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2期|喬葉:小瓷談往錄(節(jié)選)
1. 原由
之所以能和小瓷長聊這一次,是因為雪姐。雪姐是我豫北老家的學(xué)姐,是一家貿(mào)易公司的老總,已經(jīng)在鄭州居住了二十多年。我十幾年前剛到鄭州的時候,因一些瑣事承她幫忙,見面比較多。這些年見得少了,近兩年只保持著偶爾的微信聯(lián)系。前些天,她特意給我打了個電話,主題就是小瓷。
雪姐說,她和小瓷的女兒自幼兒園起就是同學(xué),也是好朋友,兩個母親被牽連著,就熟悉起來。都很忙,之前也沒怎么詳聊過,這次她們一起帶孩子去英國游學(xué),住在同一棟房子里,每每孩子們按行程忙去了,只剩下她們倆,就聊啊聊啊。雪姐的生活簡單,三言兩語就聊到了底兒,小瓷的事情卻多,就越聊越細,越聊越深,兩個女人就此打發(fā)了很多時間。
這個女孩子的故事可有意思了,可有意思了。雪姐在電話里反復(fù)強調(diào)。
“女孩子”,這個稱呼讓我莞爾。算起來,小瓷比我小兩歲,也有四十五了吧。這個年齡的女子,早就被某些社會標(biāo)準(zhǔn)定義為大媽了,可雪姐還叫她“女孩子”。且也不是個例。近些年,常聽到中年婦女們彼此叫“這丫頭”“這姑娘”“這孩子”的,頗點兒酸倒牙的味道。男人們肯定會在背后嘲笑吧,但是,這份女人對女人的嬌寵和疼愛,我倒是很喜歡的。
還有“有意思”。如我這般的職業(yè)寫作者,整天琢磨的,就是怎么“有意思”,整天浸泡在“有意思”里,對于“有意思”的認(rèn)定和尋常人自然也有不同。因此,對于雪姐說的“有意思”,我是打了問號的。不過,既是雪姐這么熱情,我也不好推卻,就約了聚一聚。和雪姐畢竟多年沒見,哪怕僅僅是見見她,也是應(yīng)該。
約見這天,就在我準(zhǔn)備出發(fā)時,雪姐打來電話,說孩子發(fā)燒,要去醫(yī)院,讓我和小瓷如約見面就好。
反正我都聽過,再聽也是復(fù)習(xí)。她會敞開說的,一定是個好素材呢。雪姐說。
我無聲地笑。素材,又是這個詞。碰到過太多的人試圖提供給我素材,或者干脆就不由分說地給我提供了過來,對此,我常常是堅決謝絕:“您的素材還是自己留著寫吧,我有自己要寫的東西。”——也許只有同行才能明白吧,不是任何人的任何故事都可以成為素材的。溫暖的,冷酷的,驚險的,平淡的,都可能是素材,也都可能不是素材。對于素材的分析、判斷和使用,只有下筆的人才最清楚。當(dāng)然,話說回來,撇開素材不提,赴約在即,去聽一個陌生人談?wù)勍拢膊诲e。
約見之地是鄭州東區(qū)的一家茶館,名曰瓦庫。以瓦為主要的設(shè)計元素,清明素雅,我和女友們常約在這里聚會,和這里氣場很合,很是舒服適宜。想到古人將生女稱為“弄瓦之喜”——盡管瓦義古今有別——就覺得瓦和女子也確有淵源。
約的是中午十二點,我十一點五十分到,小瓷十一點五十五分到。她身材高挑,足有一米七。穿著黑色連衣裙,外罩淡藍色風(fēng)衣。進屋坐定后,她的座位處似乎都提亮了幾分,可見“光彩照人”者不僅是照人,也照地方。細看她的五官,眼角微微上挑,眼距有些寬,嘴巴也有些大,有點兒像清瘦一些的鄧麗君,也有點兒像豐腴一些的舒淇。皮膚光潔明凈,看不到皺紋。言行舉止中有著一種不自覺的嫵媚風(fēng)情。聲音也清脆甜美,笑起來十分爽朗,很有感染力。在吃飯喝茶帶聊天的三個多小時里,她不時大笑,讓我不由得也跟著她的節(jié)奏大笑起來。她笑時眼睛里閃閃發(fā)亮,眼角雖有細細的皺紋,卻毫無滄桑之感。一個女人到了中年,還能有這樣的精氣神兒,真是不多見。
先從她的名字聊起。她說,她爸爸喜歡鈞瓷,她哥哥名叫鈞,她就叫瓷了。她還有一個妹妹,叫玉。她莞爾一笑:我爸說,好瓷如玉。
2. 姥姥的教育
我從小是姥姥帶大的。姥姥家在甘肅,離蘭州不遠的一個小城。我是三歲到的姥姥家。那時我妹妹剛出生,我媽懷她時身體就不大好,生下她后一直緩不過來。我哥也才五六歲,我爸媽實在是顧不過來,就把我送到了甘肅,讓我姥姥帶我。在那邊呆過的人搭耳一聽就能知道,我現(xiàn)在的口音還有一點兒甘肅味兒。
甘肅味兒,是什么味兒?
