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5期|王可心:風(fēng)從北方來(節(jié)選)
“啪”的一聲,走廊的空氣開關(guān)跳閘,沒有月亮的夜晚,伸手不見五指。拘留室里的姑娘們開始罵娘。娘生你們一回,是讓你們隨時拽出來使用的嗎?鹿小角沒罵,倒不是她有多舍不得她娘,她懶得罵,自打被關(guān)進來,她一直蹲在地上,偶爾貓起腰伸伸腿,她想不通,為什么會這么點背?大概是鄰居們報的警,才將她們連窩端。警察沖進去的時候,她和幾個兄弟姐妹正商量著下一趟活兒去躺哪條馬路。
“誰是鹿小角?”重見光亮的同時,門口站了一個人。
旁邊的小蔣用胳膊肘捅了她一下。
鹿小角瞇起眼,嘟囊著,“有事兒?警察大哥?!?/p>
“出來?!?/p>
鹿小角特別想提醒眼前的小鮮肉,這么標致的長相,干嗎這么兇巴巴。
拖著已經(jīng)麻木的雙腿剛邁了幾步,她聽見身后的小蔣又跟了一句,“嘴兒甜點兒,別忘了,大后天是你那帥哥的生日?!?/p>
怎么能忘呢?這個生日,她已經(jīng)記了八年。要不是為這一天,她才不在乎是不是被抓,在哪兒不是吃飯睡覺?就是可惜了為這個生日準備的那些錢,生怕忍不住花掉攢在老板那兒,說好后天結(jié)賬,躺了仨月馬路,一次差點真成瘸子,一次還差點送命,結(jié)果泡了湯,全捐了公安。
“十來個人,干嗎就拎我出來呀?”鹿小角不往前走了。
這個明顯比她還年輕的乳臭未干的警察不得不也停下腳步,臉微微地泛紅。鹿小角覺得有趣,搶白了一句,“我還沒不好意思呢,你臊什么呀?”年輕警察聽了她的話,挺直了腰桿,厲聲喝道,“痛快點?!?/p>
推開走廊盡頭的門,鹿小角面前坐了三個人。這是什么節(jié)奏?姑奶奶又不是主犯。鹿小角想好了,公安也得講理,要是他們敢拿軟杮子捏,她就撒潑。
“你家里人來看你?!弊陂L條桌后的年長的警察開口了,他這一開口,鹿小角才意識到,三人中還有兩個沒穿警服的。
“你們誰呀?”已經(jīng)就座的鹿小角抬起眼皮撩向?qū)γ娴膬蓚€陌生男人。五六十歲,滿臉皺紋,一個穿著一件半新不舊的軍大衣,另外一個罩著黑色皮夾克,水獺毛領(lǐng)里露著一截白色的襯衫,頭發(fā)也梳得一絲不茍。鹿小角判斷,這是倆農(nóng)民工。
軍大衣指著皮夾克對鹿小角小心翼翼地說,“他,是你爸,我,是你舅舅啊?!?/p>
這話讓鹿小角嚇得倒吸了一口氣,瞇起眼打量著兩個老男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核桃紋里布滿了灰塵,沖她咧嘴表示笑意時,皺紋乍開,像一朵秋天的菊花。倆人并不迎接鹿小角的目光,軍大衣低下頭揉搓著擺放在桌上的手指,皮夾克干脆把臉扭向了墻角,一副吊兒郎當?shù)募苁?。什么爸?什么舅舅?都是哪兒蹦出來的?鹿小角皺著眉頭對警察說,“我不認識他們?!?/p>
“我們已經(jīng)來天津一個禮拜了,就為找你,昨兒知道的,你在……這兒。”自稱舅舅的人支支吾吾地解釋說。
警察也跟著溜了一句,說看過他們的證明,也給當?shù)嘏沙鏊蛄穗娫挕?/p>
鹿小角騰地站起身,想罵警察不地道,不就是碰瓷兒么,想拘就拘,想押就押,至于弄倆不倫不類的鄉(xiāng)下鬼惡心人么。但是人在屋檐下,她只能把到了嘴邊的話咽回去。剛拉開門鎖,卻聽見年長的警察說,你想不想出去?他們是來保釋你的。
還有這事兒?鹿小角挑了挑眉毛,想起了兩天后過生日的那個人,嘴角撇出一絲笑意。
松開門鎖,重新坐回長條凳,鹿小角在三張A4紙上簽上名字,聽完年長警察的教育和囑咐,就算履行完了保釋手續(xù)。她對那一連串希望她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話沒興趣,倒是有一個信息讓她不可思議,他們,這兩個男人,居然替她交了一萬塊錢的罰款。鹿小角想了想,她也沒交下過哪個大叔啊,難不成,天上真掉下來個爸和舅?她可有些年頭沒聽過這倆稱呼了。
“甭跟著我啊?!背隽伺沙鏊拈T,鹿小角甩給倆人這句話,就大步流星地朝前走。
兩個男人緊緊地跟上,隨著她鉆出胡同,又穿過馬路,像三條魚,游弋在往來的車海人海中。扛著旅行包的舅舅氣喘吁吁地又說話了,“你不記得我了么?你媽過世的時候,我來了。”
鹿小角怎么會記得呢?那么混亂、崩潰的時候,又是八年前。鹿小角對她爸倒是有點記憶,因為她媽在世時,一直在罵她爸。鹿小角的爸媽是在她四歲時離的婚,她跟著她媽到了天津,從此,雖然沒再跟她爸照面,但她爸揣在了她媽的兜里,時不時地被拿出來罵兩句,直到八年前,她媽死了,再也聽不到謾罵和詛咒,才斷了與那個男人的關(guān)聯(lián)。那一年,她十七歲。
鹿小角很餓,她已經(jīng)一天一宿沒吃東西了,所以三拐兩拐,停在了一家“北京烤鴨”店門前,雖然不是全聚德,也足可以讓她飽餐一頓了。她看了眼身后的兩個人,問,“有錢嗎?”軍大衣看了眼皮夾克,點點頭。
一只鴨,幾張餅,兩個菜一個湯,風(fēng)卷殘云地迅速見了底。鹿小角打了個飽嗝,掃了一眼面前一直不動筷子的倆人,最后把目光落在皮夾克的臉上。
“想找人養(yǎng)老?你欠我多少先不說,你看我能養(yǎng)么?我還想找人養(yǎng)著呢?;厝ピ摳蓡岣蓡岚?,啊?!闭f著,離開了座位。
“丫頭?!甭剐〗锹牭搅艘粋€沙啞的聲音,回過頭,樂了,“喲,您會說話呀?我還以為您是啞巴呢。”這是這么半天她聽見老鹿說的第一句話,她知道他什么意思,馬上堵了他的嘴,“花那一萬后悔了?您活該。再說了,您要真是我那什么人,花倆錢兒不應(yīng)該啊?”
