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0年第3期|田瑛:蛙鼓驚心
窗外的這片菜地,水渠縱橫。這是青蛙的樂園。夜來,起碼有上千面蛙鼓同時敲打,其中有幾面大鼓,用的是重錘,聲音特別響亮;也不乏一些破鼓,聲音低沉而沙啞。我的目光試圖穿越夜幕,找到隱藏在暗中的鼓手,想弄明白它們何以如此不知疲倦地徹夜鼓噪。這是否和人走夜路怕見鬼一樣,需要弄出些聲響給自己壯膽吧。
最初入住灣里,就聽到一陣蛙鳴,想以后要與蛙為鄰,枕鼓聲而眠,好不愜意。
青蛙屬于水泊一族。無論環(huán)境好壞都能適應,不求江河湍急,只要有一片死水就夠了,池塘、稻田、溝渠,都是棲身的好所在。以蟲蟻為食,這注定了其弱類的地位,弱到閉起眼睛抓在手里不必擔心遭到攻擊的生物,全身無一處不軟,甚至缺少起碼可供御敵防身的牙齒。唯一的武器是一根柔軟的舌頭,那舌頭倒也靈敏,瞄準尺許外某個目標,子彈一樣射出,又瞬間縮回,一只小蟲之類的獵物便收入囊中。但僅憑這樣一片舌頭打天下,這天下也就很難稱其為天下了。
我們不能不說到蛙的形象。闊嘴,暴眼,便腹,這幾乎是丑陋的代名詞,青蛙兼于一身,足見造物主偏心。人類中也有形同蛙者,相書上說這種人德行差、非善類,現(xiàn)實證明的確如此。因為不得人心,故要被世人詛咒,恨不得其早死。這實在有辱蛙的名聲。人活到這份上就真的很悲哀了。
我對青蛙并不陌生。老家有田,有田的地方就有青蛙。田是旱田,春插秧苗冬種麥,所以真正作為田的存在也就半年光景。每年收割完稻谷后水就干了,連同消失的還有與水共存的小魚和青蛙。山田里的魚類和蛙類不同于山外,是有季節(jié)性的。在這里,我不能不多用一些筆墨,詳細描寫一下老家的山田,這樣外人才能夠得知,連小魚青蛙這樣低賤的生命,何以來之不易又如此短命。
湘西北老家是有名的旱區(qū),常年為水所困,所謂滴水貴如油絕非虛言。全寨僅一處水源,在數(shù)里地外的坡上,飲用水全靠木桶去背。干旱季節(jié),泉水細若游絲,各家便派一孩童去排隊等水,于是水井邊擺滿了大大小小的背桶,那是山寨一道焦慮的風景。一水多用,先洗菜,沉淀后洗臉,再沉淀洗腳,最后喂豬。所以老家的豬也是賤過別處的。有一首民謠這樣形容我的老家:背時到干朝,老麥著水淘,要吃豆腐菜,街上走一遭,要吃大米飯,閻王殿轉一道。后兩句皆為無水做豆腐無水種稻之意。因為無自然水源灌溉,所以插秧養(yǎng)魚便成為山寨一件稀罕的事情。春天是一年中最忙的季節(jié),山頂上有幾坵靠天水吃飯的巴掌田,又叫雷公田,一到打雷下雨,農人就要連夜牽??咐缵s到田里耙田搶水,否則陣雨一過就留不住水了。半夜搶水是我童年的驚夢,松明燈罩子掛在牛角上,后面是心急如焚的犁耙手。這是一場不可思議的戰(zhàn)爭,為了捉住雨水的翹膀,緊張得形同虎口奪糧。但我們必須如此,這便是山里人的宿命。
賣魚苗的人來了。這是個很有經(jīng)驗的魚販子,來得不早也不遲,正當田水蓄滿時。挑兩個罩以紗布的木桶,各裝了半桶水,一路翻山越嶺晃蕩到了寨上。紗罩一旦揭開,便可見密密麻麻的魚苗在水桶里竄游。這些誕生在清水里的魚苗,離開山外的江河或湖泊,不知要開始怎樣的生涯。從此,渾濁的山田將成為它們新的家園。魚苗酷似青蛙蝌蚪,其實一部分就是蝌蚪,鬼知道山外人何以將它們魚目混珠摻雜在了一起。青蛙屬于野蠻生長一族,產卵是天女散花般的,產完卵就棄之不管,任其自生自滅。而幼卵的生命力極其頑強,孵出蝌蚪后各奔東西,有的難免混入了魚池與魚為伍,有的也許是養(yǎng)魚者刻意為之,將它們收攏冒充魚苗以假亂真,縱然神仙也分辨不清,何況人的肉眼。魚販子自然不敢黑心到完全用蝌蚪代替魚苗出售,除非他存心砸自己飯碗,到哪里都要躲著走路的。交易貌似公平,一只碗交給買主,隨意舀,全憑你運氣。那些魚苗在水中分布均勻,無論你從何處下手,也占不到便宜。
