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話”的名與實
近年,傳統(tǒng)的文話著述得到學界重視,相關典籍陸續(xù)被整理出版。但在文話的名稱、邊界等基本問題上,尚存爭議。與詩話、詞話相比,文話是較為特殊的一類批評文體,這主要體現(xiàn)在它的名、實問題上。
重啟“話”名 報刊助力推廣
“文話”一詞在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使用的頻次并不高。自北宋末年王铚首提“文話”之名,迄于明代,以“文話”為名的著述也只有寥寥數(shù)種而已,與“詩話”“詞話”之名的普及不可同日而語。清中葉以降,學者發(fā)現(xiàn)歷來多“詩話”“詞話”之名而罕有“文話”之書,本著“彌補”藝林缺憾的初衷,有意識地以“文話”名書。此種情況同樣出現(xiàn)在江戶時代的日本學界,《拙堂文話》《漁村文話》也是以“補缺”的名義而相繼問世。其實,回到古代詩文評的現(xiàn)場,便可發(fā)現(xiàn)古代研討文章的著述不可謂不多,只是極少以“文話”為名而已,可謂有“實”而無“名”。清人十數(shù)種《文話》及日人《拙堂文話》《漁村文話》,在內容和文體形式、文風上與古典論文之書并無本質差異,唯一的區(qū)別可能就是對“文話”之名的重啟。
“文話”一詞得到較為普遍的接受是在民國時期,主要途徑是借助當時報刊的推動。1914年出版的《江東雜志》第一期廣告自稱其為“研究文學之好范本”,小字云:“正論詩話、詞話、文話?!薄拔脑挕币芽膳c“詩話”“詞話”并稱了。“文話”與“詩話”“詞話”一般刊登在報刊的文苑版,如1916年10月26日天津出版的《益世報》,文苑版即刊有署名“超塵”的《亦園文話》。此版風格以輕松、活潑為主。對于文學作品“月旦評”式的賞鑒,是編輯與讀者樂見的,故而報紙上的“文話”“詩話”“詞話”,往往是評論作品的居多。在民國報刊上,“話”體批評已擴展到一切文體。1914年6月17日上?!渡陥蟆房堑摹段脑坊劤霭鎻V告》稱:“是書分聯(lián)話、詩話、詞話、賦話、文話、謎話、譯話、制義話、公牘話、詩鐘話等十余類,每類多則六七百條,少亦百余條?!币砸弧霸挕弊侄\蓋諸體,無體不可“話”,其清談、休閑的性質顯而易見。
民國報刊對“文話”之名的推動,既體現(xiàn)在以“文話”一詞與“詩話”“詞話”并稱,刊登《亦園文話》這樣的以“文話”為名的連載文章,也表現(xiàn)在將古來有之的有“實”無“名”的論文之體納入“文話”這一概念之中,突破了清人對“文話”之名的拘泥。以1915年出版的上海《雙星雜志》(第四期以后改組為《文星雜志》)第四期為例,該期雜志有“文話”“詩話”“詞話”欄目,“詩話”欄刊登張峰石《一蝨室詩話》,“詞話”一欄刊登的是署名“鵲腦”的《梅魂菊影室詞話》,兩欄的作品與欄目名皆一致。唯獨“文話”欄刊登的則是章紱云《論文瑣言》,題名并非《文話瑣言》,可見雜志編輯已將傳統(tǒng)的“論文”之名等同于“文話”了。該欄不稱“論文”而稱“文話”,與“詩話”“詞話”相對應,可能是出于保持刊物版面整齊劃一的考慮,但在客觀上的確促成了“文話”“名”與“實”的統(tǒng)一。此后,在對現(xiàn)代文的文體特性、寫作要點的講述中,“文話”一詞也被借用過來,典型者如20世紀30年代夏丏尊、葉圣陶編《國文百八課》每課設有“文話”,后結集為《文話七十二講》,“文話”之名遂由古而貫通于今。
與此相牽連的另一個問題是,既然古代題名“文話”者不多,后世何以不沿襲古代既有的叫法?從古代相關著述的實際名稱來看,稱“論文”“文法”等名為多,尤以“論文”之名最為常見,這可能與該詞語義的模糊性有關。不管是論文體、論文法、論文風,還是其他內容,對文章的任何角度的探討皆可由“論文”來涵蓋。不過,在現(xiàn)代漢語中,“論文”一詞已有了專門含義。借鑒“詩話”“詞話”而使用在古代已出現(xiàn)但使用不多的“文話”之名是較為合適的選擇。
角度多元 展示理論批評
