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3期|安寧:人間
雨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把人的心,淋得濕漉漉的。
我坐在屋檐下看書,心卻穿過重重雨幕,飛到天空上去。如果從空中俯視我們村莊,一定是被水霧氤氳繚繞,猶如仙境一樣吧?至于這仙境里,有沒有小孩子在哭,或者像我一樣,因?yàn)橹芤坏膶W(xué)費(fèi)還沒有著落,而愁腸百結(jié),那誰知道呢?因?yàn)橛?,家家戶戶的哀愁,似乎都變得輕了,不復(fù)過去當(dāng)街打罵的酣暢與決絕。就連人家屋頂上的炊煙,也被雨洗了一般,愈發(fā)地輕盈,潔凈,接近于一種虛無純凈的藍(lán)。
一切都浸潤在雨里。一只穿破了打算扔掉的布鞋,在一小片水洼中橫著,它恨自己不是船,永遠(yuǎn)沒有辦法駛出家門。這是春天的雨,緩慢,抒情,滴滴答答,敲打著這永無絕滅似的虛空。弟弟的玩具線箍,沒有來得及撿拾,便胡亂丟在梧桐樹下。如果雨一直這樣下著,或許它會像井沿邊那幾根堆放在一起的榆樹木頭,在背陰處,悄無聲息地長出黑色的木耳。那些木耳總是在人還沒有發(fā)現(xiàn)的時候,就忽然間一簇簇冒出來。它們在雨中黑得發(fā)亮,好像那些被砍伐掉的榆樹都成了精,生出無數(shù)黑色的眼睛。有時候,在它們周圍也會長出一些白色的小蘑菇,鮮嫩可人,濕潤潤的,采下來洗洗,丟到湯里去,香氣很快溢滿屋子,就連經(jīng)年的舊墻壁,紅磚鋪成的地面,也似乎被這雨水滋潤過的蘑菇的清香給浸潤了。人喝完湯水好久,坐在房間里望著雨惆悵,還會覺得有一朵一朵的蘑菇,在雨水中盛放開來。
蝸牛更不必說了,它們早就在潮濕的泥土里嗅到春天的氣息。也或許,它們還在夢中,就已聽到雨水打在窗欞上,發(fā)出滴滴答答的響聲。那聲音在夢中如此遙遠(yuǎn),又那樣親近,一只蝸牛隱匿在這蒼茫的雨幕中,睜開眼睛,伸一下懶腰,將觸角小心翼翼地碰了一下草莖上的雨珠,知道外面已是溫暖的春天,便放心地鉆出泥土,朝昔日它們喜歡的樹上、墻上或者井沿上爬去。
我和弟弟穿著雨衣,在墻根下觀察一只剛剛鉆出泥土的蝸牛。這只蟄伏了一冬的蝸牛,被雨水一沖,身體便綢緞一樣柔軟光亮。當(dāng)它慢慢向上攀爬的時候,這匹閃爍著金子一樣光澤的綢緞,也好像有了呼吸。這呼吸如此動人心魄,是大海一樣深沉的力量,一股一股地向前,推動著這生機(jī)勃勃的力。我著迷于蝸牛身體里蘊(yùn)蓄的豐沛飽滿的熱情,注視著它爬過一根腐朽的木頭,越過一塊滑膩的長滿青苔的石頭,稍稍喘了喘氣,又攀上一株細(xì)細(xì)的香椿的幼苗,在一片葉子上,搖搖晃晃停下來。原本有許多雨珠聚集在那片葉子上的,被這只蝸牛占據(jù)地盤后,它們紛紛墜落下來。恰好一只螞蟻路過,對這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躲閃不及,只好認(rèn)栽,在一小片水洼中艱難地游了好久,才掙扎著爬上岸去,氣喘吁吁地抖一抖滿身的雨水,而后拖著沉重的軀體,消失在某一座干枯的柴草垛下。
等我目送那只螞蟻離去之后,弟弟已經(jīng)用小木棍,將那只試圖安靜地蹲踞在香椿樹葉上欣賞無邊雨幕的蝸牛,給撥弄到了地上。
我有些生氣,訓(xùn)斥他:再這樣,小心半夜鬼來敲門,將你拉去變成一只蝸牛!