就是大西北的味兒嘛。那邊人的口音比較硬。后來到的地方多了我才知道,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自然也養(yǎng)一方口音。比如南方地界,就是得軟,北方地界呢,就是得硬。咱們河南呢,就是得圓圓的,滑溜溜的。
哈哈哈哈。
那時候在那邊,物質(zhì)比較匱乏吧?
那時鄭州物質(zhì)上也不豐富啊。但我在小城的生活質(zhì)量還是很不錯的。姥姥一家子,除了我大舅,其他都是鐵路上的人。姥爺姥姥退休得早,我二舅接的是姥爺?shù)陌?,小姨那時候還小,長大后也進來了。鐵路上的工資福利都還行,姥姥家不差錢。我吃穿上從來不缺,沒受過委屈。
上小學(xué)前,主要是姥姥帶我。姥姥,她和一般的老太太不一樣,很不一樣。她不大會做飯,卻很會玩兒。她經(jīng)常帶我去玩兒,我小的時候,她帶我在小城附近玩,我上小學(xué)后,一到周末,她就帶我坐著火車短途旅行,對,她免票。那個年齡,我也免票。那時候,敦煌,玉門,嘉峪關(guān),我們都去過。姥姥說,你是一個女孩子,一定要見世面。見世面很重要。我問姥姥,男孩子見世面就不重要?姥姥說,當(dāng)然重要,不過相比而言,女孩子格外重要。因為男子漢走四方嘛,越是長大了越能走得開。女孩子呢,長大了就結(jié)婚生孩子,容易被拘到家里,想出去就難。小時候見過世面,眼界就寬。這小時候的眼界寬,是打底子的寬,以后就不會太窄。
深有同感。我家是兒子。一直覺得“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這句俗語可琢磨的點兒挺多的。其實,無論是兒子還是閨女,都有需要窮養(yǎng)的地方,比如在意志、品性、習(xí)慣等方面的捶打磨煉上,都應(yīng)該嚴(yán)格要求。也都有需要富養(yǎng)的地方,比如想學(xué)什么東西,想去哪里增長見識,無論是兒子還是閨女,都值得鼎力支持傾情付出。反正我對兒子是如此。只要他有這方面的想法,只要在我能力之內(nèi),花多少錢我都絕不心疼。我開玩笑對他說,屬于你的這一份兒錢,我最愿意花在你這方面的成長上。將來的房啊車啊媳婦兒啊,就靠你自己的本事啦。
姥姥也經(jīng)常帶我去蘭州,常常是,吃飽喝足玩累了,我們倆就坐在車水馬龍的馬路牙子上,看人。一邊看,她一邊給我出題。問我,你覺得哪個女人漂亮?我就說哪個哪個漂亮。為什么?我說,她穿的衣服好啦,戴的首飾好啦之類。她再問,衣服首飾好在了哪兒?她就這樣逗我說著,隨時點評。比如我說,那個女人明明個子低,可看著高。她說,那不是高,是挺拔。所以女人得挺拔,挺拔了就顯得高。再比如我說,人還是年輕的好看,老的就是丑。她就不樂意了,繃著臉說,年輕也有丑的,老了也有好看的。姥姥我不好看嗎?
