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割裂的故鄉(xiāng)
一
在我的故鄉(xiāng),一個孩子出生后,人們除了給他取一個大名外,還會取一個小名。名字是一個人置身社會所必需的標識與符號,其重要性不言而喻。人們甚至在孩子出生前,就已經(jīng)過多番思謀與討論,擬定出名字方案了。這場意義非凡的命名行動,甚至會引來眾多親友的參與。人們秉持不盡相同的文化背景和生活觀念,通過取名,賦予孩子以特定的屬性和意義,以及對孩子未來生活的寄愿。大名基本上遵循姓氏字輩來取,對應一個家族的血脈傳承,比較規(guī)矩、嚴謹;小名是孩子的昵稱,起取則隨性許多,但如果細細去探究,還是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內(nèi)在規(guī)律,那就是這些昵稱幾乎無一例外地對應著故鄉(xiāng)的山川風物,生機勃勃、色彩紛呈——
大蠻牯、勒牛子、狗伢子、野豬、鴨拐子、癩蛤蟆、泥鰍……
這是一組男孩子的名字,取自奔竄、爬行于四野的動物,雖顯土氣、低賤,卻生猛鮮活、虎虎有神。一群男孩子在原野上追吵打鬧、在溪流里擊水嬉戲,就是一頭小水牯、一條小黃狗、一只大青蛙在水田里長哞、在籬笆前狂吠、在水溝邊縱跳……
蘭香、桂花、水蓮、冬梅、春桃、秋菊、紅云、山霞……
當我將這些名字一一排列好,眼前驀地現(xiàn)出一片姹紫嫣紅的山坡,這兒一叢,那兒一束,草艷花香、搖曳生姿。與男孩子那些土愣愣的名字相比,女孩子的名字則顯得靈秀而有意味。這些擷自大自然的花花草草與纖霞流云,本就是天地間孕育的精靈,蘊含著色彩、形狀、芳香、韻味等美學要素。一群女孩子行走在坡前嶺后,就是一朵花、一棵草、一片云、一縷霞彩飄曳在天地間。
小名雖取得五花八門,卻完整地體現(xiàn)出故鄉(xiāng)人對于世界和自身的理解與認識。在人們樸素的觀念里,自然萬物都是有靈的,都是相對應而存在的。人也需要在天地間找到一個通靈的對應物,來辨識和確認自己的位置,并借助其物靈作為依傍,以保持茁壯而長久的生命力,去抵御那茫茫的時間和空間。這其實是一種古老的認知方式,從古到今,一代代人,反復地在天地間尋找著可以相通的對應物,模仿著萬物之名而為人之名,以期與萬物通靈,從早到晚、從冬到春,一聲聲地念著、喊著,將一方水土喊得桃紅柳綠、枝繁葉茂。由于時空和認知的局限,這樣的命名方式將不可避免地導致大量的雷同。同一名字,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地域,可能早已存在,或者即將存在。一位父親站在山崗上喊一聲“狗伢子”,極有可能喚起遠遠近近不同的回應:有的來自附近的田野、有的來自遠處的山林、有的來自曠遠的古代、有的來自縹渺的未來……那回應一聲接一聲,沿著那條布滿牛蹄印的小路紛至沓來。
在故鄉(xiāng),一個人來到世上,即會獲得一大一小兩個名字。這是人對故鄉(xiāng)的一種認領,還是故鄉(xiāng)對人的一種標記?我不得而知。但我知道這樣一種命名方式,潛在地賦予一個人兩條出路:大名光鮮、體面,具備向外的意義,可以出入社會,躋身主流;小名土氣、低賤,像人始終褪不去的一條小尾巴,像草木之根,深深扎入故鄉(xiāng)和童年,可以源源不斷地汲取到來自大地的養(yǎng)分。