弟弟本來笑嘻嘻地想繼續(xù)玩弄那只縮進(jìn)殼去的蝸牛,聽我這樣一嚇,立刻驚恐地呆愣住,將手里的木棍迅速地丟開,好像小鬼已經(jīng)冷冷地附上了身。
這時,雨下得更大了一些,細(xì)細(xì)密密地將天包裹住。我的雙腳蹲得有些發(fā)麻,便站起身來,走到院子的門樓下去。弟弟卻哀戚著一張臉,怯怯地望著我。我不理他,啪嗒啪嗒地踩著雨水走向門口。
幾只母雞也躲在門樓下避雨。它們蹲在地上,安靜地注視著雨水順著青磚墻壁不停地滑落。這讓它們看上去更像是一群哲學(xué)家。雞的眼睛里看到的這個世界,是怎樣的呢?跟我一樣靜謐又哀愁嗎?我不清楚。我只是學(xué)著它們的樣子,放低身體,卻將視線朝向永無止盡的天空,那里正有雨,綿綿不絕地落下。
果園
果園里靜悄悄的。蘋果尚未成熟,青澀的果子不足以吸引小偷前來。在果樹下點(diǎn)種的花生呢,秧苗才剛剛長出,花也還含苞待放,所以看護(hù)果園的人,便大把大把地荒廢著時光,坐在庭院里喝一下午閑茶。
黃昏,風(fēng)吹過薄霧繚繞的蘋果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響聲,似乎有千萬只手,正溫柔地?fù)徇^樹葉。風(fēng)也迷戀上了這一片果園,或許一整天它們都流連忘返。風(fēng)從楝樹高高的枝頭上掠過,從玉米粉白色的花穗上飄過,從高粱細(xì)長的稈上劃過,從棉花淡黃色的花朵上撫過,而后抵達(dá)大片的蘋果園,并放慢了腳步。一縷風(fēng)與另一縷風(fēng),在一枚青色的果實(shí)上相遇,彼此并不會說些什么,只是默默地互相讓一下路,又向著東南方向,不停息地吹下去。
有時,風(fēng)也會和我一樣彎下腰去,貼著地上的草,猶如親密私語的伙伴,細(xì)細(xì)碎碎地說著什么。一縷風(fēng)與一株草,會說些什么呢?風(fēng)一定希望草與它們一起,行走天涯,在天地間翱翔。至少,跟它們走出村莊,去往另外的村莊里看一眼那里飄蕩的炊煙,或者游走的云朵。草也或許有過這樣心旌搖蕩的時刻,它們試圖掙脫掉大地,將根須從泥土里拔出,借助一縷風(fēng),向著想象中的遠(yuǎn)方流浪。
可是此刻,所有的草都還生長在泥土里,就連可以飛翔的蒲公英,粘在牛羊的身體上四處旅行的蒼耳,也還在開花。所以它們只能以憂傷的面容,回應(yīng)一縷風(fēng)的熱情相邀,并用向著大地俯身的姿態(tài),表達(dá)它們不能遠(yuǎn)行的憂傷。
大地上的泥土,是否會聽見一株蘋果樹下的野草低低的呼喚呢?我不關(guān)心。我只是用鐮刀將一株又一株的馬蜂菜、莧菜、灰灰菜割下來,放到糞箕里去。有時候我嫌麻煩,直接用手去拔,常常端了一窩螞蟻的老巢,讓它們倉皇逃竄。也有正躺在一株蒲公英的根須旁邊睡覺的蚯蚓,被我打擾了好夢,在風(fēng)里慵懶地伸個懶腰,便一曲一伸地朝花生秧慢慢爬去。俯在一朵花上汲取甜蜜汁液的蝴蝶,則被我的粗魯嚇了一跳,立刻振動翼翅,慌亂地朝一片地瓜田飛去。不過,若是連泥拽出一條灰色的地老虎,慌亂飛跑出去的多半是我。我怕極了這種蟲子,蚯蚓雖然也很可怕,但我終歸敢用小木棍將其挑開去,可是地老虎卻會讓我起滿身的雞皮疙瘩。跑開的時候,還要連跺幾下腳,似乎它們會悄無聲息地爬到我的鞋子里去,并躲藏在其中,專門等我上床睡覺的時候,突然間現(xiàn)身,并詭異地爬進(jìn)我耳朵里去。