對于古典文話著作,當下日本有人稱之為“作文法”。諸橋轍次《大漢和辭典》(大修館書店1984年修訂版)立“作文法”條目,將其解釋為“文章的作法”,認為漢語談“作文法”之書,以《典論·論文》為嚆矢,繼之以《文心雕龍》《文章緣起》《文則》《文章精義》等。在清代部分,開列了魏禧《日錄論文》、唐彪《讀書作文譜》、方以智《文章薪火》、薛福成《論文集要》四種“作文法”。在日本本國部分,則開列出藤原肅《文章達德錄綱領》、荻生徂徠《文變》、太宰春臺《文論》、山縣孝儒《作文初問》、伊藤長胤《作文真訣》、山本信有《作文志彀》《作文率》、皆川淇園《淇園文訣》、齋藤拙堂《拙堂文話》《續(xù)文話》、海保漁村《漁村文話》、石川鴻齋《文法詳論》、土屋鳳洲《文家金丹》十三種。從其列舉的中、日書目來看,日人所謂的“作文法”之書,實不限于文章作法,也包含文章評論、文體、文風等內容,是廣義的“論文”,以“作文法”稱之亦不確切。
以上是對文話之“名”的述論,按之以“實”,則涉及兩個基本問題:其一,文話研討文章的主要角度為何?其二,文話與其他文章學批評文體如選本、總集的區(qū)別何在?關于文話的主要研討角度亦即主要內容,劉師培《〈文說〉序》總結說:“所論之旨,厥有二端:一曰文體,二曰文法。”文體、文法固然是古代文話的重要研討內容,但以之概括全部文話,亦有失偏頗。文格、文體、文法、文道、文術、文風等內容,均是文話的常見話題,而在特殊學術背景或學術理念下,文話還可能出現(xiàn)新的內容。比如,清代樸學興盛,則談論訓詁小學的內容在文話中便時常出現(xiàn);金石學繁榮,則導致清代出現(xiàn)了大量探討碑志義例的“金石例”類文話;批評文體的編纂郁勃,有人為了“補缺”而撰寫“文話”,則可能刻意摹擬詩話的文體特點。如“因仿前人詩話之例,名之曰《文話》”的孫萬春《縉山書院文話》,模仿《隨園詩話》,加入了不少本事,使得該文話有“閑書”的性質,“可以消遣”。可見,文話內容的多元與不確定性使得難以為其作具體內容上的限定?!懊迸c“實”是緊密關聯(lián)的問題,反觀文話之“名”,既然“論文”之名在古代采用最多,則亦可用“論文”一詞來確定其“實”。對文話內容最簡單的定義,正是“論文”一詞,其實這也是最準確的概括。1961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出版的羅根澤《中國文學批評史(三)》中設立有“詩話、詞話、文話、詩文評點”一章,同樣接受了“文話”概念并將其與“詩話”“詞話”并列,稱:“今存宋人談文專書,當以陳骙《文則》為最早?!绷_根澤將標題中的“文話”解說為“談文專書”,“談文”正是源于“論文”之名。
關于文話與文章總集、選本的區(qū)別問題,其實也是作為批評文體的文話的邊界問題。在文章學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時,其相關概念、范疇的界定不妨參考已高度成熟的詩學、詞學領域。在學界的研究中,詩話、詞話與詩選(詩歌總集、選本)、詞選(詞總集、選本)是涇渭分明的。前者為理論批評著述,雖然其中會出現(xiàn)詩句、詞句甚至整首作品,但作品是為批評、理論服務的,或是出于鑒賞的需要,或是論述相關詩詞理論的例證;后者雖然可能含有對作品的評點,但卻是建立在對作品的遴選基礎之上的,先“選”后“評”,“評”是依附于“選”的。簡言之,詩話、詞話是以展現(xiàn)理論與批評為宗旨,詩選、詞選是以展現(xiàn)經過“選”“評”后的作品為宗旨,二者在編纂旨趣上判若鴻溝。文話與文章總集、文章選本的關系同樣如此。雖然并不排除有將二者混合的個例,如1914年《江東雜志》第1—4期刊登的張破浪《惟精惟一室文話》,便是論文與選文的結合體。但清人已能將“論文”和“選文”區(qū)別開來,清初的王之績《鐵立文起》在凡例中作了這樣的界定:“是編論文,非選文也,故名作如林,皆所弗錄。”作為兩種不同的批評文體,文話(“論文”)與文章選本(總集、評點等)的區(qū)別一如詩話、詞話與詩詞選本的區(qū)別。
綜上,對于古代研討文章的理論、批評著作,使用“論文”一詞指代最為準確?!罢撐摹币辉~達到了名與實的高度統(tǒng)一,但因其在現(xiàn)代漢語中易引起歧義,故可使用借鑒“詩話”而造出的民國以來逐漸推廣的“文話”一詞。
(本文系江蘇省高校青藍工程“中青年學術帶頭人培養(yǎng)對象”資助成果)
(作者單位:江蘇第二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