二
我也有一大一小兩個名字。
大名龍章輝,我爺爺取的,除了對應家族傳承外,還含有文章生輝的寄愿;小名宇生,也是爺爺取的,宇宙間生存的意思。不難看出,我的名字無論大小,都沒有粘連故鄉(xiāng)的任何事物,只強調(diào)與安排著我的人生道路和方向。這個方向是與故鄉(xiāng)相背離的。這樣的背離,客觀上構成了一種割裂——從被命名的那一刻起,我與故鄉(xiāng)就被割裂了。
爺爺是一位晚清的秀才,雖然潦倒落魄,但優(yōu)厚的漢文化背景使得他很難接受兒孫身上出現(xiàn)囿于地域、土氣低賤的文化符號。他認為這是一種局限或牽絆。他對我的命名,就試圖打破這種局限與牽絆,賦予漢文化的優(yōu)雅與灑脫。爺爺認為,好男兒志在四方!一個男人應當走出故鄉(xiāng),浪跡江湖,雖不求聞達于天下,也應掙得些許功名,以光宗耀祖。很明顯,我的名字延續(xù)著一位落魄秀才的未竟之夢。在這一點上,父親與爺爺有著驚人的一致。作為村里唯一的縣一中畢業(yè)生,他對爺爺對我的命名以及名中所指的人生方向深為認同。他常常對我感嘆說他是沒希望了,只有靠你了,只要你攢勁讀書,家里賣鼎罐也要送你!為了讓我攢勁讀書,有朝一日能夠“走出故鄉(xiāng)”,父親很少安排我干農(nóng)活,除非是必須幫把手的那種。父親的推波助瀾加劇了我與故鄉(xiāng)的割裂。
對于故鄉(xiāng)而言,我的名字既是一種割裂,也是一種拒絕。我拒絕了山川草木,也拒絕了纖霞流云……故鄉(xiāng)似乎也沒在我身上烙下什么特別的印記。因而,我在天地間未曾擁有一個與自己通靈的對應物,來作為生命的依傍;也沒有一條像草木之根那樣的小尾巴,扎入故鄉(xiāng)和童年,源源不斷地汲取到來自大地的養(yǎng)分。我從小體弱多病,會不會與此有關呢?為踐行父輩的意圖,我?guī)缀鯖]有融入到故鄉(xiāng)的人、物、事中去?!白叱龉枢l(xiāng)”的目標使我像一條孤獨的單軌,生命時光與故鄉(xiāng)的四季枯榮構成了平行的延長線,我們相互對視著,又本能地拒絕著。
記憶中,偶爾的交叉與關聯(lián)也是有的——
當少年伙伴們紛紛擼起衣袖、綰起褲腳,在父輩的指導下開始摸犁拽耙的時候,我也心癢癢地央著父親要學犁耙功夫。我知道在故鄉(xiāng),一個男人只有扶穩(wěn)了犁耙,才有資格與時空對話,才能在大地上站穩(wěn)腳跟,并從深厚的泥土里找到那條五谷豐登的活命之路。這是我主觀上欲貼近故鄉(xiāng)的表現(xiàn)。父親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父親害怕我學會犁耙后,就會像戀上女人那樣戀上故鄉(xiāng),從而被故鄉(xiāng)的事物牽絆住,瓦解了“走出故鄉(xiāng)”的決心和意志。
由于少事稼穡,我遭到了少年伙伴們的嘲笑。他們擼出被陽光曬得發(fā)黑的手臂和腳桿兒,嘲笑我的細皮嫩肉,并送我一個“相公”的外號。每當我出現(xiàn)在他們的視野里,他們就相互擠眉弄眼,異口同聲地高喊“相公配小姐——相公配小姐——”這一戲謔曾經(jīng)讓我十分惱火,卻又無可奈何。后來我想,這算不算故鄉(xiāng)在對我進行某種標記呢?除此之外,故鄉(xiāng)還對我做過別的什么標記沒有?
