄笑,像一串鞭炮在另外一側(cè)走廊炸響。
宥真回房間洗漱,整理旅行箱的時候,歷史老師帶著本書過來找她。
是泰姬陵的畫冊,印刷精美。
“留個紀念吧?!彼阉徒o了她,“這里記錄著一個男人對女人的癡情?!?/p>
宥真道了謝,見他有聊天的意思,給他沏了杯立頓袋泡茶。
“這個團太可怕了,幸虧有你?!彼f。
“我也是,”她說,“沒有你,我不知道怎么熬過這十二天?!?/p>
他們四目相對,有一瞬間她以為他要過來擁抱她,他猶豫了一下,“——你怎么想起加入這個團的?”
“著急出門,一分鐘也不想在家里多待了。你呢?”
“我是老師,暑假才有時間,”猶豫了一下,他說,“為什么你一分鐘也不想在家里多待了?你要是不愿意說沒關系的——”
她哽住了,“——我想喝點兒酒?!?/p>
她給酒店吧臺打電話要了一瓶威士忌。
“點這么貴的酒——”他感慨了一下。
“你送我的書也很貴啊,”她給他們倒了酒,舉杯碰了一下。
“威士忌都喝了,”他說,“跟你說點兒實話吧?!?/p>
他在中學教世界歷史,他的很多學生有出國旅行經(jīng)驗,而他從來沒出來過,那些小崽子們的蔑視很傷自尊。他得出來轉(zhuǎn)轉(zhuǎn),不能老是紙上談兵。
她告訴他她離婚了,回國以后又得開始找工作了。她原本是因為總也找不到合適的工作才找了個丈夫的。
他是鄉(xiāng)下人。家里沒什么錢。家里最揚眉吐氣的事情是他考上了名牌大學??恐改笌鸵r加上自己打工,好不容易讀完了碩士,找到工作后他媽媽才告訴他,他爸爸得了肺癌,已經(jīng)是晚期了。為了幫兒子完成學業(yè)他放棄了治療。
她跟他講了尼克。她不明白為什么他的激情說沒就沒了?還不告而別?!他太沒禮貌了,他欠她一個解釋。她也承認,這次旅行,每到一個地方,她都幻想過能和尼克不期而遇。
現(xiàn)在他跟他媽媽一起生活,家里的債還沒還完。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考慮結婚。
他們喝酒,眼看著窗外的夜色從墨黑變成炭黑,繼而變灰,灰白,青白,直至天亮。
“就喝了一夜的酒?”我問,“沒有火花?”
“我們喝多了。”宥真說,“整整一瓶,都被我們喝光了,我吐了,他上飛機的時候搖搖晃晃的,機場安檢人員畫了一條五十米的線,警告他,如果能筆直地走過來,就讓他過關,否則他得等酒醒后換航班回國。他點點頭,筆直地一點兒也沒搖晃地走過了那五十米,我們那個團的大媽都給他鼓掌叫好,人家還以為他是什么韓流明星呢?!?/p>
“回國后沒再聯(lián)系?”
“我跟他要了電話,說會打給他。出了機場我就扔掉了?!卞墩嬲f,“說了那么多實話,沒法兒做朋友了。他就像個鏡子,能照見我自己,我們在一起,是雙份兒的不幸。”
旅行結束后我們又回到作家村。筆會臨近尾聲,大家都在忙著整理行李,有些作家歸心似箭,有些作家要利用簽證多出來的兩個月繼續(xù)留在美國。臨行前的最后一個派對,很多作家都喝多了。
“我從來沒跟別人說過這么多話,”宥真對我說,“我在你面前,是個赤裸的人?!?/p>
“我會把你說的話放到樹洞里?!蔽遗呐乃?,“放心吧!”
回國后我們通過幾次郵件,每次她都在找工作,在努力攢錢。她總有很多想去的地方。錢總是不夠花。
最近幾年,我們只在新年前后發(fā)個問候和祝福。我參加過幾次中韓文學交流活動,見過幾十個韓國作家和詩人。
“有個女詩人叫宥真的,”我曾跟韓國詩人們打聽,“你們知道嗎?”
有兩個人說知道。一個說,十年前她還挺紅的,經(jīng)常參加文學活動,還得過詩歌大獎。
“她沒得,”我說,“差一點兒得,但沒得?!?/p>
另一個人說她現(xiàn)在跟誰都不怎么來往了,隱居了似的,作品也越來越少見了,“是不是得了抑郁癥啊?離了婚又沒孩子的女人,心靈很容易空虛的吧?”
