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20年第1期|趙大河:羔羊(節(jié)選)
他們與羔羊爭戰(zhàn),羔羊必勝過他們。
——《圣經·啟示錄》
1. 漫長的一天
早飯后父親出去了一趟。他去找他的朋友寸紹錫。外邊已經很亂,到處是逃難的人。人們將能帶的東西全都帶上,糧食、衣裳、被褥、鍋碗等等,一片破布也不愿落下。老人和孩子都要自己走路,別指望有人攙扶,更別說背了。另外,他們還得力所能及地帶上一些東西。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噘著嘴很不情愿地抱著一只母雞。一個七八十歲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婆,抱著一個陶罐,倚著一棵大樹不走了,她說,我走不動了,你們把罐子抱走,讓我死這兒算了;一個中年男人停住腳步,回過頭黑著臉對她說,你要敢把罐子扔了,就等著餓死吧,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老太婆能怎么辦?只好顫顫巍巍挪動腳步往前走,她嘴里嘟嘟囔囔,不知說些什么。還有一個婦女挺著大肚子,背著一個包袱,走得很慢,她丈夫罵她賤貨,磨蹭啥哩;她咬緊牙關,瞪著眼,不回話,也許快要生了,但愿她別生在半路上。塵土飛揚,空氣令人不安地顫抖著。大部分店鋪已經上了門板落了鎖。那些開著門的,店主和伙計忙忙碌碌正在收拾東西,準備逃離。棺材鋪的老板站在門口長吁短嘆,完了完了完了,棺材背不走,他不知道自己死時能不能撈到一副棺材……父親沿著大街來到南城門。城門大開,看不到一個兵。昨天還傳說有一支隊伍要守城,今天卻連一個兵的影子也看不到。
父親拐到后街。那兒有一所學堂,叫新民學校,寸紹錫是校長,兼教高年級語文。學校與外面大不相同,安安靜靜,院里看不到一個人影。大榕樹巨大的樹冠遮住半個院子。樹上有鳥,能聽到鳥叫。都逃難去了嗎?聽到別樣的聲音,他循聲找去。全校師生集中在大禮堂,寸紹錫正給他們上課。不知寸紹錫講了什么,師生哭成一片。寸紹錫做個手勢,不要哭,不要哭。師生們大都不哭了,一個個眼含熱淚。有幾個學生還在抽泣,一時半會兒止不住。寸紹錫說,不要哭,今天,最后一課,我們學習岳飛的詞《滿江紅》。他將《滿江紅》的內容寫到黑板上。由于太用力,摁斷了三根粉筆。
父親站在窗外,心想,這都什么時候了,還要上課。他要等到日本兵進城才肯下課嗎?父親看一眼掛在榕樹上的鐘。他真想去敲一敲,給寸紹錫提個醒兒:喂,伙計,該下課了,快讓學生逃命吧。父親只是這么一想,他沒有真的去敲鐘。
父親在尋找樹上的鳥。鳥肯定知道更多的消息,它們在天上飛,看得遠。他聽到鳥叫,至少兩只。它們在談論看到的一切嗎?父親聽到鳥兒扇動翅膀穿越茂密樹葉的聲音,隨后看到兩只鳥飛向遠方。他沒看清是什么鳥。他看著鳥兒,直到它們的影子在天際完全消失,才收回目光。
此時,城里像被捅的馬蜂窩,亂哄哄。唯獨這里,學堂,安靜得像老墳園。大禮堂里師生齊誦《滿江紅》的聲音更襯托出這份安靜。父親來找寸紹錫,是要商量一起逃難的事。本來心亂如麻,踏進校園,卻安靜下來。此時,他想起在日本長崎留學的種種情景。
那時他是個窮學生,有些自卑。他很用功,總是獨來獨往,像個書呆子。有一天山口教授請他到家里吃飯,他受寵若驚。他不知道日本家庭的禮儀,忐忑不安。要帶禮物嗎?他不知道。再說了,貴重的禮物買不起,便宜的禮物拿不出手,怎么辦呢?想來想去,他將從家里帶來的一把笛子作為禮物送給了教授。那把笛子雖說不值錢,但他很喜歡,再說了,畢竟是從中國帶過去的,俗話說千里送鵝毛——禮輕情義重。山口教授說他不必帶禮物的。他說一點心意。教授說那我就收下了,我很喜歡笛子。教授其實不會吹笛子。他當時沒考慮那么多。教授向他介紹了夫人和女兒。教授對他很好,親自為他沏茶,還請他參觀書房,說那里的書他可以隨便借閱。教授夫人和藹可親。她打過招呼,就給他們張羅吃的去了。教授女兒和他見面后鉆進自己的房間,直到吃飯時才出來。他當時對她并沒什么印象,也不覺得她漂亮。她叫山口晴雪,人如其名,雪,一份安靜和距離,晴,那是交往之后的感覺,暖融融的。這都是他后來想到的。當時他拘謹?shù)貌坏昧?,一心想著別出錯,別失禮,哪有工夫想她名字的象征和寓意。他的身體是僵硬的,吃飯時,他不知怎么搞的把調羹碰掉地上摔碎了,撿調羹時,又將筷子碰掉,想在半空抓住筷子的努力又差點掀翻桌子。大家嚇一跳。他頭腦一片空白。教授安慰他說沒關系。教授夫人為他換上新調羹和筷子。山口晴雪對他淺淺一笑。這一笑永遠印在他心里。
關于這一笑,他當時印象其實沒那么深。后來,不斷回憶,不斷強化,這一笑就像膨脹的氣球一樣,不斷擴充體積,不斷擠占別的記憶,以至于到后來,這一笑成了回憶的核心,回憶的全部。他發(fā)現(xiàn)他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山口晴雪。他沒有守住秘密,他的回避,他的臉紅,他的不知所措,任誰都能看出端倪。山口晴雪當然也看穿了他的心思。她應對的辦法是把男朋友高調領回家,并介紹給他認識。之后,是這樣一個時期,表面上一切照舊,其實每個人心里都不平靜。他一如既往,見到山口晴雪還回避還臉紅還不知所措,心里愛的火苗不但沒熄滅,反而燒得更旺。教授夫婦對他充滿憐惜,他們的表情似乎在說,這小伙子心里不知有多痛苦。山口晴雪發(fā)現(xiàn)一個她不愿承認的事實,她不愛“男朋友”,她愛這個中國小伙。隨后,一個相當長的時期,表面上看,一切照舊。山口晴雪仍和“男朋友”談著戀愛。他仍孜孜于學習。教授夫婦各忙各的。他和山口晴雪除了無法回避時點頭寒暄之外,沒有多說過一句話。但是,愛情卻奇怪,非但沒有淡漠,反而越來越熱烈。他在想象中和山口晴雪談戀愛,山口晴雪也在想象中和他談戀愛。說白了,他們在各自做夢,做白日夢。奇妙的是,兩個人的白日夢竟然是重疊的。他們就這樣完成了談戀愛?;貒?,他鼓足勇氣對山口晴雪說,嫁給我吧。山口晴雪怔怔地看著他。他等著她拒絕,然后他逃跑。這幾秒鐘真是漫長,像一輩子那么長。他的心不會跳了。他不會呼吸。他馬上就要暈倒。這時,他看到山口晴雪微微點頭,矜持,莊重。你看,想象中的花朵,竟能在現(xiàn)實中結出果實。教授夫婦不但沒有反對這樁婚姻,還為他們送上祝福。教授希望他留在日本。他說,以你的才華、勤奮和鉆研精神,前途不可限量。還有一點教授沒說,那就是以自己的名望,會為他鋪平前進的道路。他執(zhí)意要回國。教授夫婦再三挽留,也沒能讓他回心轉意。就這樣,他帶著山口晴雪回國了。
現(xiàn)在告訴你們吧,山口晴雪就是我母親。她到中國后改名叫方晴雪。忘了告訴你們,我父親叫方渡。父親對我說,正是我爺爺給他起了這樣一個名字,他才遠渡重洋的。還有我,我叫方捷。父親給我起這么個名字也是有原因的,因為我來得太快了。捷者,快也。還沒到預產期,我就急不可待地要從娘肚子里蹦出來。
扯遠了。還回到父親來找寸紹錫商量逃亡的事上吧。寸紹錫在上課,父親站在院子里等待。樹上有鳥叫,后來,鳥飛走了。父親還站在那兒。他想起在日本留學的事,他在那兒收獲了愛情。父親帶著母親回國,在上海開了一個診所。醫(yī)療器材是山口教授贊助的。那是一九三三年。一九三七年春我哥哥來到這個世界,隨后中日戰(zhàn)爭全面爆發(fā),父親將診所搬到老家騰沖?,F(xiàn)在,戰(zhàn)火燒到騰沖,父親又面臨選擇。