好在那個傍晚,我只在草根下遇到一只肥碩的黃色毛毛蟲,它正晃著濃密絢爛的毛發(fā),匆忙地向最近的一株蘋果樹上爬去。夕陽最后的余暉,穿過密不透風(fēng)的果園,灑落在長勢不良的花生秧上。而另外一只毛毛蟲,正匍匐在頭頂?shù)娜~子上,隨著風(fēng)吹來的節(jié)奏,不停地?fù)u晃著,似乎它已經(jīng)枕在這樣薄而輕的搖籃里睡過去了。
夕陽親吻到地平線的時候,整個大地變得遼闊起來,田間地頭上是扛著鋤頭慢慢走回家去的農(nóng)人。露水從草叢中滾落下來,濡濕了我的鞋子。果園里浮起一絲涼意,樹葉嘩啦嘩啦永不停歇似的響著,似乎在演奏一首悲傷的歌。
就在這悲歌聲中,村里的瘋子沿著小路啊啊地喊叫著。那叫聲空洞,茫然,猶如浮出泥土的濕氣,與繚繞的薄霧交融在一起,彌漫了整個村莊。這是每個夜晚來臨之前,瘋子都會上演的節(jié)目,人們聽到他撕破黃昏的叫聲,就知道可以從泥土里拔出雙腳收工回家了。就連我們小孩子,也熟悉了瘋子打更一樣按時響起的聲音,跟著一起“啊啊”叫著,沿街一跳一跳地跑回家去。
如果這個時候,有人俯到大地上,以一只螞蟻或者蟋蟀的姿態(tài)緊貼泥土,一定會聽到轟隆轟隆雷鳴般的響聲,從遙遠(yuǎn)的地心深處傳來。那是夜晚在路上奔走的聲音,以一匹烈馬的姿態(tài),奔跑而至的夜晚的聲音。
于是日間棲息的生靈們紛紛出洞。蟋蟀在墻根下緊隨著夜晚行走的節(jié)奏,高一聲低一聲地鳴叫。躲在絲瓜葉下的紡織娘,一邊覓食,一邊“織織織”地亮開喉嚨。青蛙也跳上岸來,伏在濕漉漉的草叢里,呼喚著心儀的愛人。泥土里還會鉆出許多不知名的蟲子,全都借徐徐下落的夜幕,避開喧嘩又危險(xiǎn)的人類,在風(fēng)吹過的大地上歡歌起舞。即便累了一天的蟬,也偶爾會用喑啞的叫聲,附和這仿若另外一個人間的盛大的快樂。
人們在這樣浮動的蟲鳴聲中,安靜地回到自家庭院,卸下一天的疲憊。只有瘋子、傻子和啞巴們,突然間躁動起來,用他們含混不清、了無意義又似乎有神秘所指的叫喊,一寸寸撕扯開夜晚的面紗。
我有些害怕起來。我怕瘋子跑到果園里,追著我啊啊亂叫,把我好不容易割下的草全都奪去,撒進(jìn)玉米地里。甚至,他還會順著搖搖晃晃的梯子,爬到看園人的破舊泥屋上,將我的草晾曬在上面,并舉著空蕩蕩的糞箕,朝我哈哈大笑。
瘋子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好像有一千個鼓槌,在咚咚地敲擊著大地這面巨大無邊的鼓。我于是慌張地提起鐮刀,朝果園的另一頭跑去。我聽到去年腐朽的樹葉,在腳下發(fā)出簌簌的聲響,還有草莖折斷時細(xì)微的脆響,泥土被鞋底碾壓時沉悶的鈍響。一切聲音,都忽然間在我的耳畔無限地放大。
瘋子的腳步聲已經(jīng)聽不見了,只有他劃破天際般的吼聲,隨著最后的晚霞,一起朝著天際陷落。村莊在那一刻,遼遠(yuǎn),空曠,無聲無息。
河流
一條河,要走多遠(yuǎn),才能抵達(dá)一個遙遠(yuǎn)的村莊呢?會像一個人的一生那樣長嗎?或者像一株樹,歷經(jīng)成百上千年,依然向著它未能抵達(dá)的天空茂密地生長。再或是從大地深處,從某個神秘的山谷里流溢而出,又穿越無數(shù)個村莊,途經(jīng)無數(shù)森林,才成了某一個村莊里的某一條河流。也或許,一條河與一個村莊,是上天注定的愛人,它們未曾相見,卻早已相戀,于是用盡平生力氣,去完成這一場浪漫的相遇。