“跟我回東北老家,回呼欽?!?/p>
鹿小角萬沒料到對方擠出這么幾個字,簡直讓她哭笑不得,她問,“吃錯藥了吧您?”
“我一個月給你五千塊錢?!?/p>
又不是初出茅廬的丫頭片子,鹿小角怎會相信這種不著邊際的話,指著倆人的鼻子重申了一遍“再跟著我就報警了啊”。轉(zhuǎn)身剛走了幾步,又傳來皮夾克的聲音,“那就八千?!甭剐〗遣坏貌划斦媪?,軍大衣也追上來,補充說,“你爸開了個農(nóng)家樂,有房子有院,想讓你回去跟他一起經(jīng)營?!?/p>
重回皮夾克的對面,鹿小角覺得有必要認真看看這個財大氣粗、會討價還價的爺們兒,面前閃爍的小眼睛里透著一絲堅定,就是這一絲堅定,差點讓鹿小角在片刻的對視中敗下陣來。對方蹺起的二郎腿也吸引了鹿小角的注意,嘿,居然穿著一雙锃亮的皮鞋,如今的天津城,要不是天天擦拭怎會有如此清潔度?真是個鄉(xiāng)下奇葩男。再聯(lián)想剛才一路走來,始終是軍大衣扛著包,眼前這人背著手邁著四方步,還真是一仆一主。鹿小角有了主意,伸出兩根手指說,“三萬二,四個月的,放這兒,我就跟你回去?!?/p>
“靠?!甭曇綦m然不大,但是鹿小角聽到了,緊跟著她又聽到一個字:“成。”
出了飯店的門,三人直奔銀行,取了錢,又奔電腦商城。鹿小角心里不平,什么世道,農(nóng)村人竟比城里人有錢,但好在解了燃眉之急,鹿小角還是覺得天空比較晴朗。
買電腦倒沒費力氣,鹿小角只有兩個條件,一是能做圖,二是按照三萬塊錢買,超過三萬她沒有,但也不能太便宜,比如單價兩萬五的,剩下幾千她有什么用呢?她只想在這一天把這筆錢都花在那個人身上。最后,選擇了聯(lián)想拯救者。這個名字也讓她很喜歡。
走出商場前,鹿小角去了衛(wèi)生間,洗掉濃妝,摘下紅色假發(fā),重新出現(xiàn)在兩個鄉(xiāng)下人面前時,他們驚訝的目光告訴鹿小角,此時的她已經(jīng)煥然一新。丁漢文是研究生,鹿小角知道他喜歡清純的女孩子,雖然倆人差距太大,不可能讓他愛上自己,但是她要給他一個好形象,起碼不能讓他太反感。
三人打車直奔建筑學(xué)院的研究生大樓。甩開軍大衣和皮夾克,鹿小角打電話叫出了丁漢文。
當這張英俊的、暖人的面孔近在咫尺時,鹿小角覺得一切都值了。拘留算什么?身后那兩個皺皺巴巴的男人算什么?未來東北的幾個月又算什么?她又看到了這張面孔,并且大方地驕傲地跟他說生日快樂,拿出生日禮物,這就足夠了。她知道他需要這樣一臺電腦,但是根本無力實現(xiàn)。他的老家在山西農(nóng)村,他不但得不到父母的資助,每月勤工助學(xué)掙的錢,還得接濟家里。鹿小角希望手里的東西能雪中送炭,助他設(shè)計出精美的圖紙。她聞到了丁漢文身上散發(fā)出的淡淡的力士香皂味,她真希望能融進這香味中。雖然有過兩個前任,同居過上過床,可唯獨眼前這個連手都沒碰過的人讓她面紅心跳。
但是,丁漢文說,“我不能要?!?/p>
“為什么?”
“太貴重了?!?/p>
“又不讓你還?!?/p>
“那更不能要了。”
鹿小角覺得已經(jīng)有眼淚在打轉(zhuǎn),怎么能不要呢?必須要啊。幾個月的努力就是為了幫他啊。這是丁漢文的愿望,更是她的愿望啊。雖然緊張得要窒息,但她還是笑嘻嘻故作輕松地甩出一句:“這點面子都不給呀?又不讓你以身相許?!?/p>
話音落下的同時,電腦也塞進丁漢文的懷里。
“好了,我還有事,我走了?!泵髅魇墙o人禮物,鹿小角卻覺得是落荒而逃。
丁漢文沒再推脫,鹿小角想他是不是因為最后一句話,才沒推脫呢?走了幾步,回過身,看見丁漢文的背影已經(jīng)消失在玻璃門里。
說不出什么滋味,鹿小角的眼淚落了下來。
動車的票沒了,臥鋪票也沒了,但是,鹿萬年著急,一著急,就買了三張硬座。
送完電腦,鹿萬年先是陪鹿小角折騰了大半個天津城,去了郊區(qū)她與幾人合租的公寓,拎走一只皮箱,按鹿小角的說法,那就是她的全部家當了。他聽見鹿小角低聲跟兩個正化妝的女孩耳語了幾聲,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射向老鹿和他的前妻弟張援朝。老鹿被看得渾身不自在,就把眼睛瞥向了別處,去打量這間不到二十平的房間,擠擠插插地竟然擺了六張上下鋪。這丫頭活得可真不咋地,老鹿想,住著這么破的地方,掙著那么下賤的錢,他鹿萬年的出現(xiàn),那不就是救星么?