這時候我成了麻煩。我在哪兒呢?我還在母親的肚子里。按推算,我應該三天后來到這個世界。父親為什么給我起名叫捷,因為我沒有等到三天后,而是這天就急不可待地要鉆出來。父親在校園里回憶愛情的時候,我已經不安分了。母親感受到了,她叫道,天啊,可別這個時候。父親有心靈感應。他聽到一個聲音:快回家!他不知道聲音來自何處。他不再等寸紹錫下課。他隔著窗子沖寸紹錫點點頭,離開校園,往回走。
父親感到自己像是在夢游,周圍一切既真實又虛幻。街上比他來時更亂更喧囂了。有一個瘋子邊跑邊叫:來了,來了!綢緞鋪的王掌柜攔住他問:什么來了,是鬼子來了嗎?瘋子還是叫:來了,來了!王掌柜問:你看見了嗎?他還是叫:來了,來了!王掌柜說:滾!瘋子往前跑,繼續(xù)叫:來了,來了!一匹騾子受驚在大街上奔跑,人們紛紛避讓。騾子還拖著韁繩。騾子的主人在后邊追趕,大叫:攔住它,攔住它!可是沒人敢攔。騾子的蹄聲猶在耳旁,一個女人的叫罵聲突然響起來:誰偷了我的錢,不得好死啊,出門叫你撞上鬼子啊。她丈夫叫她住口,她不聽。找到了,她丈夫說,錢找到了,還是你藏的。她的叫罵戛然而止。在哪兒找到的?墻縫里。墻縫里?那不是我藏的,我沒往那兒藏……
街上景象就像一幅卷軸畫在我面前打開,一切都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我好像親眼看到過。你知道,這是不可能的。父親走過街道時,我還沒出生呢。我不可能看到。那么,這些景象由何而來?是父親講的,哥哥講的,還是別人講的,抑或我從哪兒讀到的?我不確定。還有,父親那天的一切活動我好像都知道。你會說,這不奇怪,也許你父親給你講過無數(shù)次??墒牵赣H心里如何想的,我好像也知道,這就很奇怪了。我說不清楚為什么會這樣。我唯一清楚的是,我不是在虛構,我是在記下我頭腦里出現(xiàn)的畫面和聲音。
回到街上。這條街父親走過無數(shù)次,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他總是去找寸紹錫,和寸紹錫談古論今,每次走的都是這條街。診所有急診病人,如果父親不在,母親一定會打發(fā)哥哥到學校去喊父親,父親一定在那里。對父親來說,多么熟悉的街道啊,現(xiàn)在竟如此陌生。光線、氣味、塵埃、聲音、天空,都是陌生的。甚至腳下的石板也有些陌生了。平常的熱鬧、笑聲、吆喝、討價還價、一團和氣等等都不見了,好像那是夢境,現(xiàn)在一覺醒來,這種混亂、驚慌、叫喊、咒罵、緊閉的大門、冰冷的鐵鎖、可怕的陰影等等,才是現(xiàn)實,才是真實世界。
描寫這些讓人心里發(fā)堵。這個世界我應該不愿意來才是,我為什么急著要來呢?母親說她受了驚嚇,動了胎氣。受什么驚嚇?原來院里有一口大缸,哥哥搬東西時將靠在墻上的梯子碰倒,梯子砸到大缸,“哐”的一聲。然后,他們眼睜睜看著大缸裂開一道紋,裂紋從上到下,慢慢延伸,到缸底時突然崩開,分為兩瓣,缸里的水“嘩啦”瀉一地。母親正好看到這一幕,心頭一驚,便感覺肚子里有反應。
第一次陣痛持續(xù)了十幾分鐘。母親咬牙忍著,不叫出聲。哥哥看在眼里,他要去叫父親回來,母親制止他:別去。哥哥聽母親的話,沒去。他以為母親希望他陪著,其實是母親知道從第一次陣痛到分娩還會有相當長時間。這期間,唯有忍受,誰也幫不上忙。父親回來也沒用。母親坐到凳子上,看著打包好的東西,罵我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時候來添亂。哥哥看著院子里的水,想把裂成兩瓣的缸挪到墻邊,試了試,挪不動。母親說,等你爸回來挪吧。
過一會兒,陣痛結束,母親起來繼續(xù)收拾東西。哪些帶上,哪些留下,不好取舍。父親交代把所有藥材器械都帶上。好吧,母親說,都帶上,都帶上。她知道那些東西對父親有多重要??墒牵@是逃亡,不是搬家。能不帶吃的嗎?能不帶穿的嗎?能不帶用的嗎?女人考慮事情和男人不一樣。人要活著,就得有吃有穿??墒?,單靠父親,哪能帶那么多東西。雇人?這時候到哪兒去雇人。父親去找寸紹錫,商量往哪里逃亡是其一,其二是結伴好有個照應,最重要的是想讓寸紹錫幫著拿一些東西,運氣好的話,還能叫上一兩個學生過來幫忙。
趁父親還沒回到家,重大問題還沒到來,我來說說母親吧。這時候我和母親關系最親密。母親的子宮,我的天堂,這狹小的黑暗的溫暖的海洋啊,我徜徉其中多么愜意。今天似有不同。平靜的海洋先是一陣悸動,叫我害怕。接下來,歸于平靜。但這平靜卻叫人不安,似乎有不可知的力量正在某處積聚,隨時準備掀起驚濤駭浪。我能怎么辦?想叫喊,發(fā)不出聲音。踢腿打拳,只會叫母親疼痛。祈禱嗎?也只有祈禱了。我蜷曲的姿勢適合祈禱,再虔誠也莫過于此。神啊,保佑我吧,保佑我的母親。母親遠涉重洋,在上海還與外公外婆書信往來,到騰沖后,書信一概斷絕。在這兒,她聽不到一句熟悉的母語,吃不到一口熟悉的什錦湯面。母親已經完全中國化了,騰沖很少有人知道她是日本人。她在日本學的是護理,跟隨父親來中國后,她一直幫父親打理診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早就打定主意,一輩子跟著父親,是福是禍,在所不計。
父親回來。滿院子的水已滲入地下,他沒看到。但地皮是濕的,他不可能看不到。裂為兩瓣的大缸那么醒目,他不可能看不到。但他就是沒看到。他只看到那些打包好的東西。母親正在和一包曬干的山野菜搏斗,她想把山野菜塞進包里,山野菜就是不屈服,不肯往里面鉆。父親來到母親身邊,接過山野菜放一邊,扶母親坐到凳子上。他說不走了。這句話來得如此突然,母親愣住了。為什么?父親說不為什么,留下來就是了。
因為我嗎?母親說,不用管我,我能行。說這話她自己都不相信,可她就要這樣說。她沒說剛才陣痛的事。
不是因為你,父親撫摸著母親的大肚子說,是因為他。
我猜想,父親決定留下來,至少有這幾方面的考慮:一、妻子的預產期馬上就要到了,這么笨重的身體能翻越高黎貢山嗎?二、孩子若生在終年積雪的山上,能活下來嗎?三、逃亡的意義是什么?如果只是為了活命,留下來活命的機會可能更大些。
母親說,你要想好。
父親說,我想好了。
這時候母親才告訴父親她有反應,她說,我疼了一陣,可能要提前。她說話的口氣帶著歉意,好像這是她的錯一樣。
差不多,只是錯幾天而已,父親說,這也算正常,別怕,沒事的。
來得不是時候,母親說。
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他的錯,也不是我的錯,我們都沒錯,父親說,這是命。
我感到母親放松下來。留下,是她希望的,但她不會主動提出。父親提出正合她意。來中國后,她感到日本的強勢,這種強勢對中國是一種威脅,所以在家庭中她不能再強勢,要讓丈夫強勢。
父母和哥哥將打好的包又拆開,東西放回原處。整個騰沖城,如此反常的景象不會有第二家。寸紹錫來的時候,這項工作還沒完成。
寸紹錫帶來兩個強壯的學生,這是要幫忙搬家的架勢。他雖然沒和父親交流,但領會了父親去找他的意圖。他看到父母和哥哥拆包很吃驚:這是干嗎?