而不知來自何處的沙河,就是這樣愛上我們村莊的吧?沒有人知道沙河來自何處,又流向哪里。村莊里最年長的人,也只能模糊地說出沙河所流經(jīng)的村莊,除了我們孟莊,還有鄰近的張莊、李莊或者王莊。這些村莊的名字,如此平淡無奇,如果我可以飛到天空上去,俯視這一片被沙河穿行過的大地,一定會看到那些大大小小的村莊,有著幾乎千篇一律的容貌,它們被一塊一塊整齊劃一的農(nóng)田安靜包裹著,猶如一只只蹲踞在地上悠閑吃草的黃牛,那一棟棟緊靠在一起的房子,正有炊煙裊裊升起,是這些有著濃郁煙火氣息的炊煙,讓大地上面目模糊的村莊變得靈動起來,不僅有了生機(jī),還有了溫度,以及一抹讓人眷戀的柔情。而那條從未知的遠(yuǎn)方浩蕩而至的河流,或許在每一個村莊,都有一個不同的名字,人們將它流經(jīng)的那一段,當(dāng)成自己村莊的一個部分,至于這一條河流在另外的一些村莊,或者曠野和荒原上,有怎樣的故事,又歷經(jīng)怎樣的曲折,都無關(guān)緊要了。
就像環(huán)繞著我們村莊的沙河,只是因?yàn)楹拥椎纳匙犹啵鞌嗔骱?,會裸露出全是黃沙的河床,便被扛著鋤頭經(jīng)過的某個老人,很自然地稱之為沙河。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日日在沙河的兩岸上演。從沙河對岸的村莊里嫁過來的女人們,常常月經(jīng)一樣定期地發(fā)作她們內(nèi)心對于生活永不枯竭的欲望。不過是隔著一條不太寬闊的沙河,站在自家的平房上,甚至能夠看到娘家屋檐上停落的兩只鴿子,或者一排飄搖的茅草。黃昏,暮色四合,還有女人沿街呼喚孩子回家吃飯,那孩子或許就是本家侄子,出嫁的時候還曾給她抱過雞的。她還記得他懷里的公雞很是不安,又受了驚嚇,著急中拉下一泡熱氣騰騰的雞屎。但對于女人,沙河依然像銀河一樣,將她與做女兒時的幸福時光,給面無表情地切割開來。除非逢年過節(jié),因?yàn)槊β底约业默嵥榕c生計(jì),村里的女人們很少會跨過河,到娘家空手走上一圈?;啬锛遥且馕吨枰嵵仄涫碌靥嵋粫伙@寒酸的禮物,和一籮筐準(zhǔn)備好的漂亮話,才能跨進(jìn)家門的。否則,那將會給以后的交往,帶來揪扯不清的煩惱。那些煩惱像蓋了多年的棉被,里子上起了毛球,在冬天的夜里,摩擦著粗糙的肌膚,讓人輾轉(zhuǎn)反側(cè),無法入眠。
到了夏天,沙河里的水,每天都在嘩啦嘩啦地流淌,如果閉上眼睛,會以為那是風(fēng)吹過樹林發(fā)出的響聲。正午,河兩岸靜悄悄的,一個人也沒有,就連知了也暫時停止鳴叫,躲到樹葉里小憩。對岸有一只老狗,蹲踞在高處的土坡上,不聲不響地俯視著河水緩慢向前。河的中央,有一兩片被蟲子啃噬得千瘡百孔的梧桐樹葉,正打著旋,時而親密地纏繞在一起,時而被沖刷到兩岸,并被叢生的雜草攔住無法浮動。魚兒在清澈的河底游來游去,它們從不會像落葉一樣飄向遠(yuǎn)方,它們貪戀這一方水土,好像這里是它們永久的家園。
黃昏的時候,所有的晚霞都落進(jìn)河里,于是河水便紅得似火,好像正在燃燒的天空。整條河都動蕩起來,似乎有什么隱秘的故事即將發(fā)生。一只鷹隼尖叫著劃過被晚霞鋪滿的天空,一列大雁排著長隊(duì)浩蕩地穿過村莊。一切聲息都在黃昏中下落,大地即將被無邊的黑色幕布,悄無聲息地罩住。
靜寂中,沙河的水聲從地表的深處,向半空中浮動。那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大,直至最后,風(fēng)吹過來,整個村莊只聽得見一條河流自遙遠(yuǎn)的天地間噴涌而出,而后沿著廣袤的田野不息地流淌,向前,并帶走了塵世間所有的悲歡。
河流的兩岸,女人找尋孩子回家的呼喚,一聲一聲又響起來。
月亮
我躺在涼席上看月亮。