帶著這個想法,坐到火車上時,鹿萬年的腰桿挺起了不少。他瞟了幾次對面的鹿小角,發(fā)現(xiàn)她始終側(cè)著身斜著頭看向窗外。窗外有什么呢?夜已經(jīng)很深,外面無非是車廂內(nèi)的翻版。鹿萬年在她倔強、冷漠的臉上找不到一絲幼時的痕跡,二十幾年了,這就是個陌生人啊,走在大馬路上,肯定頭也不回地錯過。
“錢都給那小子買那玩意兒了?”鹿萬年發(fā)出沙啞的聲音。
“管得著么。”
“我的錢,咋管不著?”
“你真逗,那是我工資。”
倆人一路無語,為了避開鹿萬年,鹿小角的頭一直歪著。直到清晨下了火車,她才又發(fā)出一些動靜,沖著鋪天蓋地的鵝毛大雪喊了幾嗓子,鹿萬年這才意識到,這丫頭壓根不是東北人了。
三人又換乘了去往鎮(zhèn)里的公共汽車,在鎮(zhèn)北松花江邊的碼頭上了擺渡船。擺渡船由挖沙設(shè)備改制而成,能同時容得下兩輛皮卡和幾十號人,每天幾班按點兒發(fā)送。三人到的時候,岸上只有倆人,下一班還要一個半小時,但是老鹿給了船家五十人的票錢,擺渡船就按規(guī)矩加了一班。接近中午時分,三人趕到了家,呼欽村。村子傍松花江而建,下了擺渡,沿著水泥路一直朝東走,村東的盡頭,醬塊砬子的山腳下坐落著一套紅磚仿舊的兩進院,這就是老鹿的農(nóng)家樂了。推開紫漆大門,原本吵鬧的院子瞬間變得安靜,老老少少把目光聚向鹿小角。鹿萬年只掃了一眼,就知道來人都有誰:姐姐、姐夫領(lǐng)著兒媳婦、外孫,弟弟兩口子領(lǐng)著孫子。也就是,鹿家跟他平輩分的人,該來的都來了。按照鹿萬年事先的電話,農(nóng)家樂管事兒的臘梅也掛出了歇業(yè)的牌子,張燈結(jié)彩、殺豬灌血腸迎接他們的歸來。
鹿萬年環(huán)視一番,對臘梅的布置表示滿意,讓她先安排鹿小角住下。他對鹿小角介紹說,“你得叫姨,農(nóng)家樂的經(jīng)理。”當然,相好的那一層,老鹿暫時把它省略了。
鹿小角沒給臘梅和其他人一個正眼,拖著皮箱去了東廂房。鹿萬年就喊伙計小唐上菜,已經(jīng)進了東廂的臘梅回過身說,“我給他放假了,家宴么。”
臘梅時不時地展示自己在這個家的身份和地位,讓鹿萬年心里不舒服。這么多年,他就想提醒她,你不是老板娘,雖然上了床睡了覺,但你不是老板娘。
鹿萬年只好自己招呼大伙落座,待幾個女人把菜擺好,臘梅卻一個人回來了。
鹿萬年無奈只能親自去請,鹿小角卻躺在床上沒有動的意思。
鹿萬年說,“去見見親戚?!?/p>
鹿小角閉著眼,“我來打工的?!?/p>
“這就是工作?!?/p>
鹿小角不情愿地白了眼鹿萬年,踢踢踏踏跟著他出了廂房站到了正房的圓桌跟前。鹿萬年一一把兩大家子人介紹給鹿小角,人們紛紛夸贊丫頭長得俊祝賀父女團圓,道喜的話說到了老鹿的心里,不管咋說,最親近的人回到了他身邊,在姐姐和弟弟面前,他就是個全乎人了。老鹿舉起杯,本來想來段開場白,卻不想鹿小角吹了吹劉海,搶了先。
鹿小角說,“各位老少爺們好,我呢,是來掙錢的,沒轍啊,天津混得不好,他說一個月給我八千,我就來了?!?/p>
說罷,一仰脖干了杯中酒。
老鹿想,他的臉色一定很難看,因為桌上的人誰也不吭聲了。老鹿知道他們都等他發(fā)作,可他偏不,本來揚眉吐氣的事兒,他不能讓人看笑話。他是誰,方圓二三百里最大農(nóng)家樂的掌柜,風(fēng)風(fēng)雨雨闖過來,啥陣勢沒見過,所以,他不但沒發(fā)作,還拿起一張煎餅卷了截大蔥沾醬遞給鹿小角。鹿小角同樣沒給他面子。鹿萬年就自己叭嗒叭嗒地吃。
鹿小角三下五除二結(jié)束了晚餐。她走之后,屋子里只剩下碗跟筷子相碰的聲音。誰能說什么呢?誰敢說什么呢?
老鹿不干了,原本還想壓著氣,火苗卻蹭蹭地往腦門兒上躥,這分明是沒人給他臺階啊。老鹿重重地放下酒杯,問姐姐,“你啥意思?你們都啥意思????啥意思?”老鹿手一揮,“吃完了拉倒,都走,散了吧?!?/p>
平日三句話說不攏都要翻臉,何況此時已經(jīng)三兩小燒下肚,老鹿鐵青著臉率先起立。
天剛蒙黑,院子里就只剩下鹿家爺倆了,一個東廂,一個西廂。
折騰了一天,鹿萬年忍不住劇烈地咳嗽,好在臘梅早把鎮(zhèn)咳藥備好。鹿萬年平息之后,東廂卻傳來鹿小角鬼哭狼嚎的歌聲。老鹿趴著窗望去,北風(fēng)呼嘯,雪片仍在飄灑,對面的窗戶泛著橘紅的燈火,他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暖流,要是日子還有很長該有多好,怎么就得了肺癌呢?怎么就是晚期了呢?嘆著氣,老鹿又罵起來,老天爺也真不是個東西,憑啥這種事要輪到自己腦袋上呢?