我們留下,父親說。
寸紹錫說,你想搬的東西都可以搬走,人手不夠,我還可以再叫。他以為我父親怕搬家麻煩才不想走。
我要留下,父親說得很堅決。
寸紹錫看到挺著大肚子的方晴雪,曉得了我父親的顧慮。他將我父親叫到東廂房,那兒是他們下棋的地方,比較僻靜。
他說,別人可以留下,我們不能留下。
你認為我會做漢奸嗎?
不會,寸紹錫說,正因為這樣,留下兇多吉少。
你是說,鬼子會殺一個醫(yī)生?
我敢肯定,鬼子對一個拒絕合作的人不會手軟。
一陣難耐的沉默橫在他們中間。
寸紹錫最后拍拍父親的肩膀,要父親保重。他帶著兩個學生走了,就此別過。
父親看著他們消失的背影,悵惘了好一會兒。
下午,騰沖城陷入可怕的寂靜。棺材鋪老板躲在棺材里,他巧妙地為棺材留了一條縫,以便呼吸和聽外面的動靜。裁縫鋪老板的老娘沒有走,她從容地為自己縫著壽衣,嘴里嘟嘟囔囔,好像在與死神拉家常。雜貨鋪一家沒逃亡,老板是個守財奴,鋪子是他的命,他才不會扔下鋪子呢,那比要他的命還難受,他不走,也不讓家人走,他說,世道越亂越要看好家業(yè)……幾個商人在江西會館開會,商量著下步如何做生意,不管誰統(tǒng)治這兒,只要不耽誤他們發(fā)財就行,他們不怕當漢奸,但他們不會當漢奸,那樣不劃算,他們會找個代理人,出面歡迎日本鬼子,可是,這會兒到哪兒去找代理人……還有,英國領事館大樓靜靜矗立,火山巖石條墻體和鍍鋅瓦屋頂漂亮得無以復加,可以和來鳳山上的白塔媲美……
突然一聲槍響,劃破騰沖的寂靜。
鬼子進城了。
此時,母親迎來一陣劇烈的疼痛。我在狹小的海洋中遭遇驚濤駭浪,大海仿佛要翻過來,將我倒扣在下面。一種不祥的預感攫住了我。父親讓哥哥去燒水,抓緊了,快去,他說。他的聲音都變了,陌生得可怕。哥哥趕緊跑去生火燒水,他渾身發(fā)抖,好半天才將火點著。會不會難產?母親問,她已經意識到了危險。你放松,放松,有我呢,沒事,沒事的,父親強作鎮(zhèn)定地說。父親讓母親平躺,他要調整胎位。父親的手像鉗子一樣有勁,碰到我,我的骨頭都要碎了。母親大聲叫喊。母親的叫聲沖出房門和院子,像瘋狂的野獸在大街上橫沖直撞。
父親、母親和我,糾纏在這場生死中。如果母子之間只能保一個,父親會毫不猶豫地保母親,犧牲我。我不怪父親。你無法要求一個男人舍棄同甘共苦的愛人去自私地保存自己的一點骨血。母親也沒說讓父親保孩子。孩子沒了,她還可以再生。再者,她要活著陪伴和照顧這個男人。我也不怪母親。
時間是怎么到黃昏的,我們都不知道。母親聲嘶力竭地叫喊一陣,喊不動了,就停下來歇歇,積攢力量,再喊,如此反復,直到氣若游絲。父親無視母親的痛苦。他更在意的是兩條性命,妻子和胎兒,他都想保住。他絕望地努力著。妻子的叫喊讓他心煩。他快要崩潰了。他跑到門口深吸一口新鮮空氣,讓頭腦清醒清醒。他又跑到廚房,沖哥哥喊:水燒好沒?不等哥哥回答,他揭開鍋蓋,看到水正在鍋里沸騰,他跑去拿來一些閃閃發(fā)光的器械,手術刀、鑷子、夾子、剪刀等,丟進鍋里。繼續(xù)燒火!他沖哥哥吼道。廚房蒸汽彌漫,什么都看不真切。
父親點上汽燈和蠟燭。他把煮過的器械用酒精消毒,準備給母親動手術。七歲的哥哥給他打下手。
我,此時既是那個等待剖腹產的胎兒,又是一個旁觀者。我的靈魂大概隨著母親的叫喊又跑到了外邊。我親眼看見了自己恐怖的出生過程。我誕生在昏暗的燈光和黏糊糊的血泊中。我被父親從血泊中托出,已經窒息了,對外界沒有任何感覺。父親一只手抓住我的腳踝,將我倒提起來,用力地拍打我的背……
寫到這里,我突然寫不下去了。那天我(確切地說是我的靈魂)冷漠地旁觀自己的出生過程,甚至看到自己窒息也沒什么感覺,現(xiàn)在寫下這個故事卻讓我感到難以承受的痛苦,這是為什么?我想不明白。諸位請原諒,在此我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想不明白就想不明白吧,如實寫下去,也許寫的過程中會有靈感。
父親正在拍打我的背,鬼子來了。哥哥先看到鬼子,他喊父親,父親沒聽到。也不知哥哥哪來的勇氣,他張開手臂攔住鬼子,不讓鬼子進門。兩個鬼子,頭戴鋼盔,端著槍,刺刀寒光閃閃,背上背著一大疙瘩東西,怪模怪樣,像妖怪。哥哥說,不許進!兩個鬼子停下來,嗚里哇啦說一通。哥哥三歲前學過日語,到騰沖后不但不再學了,還被禁止說日語,幾年過去,他的日語差不多全忘光了。再次聽到日語,不知激起了他什么樣的反應,他嘴里竟然又蹦出了一個日語單詞:パパ。
他用日語喊父親。
很多年后,我就這件事求證過哥哥,哥哥說不可能,他不可能說日語。他說他從前沒學過,后來也沒學過日語。他學過英語,學過俄語,但沒學過日語。如果哥哥所說屬實,如何解釋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件呢?