天上只有一個月亮,庭院里卻有好多個。一枚飄進(jìn)水井里,人看著井里的月亮,月亮也看著井沿上的人。一枚落在水缸里,一只螞蟻迷了路,無意中跌落進(jìn)去,劃出無數(shù)個細(xì)碎的小月亮。父親的酒盅里也有,他“吱”地一聲,吸進(jìn)嘴里半盅酒,可那枚月亮,還在笑笑地看著他。牛的飲水槽里,也落進(jìn)去一小塊。牛已經(jīng)睡了,月亮也好像困了,在那一汪清亮的水里,好久都沒有動。母親刷鍋的時候,月亮也跟著跳了進(jìn)去,只是它們像雞蛋黃,被母親給攪碎了。刷鍋水都沒有了,無數(shù)個月亮還掛在鍋沿上,亮晶晶地閃著光。
睡前洗臉的時候,月亮便跑到搪瓷盆里。水被我撩起來,又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貫R落在盆底,晃碎了盆中漂浮的月亮。等水恢復(fù)了平靜,我將手放進(jìn)水里,月亮又綻開飽滿的笑臉,落入我的掌心。我忽然想給月亮也洗洗臉,于是便將水不停地撩在它身上。月亮怕癢似的,咯咯笑著,躲閃開去。
那時,人們都已經(jīng)睡了,偶爾聽到吱嘎一聲,也是鄰居女人在閉門落鎖。有時,院墻外傳來的輕微的腳步聲,會讓人心驚肉跳。若再有一個影子,忽然間從墻頭躍下,人更會嚇出一身冷汗。好在天上的月亮,正注視著人間。那些滿腹心事的人,不管日間如何懷了鬼胎,到了晚上,抬頭看到將整個大地照得雪白的月亮,總會老鼠一樣,又悄無聲息地縮回洞里。
等到人們紛紛關(guān)了房門,上床睡覺,月亮又飄蕩到窗前。原本陳舊黯淡的房間,忽然間蒙上夢幻般的迷人色澤,在幽暗的夜里,閃爍著清寂的光。我打個哈欠,閉上眼睛,魚一樣倏然滑入夢中。
夢中也有月亮,只是夢里不再是永遠(yuǎn)走不出的村莊。一個孩子的夢境,是籠在月光里的。月光下有起伏的大海,閃亮的貝殼,飛逝的鯨魚;而幽深險(xiǎn)峻的山林中,則有蒙面的強(qiáng)盜一閃而過。因?yàn)楦邞业脑铝?,一個孩子的夢境,變得深邃遼遠(yuǎn),可以抵達(dá)或許一生都無法觸及的世界的盡頭。
半夜,我出門撒尿,睡眼惺忪中,看見月亮依然當(dāng)空掛著。這時的人間,闃寂無聲,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已消失,或者化成千年的琥珀。星星已經(jīng)散去,只有疏淡的幾顆飄蕩在天邊。夜空是另外一個廣袤的人間,在那里,月亮與星星永遠(yuǎn)沒有交集,它們隔著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在浩淼的宇宙中孤獨(dú)地游走??墒撬鼈冇窒嗷ヅ惆?,彼此映照,用微弱的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大地,讓走夜路的人,在安靜閃爍的光里,懷著對人間的敬畏,悄無聲息地趕路。
一整個夏天,我似乎都在看月亮。村里的大槐樹下,天一黑下來,便三三兩兩地坐滿人。他們跟我一樣,也喜歡仰頭看天上的月亮。
村口正對著大片的玉米地,晚風(fēng)吹來泥土濕潤的氣息,青蛙躲在池塘邊不停地鳴叫,蛐蛐在人家墻根下,有一聲沒一聲地歌唱,樹葉在風(fēng)中嘩啦嘩啦地響著,玉米地里也在簌簌作響,好像有誰在里面貓腰穿過。這些聲音,讓月光下的村莊,變得更為寂靜。就連躺在席子上仰望星空的男人,也將日間的粗魯去掉大半,用溫和的聲音回應(yīng)著小孩子稀奇古怪的問題。那些在明晃晃的陽光里看上去粗糙的女人呢,此刻更是有了幾分月亮的溫婉和動人。