關(guān)于得病一事,除了老鹿本人,只有臘梅知曉,要不是她陪著去的醫(yī)院,老鹿連她也不想告訴的。老鹿知道她現(xiàn)在琢磨啥:這點家業(yè),她到底能分多少?這個女人萬沒料到老鹿能把閨女找回來,表面的樂呵下藏著天大的不滿。老鹿看在眼里,也不想瞞她,給不了啥,那就給個實底吧。老鹿說,“這丫頭要是認我這個爹,對我知冷知熱,這份家業(yè),我就都給她?!?/p>
臘梅說,“你的東西你說了算。”
“我知道你想啥,你兒子我?guī)湍憷洞蟮模吭逻€給你工資,你不虧。再說你不想有個爺們兒摟著?。俊?/p>
老鹿說完這句話,臘梅放下藥開門就走了,像往常一樣,老鹿點頭,她就留宿,老鹿要是不吭聲,她就回自己家。老鹿有老鹿的算盤,女人是啥,是衣裳,人活著要衣裳有用,死了,衣裳能干啥呢?老鹿當初看上她,是因為她屁股大,可這屁股能為他守寡么?指不定他尸骨未寒,就另有所屬了呢。何況她還有一個少爺兒子,不管留多少,要不了幾天就能敗光。
家產(chǎn)同樣不能給姐姐和弟弟。爹媽死那年分三間草房幾畝旱地時,兄弟情分早就分得無影無蹤。這么多年除了大年初二能吃頓團圓飯,三家基本沒什么往來。當年他偷雞摸狗滿鎮(zhèn)子閑逛的時候,他們躲瘟疫似的躲著他,就算他這幾年發(fā)跡了之后,那兩家說話也總是陰陽怪氣、夾槍帶棒。老鹿就是把錢扔了聽了響,也絕不會留給他們。
思來想去,一周前,老鹿就想到了鹿小角,這個四歲離開他的閨女,這個唯一一個他不煩不恨跟他沒有糾葛的人。半輩子辛辛苦苦攢下的家當,只有放在這個人的名下,他鹿萬年才能死得暝目。當然前提是,她得對他好,要是不冷不熱,他就臨了把錢捐給鎮(zhèn)上的希望小學(xué)。他死以后,有人世世代代念叨他的名字,也算雁過留聲。不過,即便圖個好,鹿小角眼下的態(tài)度,他也是不會計較的,畢竟二十幾年沒見呢。他得處,他得找她談,并且,絕不能告訴她自己的病情——跟個要死的人,哪能試出真情還是假意?
第二天一早,鹿萬年坐第一班擺渡船去鎮(zhèn)上的鮮花店買了一束郁金香,插進花瓶里放在東廂的窗臺,他知道城里人都時興洋事兒。然后他躲在馬廄里往這邊觀察。果然,窗簾拉開時,鹿小角瞪大了眼睛,漸漸地湊到窗前。鹿萬年的心狂跳不止,閉上眼,等待著,聽見門嘩拉被推開,緊接著一陣風(fēng)刮到了跟前,再睜開眼時,那束郁金香牢牢地插在了馬槽里。
“有病啊?!边@是鹿小角給這件事的總結(jié)。
老鹿就當啥也沒發(fā)生,還是忍了。
鹿小角晌午坐著擺渡船去鎮(zhèn)里逛大集的時候,他也登上了同一班船,一路相隨,鹿小角不急也不攆,因為她買東西他能付賬。
逛完了集,老鹿還請鹿小角在鎮(zhèn)上吃了包子。
像鎮(zhèn)里的所有熟人一樣,包子鋪的老板也向老鹿道了喜。老鹿人前春風(fēng)得意,私下里卻低聲與鹿小角掰扯。
老鹿說,“我接你回來,不是找冤家,對不?”
“當年判你一個月八十塊錢撫養(yǎng)費,什么時候按月給了?八十啊,兩個菜錢。怎么好意思呢。”鹿小角比劃著。
“那會兒沒錢啊,有這買賣才幾年?!?/p>
“八十你沒有?”
老鹿想了半天,“你也不跟我叫爸呀,打過三次電話,你媽哪次讓你跟我叫爸了?”
“我呸,我高中都沒畢業(yè),工作都找不著,你這吃香喝辣的?!?/p>
老鹿很反感丫頭的這個“呸”,但是他忍了,他說,“那你這條命總是我給你的吧?”
鹿小角扔下筷子,摔門而去。
放在呼欽的別人身上,敢這么對老鹿,他早掀桌子了,可是這次他還是忍住,咬著牙追出去,卻讓鹿小角罵了一句,“滾?!?/p>
老鹿壓著火氣,說,“從前的事咱不提,咱就說現(xiàn)在說將來,行吧?”
鹿小角不管不顧徑直朝前走。
老鹿實在忍不住了,沖她的背影喊了句,“說破大天,我也是你爸,你也是我閨女?!?/p>
不滿歸不滿,睡了一宿覺,老鹿想明白了,想讓他們倆像別的父女一樣,是不大現(xiàn)實的,臘梅也說,這姑娘怕是軟硬不吃呢。第二天,老鹿就改變了打法,換句話說是,改變了標準,親不親可以再處,但既然找回來了,就得讓她成為一個能干活的吃苦耐勞的人,將來好守住他的攤子。況且自己的時間不多了,他必須在有限的時間里打磨出個接班人。
自打見了鹿小角,老鹿的腦子里一直畫著一個問號,這到底是個壞到啥程度的孩子?是因為缺錢才不往好道上走,去碰瓷兒?如果日子安穩(wěn)了,她能不能學(xué)好呢?老鹿咋也沒料到,他的閨女能這副德行,生生地往人家車上撞,騙錢。這就叫報應(yīng)?
雖然下了決心,可想調(diào)教這丫頭太難了,要啥沒啥,干啥啥不會,從哪教起呢?琢磨來琢磨去,老鹿捋清了頭緒,在呼欽想立住腳,首先得會做盤醬。盤醬是呼欽的命根子,也是農(nóng)家樂的命根子,每年開啟醬缸的日子,十里八村還有吉林長春的人都一窩蜂地涌來,多少呼欽人,不管漢人還是滿人靠著醬缸發(fā)家,到農(nóng)家樂的客人更是沒有不點醬做的菜,有人去了南方發(fā)展,回到東北也會來老鹿的院子吃上一頓,正經(jīng)給農(nóng)家樂送來不少財氣呢。所以,百事從醬開始。
老鹿背著手,一本正經(jīng)地對在院子里來回溜跶的鹿小角說:“你不能再干那些下三濫的事兒,得干點正事兒了?!?/p>
鹿小角樂了,“嘿喲喂,下三濫笑話下三濫?”