我想最有可能是這種情況:哥哥喊“爸爸”,鬼子聽成了“パパ”。
兩個鬼子,乍看上去,完全一樣,只是一個年齡大些,一個年齡小些。我就叫他們大鬼子和小鬼子吧。其實他們區(qū)別大著呢,大鬼子狡猾,小鬼子生猛。
他們從緬甸一路打過來,經歷多少硝煙炮火,殺過多少人,說也說不清,豈能讓一個小孩給攔住。大鬼子逗我哥哥說,為什么不讓進去,屋里藏著寶貝嗎?哥哥聽不懂他的話,只是搖頭。大鬼子說,噢,沒有寶貝,那為什么不讓進去?哥哥還是搖頭。小鬼子將刺刀架到我哥哥脖子上,你不怕死嗎?大鬼子讓小鬼子別嚇唬小孩。他繼續(xù)逗哥哥,你爸媽呢?哥哥不說話。小鬼子說,他聽不懂,殺了算了。這時候屋里靜悄悄,母親沒聲息,我還在窒息,父親倒提著我,見我沒動靜,將我放到一塊白布上。如果我后來沒活過來,父親大概會將我的尸體包在這塊白布中埋掉。父親準備給母親縫合的時候,聽到外邊的動靜。一邊是妻子剖開的肚子需要縫合,嬰兒需要搶救,一邊是兒子面臨危險。
父親走出去。
突然冒出一個滿身血污的人,兩個鬼子嚇一跳。他們舉起槍對著父親,喝道:站住,舉起手來!父親站住,將手舉起來。舉過頭頂。是。大鬼子問,你是什么人?父親說,我是醫(yī)生(私は醫(yī)者です)。
停頓。
兩個鬼子意識到父親說的是日語,父親自己也意識到了這一點。父親讓哥哥回屋里。哥哥回到屋里,躲在門后朝外看。以下鬼子和父親的對話自然是日語。
大鬼子問父親在哪兒學的日語,父親說他在長崎上過學。父親不想和鬼子多說話,他說,我在做手術。父親說完就要回屋,小鬼子突然扣動扳機,叭!槍聲響得厲害,子彈擦過父親的耳邊呼嘯著釘進門板。父親站住。不知小鬼子是打偏了,還是恫嚇他。大鬼子將小鬼子的槍壓下去,別亂殺人。他問父親,給什么人動手術?父親說,我太太。小鬼子說,肯定是遠征軍戰(zhàn)士。大鬼子說,是嗎?父親說,我妻子難產,我給她動手術。兩個鬼子半信半疑。父親為了擺脫他們,盡快去給母親縫合,說道:我太太是日本人。父親說罷就不管不顧進屋給母親縫合。
兩個鬼子沒有離開,在門外商量。他們沒遇到過這么傲慢的中國男人,這個中國男人還娶了一個日本太太。這兩件事都刺激他們。按照以往的邏輯,很簡單,殺!這次因為兵不血刃占領騰沖,他們還沒殺人,猛然殺一個手無寸鐵的人還有些不習慣。大鬼子說,他很傲慢。小鬼子說,他娶日本女人。大鬼子說,賤女人,給我們丟臉。小鬼子說,支那豬,睡我們姐妹。大鬼子說,該死的女人。小鬼子說,統(tǒng)統(tǒng)殺了吧。大鬼子說,也許他在給敵人包扎。小鬼子說,我看也是。他們殺人不用找借口,但找個借口下手顯得理直氣壯。大鬼子說,用手榴彈。小鬼子從腰里掏出手榴彈,正要拉弦,屋里傳來嘹亮的嬰兒哭聲。
父親在給母親縫合前又抽空給我一巴掌。我嘴里吐出一團污物,“哇”的一聲哭出來。因為憋得太久,哭聲格外高亢。兩個鬼子聽到哭聲嚇了一跳。他們殺人的借口沒了。小鬼子有些猶豫,要不要扔手榴彈進去。大鬼子說,這是個孽種。小鬼子說,雜種!大鬼子說,大日本帝國不該有這么賤的女人。小鬼子說,嫁給支那豬,該死!
兩個鬼子這時候想殺人,不是獸性發(fā)作,也不是為了戰(zhàn)爭目的,而是思想鉆進了牛角尖,認為中國男人娶日本女人是對整個大和民族的侮辱,難以容忍。手榴彈投出了嗎?沒有。為什么沒投?不是他們心軟了,發(fā)慈悲,而是因為緊急集合號響了。集合號就是軍令,聽到后必須立即停止一切行動前去集合。大鬼子說,明天吧。小鬼子說,便宜他們,讓他們多活一天。他們心有不甘地離開了。
我的嘹亮哭聲像旗幟一樣飄揚在騰沖城上空。
父親將母親縫合完之后,開始清洗我身上的血污。父親說,我真該把你扔到河里淹死。他是恨我差點要了母親的命,還是恨我來得不是時候,抑或恨我沒讓他踏上逃亡之路?
父親給我清洗完,我感到舒服好多,就不哭了。母親還沒蘇醒。哥哥站在父親身旁。父親盯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突然雙手捂住臉,胳膊肘支著床,一動不動,像個塑像。外面?zhèn)鱽沓掷m(xù)不斷的腳步聲。不用猜,是日軍。屋里靜悄悄,能聽到每個人的呼吸聲。木頭中蠹蟲活動的聲音也能聽得很清楚。哥哥在發(fā)抖。父親將哥哥摟到懷里,安慰哥哥,別怕,別怕,不會有事。哥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突然難以抑制地哭起來,哭得整個身體篩糠般地抖個不停。父親說,不許哭,哭聲會招來鬼子。哥哥馬上咬緊牙關忍住不哭。沒能釋放出來的哭聲被關在肚子里,哥哥身體膨脹起來,越來越大,一會兒工夫,就大了一倍,圓滾滾,像個皮球,而且還在膨脹。父親看到哥哥眼睛鼓突,臉脹得快要爆裂,衣服的扣子被鼓脹的身體繃開,像子彈一般彈射出去,“嘭嘭嘭”擊中墻壁。父親嚇壞了,抱住哥哥說,哭吧哭吧,快哭出來!我讓你哭出來!哥哥好像不會哭了,嘴張開,卻沒有一點哭聲。父親為哥哥撫胸捶背,哥哥終究沒哭出來,但嘴里發(fā)出像汽車輪胎漏氣的“咝咝”聲。這聲音本來不大,可在夜晚聽著卻很響。一會兒,哥哥肚里的氣排完,身體恢復如常。但從此哥哥再也不會哭了。
屋外,腳步聲消失,夜晚安靜下來。但今夜與所有夜晚都不一樣,騰沖城沒人入睡,都在不安地等待著什么。至于等待什么,沒人說得清。
2. 黑羊
騰沖,是中國西南的門戶。明朝洪武年間,朱元璋派兵在此屯扎,為了穩(wěn)定軍心,特許這支軍隊可以帶家屬,可以就地娶妻。漸漸地,兵營變成集鎮(zhèn),集鎮(zhèn)變成城市。明朝后期,騰沖已是繁華的邊貿重鎮(zhèn)。盡管周邊全是少數(shù)民族,騰沖卻是漢人居多。清朝因襲明朝,繼續(xù)屯兵,發(fā)展邊貿,這里愈發(fā)繁華。英國人最早看中這個地方,在這里設立了領事館。民國時期,軍閥混戰(zhàn),這里卻從沒被戰(zhàn)火波及,經濟文化依然發(fā)展良好。如今,這塊肥肉落到了日本鬼子嘴里。
日軍占領騰沖后,第一件事就是關閉城門,不許人員出入,再就是修筑工事加強城防。他們張貼的布告文字粗暴,野蠻,殺氣騰騰,如下:
布 告
中國軍人不降者,殺!
藏匿中國軍人者,殺!
敢于反抗者,殺!
不聽指揮者,殺!
帶武器者,殺!
通敵者,殺!
奸細,殺!
