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遺忘、錯過與人性的思考
在閱讀安哥拉作家若澤·愛德華多·阿瓜盧薩這本《遺忘通論》的時候,我腦中一再回想起臺灣作家唐諾在為昆德拉的《慶祝無意義》所寫的書評里提到的話,他說“昆德拉的書寫是直向的,頭也不回而去,這一指向愈來愈清晰……小說愈前行愈集中愈專注如一束光,除了持續(xù)想下去不再攜帶(或說一路卸下)額外加掛的其他目標……”
什么意思呢?在這段話的上一段,唐諾作出了一定的闡釋。昆德拉晚近的作品不同于那些排隊等著領(lǐng)圣餐的小說(指的是奔著想要獲諾獎去的作家),后者大抵會很厚,題材會看起來很大或者有著某種虛張聲勢的框架和語調(diào),有的作家不惜為此選擇自己并不關(guān)心且熟知的題目,甚至這樣的作品看起來不像一個人的作品,更像是一群人、一個國族、一個時代的集體聲音。這樣的作品看起來更容易“嚇”到評委、同業(yè)、讀者和評論家。但昆德拉統(tǒng)統(tǒng)不要這些,他丟下這些不必要的外殼,于是《慶祝無意義》只有四萬字。
《遺忘通論》
若澤·愛德華多·阿瓜盧薩
上海人民出版社
12萬字的《遺忘通論》當然沒有《慶祝無意義》“丟外殼”丟得那么徹底,但如果換一位作家來處理這么豐厚的題材的話,想必又要是一本躺在床上閱讀時會使手臂發(fā)酸的“巨著”。在這樣一個人們爭著表達,爭著論述,爭著越寫越長越寫越厚的年代,我很意外,阿瓜盧薩這樣的一種處理歷史題材的方式。
這本小說里處理的歷史事件時間跨度長達30余年,如果往更久遠了說,還可以更長。作家以看似片段式的書寫方式,卻讓拼圖最后完完整整呈現(xiàn)出了整個故事面貌,期間還穿插了女主人公自我書寫的部分,讀完會不由得贊嘆他寫作技巧的圓潤與成熟。在這篇書評里,我也嘗試著用碎片化的方式來評論此書。
《遺忘通論》書寫背景
安哥拉作家阿瓜盧薩出生于1960年,曾在葡萄牙求學。在歷史上,如果按照葡萄牙人第一次涉獵這片土地并且?guī)Щ睾谌伺`開始計算的話,那么葡萄牙人對安哥拉的掠奪史長達五百余年。當然更精確的說法是,在1884年至1885年的柏林會議上,安哥拉被正式劃為葡萄牙的殖民地。
從1961年1月起,安哥拉人開始反抗殖民者的行動,要求獨立。在這個過程里,形成了三股力量,包括安哥拉人民解放運動(安人運)、安哥拉民族解放陣線(安解陣)和爭取安哥拉徹底獨立全國聯(lián)盟(安盟)。這三股力量彼此之間還不斷內(nèi)斗。
1975年,葡萄牙承認了安哥拉的獨立身份,上述三股勢力也暫時達成協(xié)議,從殖民者手中接過安哥拉統(tǒng)治權(quán)。同一年,由蘇聯(lián)支持的安人運和由美國、南非支持的安盟引發(fā)對立沖突,進而演變?yōu)榘哺缋瓋?nèi)戰(zhàn)。這場內(nèi)戰(zhàn)持續(xù)了27年,直至2002年才全面停戰(zhàn),期間原蘇聯(lián)、美國、南非、古巴等多方勢力攪入其中各自牟利。
這一段歷史構(gòu)成了《遺忘通論》的書寫大背景,在安哥拉獨立前夜,一位叫盧多維卡的女性因為恐懼,選擇將自己封閉在公寓里長達28年。這28年里,安哥拉經(jīng)歷了內(nèi)戰(zhàn),代表不同勢力的各色人等用自己的方式和她在平行空間里共同譜寫這個故事。他們每個人似乎都有自己的立場與價值,最終又都要回歸到樸實的生活和對人性的思考。
和“正義”有關(guān)的思考
正如在安哥拉獨立以及內(nèi)戰(zhàn)期間,存有多方勢力一樣,小說中也為不同的登場人物設(shè)立了各自歸屬陣營。主人公盧多和她的姐姐來自葡萄牙,盧多的姐夫是安哥拉本地人,但屬于上流階層,在殖民統(tǒng)治將要結(jié)束時,同幢公寓里的許多住戶都因為害怕財產(chǎn)受損而紛紛逃離安哥拉。盧多的姐姐在恐懼中也勸過丈夫離開,但丈夫說:“這些所謂的‘恐怖分子’是在為我們國家的自由戰(zhàn)斗。我是安哥拉人。我不會走的?!碑斎贿@間公寓也成為了后來盧多將自己封閉28年的關(guān)鍵場所。
當殖民統(tǒng)治剛剛結(jié)束,社會動蕩加劇,公寓外迎來了想要趁亂打劫的小偷,他們隔著門沖盧多喊:“開門吧,小妞。我們只是想要屬于我們的東西。你們已經(jīng)從我們這里搶劫了五百年。我們只是來拿回屬于我們的東西?!?/p>
除了葡萄牙人、安哥拉上流社會及底層人民,在這近30年的歷史中還扮演著重要角色的當然就是軍人。在書中,當一名葡萄牙雇傭兵和一名得到蘇聯(lián)與古巴支持的安人運成員見面時,二人的對話也頗有代表性——
“至于先生你,只不過是個拿著美帝國主義臭錢的婊子。你應(yīng)該有點廉恥。”
“那么那些古巴人怎么說,他們就不是雇傭兵了?”
