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孔》
作者:余秋雨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日期:2020年4月 ISBN:978-7-5212-0037-9
門 孔
一
直到今天,謝晉的小兒子阿四,還不知道“死亡”是什么。
大家覺得,這次該讓他知道了。但是,不管怎么解釋,他誠實的眼神告訴你,他還是不知道。
十幾年前,同樣弱智的阿三走了,阿四不知道這位小哥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兩個月前,阿四的大哥謝衍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爸爸對大家說,別給阿四解釋死亡。
現(xiàn)在,爸爸自己走了,阿四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了他和八十三歲的媽媽,阿四已經(jīng)不想聽解釋。誰解釋,就是誰把小哥、大哥、爸爸弄走了。他就一定跟著走,去找。
二
阿三還在的時候,謝晉對我說:“你看他的眉毛,稀稀落落,是整天扒在門孔上磨的。只要我出門,他就離不開門了,分分秒秒等我回來?!?/p>
謝晉說的門孔,俗稱“貓眼”,誰都知道是大門中央張望外面的世界的一個小裝置。平日聽到敲門或電鈴,先在這里看一眼,認出是誰,再決定開門還是不開門。但對阿三來說,這個閃著亮光的玻璃小孔,是一種永遠的等待。
他不允許自己有一絲一毫的松懈,因為爸爸每時每刻都可能會在那里出現(xiàn),他不能漏掉第一時間。除了睡覺、吃飯,他都在那里看。雙腳麻木了,脖子酸痛了,眼睛迷糊了,眉毛脫落了,他都沒有撤退。
爸爸在外面做什么?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有一次,謝晉與我長談,說起在封閉的時代要在電影中加入一點兒人性的光亮是多么不容易。我突然產(chǎn)生聯(lián)想,說:“謝導(dǎo),你就是阿三!”
“什么?”他奇怪地看著我。
我說:“你就像你家阿三,在關(guān)閉著的大門上找到一個孔,便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看亮光,等親情,除了睡覺、吃飯,你都沒有放過?!?/p>
他聽了一震,目光炯炯地看著我,不說話。
我又說:“你的門孔,也成了全國觀眾的門孔。不管什么時節(jié),一個玻璃亮眼,大家從那里看到了很多風(fēng)景,很多人性。你的優(yōu)點也與阿三一樣,那就是無休無止地堅持?!?/p>
三
謝晉在六十歲的時候?qū)ξ艺f:“現(xiàn)在,我總算和全國人民一起成熟了!”那時,“文革”結(jié)束不久。
“成熟”了的他,拍了《 牧馬人 》、《 天云山傳奇 》、《 芙蓉鎮(zhèn) 》、《 清涼寺的鐘聲 》、《 高山下的花環(huán) 》、《 最后的貴族 》、《 鴉片戰(zhàn)爭 》……那么,他的藝術(shù)歷程也就大致可以分為兩段,前一段為探尋期,后一段為成熟期。探尋期更多地依附于時代,成熟期更多地依附于人性。
一切依附于時代的作品,往往會以普遍流行的時代話語,籠罩藝術(shù)家自身的主體話語。謝晉的可貴在于,即使被籠罩,他的主體話語還在頑皮地撲閃騰躍。其中最頑皮之處,就是集中表現(xiàn)女性。不管外在題材是什么,只要抓住了女性命題,藝術(shù)也就具有了亦剛亦柔的功能,人性也就具有了悄然滲透的理由。在這方面,《 舞臺姐妹 》就是很好的例證。盡管這部作品里也帶有不少時代給予的概念化痕跡,但“文革”中批判它的最大罪名,就是“人性論”。
謝晉說,當時針對這部作品,批判會開了不少,造反派怕文藝界批判“人性論”不力,就拿到“階級立場最堅定”的工人中去放映,然后批判。沒想到,在放映時,紡織廠的女工已經(jīng)哭成一片,她們被深深感染了。“人性論”和“階級論”的理論對峙,就在這一片哭聲中見出了分曉。
但是,在謝晉看來,這樣的作品還不成熟。讓紡織女工哭成一片,很多民間戲曲也能做到。他覺得自己應(yīng)該做更大的事?!拔母铩钡臒挭z,使他獲得了浴火重生的機會。“文革”以后的他,不再在時代話語的縫隙中捕捉人性,而是反過來,以人性的標準來拷問時代了。
對于一個電影藝術(shù)家來說,“成熟”在六十歲,確實是晚了一點兒。但是,到了六十歲還有勇氣“成熟”,這正是二三十年前中國最優(yōu)秀知識分子的良知凸現(xiàn)。文化界也有不少人一直表白自己“成熟”得很早,不僅早過謝晉,而且?guī)缀鯖]有不成熟的階段。這也可能吧,但全國民眾都未曾看到。謝晉是永遠讓大家看到的,因此大家與他相陪相伴,一起不成熟,然后再一起成熟。
這讓我想起云南麗江雪山上的一種桃子,由于氣溫太低,成熟期拖得特別長,因此收獲時的果實也特別大。
“成熟”后的謝晉讓全國觀眾眼睛一亮。他成了萬人矚目的思想者,每天在大量的文學(xué)作品中尋找著符合自己切身感受的內(nèi)容,然后思考著如何用鏡頭震撼全民族的心靈。沒有他,那些文學(xué)作品只在一角流傳;有了他,一座座通向億萬觀眾的橋梁搭了起來。
于是,由于他,整個民族進入了一個艱難而美麗的蘇醒過程,就像羅丹雕塑《 青銅時代 》傳達的那種象征氣氛。
那些年的謝晉,大作品一部接著一部,部部深入人心,真可謂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云蒸霞蔚。
就在這時,他禮賢下士,竟然破例聘請了一個藝術(shù)顧問,那就是比他小二十多歲的我。他與我的父親同齡,我又與他的女兒同齡。這種輩分錯亂的禮聘,只能是他,也只能在上海。
那時節(jié),連蕭伯納的嫡傳弟子黃佐臨先生也在與我們一起玩布萊希特、貧困戲劇、環(huán)境戲劇,他應(yīng)該是我祖父一輩。而我的學(xué)生們,也已成果累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四世同堂”的上海文化,實在讓人難以忘懷。而在這“四世同堂”的熱鬧中,成果最為顯赫的,還是謝晉。他讓上海,維持了一段為時不短的文化驕傲。
從更廣闊的視角來看,謝晉最大的成果在于用自己的生命接通了中國電影在一九四九年之后的曲折邏輯。不管是幼稚、青澀、豪情,還是深思、嚴峻、浩嘆,他全都經(jīng)歷了,摸索了,梳理了。
他不是散落在岸邊的一片美景,而是一條完整的大河,使沿途所有的景色都可依著他而定位。
我想,當代中國的電影藝術(shù)家即便取得再高的國際成就,也不能忽略謝晉這個名字,因為進入今天這個制高點的那條崎嶇山路,是他跌跌絆絆走下來的。在這個意義上,謝晉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