三
我終于如父輩所愿走出了故鄉(xiāng)。
一九八七年秋天,我參加縣里的招工考試,以第一名的成績被一家新辦的國有企業(yè)錄用。在城鄉(xiāng)差別仍然十分巨大的八十年代,這樣一份工作是令人羨慕的。用父親的話來說,我是“拱出田坎腳,吃上國家糧了?!备赣H很興奮,幾乎與我說了一夜,說他如何在苦水里泡大,現(xiàn)在好了,我不再過他的苦日子了。父親說得我哈欠連天又說得我熱血澎湃。
我很少跟人談起故鄉(xiāng)。我覺得故鄉(xiāng)除了山青水秀、空氣清新外,實在也沒有什么奇異之處。何況我已經(jīng)從故鄉(xiāng)走出,蛻變成一個城里人了。我的內(nèi)心是驕傲的。城里人就要有城里人的氣派、城里人的樣子!
某日,我騎自行車上街,經(jīng)過老街口一家自行車修理店時,忽然想起輪胎很久沒充氣了,便停下來,找店老板借打氣筒充氣。完事后我將打氣筒放歸原處。就在我轉(zhuǎn)身離開的剎那,打氣筒由于沒放穩(wěn),“嘡”地一聲倒在了地上。清脆的響聲驚擾了店內(nèi)眾人,他們停下手中活計,朝我這邊張望。店老板似有慍怒,嘴里嘟囔了一句:“鄉(xiāng)巴佬!”言語很輕,傳到我耳里卻不亞于一聲霹靂。我被驚蒙了!下意識地朝身后看了看,確認店老板不是在貶斥他人之后,慌忙將倒地的打氣筒扶起,然后蹬著車倉皇離去。
一句“鄉(xiāng)巴佬”,充滿鄙視和輕蔑。于我而言,這句輕蔑之語猶如暗夜里的一道閃電,瞬間便讓我企圖隱藏起來的鄉(xiāng)土出身原形畢露,并明明白白地向我指認出一個事實:這些年來,我的父輩對我所做的一切改造都是不成功的,與故鄉(xiāng)的切割也是無效的,到頭來,故鄉(xiāng)仍然以它強大的鄉(xiāng)土筆法,深刻地標記了我。我的相貌衣著、言談舉止,無一不在透露著身后那個山環(huán)水繞、雞飛鴨叫的村莊。我十分疑惑,父輩們明明已經(jīng)為我隔開了那些土里土氣的名字和泥腥味十足的農(nóng)事,故鄉(xiāng)的節(jié)氣、陽光和雨水又是如何潛入到我生命中來的?讓我雖然置身城市,骨子里卻仍在揚花、吐穗……
這個事實讓我驚慌、焦慮和不安。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里?但不管怎樣,我必須改造自己!因為我已經(jīng)具有了城市身份,是城里人了。城里人就要有城里人的氣派、城里人的樣子!
我毫不猶豫地開始對自己身上的鄉(xiāng)土元素進行清理。我對著鏡子,一遍一遍地審視著自己的軀體,目光在每一塊骨骼和每一寸肌膚上流連,我要發(fā)現(xiàn)衍生其間的每一株草木、靜臥其中的每一聲雞鳴犬吠……然后狠心地將其根除與驅(qū)逐。猶豫、遲疑、徹骨的疼痛、撕心裂肺的喊叫、長久的麻木……內(nèi)心里種種必然的感覺,一遍一遍地碾軋著我的戰(zhàn)栗不已的軀體。但我不管不顧,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退路了。我細心觀察與模仿著城里人的衣著、談吐和行為舉止,我要用濃厚的城市氣息,來掩藏起那條時不時地會暴露出來的小尾巴,徹底蕩滌盡身上殘留的故鄉(xiāng)味道。
之前與故鄉(xiāng)的割裂,是在我毫無知覺的情況下發(fā)生的,我是被動的、無法選擇的;而現(xiàn)在,我對自己的改造則是主動的,是那場割裂的延續(xù)。我的主動,使自己成為了父輩們一個不折不扣的幫兇。
四
我與故鄉(xiāng)被進一步割裂了。
在此,我不得不寫到母親。母親對于父親實現(xiàn)離開故鄉(xiāng)的夢想,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就在我招工進城的第二年,作為水庫移民的她也被落實政策,可以在縣城劃地造屋,作為安置和補償。這一機會讓父親激動不已!當母親和他商量如何取舍時,他毫不猶豫地做出了進城建房的決定。
我又過上了與父母朝夕相處的生活,再也不需要像之前那樣,時刻牽掛著身在故鄉(xiāng)的父母了,逢年過節(jié)再也不需要緊趕慢趕地回故鄉(xiāng)去了……生活正在向我呈現(xiàn)出溫潤和踏實的內(nèi)質(zhì)。然而,團圓的時刻也意味著分離,我與故鄉(xiāng)是否將從此被徹底割裂?