“me too”運動來了,在韓國,不只娛樂圈兒地震,好幾個中年演員出來謝罪道歉,文學界也引爆了導火索。春天的時候我要去首爾參加一個筆會,我給宥真發(fā)了個郵件,把會議日程發(fā)給了她,“如果你方便,可否找時間一見?”
幾個小時后宥真回了個郵件給我,約好了見面的時間地點。
她頭發(fā)剪得像男孩子一樣,臉上多了很多皺紋,仍舊畫著濃妝,穿著牛仔褲,灰色T恤衫外面套著藍灰色針織衫,我走進咖啡館時,她起身迎過來,我們擁抱了一下。她比我想象的還要瘦,隔著衣服能摸到她的骨頭,她像鳥兒一樣脆弱。
“你好嗎?”我們互相問。
我說我還好。她說她也不錯。
宥真住在水原,有好幾份工作,一周三次給一個退休的大學教授當護工。他只能坐輪椅,挑吃挑喝、脾氣暴躁,但他愛詩,尤其愛聽宥真讀詩,愛跟她討論詩,“他還準備寫詩呢”;社區(qū)有個詩歌普及班,每個周六周日,宥真在那里上課,“一共四個學員,還經(jīng)常有缺課的”;宥真還在一家烘焙咖啡店打零工,“我迷戀煮咖啡和蛋糕出爐時的香氣?!?/p>
我跟她提起“me too”運動,還記得那個著名作家嗎?他被好幾個女作家女詩人實名舉報,從神壇上跌落下來了。
“我看新聞了。”宥真說,“他被記者們圍堵在家門口,一堆話筒對著他,攝像機都快懟到他臉上了。他的頭發(fā)白得像朵菊花,被風吹得要謝了似的?!?/p>
我們喝了口咖啡。
“碰到喜歡的人沒有?”我問她,“有談戀愛嗎?”
“我老了?!卞墩嬲f,“我五十多歲了?!?/p>
“誰說五十歲就不能談戀愛?”
宥真沉默了一會兒。
“很長時間沒來首爾了。”宥真說,“今天過來見你,我在地鐵站提前了兩站下車,步行經(jīng)過以前我學英語的那個培訓學校,學校還是老樣子,幾棵柿子樹上結著漂亮的柿子,橙色的小燈籠似的。學校的兩邊新開了幾家店——我遇見了尼克?!?/p>
我放下了咖啡杯。
“我每年都去東南亞,越南、老撾、緬甸、泰國、日本,一次又一次,從來沒遇上過他,他居然就在這里!他從一家咖啡館出來,胖了,結實了,以前他瘦得像根竹竿,有時候會硌疼我——
“我一眼就認出了他,但他沒認出我,至少第一眼時沒認出我。我站在原地盯著他,他走過去后又回頭看了我一眼,這次他想起我是誰了,他猶豫了一下,沖我笑笑:have a nice day!然后他就走了。”
“Have a nice day!Have a nice day!”宥真一字一頓地說,“我最近要出本詩集,是我這幾年出國旅行時寫的,修修改改,打磨了好幾年,一直沒想好詩集的名字,現(xiàn)在有了,Have a nice day!”
咖啡館門口有棵楓樹,樹葉金紅。
我們在樹下告別。
天氣已經(jīng)很涼了,她穿得那么單薄。我把圍巾拿下來給她戴上。
“我不冷——”
“是為了留個紀念?!蔽野醋∷氖?,壓住鼻腔里面的酸楚,“——好好兒的?!?/p>
“放心吧,”她笑笑,眼里淚光閃動,“我有詩,我是個詩人,每天都have a nice day!”
她的話引來一陣晚秋的風,我們頭上的楓葉們,嘩嘩嘩,鼓起了掌。
金仁順,1970年生,現(xiàn)居長春。著有長篇小說《春香》,中短篇小說合集《桃花》《松樹鎮(zhèn)》《僧舞》等多部,散文集《白如百合》《失意紀念館》《時光的化骨綿掌》等,編劇電影《綠茶》《時尚先生》《基隆》,編劇舞臺劇《他人》《良宵》《畫皮》等。曾獲得駿馬獎、莊重文文學獎、作家出版集團獎,林斤瀾短篇小說獎、小說月報百花獎、小說選刊短篇小說獎、人民文學短篇小說獎等多種。部分作品被譯為英語、韓語、阿拉伯語、日語、俄語、德語、蒙古語等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