哈哈哈哈。
我們的笑聲震得茶杯里的茶似乎都晃悠出漣漪了。真是可愛的姥姥啊。
我連忙說,好看好看,姥姥好看。姥姥就說,女人好看,不能光仗著年輕。你看咱們吃午飯時隔壁桌那個女人,也不年輕了。可你是不是覺得她很特別?她的五官長得可不算好,眼睛不大,眉毛不濃,頭發(fā)不黑,個子不高,皮膚也不白,可她點菜的時候,吃飯的時候,跟那些咋咋?;5呐司筒灰粯?,對不對?你去跟她說話,肯定也不敢放高聲,對不對?我跟你說,這就叫氣質(zhì)。氣質(zhì)這個詞,我就是從那時候知道的。
你可真洋氣。
那是。誰讓我有一個洋氣的姥姥呢。
姥姥家不是單元樓,而是一個小院子。在那個小院子里,姥姥也經(jīng)常給我上儀態(tài)課,教我怎么站立行。比如,穿裙子的時候應(yīng)該怎么坐。她教我,坐下來的時候,雙手從背后到臀部,虛虛地捋一下,再坐。這樣的話,起來的時候,裙子后面不會皺,而且會顯得優(yōu)雅。那時候,我走路有點兒外八字,這成了她的眼中釘。只要看到我犯了毛病,她就會說我。說一遍不行,兩遍不行,下次就一腳踢過來,我才能長記性。她踢我的時候,那可是一點兒也不優(yōu)雅呀。
哈哈哈哈。
敲門聲響,服務(wù)員進來,送上了一道干炸深海小黃魚。吃這種魚,我一向懶得用筷子,就用手拿,覺得痛快。小瓷卻不。她仍是一筷子一筷子地吃著。
像我這么手拿著魚吃,你姥姥不會答應(yīng)吧?
對外人她會很寬容。對我,肯定是要教育的。我食欲很好,可姥姥從來不讓我吃得太飽。主要是為了健康,再就是要養(yǎng)成節(jié)制的習(xí)慣,不讓我胃口太大。她說,女孩子,不能傻吃。那時候,我穿的馬甲和棉襖都是她量著我的身子做的,緊緊地貼到身上,既暖和,還能保持身材。對了,她還每天帶著我看央視的《新聞聯(lián)播》,看《人民日報》,說應(yīng)該關(guān)心國家大事。
真是完美的生活。我感嘆。
哪兒會有完美的生活呢?我二舅是癌癥,死得很早。
我怔住,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不過,生活態(tài)度可以盡力完美。二舅的墳在山里。姥姥經(jīng)常帶我去給二舅墳前的樹上澆水,有柏樹,也有松樹。附近山溝溝里有條河,就用河里的水。河里還有很多鵝卵石,給樹澆完了水,姥姥會撿幾顆鵝卵石回去。我們家的窗臺上,花盆里,擺的都是鵝卵石。她還在山溝里挖青苔,把青苔放進花盆里,擺得滿滿的。對了,她還抽煙。不過,她說她抽煙為的是抽出煙灰,給花攢鉀肥。你聽聽,抽個煙都能找出這么高大上的理由,好像她是為了花才抽煙的。
哈哈哈哈。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覺得我姥姥還真是好看。在她那個年紀(jì)的老太太里,她真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看。
沉默中,想象著小瓷的姥姥,我認(rèn)可小瓷的判定。在那個年代,在同齡人中,她一定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好看,好看得,就像我的奶奶一樣。
3. 二舅和小姨
你姥姥也是這么教育你小姨的吧?
差不多。她教育女孩子很有一套。
那她怎么教育男孩子呢?我是個兒子,比較關(guān)心這個。
我大舅不用怎么教育,天生的學(xué)霸,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碩士,博士,一路讀上去,直到留校當(dāng)老師,根本不用操心。二舅么,是個學(xué)渣,再教育也不成??墒?,他對我特別特別重要。嗯……他的角色,有時候像爸爸,更多的時候像哥哥??梢哉f,少年時期,對我影響最大的男人,就是他。那時我最大的安全感,就是來自于他。對了,我忘了說姥姥對我的安全教育。七歲那年暑假,姥姥想讓我學(xué)點兒防身術(shù),就把我送到了蘭州武術(shù)隊。我一看,壓腿練功什么的太受罪了,就很抵觸。我就哭啊哭啊,把我姥姥哭得沒辦法,只好作罷。
你在那里學(xué)了多久?