老鹿不接她的話茬,繼續(xù)說,“在我這打工就得按我這的規(guī)矩,從今天開始,先學(xué)做醬,幫著接待客人,上菜,打掃房間?!?/p>
鹿小角不滿,“你做夢?!?/p>
“不干也得干。”
“我就不干。”
眼見著倆人又要針尖對麥芒,臘梅趕緊過來勸架,拉走鹿小角。老鹿憋氣,失望,這丫頭不是會干啥的問題,而是壓根不想干吶,這是個祖宗啊。
老鹿怕繼續(xù)跟鹿小角爭執(zhí)下去,不好收場,就找了個借口,帶著一肚子的氣,去豆腐坊和油坊結(jié)賬。結(jié)賬的事兒,他是信不過臘梅的。
沒成想,老鹿本就不爽朗的心到了油坊,又起了更大的波瀾。
結(jié)完賬,老鹿碰上了前去打油的弟媳,出了大門,她把老鹿拽到一邊,支支吾吾地耳語道:“大哥,那丫頭我咋瞅著不像你呢?你整準了,不是重名?”
老鹿的心咯噔一下,他明白這句話背后的意思,丫頭是鹿小角,但不一定是他老鹿的種。
老鹿喝了她一句,“瞎扯老婆舌?!?/p>
弟媳讓他罵得灰溜溜地走了,可老鹿不平靜了。咋會這樣呢?這個問題他可從來沒想過。回到農(nóng)家樂,老鹿就找機會觀察、打量鹿小角,從眉眼到身段,老鹿越看心里越慌,難不成老婆當時跟了誰?怪不得那么急著離婚。跟了誰呢?老鹿甚至把村里、鎮(zhèn)里的男人挨個想了一遍。難道,大限將至,還要被戴綠帽子不成?老鹿越想越憋氣,為啥要把她找回來添堵呢?
老鹿感覺自己要瘋了,于是就想到了親子鑒定。馬不停蹄上網(wǎng)查,打電話,聯(lián)系了一家可以遠程鑒定的機構(gòu),按要求拔了一根自己的頭發(fā),又趁鹿小角不注意去東廂的枕頭上找了根她的頭發(fā),仔細地打包好,郵走。
等待的過程,讓老鹿心力交瘁。因為心里有了疙瘩,對鹿小角的在意就差了那么一層意思,不如前幾天親,也提不起興趣管理,口角的時候惹急了更不想讓著她了,發(fā)展到后來,有時干脆冷戰(zhàn)一天。其實,冷靜下來,他也覺得這就是他的閨女,咋能不是呢?寬額頭、左撇子,這是他們鹿家的標志,最關(guān)鍵她的烈性像他鹿萬年,這些旁人看不出,他和臘梅天天跟她相處,是能體會得一清二楚的。
鹿萬年也想好最壞的結(jié)局,如果不是親生,他就一把火把這個農(nóng)家樂點著,反正得了絕癥,不如跟一生的心血同歸于盡,誰也別想沾他的光,希望小學(xué)也別想。他要在人生的最后時刻,在這座醬塊砬子下,為所欲為,名留呼欽。
鹿小角當然不會知道,自己的頭發(fā)已經(jīng)被郵到了遙遠的北京。自打進了這個院子,她想的只有一件事,怎么能讓那個老流氓不舒服。她永遠不會忘了推開紫漆院門,邁進門檻第一步時的屈辱。她跟小蔣去過京郊的兩個農(nóng)家樂,都沒有眼前的陣勢,百十平米的院落比中學(xué)時的教室還寬敞,東西兩排是規(guī)矩的仿1970年代紅磚建筑,一側(cè)掛匾餐廳,另一側(cè)掛匾客房,每間房前挑著的紅燈籠也讓鹿小角覺得刺眼,因為每一塊紅色燈布上都有一個燙金的“鹿”字,就是說,這里,這套頗有氣勢的院子的全部都是那老流氓的產(chǎn)業(yè)。短短的幾十秒,鹿小角就能判定,這套院落是經(jīng)過規(guī)劃后的新建,而不是那種住宅改造。沒有厚實的家底,能有這排場嗎?穿過正房的小門進到后院,更讓鹿小角瞠目,參天的柳樹下,亭臺掩映,屋舍整齊,即便在眼下蕭條的季節(jié),仍難掩俏皮里的華貴。這是怎樣的日子?在她和她的母親朝不保夕的時候,在她被城里人欺負的時候,這老流氓過著怎樣的日子???鹿小角不平,擁有這么可觀買賣的人,竟然還虧欠她撫養(yǎng)費,竟然在她母親死后,蹦子兒再沒寄過。
最讓鹿小角不能接受的是,倆人就撫養(yǎng)費問題掰扯到最后,老鹿攤出了一沓郵政匯款底單。
老鹿說,“晚給是晚給,我可一分不差,你媽要是沒給你花,那是她的事兒?!?/p>
鹿小角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他竟留著匯款底單。她想罵祖宗,想把手里端著的一杯水都潑在對方的頭上。怎么會遇到這么操蛋齷齪的渣男,還是她爸。
所以,老鹿交給她的活計,她是堅決不會干的,做醬收拾客房?姑奶奶打小除了給自己就沒給誰做過飯鋪過床。當然,偶爾她也會跟著臘梅端盤子送餐,都是趕上寂寞想找人聊天解悶時,特別碰上都是男客人的飯局,酒菜擺好,她也會扭著腰肢拉一把椅子坐下,一起喝點東北小燒,講講笑話,唱唱歌兒。老鹿看不上,就喊她,喊不回就去拉,而老鹿的出現(xiàn),只能讓鹿小角更加地放縱,她就是想騷給他看,老東西能忍就忍,她就在此免費吃喝,如果忍不了,可以攆她走,反正這個院子除了吃飯不花錢,沒有任何讓她留戀的地方。
對老鹿和臘梅的關(guān)系,也讓鹿小角不舒服,不舒服自然就要挑撥一下。一天早上,倚著門的鹿小角突然指了指躺椅里的老鹿,對臘梅說,“他怎么不娶你呀?聽說十幾年了?”