山里人是善良的,他們明白,魚苗中必然有蝌蚪,好比秧苗中必然夾著稗草一樣天經(jīng)地義,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他們毫不懷疑個中有詐,恨只恨那些該死的蝌蚪和稗子。如何對待它們,人類態(tài)度有別,可謂愛憎分明。稗草百害無一益,能夠騙人一時不能騙人一世,待長到原形畢露時,就要被連根拔掉。而青蛙的命運則截然不同,它享受了和魚同等生存的權利,而且所有田埂都成了它的地盤,岸上水里任由來往。人們之所以施以寬容,在于它們既無害,同時又出于人類私心。在清除稻田害蟲方面,青蛙是可以助人一臂之力的,其舌頭每一次伸縮必有收獲,這是不會有錯的。夏天是萬物生長的季節(jié),青蛙自然不甘落后,身胚長得比魚還快,仿佛一夜之間,就完成了從蝌蚪到青蛙的轉型,并且四肢異常發(fā)達,不經(jīng)意就從水里爬到岸上,歇涼或曬太陽。更加瘋長的是它們的聲音。這些迅速成長起來的聲音,于某一個夏夜如約而至,波浪般此起彼伏,這對于缺少娛樂的山里人來說,無異于戲臺班子進山,給寂靜的寨子平添了熱鬧,又能夠催人入眠。
這便是我早年經(jīng)歷中關于水和魚蛙的故事。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走出大山進入都市,和城里人同等享受用水的權利,只是更愛水更珍惜水而已。由此,我很想寫一部家鄉(xiāng)水的歷史,背景是暴雨后的幾丘山田和一片頑強生長的綠色秧苗,當然,游弋其間的魚蛙是必不可少的。畫面甚至還要夸張,讓鯉魚跳龍門和巨如磨盤的青蛙定格在同一時空。這還嫌不夠,我發(fā)狠在我定居的城市選購了臨江最近的樓盤,讓浩蕩的江水從窗前流過,并且一有空就要在江邊走幾個來回。沿江漫步和行走山路的感覺有天遠之別,一個吃盡缺水苦頭的人,現(xiàn)在擁有了一條江,豈不愜意?這條江叫珠江,源自云貴高原,由東江、西江、北江匯聚而成。這是除了長江以外的第二大水系,它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他江河向東,它卻向南,最終流入南海。我既然傍它而居,完全有理由以主人自居,于是豪氣地給它題了一副聯(lián)掛在廳墻上:凡江隨它去,唯你向我來。以此表達了據(jù)一條江為私有的野心。但是十多年來,我和珠江之間一直又若即若離,沒有能夠跨越小區(qū)護欄,和它有過肌膚之親,便無從知曉其深淺和水溫;時常目睹捕撈者劃著小船在江里徒勞收網(wǎng),屬于這條江應該有的大魚不知在哪里,連起碼像樣一點的小魚也不曾見到??傊?,江水近在眼前,卻更像一個虛無的存在,跟我沒有關系。倒是堤岸的這塊菜地,每到汛期總要被江水倒灌一次,水一退,留下各種微生物,一個蛙的家族便得以滋養(yǎng)。童年的記憶復活了,所不同的是,稻田變成了菜地,青蛙不必擔心田水干涸而末日來臨。溝水四季常清,它們可以據(jù)此過冬,等待來春繼續(xù)產卵、繁衍,直至生生不息。
居所陽臺與菜地一墻之隔,對于我,既居高臨下,又可望不可及。夜幕拉開,青一色的蛙鼓隊如期登場,一時間蛙聲四起。鼓點急促而密集,每一個鼓手都不敢懈怠,負責敲打屬于自己的鼓。這是日復一日的例行演出,難免單調和乏味,但因了螢火蟲的加入,情形大為改觀。習慣趨黑而行的螢火蟲,一到晚上,就紛紛提著燈籠出門,開始在夜幕下招搖過市。作為原野的一角,窗外的菜地從來都不缺少螢火蟲的身影。它們是來給青蛙伴舞的,點點熒光閃爍,是它們在翩翩舞蹈,一如我們熟悉的狐步。一次,仿佛某一點螢火驟然放大,形成強烈光柱,探照燈般掃來掃去。我陡然心生敬意,想種菜謀生真不容易,深夜都要來操持菜地。但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自己錯了,原來這是捕蛙者在夜獵。菜地主人身兼兩種身份,白天是菜農,晚上是殺手。那手電光專尋蛙聲而去,一旦定格不動,一只青蛙就大禍臨頭了。夜幕太深,看不清捕蛙的具體過程,但手電筒的出現(xiàn)足以說明一切,意味著一場殺戮正在進行??梢韵胂螅殖蛛姽夂瞳C具的兩只手在各施其職,扮演的卻是同一個劊子手的角色,光明的使者降臨的是黑暗,類似屠刀的獵具了卻的是一只只青蛙的性命。我無奈,更無以勸阻。實話說,假如我能夠勸阻也不會去勸阻,這正是人類的虛偽之處。在我們就餐的桌上,不時地點上一道叫田雞的菜名,不就充分證明我們是劊子手的同謀嗎?
