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方》
作者:蔡測海 出版社:湖南文藝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2月 ISBN:9787540493929
微風(fēng)吹拂山岡,艽野俯仰。葉葉發(fā)聲,接遠處梵音。
冬天的綠草是水邊的菖蒲草,旱地的陰濕地的狗舌頭草、白蒿、冷蕨,石板上的曬不死草,山岡上是常青的松柏樹、無名草,最綠色的是草園子,蔥蒜,蘿卜,青菜,白菜。有大群的青鳥啄食蔥葉。
三峽的雪,南方的雪,從大別山白起,黃山,武陵山,雪峰山,衡山……
長嶺崗像一匹白馬,伸長脖子,飲潺潺流水。
山溪的魚,躲進石頭屋,把水作窗戶,把寒冷關(guān)在水外,魚很暖和,像山里人圍住火塘。這個季節(jié)的魚把大眼睛盡量縮小,不歡,守住魚性情,做一條有思想的魚。魚在冬季收斂時間,蓄住魚勢,到時候,一下子就長大了。俗話,豬大三百斤,魚大無秤稱,魚有多大呢?
尖廟,尖山頂上廟堂。積雪的廟堂,尖廟的輪廓似一頂油白的傘。撐傘的是神仙,愛這一頂傘的一定是仙女。
尖廟望周圍八十里,敬香的不必徒步一日半日,望廟燃香,心靈神靈。上山無路,廟內(nèi)沒和尚。古剎如何時有鐘聲,可能是神仙自己撞鐘?和尚撞鐘是鐘聲,神仙撞鐘是梵音。
梵音領(lǐng)雪,先是一朵一朵地下,再是一團一團地下。路遮了,地蓋了,樹上掛滿了雪,像一幢一幢的雪帳。老虎,野豬,豺狼,一經(jīng)染白,與白鳥爭顏色。
尖山尖廟,月光照雪,似亮長明燈。
稻州來的女人起來,扒開火塘,燃起柴火,木方上的臘肉滴油。下雪了,快過年了,數(shù)著日子,等京城讀書的兩個兒子回家吃團圓飯。少油少鹽的日子,稻州來的女人對兒子說,早點睡,做夢吃肉吃大米飯。一早起來,大兒子說,我夢到吃肉了。小兒子說,我做夢吃到肉了。他倆問,娘,你做夢吃肉了嗎?她說,吃到了,好吃。我還留了肉給你爹。兩個兒子說,爹呢?他會做夢嗎?她說,你們的爹在夢里,他有肉吃,有酒喝,他現(xiàn)在什么也不怕了,不怕人,不怕老虎,不怕刀槍。兩個兒子說,再沒人追得上爹,爹像風(fēng)一樣快,像閃電一樣快,沒人打得過他,他像鬼一樣狠。
火光把婦人的影子投在板壁上,忽大忽小,忽長忽短。影子是看得見的魂魄,婦人對影子說,你留在家里,等我回來。等一家人回來,我出去走走。
婦人出門,月光下的雪地里,她走一步,影子跟著走一步。她對影子說,進屋去,守屋呵,影子慢慢地進了木屋。她轉(zhuǎn)著身子看,影子不見了,她開始往前走。
她朝著尖山尖廟,往前走一段,尖廟往后退一段,尖廟看上去近,走起來不見近。身前身后,是雪。頭上腳下,是雪。又見月,又下雪,那多的年關(guān),那多的雪夜,只有今夜。月光和雪,自九天一齊降落。月是伴,雪也是伴。沒有橋梁上尖山尖廟,一步步地走。到山崗上,月亮和廟,很遠,落雪不遮,看得見。短腳的雪,跪在山頭,長腳的雪,鋪在澗底。
女人如一朵雪,從山崗落入澗底。
天坑和洞口,吐出些霧嵐般的熱氣,三川半胸膛起伏,呼吸無聲。
下山,比落雪慢,沒瀑布那么急。雪不能填平山澗,就有往下往上。
往下有碑,是向氏兄弟修路的功德碑。有長草堂,順手添柴,人長力氣能行長路。雪蓋住了一切伸手可及的,除了雪。雪也蓋住了槍炮聲和殺聲。半坡的水流槽,是舊戰(zhàn)壕。雨夜,是槍炮聲和殺聲再響。兇鬼起戰(zhàn)。雪蓋住了戰(zhàn)爭的聲音。子彈和尸骨埋在深處。它們用蟋蟀和蚯蚓的語言講悄悄話,孤獨讓它們靠近,用地下練成的鼠眼,打量對方生銹的年齡,講述一九二七、一九三七、一九四七,陳年往事,往后的事,它們不曾經(jīng)歷,也從未聽說。
女人和長腳的落雪下到谷底,看得見月亮,看不見尖廟。往下,就像沙漏,人和雪花一同漏下,如流沙傾瀉。
再往上,之字形的路,繞著,要躲著前面的什么。躲開壁陡,往上走,不吃力。路吃腳步,陡坡吃力。腳步吃路,到坡頂,見著尖廟。上下一晝夜,再見尖廟、月亮。腳下風(fēng)起,女人到了尖山腳下,積雪搭成臺階,上到半山,有兩尊菩薩,滿身披雪。女人折一束松柏,掃去菩薩身上積雪,現(xiàn)出真身,是草藥婆婆和四公公,只是眨眼睛,不能說話。伸手拉他們,生了根一樣不動。
尖山頂上的尖廟,原來是幾塊巨石壘成的,沒有神像,也沒有和尚,沒有銅鐘。
她旮旯里找,也沒經(jīng)書和香爐,連香灰也沒有。
以為是雷,卻是鐘聲。聲音披滿雪,撒向四方。
(節(jié)選自《地方》“心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