臘梅正扒蔥,有些不好意思,打岔道,“別聽他們胡說。”
“我知道他想什么,”鹿小角繼續(xù)比畫著老鹿,“娶了你,他的財產(chǎn)你就有份啊。他是不是還得跟你算計一個月幾次,一次多少錢?。俊?/p>
雖然平日里能跟客人們講葷段子逗悶兒,但是以鹿小角的身份和輩分說出這么直白的話,還是讓臘梅渾身不自在,無地自容。
鹿萬年更是氣憤,直接放下手里的茶碗,怒懟鹿小角,“有娘養(yǎng)……”
鹿小角等著他的下半句,可老鹿猶豫了半天,還是把最想說的咽了回去,嘟囔著,“太他媽不像話了。”
“我告訴你啊,再拿我媽說事兒,別怪我他媽翻臉?!?/p>
“他媽的”幾乎成了倆人對話的口頭禪。
能把這層窗戶紙捅開,讓面前的一對男女尷尬,鹿小角快意無比,扔下臘梅分配給她的工作,戴上火紅的假發(fā),披上羽絨服出發(fā)了。
她得去看看這個村子。到農(nóng)家樂的第一個晚上,鹿小角就把母親的相冊從皮箱底層拿出來,一頁頁地翻看。母親的照片不多,鄉(xiāng)下的有幾張,大多是結(jié)婚時拍的,還有在照相館與鹿小角一起拍的寫真,到了天津后,母親一直做鐘點工和力工,天天奔波生計的人,哪有心思照相呢?即便是照了,也只能存在手機里,不會去沖洗,所以,只有寥寥幾張去北京時在故宮和頤和園的母女合影插在影集的最后幾頁。
母親是一個有主見、敢做敢為的人。見到鹿萬年,鹿小角特別感謝母親帶著她離了婚,離開這個男人,并且把她帶到了大城市。不過,母親臨終也跟她說過一句話,挺想回村兒看一看。看什么呢?看天,看地,看房子?有什么可看的呢?這破地方給她的傷害還不夠么?但既然母親說過這樣的話,那就替她完成這個想法吧。時間在哪兒不能打發(fā)呢。
出了院門,向右是通往醬塊砬子的路,原本在火車上時鹿小角就想到了這座山,母親說過,它的冬天比圖片上的梅里雪山還漂亮呢,沒錢去云南,看看仿品也不錯啊。可是下了擺渡看到它的第一眼就讓鹿小角很失望,后來每天站在農(nóng)家樂又換各個角度去打量,怎么都沒覺得有甚稀奇,一座普通的被雪覆蓋的山脈而已。所以鹿小角此一行放棄了山路,直接向左進了村。
寒風(fēng)撲臉,村子里彌漫著跟農(nóng)家樂同樣的醬香,這股濃烈綿軟的味道鋪張在村子的每一個角落,那天在村口下了車就無時無刻不在包裹著她。鹿小角乍一聞到,就深吸了一口,含在嘴里,生怕它跑掉。久違了,鹿小角閉上眼,自從母親過世,她再也沒有聞到過這種香氣。母親在天津時也做醬,每年一次,雷打不動,即便生命的最后時刻也躺在床上指揮著鹿小角把當年的醬下到壇子里。鹿小角從小就喜歡跟著母親用醬佐餐,比如蘸一截大蔥,或者拌一塊大豆腐。明明很可口的美食,可母親始終說,她的醬跟在呼欽村時做的總差那么一截。鹿小角一直以為母親是錯覺,或者在以舌尖的差別表達著某種對人生的不滿,直到那天她聞到呼欽的醬香,才相信了母親叨咕十幾年的話。一樣的醬氣,卻又是天壤之別。吃到嘴里,更是理解了母親每次比較時的遺憾。母親總結(jié)說,因為呼欽有一口古井,而天津是自來水。天下還真有這么玄的事兒???呼欽村對盤醬的使用也讓鹿小角不可思議,不僅可以蘸菜拌菜,甚至炒菜時最后都舀上一勺代替鹽和醬油,比如醬鯉魚、醬豆角、醬豌豆,幾乎所有的菜,呼欽人都可以用醬來做。所以,多天以來,盡管有再多的憤懣,鹿小角都能在醬香里得到片刻的安寧。有醬香在,就好比有母親在。
呼欽村太小了,鹿小角只用了半個小時就兜了一圈,最后一路打聽到了舅舅家。上了年紀的人對她的假發(fā)瞠目,有好奇的,也有不屑的,鹿小角一概鼻孔朝天,置之不理。踩在母親曾經(jīng)走過的村路上,呼吸著濃郁的香氣,鹿小角想起了母親年輕時的美麗。
她突然想找母親年輕時生活的痕跡,哪怕是一個雞窩或者一個豬圈。舅舅說,那你可找錯了地方。鹿小角問,都拆了,沒了?舅舅說,換個地方有。
倆人臨出門,舅媽拉著鹿小角的手說,讓她在農(nóng)家樂站穩(wěn)了腳跟,想著照顧下她的兒子,說他開了個酒廠。
舅舅趕緊打斷老婆,“一邊兒去?!?/p>
鹿小角倒不煩,不管是舅舅還是他老婆。因為她媽說過,兩家不算怎么親,但也沒有仇怨,畢竟一個娘腸子里爬出來的呢。
讓鹿小角沒想到的是,倆人去的竟然是后屯她的姑姑家。凡是跟老鹿沾親的,鹿小角都想罵。舅舅說,你這個姑姑跟你爸可不一樣,再說你還吃過她的奶呢。
姑姑家是三間磚瓦房,紅頂藍墻,大概是剛剛建成或者翻修過,墻裙的瓷磚還泛著粼粼的波光,讓鹿小角想到了北戴河的碧海青天。
姑姑早有準備,塞給鹿小角一個紅包,不等她反應(yīng),馬上補充說,“知道你爸有錢,但我是你姑?!?/p>
鹿小角無所謂地聳了聳肩,揣進兜里。姑姑指著西側(cè)的廚房,“你就是在這間屋子出生的,原來它是個茅草房,你媽也是在這兒坐的月子?!甭犃诉@樣的話,鹿小角覺得兜里的紅包帶了一絲溫度。
舅舅不知道什么時候走的,等鹿小角發(fā)現(xiàn)時,屋里只剩下姑姑和她兩個人。老太太掀開炕上斑駁的實木箱子,拽出一個花色布包,小心翼翼地一層層打開,最后抖落出的竟是一件艷紅色小棉襖。棉襖小得只有兩個巴掌那么大。
“你的。”
“我的?”