滿打滿算一天。一日游。
哈哈哈哈。
是二舅教的我武術(shù)。二舅本來就會點兒拳腳,為了教我,又是看書又是找?guī)煾档?,可認(rèn)真地又去學(xué),邊學(xué)邊教我。那時候,他的身體真是好啊,鐵打的一樣。我就跟著他,整天哼哼哈哈地練武。說起來,我姥姥家在小城里很是有點兒名氣,一是因為大舅學(xué)習(xí)好,二是因為二舅愛打架,三是因為我小姨很漂亮。小姨那么漂亮卻從沒人敢招惹,也是因為她是二舅的妹妹。用小姨的話說,在小城的街上,咱們都可以像螃蟹一樣橫著走。為啥?因為有二舅呀。
哈哈哈哈。
二舅要是闖了禍,回到家必定會挨打。我姥爺打,我姥姥也打,他就硬挨,就梗著脖子,不哭。一幅寧死不屈的樣子。
二舅保護我的第一件事,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是我剛上小學(xué)一年級的時候。姥姥家離學(xué)??山?,五分鐘就能走到,所以我都是踩著鈴上學(xué),每次都是慌慌張張的進教室。有一次,我又是踩著鈴進教室,同桌的男生應(yīng)該是早就想和我搗亂一下,就瞅準(zhǔn)時機,在我坐下的一瞬間把我的凳子翻了過來,讓四條腿朝上,我來不及反應(yīng),一下子坐了上去,被凳子腿戳著了。是有點兒疼,關(guān)鍵是還跌到了地上,丟人啊。你想,我這么一個有模有樣的小淑女,跌到地上了,這還了得?我立馬哭著回了家。二舅一聽我哭訴,二話沒說,就來到了學(xué)校,替我報仇。他很有技巧,把那個男孩子揪出了教室,卻沒打他??伤臍鈩輫樔税。l(fā)沖冠,怒眼圓睜,比打人還嚇人。要是下手打了,會讓人知道有多疼??墒撬麤]打呢,你就不知道會有多疼,這更恐怖,是吧?
哈哈哈哈。
那個男孩子立馬認(rèn)慫,痛哭流涕地承認(rèn)了錯誤,說保證不再欺負我。二舅說,這還不行。我還要交給你一個任務(wù),那就是,你要保證以后沒有人再欺負小瓷,以后要是還有人欺負小瓷,我就找你算總賬。結(jié)果那個男孩子真對我負起了保鏢責(zé)任,一放學(xué)就跟著我,護送我。二舅后來告訴我,這就叫有文有武,有勇有謀。
我二舅讀書不行,可這不妨礙他聰明。我一直覺得學(xué)習(xí)成績不能代表一個人的智商。解放前,那么多人沒機會上學(xué),你能說他們不聰明?不見得,是吧?我二舅的心性就不適合在學(xué)堂里讀書,他說自己適合自學(xué)。凡是他想自學(xué)的,成績都不賴。武術(shù)是一項。他還會做木工。我姥姥家里存有可多原木板材,本都是給他準(zhǔn)備做結(jié)婚家具的。就因為他對木工活兒有了興趣,就硬是沒請木匠,自己琢磨著做了一大套新家具,什么碗柜,櫥柜,書柜,寫字臺,梳妝臺,餐桌……全活得很,周正得很??墒?,他到底也沒有結(jié)成婚。
二舅他,人長得挺帥的,又高又壯,一口細白牙,還愛干凈,身上啥時候都是一股淡淡的香皂味兒。他也喜歡在穿衣打扮上教育我,不過他的教育方式跟姥姥有點兒區(qū)別。他是站到我跟前,把襯衣往褲子里一扎,說,皮帶不要太高,太高了是不是比較傻?是。太低呢?他轉(zhuǎn)過身,是不是就吊到屁股上了?是。那你就記住了:皮帶不能扎太高,也不能扎太低。高了比較傻,低了不利索。還有皮帶壓出來的腰褶子,不要打前,也不要打后,要勻到身體兩邊?!憧?,他說得多細。他這么教我的時候,我就像個二哈一樣。
小姨也教我。小姨比我大十來歲,我到姥姥家的時候,她也才十二三歲。有時候姥姥沒空,她就帶我。她經(jīng)常命令我干這干那,我要不干,她就揍我。也不敢真揍,就是撓一下,推搡一下。她也經(jīng)常攆我,讓我滾回河南去。有一次,我跟她頂嘴,她正洗著我的衣服呢,惱了,就把我的衣服扔了一地,還踩啊踩的。正好我姥姥回家看見,她做賊心虛,居然說,她是聽說這么踩踩會讓衣服更干凈。
哈哈哈哈哈。
后來么,我們倆就越來越好了。她也教我打扮,方式和姥姥、二舅也不一樣。只要有空,她就會身體力行地當(dāng)模特,扒拉自己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件穿給我看。我們倆真是很像姊妹淘。對話常常是:
小瓷,我這行嗎?