“古巴同志們來安哥拉可不是為了錢。他們是為了信念。”
“我也是出于信念留在安哥拉的。我是在為西方文明而戰(zhàn),對抗蘇聯(lián)。我是在為葡萄牙的存亡而戰(zhàn)?!?/p>
盡管在對“信念”一次的理解上,兩個年輕人價值觀完全是南轅北轍,但他們也有共同話題,那就是羅安達最美的腿。他們短暫但開心地聊起安哥拉女人,那時候政治拋諸腦后,也忘記了他們其實想要彼此的命。
一位偶然路過救了某個極左青年派系分子的男人道出了真諦:“我們獨立可不是為了這個。不是為了讓安哥拉人像瘋狗一樣互相殘殺?!?/p>
另一位曾經(jīng)在街上收留這位裝瘋賣傻的極左青年的女人,將她帶到了自己的農(nóng)場幫忙。這個因為涉足政治兩度入獄的青年是這樣被女人教育的:“你和你的朋友們嘴里總是說著大而空的話,社會正義,自由,革命,與此同時人們愈發(fā)憔悴、病弱,很多人死了。演說不能當飯吃。人民需要的是新鮮蔬菜,是一道好的雜魚湯,至少每周要吃一次。我唯一感興趣的革命是開始讓人民坐下來吃飯。”
關(guān)于“遺忘”的討論
如果仔細閱讀的話,會發(fā)現(xiàn)這本書中嵌入了非常多文學性的內(nèi)容,大量富有詩意的語言出自盧多自我隔離時的書寫。這些書寫作為間隔穿插在各個碎片之間。起初她還可以將感受寫在本子上,紙筆用完后,她寫在墻壁上。她把整間公寓轉(zhuǎn)化成了一本大書。
而在火柴用光之后,盧多不得不開始利用陽光和放大鏡通過燒家具、門、地板等來取火烹飪。在這些東西燒完之后,她開始燒書,公寓的藏書一點點減少,她曾經(jīng)感嘆,自己死后,留下的是她的聲音。而這間屋子里,所有的墻壁都有她的嘴巴。
圖書的減少,讓她覺得自由一點點被剝奪?!熬秃孟袼谡麄€星球縱了火。燒掉若熱·亞馬多之后,她再也不能回到伊列烏斯和圣薩爾瓦多了。燒掉喬伊斯的《尤利西斯》之后,她失去了都柏林。拆散了《三只悲傷的老虎》,她等于燒毀了老哈瓦那?!痹谶@樣富有悲情色彩的燃燒中,文學也為其增添了幾分詩意。圖書的減少確實代表著某種失去和遺忘,但因為閱讀和書寫,盧多又用自己的方式將失去的重新尋回。
在私人層面上,故事里橫跨近30年的幾個主要人物都談及了自己對記憶與遺忘的理解。那個極左青年變得富有,買下了盧多居住的整幢公寓樓,但他會懷念那個從前又窮又傻的自己,以及那些在街道和廣場上手舞足蹈所消磨的時光。那時的世界被太陽洗凈,不會受難解之謎的苦。那時一切都顯得那么清晰透明,包括上帝,他會化身不同的形象,很多次在黃昏時出現(xiàn),和他進行簡短但愉悅的交談。
還有那位安人運的成員,他說有些人害怕被遺忘,但他正相反,他一直害怕的是別人永遠忘不了他。但在奧卡萬戈三角洲,他曾感到被遺忘。當時他很幸福。
而那位葡萄牙雇傭兵呢?他一直沉浸在自己年輕時的錯誤里不能自拔,而就是因為他的錯誤,讓盧多開始了28年的隔離生活。多年后他帶著兒子登門致歉,盧多安慰他說:“別折磨您自己了。犯錯能讓我們改正。也許需要忘了這件事。我們需要練習遺忘?!钡芙^了,他認為遺忘就是死亡,遺忘就是投降。
你看,每個人都有自己對遺忘的理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理,似乎誰也無法說服誰,誰也無法自我改變。但在公共領(lǐng)域,人們又都忙著遺忘。戰(zhàn)爭結(jié)束后,在羅安達的旅館擠滿了從葡萄牙、巴西、南非、以色列和中國來的企業(yè)家,他們都試圖在這個瘋狂重建的國家搞快錢。
人們不會記得歷史上這塊土地屬于庫瓦勒人、辛巴人和穆洽維夸人,但如今的主人卻是些將軍和成功的企業(yè)家,很多人和南方廣袤的天空毫無聯(lián)系。人們不會想起部落一個個都消失不見了,在這個國家什么都會消失。也許整個國家正在慢慢消失,這里一個村莊,那里一個小鎮(zhèn),等到人們留意時就什么都不剩了。
在書的結(jié)尾處,結(jié)束自我隔離的盧多寫給自己的最后三句是這么說的——
“我很遺憾你錯過了那么多。
我很遺憾。
但不幸的人性不是和你一樣嗎?”
這話是說給她自己的,但不是也是說給很多其他人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