我的縣城生活基本上由兩點一線構成——從沿河路到工業(yè)街,又從工業(yè)街到沿河路……早晨八點,那間寧靜的辦公室被準時推開。勤勉與謹慎,使我傾注于眼前的一迭文件資料;一張來訪者的菜青色的臉,又使我感覺到責任,以及手心里可能派發(fā)的一小縷陽光。而在白晝盡頭,在沿河路一棟簡樸的樓房里,精神的太陽夜夜從一張潔白的稿紙上升起……
不知何故,在縣城,我一直找不準生活的感覺。我對照城里人的氣派和樣子,一遍一遍地修改著自己。每每覺得改滿意了,轉(zhuǎn)眼一看又不像了,好像被誰又改回去了似的。我越改越?jīng)]信心,活得越來越不像個城里人;而在故鄉(xiāng)時,我不事稼穡,又不像個農(nóng)民。我對自己的狀態(tài)越來越不滿意。我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追求的正確性。在深度寂寞和苦悶中,我縱情酒色、放浪形骸了若干年,然后寄情于寫作,渴望在文字里找到一個別樣的精神家園。
無獨有偶,我們家進城后,面對癡求半生終于得來的“新生活”,父親也表現(xiàn)出太多的無所適從。雖已離開故鄉(xiāng),似乎總有一雙無形的手在將他拽回過往。他的責任田、自留山和自留地,沒有哪一樣肯輕易放過他。這種被撕裂般的感覺,常常讓他徹夜難眠。他試圖改造自己融入新生活。在對縣城各類從業(yè)人員進行過一段觀察分析后,他覺得自己成為一個小商販是可能的。他備下籮筐和纖維袋子,每天去車站擠中巴,趕赴四鄉(xiāng)八里的集市,收購辣椒之類的農(nóng)副產(chǎn)品,再挑到縣城來賣。他甚至還打造了一輛板車,預備貨多時拖著沿街叫賣。當他的辣椒擔子在農(nóng)貿(mào)市場擠不到攤位、在街邊又被城管驅(qū)趕得東躲西藏的時候;當他在城里人精明的討價還價中,總是將貨物低價甚至虧本倒賣的時候,他開始懷疑自己了。他望著家里一大攤快要漚爛的辣椒發(fā)呆。他終于罷擔撂挑,不再言商。置身城鎮(zhèn),山風山雨里滾爬了幾十年的他深深地迷茫了。他的人生經(jīng)驗從此歸零,巨大的落差使他在五十多歲的壯年就過早地顯現(xiàn)出黃昏暮色。
后來父親好像有所徹悟。他在晚年一心向佛,每日必在房中打坐,滄桑的臉龐一派清明,幾無煙火之氣。他不再眉飛色舞地跟我談論走出故鄉(xiāng)的話題。雖然他歷盡辛苦,終于在縣城置地造屋。華堂落成之日,他滿臉喜氣地領受著四方親友的恭賀,得意與慶幸溢于言表。然而就在臨死前的那一年,他突然義無反顧地輾轉(zhuǎn)于故鄉(xiāng)的山山嶺嶺間,焦急地尋覓百年后的安身處所。顯然,山外的世界并沒有給予他暖衾般的歸屬感。如今,父親已安然躺在故鄉(xiāng)一處向陽的山嶺上。墓地四周蓊郁著大片油杉。山風過境,掠起陣陣林濤,如潮如鼓,拍地驚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