月亮離人間,究竟有多遠(yuǎn)呢?幾乎每天晚上,我都要想一遍這個問題。
大人有大人的世界,對小孩子稀奇古怪的想法并不關(guān)心,他們聊的不過是誰家的男人女人私奔了。我雖然并不懂私奔,但卻知道私奔的男女,一起離開他們的村莊,而且是在有月亮的夜里離開的。我因此也希望有一個人,帶著自己“私奔”,離開故鄉(xiāng),去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至于遠(yuǎn)方在哪里,我并不清楚,就像大人們從未告訴過我,月亮距離人間有多遠(yuǎn)一樣。但我卻癡迷于那閃爍著夢幻光澤的遠(yuǎn)方,那一點(diǎn)夢幻,點(diǎn)燃我心中浪漫的想象,和對流浪的向往。
我因此迷戀月亮,我想它一定熟悉每一個村莊,但它卻從不對人提及那些月光下發(fā)生的驚心動魄的故事,偷盜或者私奔,死亡或者新生,所有這些都被月亮悄無聲息地記下,變成人間永不知曉的秘密。
大風(fēng)
天一黑下來,風(fēng)就被關(guān)在房間之外,我在窗前的燈下,做著無休無止的模擬試卷。
院子里有搪瓷盆碰到水泥臺子的聲音,那是母親在洗手。她剛剛給牛鍘完睡前的最后一次草,并將刷鍋水倒入豬盆里,用力地?cái)嚢柚i食。我透過窗戶,看到手電筒清冷的光里,母親正將一盆冒著熱氣的豬食,嘩嘩倒入槽中。她的一縷頭發(fā)被秋天的冷風(fēng)不停地吹著,好像墻頭上一株搖擺的草。墻角的蟲子要隔上許久,才會在風(fēng)里發(fā)出一兩聲低低的鳴叫,那叫聲有些冷清,是一場熱鬧過后孤獨(dú)的自言自語。
在父親將自行車推進(jìn)房間里,弟弟也將尿罐端到床前的時候,院子里終于安靜下來。整個村莊里于是只剩了風(fēng)的聲音,從一條巷子穿入另一條巷子,猶如一條冷颼颼的蛇。巷子里黑漆漆的,但風(fēng)不需要眼睛,就能準(zhǔn)確地從這家門洞里進(jìn)去,越過低矮的土墻,再進(jìn)入另外一個人家的窗戶。巷子是瘦長的,門是緊閉的,窗戶也關(guān)得嚴(yán)嚴(yán)的,風(fēng)于是只能孤單地在黑夜里穿行,掀掀這家的鍋蓋,翻翻那家的雞窩。躺在床上尚未睡著的人,便會聽到院子里偶爾一聲奇怪的聲響,像是有人翻墻而入。但隨即那聲響便消失了,人等了好久,只聽見風(fēng)在庭院里穿梭來往,將玉米秸吹得撲簌簌地響,也便放下心來,拉過被子蒙在頭上,便呼呼睡去。
當(dāng)整個村莊的人都睡了,風(fēng)還在大街小巷上游蕩。那時候的風(fēng),一定是孤獨(dú)的。從巷子里鉆出的風(fēng),遇到從大道上來的風(fēng),它們會不會說些什么呢?聊一聊它們曾經(jīng)進(jìn)入的某一戶人家,男人女人在暗夜中發(fā)生的爭吵,或者老人與孩子低低的哭泣。還有一條瘦弱的老狗,蜷縮在門口的水泥地上,有氣無力地喘息。
夜晚的風(fēng)一定比白天的風(fēng)更為孤獨(dú),它們不再憤怒地撕扯什么,因?yàn)闆]有人會關(guān)注這樣的表演。于是它們便成了游走在村莊夜色中的夢游者,被夢境牽引著,沿著村莊的街巷,面無表情地游走。