此刻正蛙聲如潮,同時也血沫橫飛。
青蛙也有偃旗息鼓的時候,那便是冬季來臨。好像一夜之間,它們就將鼓藏了起來,藏在了水底或者季節(jié)深處。沒有蛙鳴的日子,對于我,耳根是完全清靜了,但又若有所失。這些躁動于春夏的生命,難道和蛇一樣也進入冬眠了嗎?
又一個冬去春來,萬物都蘇醒了,青蛙自然也不例外。我想,總會有一只青蛙率先擂響春鼓,繼而一呼百應,這樣菜地又該熱鬧如常了。但是事與愿違,除了一些不知名的蟲鳴,我期待的蛙鳴一直沒有出現(xiàn)。因了蛙聲絕跡,整個世界顯得殘缺不全。夜來,我投向菜地的目光依舊沒有改變,心里郁積的懸疑卻陰影般籠罩,揮之不去。我決定深入菜地探訪,一察究竟。菜地入口在圍墻的另一端,需要繞道很遠才能抵達。同在一塊地里,陽光對菜垅和溝渠的照耀是厚此薄彼的。各類蔬菜青翠而鮮嫩,它們會在某一個早晨被釆摘,送往附近的市場,其中一部分也許進入我所在的小區(qū)超市。當然,我并不在意蔬菜的去向,它似乎與我的生活無關,而是專程為一個物種的生存而來。我蹲在水渠邊,望著渠水若有所思。置身青蛙的天堂同是地獄,熟悉的血腥畫面在眼前重現(xiàn)。滿目雜草叢生,它掩蓋的仿佛不是溝渠,而更像是某種真相。水溝不深,卻又深不見底。陌生者的無端闖入是不受歡迎的,不遠處,一個正在澆菜的老農停止了手中活計,警惕地盯著我。我走攏去,指著旁邊的高樓表明來意,說我們是鄰居,就住在某層樓上。當我問及青蛙時,對方堅定地搖了搖頭。搖頭是拒絕回答還是另有隱情?再三追問之后,我不得不接受一個殘酷的事實:青蛙一年前就已經(jīng)被捕殺殆盡,溝渠四橫的菜地曾經(jīng)是它的樂園,現(xiàn)在卻成了無形的墓地。在這里,蛙的王國不再,鼓噪一時只是它的歷史,而銷聲匿跡才是現(xiàn)實。我久久地佇立地頭,任烈日暴曬也不覺得炎熱,反而感到背脊陣陣發(fā)涼,腦子里一片空白。
回到家或回到窠穴,重新開始既定的日子。從此,我一改以往憑欄凝望或諦聽的習慣,偶爾來到陽臺,夜幕下的菜地也視而不見,就當一切都不曾發(fā)生。我試圖抹去記憶中的某些片斷,但不能夠,你越想忘記它越加清晰,仿佛無處不在,無論如何擺脫不了它的追蹤。窗外的任何一點響動,隨時都可能演變成如潮蛙鳴,時而隱隱約約,時而鋪天蓋地,即便在睡夢中,也一樣猶如在耳。
蛙鼓驚心,失而靜心,這于我,是幸,還是哀,天知道。
【作者簡介】
田瑛,著名作家、出版人,著有中短篇小說集《龍脈》《大太陽》《生還》,散文集《未來的袓先》等;《花城》雜志名譽主編,現(xiàn)居廣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