為了強調布告的嚴肅性,鬼子在南城門槍殺了七個人。這七個人是鬼子沿路抓捕的,其中,四個緬甸華僑,三個華人。雖說都不是騰沖城居民,但彌漫的血腥味還是帶給這個城市極為恐怖的氣氛。
第二天比第一天更恐怖。第一天人們惶惶不可終日,感受到的恐怖是表面的,外在的,好像恐怖與自己還隔著一條街、一堵墻、一扇門的距離,還可僥幸。第二天就不一樣了,恐怖像空氣,隨處彌漫,無孔不入,什么也擋不住,越過墻壁,越過門窗,越過衣服,越過皮膚,滲透進人們心里。人們躲在家里,躲在角落里,躲在草垛里,躲在房梁上,躲在水缸里,躲在棺材里……可是,怎么躲都躲不開恐怖和戰(zhàn)栗。騰沖城像是死去一般,闃寂無聲。偶爾有鬼子叫囂,像尸體上的蒼蠅發(fā)出令人心悸的聲音,更襯托出城市的死寂。逃亡的人遠走高飛了,沒有逃亡的人都在地獄中。街上,除了鬼子,一個騰沖人也看不到。
第三天又比第二天恐怖。南京大屠殺的幽靈在街頭巷尾徘徊。人們害怕鬼子屠城。在南京鬼子大開殺戒,在騰沖為什么不能呢?四門緊閉,插翅難飛。鬼子說不定正在磨刀呢。為了節(jié)省子彈,鬼子會用東洋刀砍殺。必要時,再用槍炮。城門上和交通要沖都架著機槍。那可不是擺樣子。要屠殺的話,一個也跑不了。人們恐懼到了極點,西街的湯二嬸嚇得屙稀屎死了,東街的吝嗇鬼葛老摳用一根繩子把自己交待了。還有幾個女人手握剪刀緊盯房門,只要鬼子進來,她們就把自己扎死……
我們家是另一番景象。
我和母親共同實施一項陰謀:扼殺小生命。這個小生命就是我。母親是在謀殺,我是在自殺。母親因為我差點丟了性命,所以恨我。我呢,也并不想來到這個亂世。母親覺得生下我是個錯誤,我也覺得我的誕生不合時宜。母親的策略是不生產奶水,讓我沒吃的,饑餓而死,或者營養(yǎng)不良而死。我的策略也是如此,我不知道一個嬰兒還有什么別的自殺途徑。父親將我放到母親懷里,剛接觸到母親的皮膚,我就感到深深的敵意。我沒有去尋找母親的乳頭。我不要吃她的奶。父親將母親冰涼的乳頭塞進我嘴里,母親的大乳頭堵得我?guī)缀醪荒芎粑?。我不吸吮。我知道吸吮也沒用,吸不出乳汁。后來我仿佛要驗證母親的敵意似的試了試,果然什么也沒吸出來。隨后幾天,父親想方設法讓母親下奶,可是所有辦法試了一遍,一點兒用都沒有。母親拒絕讓我再吮吸。她說痛。她說我會把她乳頭咬下來。父親心疼母親,沒再勉強。據(jù)說喝鯽魚湯最管用,可是父親找不來鯽魚。父親冒險到菜市場看看,那里空蕩蕩,一個人影兒沒有。莫說鯽魚,連片魚鱗都沒有。
我餓了三天,生命力依然旺盛,哭聲嘹亮。父親喂我紅糖水。這最初的甜,像一個頑皮的精靈,和我做游戲,捉迷藏,捉弄我。最重要的是,迷惑我,給我假象,讓我覺得多活幾天也沒什么不好。父親出門后,哥哥偷偷舔盛紅糖水的碗。他沒因我看著他而感到害羞。他舔碗的動作讓我見識了他舌頭的靈活,像貓一樣。貓可能還會發(fā)出聲音,哥哥一點聲音都沒有。但他最后打了一個嗝。他看到我看著他,沖我做個鬼臉。
母親總是在睡覺。不睡覺時她也閉上眼睛,避免看我。母親的刀口需要愈合,父親不允許她下床。母親睜開眼,首先是尋找父親,找不到父親,她就叫小山。哥哥大名叫方鳳山,父親因為懷念家鄉(xiāng)(騰沖城外有一座山叫來鳳山),所以給他起這么個名字,但在我們家中沒人叫他鳳山,都叫他小山。母親說,小山,我渴了。哥哥就去給她倒水。母親說,小山,我餓了。哥哥就去為她做飯。母親說,小山,我要尿尿。哥哥就去給她端來尿罐。她說,出去。哥哥就出去。母親說話的風格與平時判若兩人?!澳蚰颉敝挥朽l(xiāng)下人才會說,她從沒說過?,F(xiàn)在她卻說得理直氣壯。她的聲音和腔調也與平時大相徑庭。她像討債人。哥哥欠她的,她要討回。她撒尿很笨拙。因為疼痛或怕傷口繃開,她小心翼翼地將屁股挪到床沿兒。兩條雪白的腿從薄薄的被子下伸出來,想找一個可以放腳的地方,比如凳子之類,沒有找到,只好懸著。尿罐在地上,她看了看,判斷一下,不可能準確地尿進去。她將哥哥叫回來。她說,尿罐遞給我。哥哥端起尿罐遞給她。尿罐很沉,她一只手拿著吃力。她另一只手要支撐身體。她把尿罐塞給哥哥,拿著。哥哥捧著尿罐,別過臉去,不看她。她看著哥哥。我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你就是從這地方出來的,還不好意思。近一點,她說。哥哥胳膊往前伸。再近一點。哥哥胳膊又往前伸。尿罐差不多要碰到她屁股了。母親很響地撒尿。一些尿液濺到哥哥手上。熱氣騰騰,尿味彌漫。好了,母親說。哥哥將尿罐端出去倒掉。
父親在家的時候,伺候母親是父親的專利,不會讓哥哥沾邊兒。父親去哪兒了?說起來和我有關。我不可能靠喝紅糖水維持生命,又沒有奶粉可買,最好的辦法是找個奶媽,一個哺乳期的婦女,給我喂奶。可是兵荒馬亂的到哪兒去找奶媽?替代方案是找一只奶牛或奶羊。父親出去就是為這件事。
父親在城里轉悠幾天,什么也沒找到。棺材鋪老板對他說,到鄉(xiāng)下去吧,鄉(xiāng)下說不定有。他嘴上如此說,心里想的卻是,嬰兒死了就死了,這年頭死個嬰兒算什么,再生就是了。他心里還有另一個聲音:沒有人會為死嬰買棺材,這不是一筆買賣。他看著父親的背影,搖搖頭。
第四天,城門開。鬼子信心滿滿,要讓騰沖恢復生機。滇緬戰(zhàn)役的成功,超出他們的預期。他們歡欣鼓舞,興高采烈。臉上洋溢著輕松和得意。一個外號叫“魔術師”的鬼子在變戲法,他要將一支香煙從手掌中穿過去。眾目睽睽,看他如何耍手段。他左手按住一個空罐頭盒,右手用香煙在掌背上敲擊,一下,兩下,三下,走!香煙不見了。他用右手大拇指按住左手手背,用力往下壓,如同按進一枚釘子。然后,打開罐頭盒,香煙在罐頭盒里,誰也沒看清他是怎么做到的。紛紛要求他再來一次,他不答應。戲法不能變兩次,他說。
父親出城時沒遇到麻煩。守門的鬼子仍在琢磨那個戲法,對出城的人沒怎么盤查,揮揮手就讓他們過去了。走出鬼子的視線后,父親長出一口氣。他沒有明確的目的地,不知道往哪兒去。他沿著腳下的路,走進一個村莊。
村莊靜悄悄,沒有一個人,連一條狗也沒有。但他確定村莊里有人,他能感覺得到。也許是氣息,也許是光影,也許是細微的聲音,讓他堅信自己的判斷。門都上著鎖。他從門縫朝里張望,看到的是空蕩蕩的院子。有的院里有新鮮的雞屎,再看,發(fā)現(xiàn)雞在墻頭上,警覺得像哨兵。他感到有目光粘在他背后,可是回過頭卻什么也沒有。有一家院里拴著一頭山羊。繩子很短,拴在緊靠院墻的一棵碗口粗的杧果樹上。樹上結著稠密的青杧果。院門鎖著。他推推門,門縫變大,他看到那是一頭公山羊。也許還會有母山羊吧,他不想放棄,想進一步察看。轉過身他嚇了一跳。不知什么時候一個大漢站在身后,手里拎著一把生銹的斧頭。他們的鼻尖快碰到一起了。干什么?父親說想買只奶羊。
父親牽著黑色的奶羊緊趕慢趕,還是沒趕上進城。他看著城門關閉,無可奈何。
在城外待一夜,沒什么大不了。外邊一點不冷,空氣涼爽,新鮮,沁人心脾。仰望浩瀚的星空,銀河閃閃發(fā)光,非常美麗。父親感到銀河那么近,他站在岸邊,手伸到河中,能掬起一捧星星……
唯一煩人的是蚊蟲太多,讓人無法入睡。
奶羊要及時擠奶,擠得不及時,一回奶就麻煩了。羊的奶子很大,沉甸甸的。乳頭粉紅,鼓鼓的。如果不把奶擠出來,會把奶子脹破。父親握住山羊奶子,感到又熱又脹。他試著用力捏一下,奶水箭一般地射出來,打在草葉上,濺到父親臉上。可惜啊,沒有盛奶的工具。父親早就口干舌燥,這會兒奶味一刺激,嗓子直冒煙,咽唾沫都困難。父親手指并攏,彎曲成勺狀,接奶水喝。接了幾下,父親嫌麻煩,直接跪下,調整角度,讓奶水直接射嘴里。父親想不到一只羊會有這么多奶水,他竟然喝飽了。
母親和哥哥一夜未睡。母親怕自己睡著,要哥哥聽著動靜,隨時準備好去開門。其實大可不必。即使他們都睡著,敲門聲也能把他們驚醒。母親給哥哥說些莫名其妙的話,聽得哥哥心驚肉跳。母親說,你已經是大人了,一個男子漢,你能行的。哥哥盡管沒有完全聽出這話里的潛臺詞,但本能地感受到了話語的分量。母親又說,你會像你父親那樣做個好人。哥哥不說話。母親又說,你會撐起這個家。哥哥還是不說話。母親又說,你是長子,你有這個責任。哥哥咬著牙不說話。母親想的是,如果父親出事,她就不活了。她知道在哪里能找到讓自己長眠的藥?;钪送纯?,毫無意義。哥哥五歲,照母親說的,已經是個男子漢了,應該撐起這個家。至于我嘛,她會仁慈地將我“帶走”,不讓我活活餓死。那樣太殘忍。這時候母親并不知道她得了產后抑郁癥,只覺得世界灰暗,人生灰暗,看不到一絲光亮。
城門一開,父親就牽著奶羊進城。守城的鬼子攔住父親盤問。鬼子說日語,父親能聽懂,但鬼子以為父親聽不懂,連說帶比畫。父親說漢語,鬼子聽不懂,父親也連說帶比畫。
鬼子:你來賣羊?