我終于在昏黃的燈下做完試卷。那時,所有的星星都隱匿了,夜空上只有一輪被風(fēng)吹瘦了的月亮,細(xì)細(xì)的,搖搖晃晃地懸掛在村莊的上空,好像渴睡人的眼睛。月亮看到了什么呢?它一定洞穿了整個村莊的秘密,知道誰家的孩子,比我還要用功地半夜苦讀;知道哪個始終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夜夜轉(zhuǎn)輾反側(cè),無法入眠。它在高高的夜空上,被秋天的風(fēng)一直吹著,會不會覺得冷呢?沒有人會給月亮蓋一床棉被,當(dāng)然,也沒有人會給我蓋。父母已經(jīng)沉沉地睡去,臨睡前被訓(xùn)斥一頓的弟弟,大約在做一個美好的夢,竟然笑了起來。那笑聲如此短促,像一滴露珠,倏然從夢中滑落。而要早起到鎮(zhèn)上做工的姐姐,也已起了輕微的鼾聲。她將被子裹滿全身,不給我留一點(diǎn)進(jìn)入的縫隙。清幽的月光透過窗戶,照在褪色的被子上,一切都是舊的,床,柜子,桌子,椅子,籮筐。一切也都是涼的。
我在上床前,貓?jiān)谠鹤拥囊唤?,撒睡前最后的一泡尿。風(fēng)把尿吹到我的腳上,風(fēng)還從后背冷颼颼地爬上來,并一次次掀動我的衣領(lǐng)。我的影子被窗口射出的燈光拉得很長,長到快要落進(jìn)雞窩里去了。我怯怯地看著那團(tuán)灰黑的影子,在地上飄來蕩去,覺得它好像從我的身體里分離出來,變成暗黑中一個恐怖的鬼魂。風(fēng)很合時宜地發(fā)出一陣陣詭異的呼嘯聲,樹葉也在撲簌簌響著。忽然間一只雞驚叫起來,一個黑影倏然從雞窩旁逃竄。那是一只夜半覓食的黃鼠狼,它大約被我給嚇住了,很快消失在黑暗之中,只剩下同樣受了驚嚇的一窩雞,蹲在架子上瑟瑟發(fā)抖。我的心咚咚跳著,趿拉著鞋子,迅速閃進(jìn)門里,并將黑暗中的一切,用插銷緊緊地插在門外。
我渾身起了雞皮疙瘩,也不知是嚇的,還是凍的。我很快鉆入被窩,又下意識地靠近姐姐溫?zé)岬纳眢w,但朦朧睡夢中的姐姐,卻厭煩地踹我一腳,翻一下身繼續(xù)睡去。我的屁股有些疼,卻又不知該向誰傾訴這深夜里的疼痛,只能自己孤獨(dú)地揉著,而后蒙了頭,閉眼睡去。
窗外的風(fēng),正越過遼闊的大地,包圍了整個的村莊。
雪
雪沒完沒了地下,一場接著一場。好像這個冬天,雪對于大地的思念從未有過休止。
大道上人煙稀少,似乎一場大雪過后,村子里的人全都消失掉了??罩袕浡謇涞臍庀ⅲ磺卸急槐庠诤窈竦难┲?,連同昔日那些打情罵俏的男人女人。陽光靜靜地灑在屋頂上,光禿的樹杈上,瑟瑟發(fā)抖的玉米秸上,低矮的土墻上,再或灰色的窗臺上。因?yàn)橛醒@些灰撲撲的事物,看上去閃爍著晶瑩的光澤。于是村莊便不再是過去雞飛狗跳的樣子,轉(zhuǎn)而覆上一層童話般的夢幻。走在路上的人,都是小心翼翼的,似乎雪的下面,藏著另外一個神秘的世界。有時候人打開門,看到滿院子的雪,會有些猶豫,要不要踏上去,將這畫一樣的庭院給破壞掉。
母親總是深深地吸一口氣,發(fā)一會兒呆,這才咯吱咯吱地踩著這世上最干凈的雪,給凍了一宿的雞鴨牛羊們喂食。父親在天井里說話的聲音也變得輕了。似乎像夏天那樣,扯開大嗓門訓(xùn)斥我們兄妹三個,是一件不合時宜的事。雞變得懶惰起來,知道院子里什么也尋找不到,也便蜷縮在雞窩的一角,注視著這一片潔白的天地。
整個村莊都封存在這樣的靜寂中。隔著結(jié)了冰花的玻璃,朝窗外看的每一個人,眼睛里都充滿孩子一樣的好奇,似乎這個村莊,不再是昔日他們習(xí)以為常的熱氣騰騰的居所。那些愛閑言碎語的人,也變得溫情脈脈起來。房間里熊熊燃燒著的火爐周圍是一家老小。知道這時候吵架,沒有多少人圍觀,男人女人們也就偃旗息鼓,將所有的煩惱化作一塊塊烏黑發(fā)亮的煤,投進(jìn)轟隆作響的爐膛里。那里正有一輛漫長的火車,從地心深處,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伛倎怼Kl(fā)出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如此巨大,以至于依然在困頓生活中受著煎熬的人們,手烤在紅彤彤的火焰上,忽然間就忘了這個世間的苦痛。