“你剛生下來穿的,紅色兒,避邪。我給你留著,也是給你媽留著?!?/p>
鹿小角看見老太太枯枝一樣的手重重地撫過棉襖胸前的盤扣,還看見她渾濁的眼里含了兩汪淚。
鹿小角的心底涌起一股熱浪,在呼欽,特別是鹿家,還有人惦記她和她的母親,可是出乎她的意料,在她的記憶里,她們娘倆跟鹿家的關(guān)系,就是沒完沒了地罵她爸。上初中的時候,她媽還想讓她改姓,鹿小角沒同意,多么與眾不同的姓氏啊,為什么因為一個王八蛋就不要了呢?或許詩意的名字,還會幫她吸引男生的注意呢。
對于母親的回憶,讓鹿小角覺得不虛此行。
可是老鹿不高興了,老鹿放話,“不準再去你姑家?!?/p>
“憑什么?”
“憑我煩她,老鹿家的人,除了我自己,還有你,我都煩?!?/p>
鹿小角樂了,老鹿的這句話等于是把她推向了姑姑,能讓這老東西生氣,是多么愜意的事情啊。于是,第二天,第三天,以及接連的幾天,鹿小角每早都要大搖大擺地去姑姑家打卡,一路上弄得雞飛狗跳,恨不得讓全村的人都知道。每次去,鹿小角都會跟老太太聊起母親,她知道了母親所以嫁給她爸是因為她爸的脾氣,脾氣脹,又天天堵在家門口,母親的母親,一個寡婦能咋辦呢?她也在老太太支離破碎吞吞吐吐的回憶里知道了母親為什么要離婚,背井離鄉(xiāng)。游手好閑,不下地不干農(nóng)活也不管家里事兒,還酗酒打老婆,哪個男人敢這么對自己,鹿小角拿刀剁了他的心都有,母親的離婚僅僅是一個啞巴式的反抗。
幾天過去,鹿小角儼然拿這個干癟的老太太當成了母親的閨蜜,聽她講二十幾年前的往事,就像看見了一個活生生的母親。鹿小角能接受她,還因為她與她的弟弟也就是鹿萬年的界限分明,老東西跟誰都不來往,不管是鹿家的人,舅舅家的人,還是族里的人,都離著八丈遠,“他獨著呢,”老太太說,“要不為啥都跟他叫老獨?”
“老獨?”有一天,鹿小角拿這個詞兒頂撞老鹿時,他這么反問。
“你不知道嗎?都跟你叫老獨?!?/p>
“哈哈,”老鹿正喂一只野貓小炸魚,他彈了彈手上的油星兒說,“這個名兒我喜歡?!?/p>
鹿小角想,這還真不是個東西啊。老鹿哈哈大笑之后,臉色卻一天比一天難看了。
在老鹿難看的臉色里,鹿小角的心情日益爽朗。她的好心情來自丁漢文,丁漢文居然每天都給她發(fā)微信了,還會發(fā)來很多設(shè)計圖紙,那是用那臺電腦制作出來的作品。鹿小角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和甜蜜。
丁漢文說,他要參加一個大賽,一等獎是馬爾代夫六日游,如果得中,他要把這份禮物送給鹿小角。鹿小角很激動,一激動就寫下了一句話,“咱倆一起去”。發(fā)送出去十幾秒鐘,又很后悔,這樣表白是不是太不矜持了呢?趕緊撤回。丁漢文那一晚便杳無音信了。鹿小角想,他一定是看了那條信息吧?正在鹿小角苦熬了一夜沒睡,懊惱自己的所作所為時,天剛放亮,丁漢文的短信乘著曙光飛進她的小屋,說看了天氣預(yù)報,東北降溫,讓鹿小角多添衣服。鹿小角的臉一陣潮熱,雙手捧起手機,輕輕地吻了吻丁漢文的頭像,那只是一個卡通人物而已。然后她又把手機摟在懷里,摟著丁漢文的那些話語,像是抱著他溫暖的臂膀。母親活著的時候,母親是鹿小角唯一的念想,母親死了以后,她把微信的個性簽名改為“獨行俠”。所以用了個“俠”,就是想給自己壯膽兒,她不知道一個什么也沒有的人,沒有親情、沒有愛情、沒有一分積蓄的人,為什么活,又怎么活。直到遇見丁漢文,她才有了新的寄托。丁漢文的爸媽也是農(nóng)民工,但是他考上了大學(xué),還考上了研究生。鹿小角不指望愛情,只要那個男人存在于她的生活里,她便不再是獨行。
她很想用視頻看看丁漢文,可她不敢提出這個要求,他們差距那么大,她的非分想法,一定會招來他的恥笑。她不能讓他瞧不起。
鹿小角在視頻里問小蔣,“他這是愛情嗎?”
“是吧。”
“我覺得是感激。”
“是吧。”
小蔣的回答讓鹿小角很不滿意,她希望得到一個確定的答案。
小蔣快人快語,“能確定的答案是,姑娘你戀愛了。”
鹿小角掛在嘴角的一抹羞澀,被小蔣看在眼里,取笑她,“能不能行啊大姐,過盡千帆,你還這么笑,嚇死人不償命???”
“呸,忌妒?!甭剐〗切ξ仃P(guān)上手機,睡夢里都像一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她知道小蔣一定非常羨慕她,哪個女孩子不想心底里住著個愛人呢?
愛情并沒有讓鹿小角忘記斗爭,她還得利用一切可能有的機會和時間繼續(xù)跟老東西斗。她記得舅舅兒子的酒廠,去拿了幾箱白酒,收了客人的錢轉(zhuǎn)身去交給舅媽,又把老鹿剛買回來的兩只家養(yǎng)大雁送去給了姑姑。如她所料,這幾箱酒和大雁讓老鹿暴發(fā)了,確切地說是大雁,因為酒已經(jīng)賣了三箱,老鹿雖然繃著臉,嘴上卻沒吭聲,直到發(fā)現(xiàn)大雁沒了。鹿小角希望他發(fā)作,并沒想到后來的結(jié)果,她就是喜歡看他生氣。
鹿小角說,“誰家的酒不是酒?”