父親搖頭。
鬼子:這羊多少錢,我要了。
父親緊緊攥住繩子不撒手,朝鬼子搖頭。這個鬼子只有十幾歲,臉上稚氣未脫。父親想,他應該在學校里讀書,而不是扛著槍跑到這里。父親又想,我在日本留學時,你還是個小屁孩呢。
鬼子伸出一根手指,父親搖頭。鬼子伸出兩根手指,父親搖頭。三根,父親搖頭。四根,父親搖頭。五根,父親搖頭。鬼子說,你好貪心啊。父親又搖頭。鬼子哈哈大笑。這一笑引來昨天變戲法的“魔術師”?!澳g師”對父親不感興趣,他感興趣的是山羊。他用食客的目光打量著山羊,嗯,不錯,不錯。他注意到山羊奶子鼓脹,問羊羔在哪兒。父親搖頭。他學一個吃奶的動作,指指羊的奶子,手又往下壓壓,比畫這么高的小羊。在哪兒?父親搖頭。父親很緊張,手心沁出很多汗。他一怕鬼子將奶羊搶去,二怕不小心從嘴里蹦出日語。兩個鬼子逗一會兒,沒什么意思,準備放父親過去。鬼子說,讓他走吧?!澳g師”說,走吧。這時,冒出一個鬼子少尉,手中拿著布告和糨糊。“魔術師”問,什么內容?少尉說,征勞工,修工事。少尉將布告貼到城門旁的墻上。父親瞄一眼,大意是:為了騰沖的繁榮與穩(wěn)定,皇軍征勞工修工事,管吃住,還有報酬。
父親扽扽繩子,鬼子松開手。父親趕緊牽著羊,離開是非之地。奶羊經過一夜和父親相處,也許是消除了敵意,也許是認命了,這時很聽話地跟著父親走。剛走出幾步遠,“魔術師”躥過來,抓住羊繩。他指指布告,父親搖頭。修工事,他說。父親又搖頭。必須去,他說。父親搖頭?!澳g師”猛一扽,奪過羊繩。父親旋即又重新抓住羊繩。父親這樣做觸怒了“魔術師”,他一腳將父親踹倒在地,接著又砸父親一槍托。槍托砸下的一剎那,父親夾緊手臂護住胸膛。槍托砸在胳膊上,快把骨頭砸斷了?!澳g師”再次奪過羊繩。他將奶羊拴到一棵小樹上說,干完活來牽你羊。他將父親拽起來,把父親交給少尉。少尉帶父親去修工事。父親回頭看一眼奶羊?!澳g師”說,丟不了。不少人駐足看熱鬧。馬上,他們就為自己的好奇心付出了代價。鬼子將他們集中起來,把能干活的挑出來,趕去修工事。
母親看到一條赤鏈蛇從窗子爬出去。她最怕蛇,嚇得渾身僵硬。哪來的蛇?在屋里待多久了?她不敢多想,越想越害怕。再就是屋里莫名其妙出現(xiàn)許多蒼蠅,她用蒼蠅拍打死幾個,剩下的嗡嗡嗡飛一陣子,銷聲匿跡,不見了。
母親讓哥哥將屋里檢查一遍,看看有沒有“什么東西”。哥哥每個旮旯都查看到了,沒什么東西。聞聞有什么臭味嗎?母親說。哥哥聳動鼻子聞了聞,沒有臭味。關好窗子,別讓蛇進來,母親說。哥哥關上窗子說,不會有蛇。
傍晚時候,敲門聲響起。母親和哥哥不吱聲,諦聽外邊動靜,等著敲門人說話。敲門聲突然中斷??梢韵胂螅瞄T人手還懸在空中,但最后一下沒有敲下來。母親和哥哥互相看一眼,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事。母親通常這個時候情緒最為低落,此時卻突然挺直身子,叫道:快去開門,你爹回來了,快去!
父親干了一天活,傍晚時被放了。所幸,黑山羊還在。這年頭,這簡直算得上是一樁奇跡。黑山羊又饑又渴,叫聲干澀。父親解開羊繩,牽上黑山羊就走。有個鬼子看著我父親,但沒說什么。父親忐忑不安地朝前走,非常緊張,不敢看鬼子,生怕鬼子叫他停下來。走出鬼子視線,他才松口氣,發(fā)現(xiàn)一身冷汗已將衣服溻濕。
父親回到家門口,看到一個穿綢衫的男人正在敲門。那人看到方大夫,不敲了(這就是我母親和哥哥聽到敲門聲突然中斷的原因)。父親認識他。他叫鐘春秋,城里的闊人。他曾經派人來請我父親上門給他看病,被我父親婉拒。父親并非不出診,但針對的是臥床不起的病人。能行動的人,父親都讓來診所就診。父親不會為富人破例,他們出再多的錢也不行。鐘春秋說話凈繞彎子,說什么這都是為了騰沖人民,說什么沒有比您更合適的人選,說什么雖然名聲不好聽但是您應該出這份力,說什么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一切從權,說什么我也沒想這樣但是不這樣不行,說什么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等等。其實不用這么啰唆,他一撅屁股,父親就知道他要拉什么屎。無非是讓父親當漢奸,出任偽職。父親不等他說完,就打斷他說,我是醫(yī)生,我只會看病,別的我干不了。鐘春秋說,不耽誤你看病。父親說,我只會看??!鐘春秋說,這一城的百姓……父親說,我沒那本事,我拯救不了。
哥哥打開門,父親將奶羊交給哥哥,讓他將奶羊牽回去,拴樹上。父親沒有請鐘春秋進院的意思。鐘春秋說,方先生,你只是掛個名。父親說不必。父親干了一天活,累得快散架了,想趕快回家休息。父親進院子,鐘春秋要跟進來。父親站住,對鐘春秋有些不客氣。我再說一遍,我干不了!父親接著又補充道,就是能干,我也不干,你另請高明吧。鐘春秋見話不投機,有些慍怒,但強忍著,繼續(xù)勸說。父親生氣地說,我就是死,也不會當漢奸,請吧!“漢奸”這個字眼刺激了鐘春秋,他張口結舌,一時無言。
鐘春秋碰了釘子,惱羞成怒,撂下一句威脅的話走了。
這句話是:你可以拒絕我,但拒絕皇軍你可要想好了。
父親看著鐘春秋的背影,狠狠地朝地上啐一口,去你媽蛋!父親一向文質彬彬,從來不爆粗口,這是破天荒頭一遭。
3. 寸紹錫和張問德
寸紹錫永遠不會忘記第一次見張問德時,他是多么吃驚!騰沖淪陷,需要一個鐵血縣長,而上面任命的卻是這樣一個小老頭:身高不到一米六五,體重不超過八十斤,又矮又瘦。他能領導抗日嗎?在家照看孫子還差不多。寸紹錫別提有多失望。他滿腔熱血投身抗日事業(yè),結果是跟著這個小老頭打下手,你說窩囊不窩囊。他隨即萌生退意。小老頭看出他的猶豫和動搖,佯裝不知,拉著他下館子。照小老頭的話說是,干什么都得先填飽肚子。小老頭神秘兮兮地說,他知道一個好去處,那里的紅燜羊肉做得極好,保管你吃了一輩子忘不掉。
這是保山,一個算不上后方的后方城市。保山與騰沖比鄰,只因怒江阻擋,日軍才沒有打到這里。寸紹錫一言不發(fā),隨小老頭鉆進一個古樸的飯店。店老板認識小老頭,對他很恭敬,為他們安排了一個雅座。小老頭說,紅燜羊肉、兩碗米粉。好嘞!店老板邊答應邊拂拭桌凳。
坐下后,小老頭說,吃個飯,干嗎那么嚴肅?我沒嚴肅。結婚了嗎?沒有。他本來想說“匈奴不滅,何以家為”,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和一個只知道吃喝的縣長說這些,豈不可笑。