行。
什么話?!豈止是行,還有比這更好的嗎?
沒有了。
哈哈哈哈。
二舅病的那年,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根本不知道病是什么,只知道二舅病了,得在醫(yī)院住著。在小城還不行,還得去蘭州。后來在蘭州還不行,還得去北京。再后來又回到了蘭州。有一天,我正在上課,小姨來到了學(xué)校,直接到我班里,把我從座位上拉走,去了蘭州醫(yī)院,看二舅。一路上都沒話。我一進到醫(yī)院的病房里就驚呆了。這哪是我的二舅啊,皮包骨頭。他原來是多強壯的一個人哪。眼前的他,很瘦很瘦,躺在床上,白被單下面是平的,找不著身體架子。
可我沒哭。只知道吃驚,不知道哭。不明白這是什么時刻。那時候的我,就是個小傻子。
看見我進來,二舅沒說話,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沒力氣說話了。他指著床頭柜上的雞蛋糕,示意我吃。我真是傻啊,就去吃。一個雞蛋糕沒吃完,小姨把我?guī)Я顺鋈?。帶出去后,上到了天臺,小姨放聲大哭。
那時候,我才想到,以后可能再也見不到二舅了。才開始哭起來。也就是那個瞬間,我腦子里跳出了“死”這個字。我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親人死亡的事,從沒意識到,人活在世界上,都是要死的,無論是誰。那是刻骨銘心的第一次。
不久,二舅就死了。我作為他女兒給他送葬。飄飄灑灑地撒紙錢,往他的棺材上。
沒了二舅,家里很久都沒有了笑聲。我每次出門,都要朝左右看看。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朝左右看看,似乎是在看二舅是不是有一天會回來。我和小姨以前常常打打鬧鬧的,二舅死了以后,我們倆也安靜了許多。
電水壺嗡嗡輕響,燴菜在燉鍋里咕嘟咕嘟地冒著小泡,瓦庫16號包間里,此刻也很安靜。
4. 回到了鄭州
我回到鄭州時,該上初三了。
在家門口,我媽都不認(rèn)識我了。真的。那時候,我平均兩年回去一次。恰好那兩年是我發(fā)育特別快的時候,個子高了許多,俗話說,抽條了。一抽條,臉型也有點兒變了,圓臉變成了長臉。我是和姥爺一起來的,我步子急,在前頭,姥爺落幾步。到我家樓下時,我媽在單元門口站著,我路過她身邊,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我一眼,還嘮叨了一句:是誰家丫頭呀。我沒搭腔。接著她看見姥爺,喊了一聲爸,才想到我可能是她閨女。就是這樣,母女相見不相識,有意思吧?