“誰家的酒都是酒,就沒必要非用他家的。”
什么邏輯?鹿小角說完了酒,又說大雁,“野貓野狗你還喂呢,自己家人喂一口,怎么啦,怎么啦?”
“貓能喂狗能喂,就是不能喂人?!?/p>
“因為你根本就不是人,”鹿小角終于說出了很多天都想說的話。
“吃里扒外的東西,你給我滾?!?/p>
老鹿終于忍不住了,將手里的計算器摔在地上,鹿小角拾起來輕輕吹落上面的塵土,慢條斯理地說:“這可是你說的,啊,看看摔壞沒,壞了再買個新的,可別算錯了賬?!?/p>
回到房間,眨眼的工夫,東西收拾妥當。鹿小角拽著皮箱出了院門,她想好了,如果老鹿出手阻攔,她就推他一把,使勁推一把,最好推他一個跟頭,這是鹿小角這么多天最大的愿望。她一直想找一個正當防衛(wèi)的機會,沒借口她實在不敢主動出手,這個混蛋可不是吃素的,鹿小角總是在他的眼睛里看見躲藏不住的兇光。
可是,老鹿沒攔,就在原地紋絲不動地盯著她。鹿小角走到門口,身后仍然沒有動靜。鹿小角突然覺得再呆下去,的確沒意思了,連仗都打不起來,繼續(xù)糾纏還有什么勁呢?姑奶奶就再見吧。
拖著皮箱剛出院門,鹿小角撞上了買藥回來的臘梅,臘梅吃驚地動了動嘴唇,沒吭聲,鹿小角知道,這個女人并不歡迎自己。不歡迎當然巴不得她趕緊走。
沒遭到任何人的阻攔,鹿小角感覺像湯里沒放鹽,也像一部好戲只有開頭沒有結(jié)尾。訕訕地坐上去往市里的公共汽車到了火車站,鹿小角才發(fā)現(xiàn),去天津的最早一趟動車至少要等四個半小時。買了票,無聊地閉目養(yǎng)神,嘀嗒進來一條微信,短短一行字,讓鹿小角心里所有雜七雜八的情緒瞬間蒸發(fā)。丁漢文說,“能借我點錢嗎,比如幾萬,或者再多點兒?!?/p>
鹿小角馬上回,“你怎么了?”
“出了點兒事兒。”
鹿小角的心懸了起來,她知道丁漢文一定是遇到了難處,于是立馬撥過去語音電話。
丁漢文說,他借著在導(dǎo)師課題組打工的身份,挪用了科研經(jīng)費,炒股賠了進去。
鹿小角問多少。丁漢文接連說了三個數(shù),鹿小角情急地問她到底多少。丁漢文吞吞吐吐地說出二十萬。
“你把我賣了也不值二十萬呀,”鹿小角真的急了,“還不上怎么辦?”
“坐牢?!?/p>
鹿小角感覺世界霎時安靜下來,只能聽見撲通撲通的心跳。
丁漢文那么優(yōu)秀的男人怎么能去坐牢呢?如果可以代替,她鹿小角會義不容辭。想到丁漢文要被關(guān)進那種地方,她的心像被刀剜一樣。尊嚴、前程、臉面,這些她可以不要,可丁漢文不能沒有啊。哪里去弄幾十萬呢?丁漢文一定沒有想到那臺電腦花光了她全部的家當。想到這,鹿小角意識到自己剛剛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情啊,離開了她生活中唯一的財神。她還有回去的可能么?為了愛人,覆湯蹈火再所不惜,何況一個農(nóng)家樂和鹿萬年,她可以觍著臉回去,只是那老東西會接受嗎?
“你讓我想想辦法。”鹿小角舍不得回絕電話那邊的人,甚至丁漢文遇到難處能來求她,都讓她驚慌之余心底涌起一股暖流。
收起手機,還沒來得及盤算何去何從,就聽見遠處有人喊她的名字,循聲看過去,天吶,是氣喘吁吁的鹿萬年在候車室的閘口。鹿小角真想飛奔過去,但是她忍住了,鹿萬年的來意她已猜得八九不離十,心里便閃過一縷曙光。真是天無絕人之路。
鹿萬年沖她擺手,鹿小角假意猶豫著慢吞吞地挪出閘口。
鹿萬年搓著兩手說,“過日子哪有舌頭不碰牙的。回去吧?!?/p>
鹿小角剛準備像上次一樣談條件要挾,旋即就打消了念頭,她清楚自己的身價,也許值兩萬、三萬,可是絕不值幾十萬。
鹿萬年得不到響應(yīng),又補充道,“不用干那么多活,啊?!?/p>
鹿小角還是拿不準是否馬上答應(yīng),或者以什么方式答應(yīng),她把目光從遠處移向老鹿的臉,突然發(fā)現(xiàn)老東西臉上的傲慢和殺氣減了幾分。鹿小角猜測他是太想讓自己回去了,要么趁此再訛他一把?到底什么分寸好呢?
“要不……你說個條件,行不行?”
鹿小角的心狂跳不止,迅速地撥拉算盤,幾萬沒用,幾十萬容易把他惹急了。
見鹿小角還是沉默,鹿萬年搓了把臉,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張紙,伸了過來。
“什么意思?”鹿小角不接。
“看看。”
鹿小角接到手里打開一瞧,竟是一份親子鑒定書。
老鹿說,“你別誤會也別生氣,我不是不信你也不是不信你媽,是姓鹿的太多了萬一錯了對你對我都不好,你說是不是?有了這頁紙,那咱就是打斷骨頭也連著筯了,你說是不是?”
在鹿萬年語無倫次的叨咕聲里,鹿小角輕輕地合上鑒定書……
松花江面的云霧漸漸散去,遠處的山和近處的水在傍晚時分顯出了模樣,擺渡船上的老少都對老鹿投去驚詫的目光。鹿小角知道這老東西是很少親自拎包的,今天卻在寒風(fēng)里替她拖著皮箱,等待她的運氣應(yīng)該不會太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