圣人講,食色,性也,小老頭說,吃和那個都很重要,要不,活著為了什么。又問,有未婚妻嗎?沒有,他硬邦邦地答道。有相好嗎?沒有。小老頭看著他,不相信他的話。怎么可能,你不要騙我老頭子,我可不好騙。真沒有。小老頭故作神秘地說,你那方面沒問題吧?他有些惱怒,強忍著沒發(fā)作。小老頭說,我只是好奇,你不愿說就算了。沒問題,他說。這個話題讓他尷尬,他想換一個話題,或者干脆沉默,等著上菜。沒問題就好,小老頭說,你要看中哪個女子,給我說,我給你當媒人。
謝謝好意,我現(xiàn)在不想考慮這個問題。他心里想,這個小老頭,哪有一點縣長的樣兒,倒像個拉皮條的。聽說他當過云南省主席龍云的秘書,難怪龍云任命他當縣長。不過,當一個淪陷區(qū)的縣長,無人無槍,無錢無糧,光桿司令,也風光不到哪兒去。由此想到政府,不免失望。這龍云,先是把兒子龍繩武派到這個富庶的地方搜刮民脂民膏,日軍還沒到,炮聲還遠在緬甸,龍繩武看勢頭不好,夾著尾巴跑了。運走的金銀細軟不知有多少,聽說光馱大煙土的騾子就有五十匹?,F(xiàn)在,又放這么個小老頭當騰沖縣長,唉!
紅燜羊肉上來,小老頭招呼一聲,就率先下箸,大快朵頤。美食也沒能占住他的嘴巴。他說,許多記憶都與吃相關,我敢打賭,以后你就是把我忘了,你也不會忘記這頓紅燜羊肉。
寸紹錫想,就吃他一頓吧,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他夾一塊羊肉送進嘴里,所有的味蕾都活躍起來,像一群斗志昂揚的螞蟻,撲向這塊羊肉,嗅,咬,啃,噬,嚼,咽……羊肉消失,化作無數(shù)鮮花在口腔里綻放,芳香四溢,爭奇斗艷。他感到四體百骸都通暢舒泰,所有細胞都歡呼雀躍。
小老頭吃得滿頭大汗,他說,這是我招待客人的最高規(guī)格,你小子有福氣。又說,其實也不全是為了你,還有我,我當上騰沖縣長,還加封少將,也得慶祝一下。說到這里,不能沒有酒。老梁,來壺酒。
老板姓梁,很快為他們拿來一壺酒。小老頭拉住老板,老梁,你也喝一杯,慶祝我當騰沖縣長。
您當騰沖縣長了?老板很吃驚,旋即笑道,這個要慶賀,這個要慶賀。
小老頭怕老板不信,從口袋里掏出縣政府大印讓他看,老梁,你見過縣政府大印嗎?來,你摸摸,摸摸。小老頭拉過老板的手,按到大印上,感覺怎么樣?真不真?老板連說,真,真。小老頭扳過老板的頭,對著他耳朵說,現(xiàn)在,你可要替我保密啊,記住,對誰也不能說。老板說,您放心,您放心,話進到我肚子里,就是漚爛也不會再出來。
寸紹錫覺得小老頭真是厚顏無恥,竟然對飯店老板炫耀。一邊炫耀,一邊要求保密,這不自相矛盾嗎?
老板將縣政府大印恭敬地還給小老頭,怯怯地問了一個煞風景的問題:您的縣衙在哪兒?
小老頭不覺得這是個諷刺,客觀地說,老板也確實沒有諷刺之意,只是寸紹錫聽著像諷刺。小老頭將印仔細裝好,拍拍口袋,得意地說:這不,縣衙就在這兒,流動縣衙,我到哪兒,縣衙到哪兒。
老板說,好,好,口袋縣衙。
老板嘀咕著走開,小老頭對寸紹錫說,你知道他們?yōu)槭裁醋屛耶斂h長嗎?我猜這是你最想知道的問題。是啊,我已經六十二歲了,干嗎讓老朽來當縣長?二人碰杯,干!小老頭有些微醺,眼角出現(xiàn)黃色的眼眵。他拍拍裝印的口袋,這玩意兒,現(xiàn)在是烙鐵,誰都怕燙手,他說,除非傻瓜,才會接手……到哪兒去找個傻瓜呢?他們想到了我……這個小老頭,我,正是他們要找的傻瓜……除了這一枚大印和一個屁用也不頂?shù)纳賹④娿?,我一無所有……你說,這是肥缺嗎?肥缺怎么能輪到我……我是傻瓜,以后你就叫我傻瓜縣長吧……來,為傻瓜縣長干一杯。干杯!
小老頭喝醉了。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端著杯子,走出雅座,來到大廳。寸紹錫不知他要干啥,跟出來。大廳里全是人,說話聲,碰杯聲,吞咽聲,碗筷敲擊聲,挪動凳子聲,等等,響成一片,嗡嗡嗡,像蜂箱。小老頭拿起一根筷子敲敲桌子,聲音不夠大。他又用力敲,終于安靜下來。他舉起酒杯說:安靜一下……今天是個大喜的日子,我當上騰沖縣長了,大家說,該不該慶賀一下?食客們將信將疑地看著小老頭,以為他喝醉了說胡話呢,氣氛好不尷尬。老板也不解地看著他,剛才不是還要求他保密,怎么轉眼間自己就說出來了。如果不信,我讓你們看看縣長的大印。他從口袋里掏出大印,讓就近的人們看。千真萬確,如假包換。他說,從現(xiàn)在起,我是騰沖縣長,我是!我叫張問德,記住,張問德是騰沖縣長,騰沖縣長是張問德……別的,如果還有別的,那一定是假的,是漢奸!
老板向寸紹錫看一眼,寸紹錫沖他點頭。他們給新縣長面子,舉杯慶祝。在他們的帶動下,大伙都向張問德表示祝賀。
回去的路上,小老頭說,你現(xiàn)在知道了我的秘密,你不能離開,你要離開就不仗義……俗話說吃人家的嘴軟,拿人家的手短,你吃了我的紅燜羊肉,至少得跟我干幾天吧……
寸紹錫不知道小老頭到底醉沒醉,保險起見,他送他回住處。小老頭逼他答應,他敷衍了事地答應下來:好的,我不走,我跟你干幾天。
小老頭很開心: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駟馬難追。
寸紹錫不知道他已經上了小老頭的當,他被這句話套住了,再也脫不開身。
他們來到一個很簡陋的小院子。三間正房,兩間偏房。小老頭摸出鑰匙,打開一間偏房的門。這就是騰沖縣政府,流亡政府。小老頭說,還不錯吧,至少有床,能在床上睡覺。以后你會知道,能在床上睡覺該有多幸福。小老頭坐到床上,指指凳子,寸紹錫坐到凳子上。
剛一坐定,小老頭酒醒了。醉意全無,目光直射,面露狡黠。他盯著寸紹錫說,明天,整個保山都知道我是騰沖新縣長,奸細也會知道。奸細,寸紹錫早就想到了,他只是不明白張問德如此做的用意。就是要讓他們知道,我,張問德,騰沖新縣長,就是這個德行,一個沾沾自喜的小老頭,一個酒鬼。一個小老頭,一個酒鬼,能干什么?大概什么也干不了吧。他們會這樣想。好吧,這樣想很好,誰會把一個小老頭,一個酒鬼當回事呢,不當回事就好。
飯店一幕,原來是張問德故意導演的,為的是麻痹敵人。他可真行。張問德說,困嗎?寸紹錫說不困。不困也得睡一會兒,我們黎明出發(fā)。
去哪兒?