昆蟲全都蟄伏在泥土里。厚厚的積雪覆蓋著泥土,這個時候,如果誰能將整個大地用巨大的斧鑿?fù)陂_,一定會看到密密麻麻的昆蟲,比如螞蟻、飛蛾、金蟬、毛毛蟲等等,全都沉寂在深深的睡夢中。沒有什么力量,能夠?qū)⑺鼈儐拘?。它們猶如死亡般的身體里,依然蘊(yùn)蓄著生存的浩蕩的力量。除了春天,沒有什么能夠打擾一只蟲子的冬眠,它們隱匿在這場彌漫了一整個冬天的大雪之中,不關(guān)心人類的一切。
被人類遺忘掉的,還有農(nóng)田、莊稼、果園。如果沒有炊煙從高高的屋頂上方的煙囪里徐徐飄出,大雪中的村莊就是一個被世界封存的角落。人類蜷縮在棉被里,猶如昆蟲蜷縮在泥土之中。最好,這一覺睡去,一直到春天才會蘇醒。可是,這只能是人類的理想。裊裊飄出的炊煙,將村莊的日?,嵥榫従徑议_一角。一切都像瓦片上因?yàn)闊釟舛诨难?,沿著房檐滴答滴答地落下。而那些緩慢的,沒有來得及落下的,便成為透明的冰溜,整齊地掛在屋檐下,給仰頭看它的孩子,平添一份單純的喜樂。
最初的時候,雪每天都安安靜靜地飄著。人們穿著棉襖,在雪里慢慢走著,并不覺得那雪落在臉上,或者鉆入領(lǐng)子里有多么涼。腳下咯吱咯吱的響聲,聽起來倒像是傍晚寺廟里的鐘聲,一下一下地將人的思緒拉得很遠(yuǎn)。小孩子在斜坡上嗖嗖地滑著玩,倒地時屁股摔得嘶嘶地疼,都不覺得有什么。揉一揉紅腫的手心,繼續(xù)吸著長長的鼻涕,樂此不疲地上上下下。女人們到人家去串門,走到門口,總是很有禮貌地跺一跺腳上的雪,這才漾著一臉笑,推開被爐火烤得暖烘烘的厚重的門,向人寒暄問好。
但臘月一到,雪再飄起來,就帶了一把把鋒利的刀片,于是小孩子細(xì)皮嫩肉的手,就成了凍蘿卜,還是紅心的。臉蛋自然也抹了胭脂一樣,紅彤彤的。一覺醒來,露在棉被外面的耳朵,常常凍得胖大了一圈。這時,女人們再讓小孩子去庭院里跑跑腿,做點(diǎn)諸如喂雞喂鴨的活計(jì),他們沒準(zhǔn)就哼哼唧唧起來。當(dāng)然,哼唧完了還是該干的就干,否則爹娘一個鐵板燒過來,不比雪刀子差上多少。
這時的老人們,喘息聲也緩慢下來。似乎那些氣息,都留在了秋天收割完畢的田地里,并跟著麥子和蚯蚓一起,被這一場場沒完沒了的雪,埋在冰封的地下。于是他們便借著僅剩一半的氣力,茍延殘喘著,一日日挨著不知何時會有終結(jié)的雪天。
整個的村莊,安靜地如同睡了過去,只有雪正漫天飛舞,無休無止。
安寧,生于八十年代,中國作協(xié)會員,山東泰安人。已出版作品25部。代表作:《我們正在消失的鄉(xiāng)村生活》《遺忘在鄉(xiāng)下的植物》《鄉(xiāng)野閑人》《遷徙記》。曾獲首屆華語青年作家獎、冰心散文獎、葉圣陶教師文學(xué)獎、內(nèi)蒙古索龍嘎文學(xué)獎、廣西文學(xué)獎、草原文學(xué)獎、銀雀文學(xué)獎等多種獎項(xiàng)。作品《走親戚》入選2015年度全國散文排行榜。長篇小說《試婚》刊發(fā)《十月》長篇號(2010.1),同時在臺灣出版繁體版。現(xiàn)為內(nèi)蒙古大學(xué)文學(xué)與新聞傳播學(xué)院副教授,內(nèi)蒙古評論家協(xié)會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