我是騰沖縣長,你是文書(寸紹錫就是這時候成為文書的),你說我們去哪兒?!
翻越高黎貢山,除了恐懼、疲憊、累,還有,就是單調,單調得要命。后來,突然,不再單調了。從石縫中蹦出兩個人,大喝一聲,攔住去路。他們各端一把土槍,像傳奇小說中的剪徑強盜。此樹是我栽,此路是我開,要想打此過,留下買路錢。寸紹錫等著他們喊出這四句順口溜,最終很失望,這兩個家伙顯然沒文化,沒能給他們的行為進行一番經典化包裝。他們只知粗聲粗氣地呵斥,一點詩意也沒有。
……兩個活寶押著他們向前走。張問德撂下行李,說背不動。寸紹錫也撂下行李說背不動。他們這會兒不只是背不動,還走不動。兩個活寶用槍逼他們也沒用。張問德一屁股坐地上,你打死我們吧,我們真走不動。他料定他們是要抓活的,才敢這樣說。寸紹錫也說不想活了,與其累死,還不如讓你們打死。他也坐地上不走了。
兩個活寶見硬的不行,就來軟的,與他們商量,我們背行李,你倆走路,這樣總行吧?又說,我們不可能把你倆也背上吧。
行。
張問德腳步輕快多了,他甚至還哼起了小曲。寸紹錫感覺他們像是去赴宴,他不知這種感覺從何而來,只覺得真實無比,而且相信一定會應驗。
當天晚上,寸紹錫的預感變成了現(xiàn)實。土司刀保民宴請他們,刀保民的弟弟刀為民和護寨隊隊長刀勝、副隊長張學飛作陪??救?,香味撲鼻,讓人垂涎欲滴。他們已經三天沒吃一口熱乎的東西了,不饞才怪哩。還有酒。酒香也讓人渾身難受。四支火把照明。不斷有飛蛾往火把上撲,翅膀燒壞,掉到地上,拼命掙扎。
張問德說我餓了,我先吃一口。他撕下一塊肉送嘴里。好香啊,他說,真不錯。吃,吃,盡管吃,土司說,你也吃,你也吃。后邊是對寸紹錫說的。既然一塊兒,肯定是一樣餓,吃吧,吃吧。
張問德有這種本事,本來失禮的事,他做出來,不但不顯得失禮,反而給人一種我們是一家人的感覺。在他,這不叫失禮,叫親切隨意。土司很喜歡張問德。張問德喝酒也爽快,和土司連干三杯。
酒,先是在口腔里燃燒,然后喉嚨,然后胃,然后頭腦,然后四肢百骸,然后在所有的細胞里燃燒。先燒灼肉體,再燒灼理智。十碗酒下肚,土司刀保民的嘴就沒把門的了。不但把他的人槍交了底,順帶著把遠近土司的人槍也交了底。此時的土司和他們剛見面時判若兩人,那時候他可是高深莫測得很。
他們剛被押到土司面前時,土司看都不看他們,只管逗籠子里的八哥。什么人?。克f,頭都不扭一下。
管你的人,張問德說。
管我什么?他還沒抬頭。
管你做人,管你做事,管你活得像個人樣,管你別當漢奸,管你別當軟蛋,管你別當縮頭烏龜。
嗬,口氣不小,什么來頭?
騰沖新任縣長,加封少將銜,能不能管騰沖地面上一個小小的土司?
土司刀保民愣住了。終于,他扭過頭來,盯著張問德仔細看,好像他臉上有字。縣長?少將?怎么證明?
張問德把手伸進口袋里,掏出官印。看看,這是啥?!刀保民接過官印,端詳半天??此苫?,張問德又掏出委任狀以及少將授銜書遞給土司。接下來的一幕仿佛是從《水滸傳》移植過來的:土司納頭便拜。張問德也進入情景,上前一步扶住土司:好漢請起。隨之,兩個人爆發(fā)出一陣爽朗的大笑。張問德和寸紹錫就這樣成了座上客。土司吩咐:殺羊,上酒!
兩個活寶沒資格入席。他們在下邊與隊友一起吃飯,心情沮喪。他們站崗無聊受罪不說,挨餓也不說,還幫張問德和寸紹錫背半天行李,以為立功了,沒想到是闖禍了,他們哪還有心情吃飯。隊友揶揄說,你們抓了兩條大魚。一個活寶說,可不是。另一個說,夠喝一壺了。
寸紹錫到外邊小便時,又看到兩個活寶。此時,他覺得他們挺可愛,想和他們說聲謝謝,他們把臉扭過去,不看他。這里有必要交代一下兩個活寶的名字,一個叫羚羊,一個叫牦牛。
最讓寸紹錫吃驚的不是土司,而是張問德。他喝醉了,不斷言語刺激土司。他說你就是個紙老虎,我用手戳一下就能把你戳個窟窿。他說著真的用手去戳土司。土司也喝醉了,眼瞪得像銅鈴,恨不得用眼睛吃了張問德。土司說,你說什么?你敢再說一遍嗎?張問德說,有什么不敢的?你就是個紙老虎。寸紹錫拽拽張問德衣袖。張問德說,拽我干嗎?他就是個紙老虎,不是紙老虎,敢殺鬼子嗎?土司抓住張問德衣領說,你是縣長怎么啦,就敢侮辱我?兩個人劍拔弩張,一觸即發(fā)。寸紹錫趕快解和,他對土司說,縣長喝醉了,喝醉了,說的是醉話,你別往心里去。張問德不領情,繼續(xù)叫板,我沒醉,我說的沒錯,他就是紙老虎。寸紹錫看到土司的弟弟冷眼旁觀,嘴角掛著狡黠的笑。刀勝隊長是彪形大漢,怒目金剛,一看就是火爆脾氣,這時候他正在壓制自己的怒火,與副隊長交換眼色。副隊長干瘦,沉默寡言,但從眼神中你能看出這是個狠角色,他不出手則已,出手必致命。他點了一下頭,意思是:隊長,你發(fā)話吧。他的手已握在腰間的刀把上。我可不想死在這里。死在這里算什么??h長也好,文書也好,土司把你們殺了,埋了,一點風聲不走漏,你們豈不白死了。想到這里,寸紹錫狠狠踩一下張問德的腳。
張問德扭頭瞪他,你踩我干嗎?我說錯了嗎?他是紙老虎,沒錯,是紙老虎……但那是之前,現(xiàn)在,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他當真老虎,真老虎!我任命他為第一支隊司令。他二百條槍,不出一個月,我讓他變成兩千條槍。那時候,是不是真老虎?
聽到任命,土司的酒醒了一半,他說,當真?
張問德說,任命官員這等大事,豈能兒戲。
信得過我?
信不過你我就不到這兒來了。
此時土司的酒全醒了,他松開縣長的衣領,有些不好意思,叫道,酒,酒,酒,上酒!
……
趙大河,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電影家協(xié)會會員。作家,編劇。現(xiàn)居北京。小說作品見于《人民文學》《十月》《花城》《山花》《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以及多個年度選本。出版的小說作品有《隱蔽手記》《北風呼嘯的下午》《六月來臨》《我的野獸我的國》《侏儒與國王》等多部。話劇作品有《想吃麻花現(xiàn)給你擰》《大魔術師霍迪尼的最后遁逃》《朱麗的欺騙》《苦艾》等。電視連續(xù)劇作品有《湖光山色》《樂活家庭》等,電影作品有《四妹子》。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杜甫文學獎,曹禺杯戲劇獎,《中國作家》短篇小說獎,河南省文學藝術優(yōu)秀成果獎,金盾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