那種場景,當(dāng)然是有意思的。只是,這意思似乎復(fù)雜了一些。
都沒認(rèn)出對方來,這也算扯平了。我笑道。
這怎么好扯平呢?她是媽呀。媽怎么能認(rèn)不出孩子呢?當(dāng)時我的心里,可有些難受了。我媽也挺不好意思的,上趕著跟我說話。我剛回到鄭州的那一兩年,我爸媽都是上趕著跟我說話的。十來年沒在身邊,他們肯定是覺得虧欠我,總是盡可能地彌補我,好吃好穿都先盡著我。我要什么,他們通常也都不拒絕。這讓我哥我妹都很眼紅,羨慕嫉妒恨。我是初二暑假回的鄭州,在家里住了一個暑假,待到后來,我妹實在忍不住了,就說,你咋在俺家呆這么久啊,你咋還不走啊。
哈哈哈哈哈哈。
算起來,我都沒怎么在家里住過。初三一年,高中,還有大學(xué)——我大學(xué)也是在鄭州上的——都是住校。除非是周末和寒暑假,我不在家待著。那時候在家里待著的感覺,怎么說呢?就是有點兒別扭。明明一起吃飯,一起看電視,像一家人一樣,可我心里就是有一塊東西隔著。他們對我可能也是一樣。爸媽對哥妹想怎么數(shù)落就怎么數(shù)落,想怎么使喚就怎么使喚,對我卻總是客客氣氣的。這使得我像一個親戚。我能感覺得到,比如吃飯的時候,我總是先吃完先離開,等我一回到房間,就聽見飯桌上熱鬧起來了,他們的話明顯多了,說說這,說說那??晌以诘臅r候,就是安安靜靜的,空氣都像是在凍著。
畢竟是生腳踏生地,有各種不適應(yīng)。比如新學(xué)校,我剛住校的時候,舍友們沒有一個人愿意搭理我。倒不是因為我是插班生,而是她們覺得我矯情。我到宿舍第一天,就告訴她們,這是我的盆,我的水杯,我的毛巾,你們都不要用啊。你知道嗎?那時候,我用的盆是四個,一個洗臉,一個洗腳,一個洗屁股,一個洗衣服。還隨身一直攜帶兩個指甲刀,一個剪手指甲,一個剪腳趾甲,專甲專用,分得清清的。這都是我姥姥教給我的,是生活習(xí)慣的延續(xù)。可這些在她們的眼里,就很格格不入,就很矯情。她們后來告訴我說,你那架勢,顯擺的就你一個是城里人似的,好像別人都是土包子。看你八百個不順!
哈哈哈哈哈。
在外面無論有什么難處,回家我都不說。其實爸媽他們也老是問,可我就是不說。我有時候給甘肅那邊打電話,跟姥姥說,跟小姨說,任憑她們費勁巴力地把話再傳回給我媽,就是不直接跟爸媽說。爸媽的心意我當(dāng)然知道,尤其是我媽的,可我就是犟著,熬自己,也熬他們。
越琢磨,我越覺得這句話有意思——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一塊肉。是肉,卻也是掉下的一塊肉,這塊肉已然掉下,就意味和母體的分離。這世上有無數(shù)母親都想把這塊肉再摁回到自己身上,可是,真的,摁不回去了。何況小瓷和她的母親之間,還有如此漫長的隔斷。
高一那年冬天,我平生第一次遇險。那是周末放學(xué)以后,我騎著自行車回家。路上行人不多,三三兩兩的。走著走著,我發(fā)現(xiàn)后面有個自行車,我快他也快,我慢他也慢,總是跟我保持一段距離。我覺得有點兒不妙,就加快了速度。他也快了。到底沒跑過他。在一段人特別少的路上,他追上了我,把我逼到路邊,把我別倒了。這時候,周邊沒有人,一個人都沒有。他把車子一扎,一步步朝我靠近。我忽然靈機一動,朝著他身后喊,哥,你來啦!他一扭臉,我就在那一瞬間,把自行車扶起來,騎上車就跑。他應(yīng)該是沒想到這一出,有點兒愣,再追來的時候,就跟我錯出了幾十米。我從容了一些,腦子轉(zhuǎn)得可快,怕他跟到家,就騎到離家不遠的一個單位門口,不走了。我在傳達室那里站著,傳達室的大叔跟我爸認(rèn)識,我在那兒,一邊跟大叔寒暄,一邊遠遠地盯著那個人。他到底沒敢跟過來,站了好一會兒,走了。我又等了一會兒,確認(rèn)他走了,才回到家。到家里,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身汗。我哥問我咋啦,我一說,他拎起一根鋼筋棍就往外跑,去追。當(dāng)然,沒追上,他說,要讓我追上,我弄死他!我看著我哥的臉,恍惚間好像看到了二舅的影子。對于鄭州的家,第一次有了點兒家的真切感覺。
對了,我還有一次遇險,是在大四的下半學(xué)期,快畢業(yè)了,初春時分。大家都忙著找工作。我去糧食學(xué)院附近找朋友玩兒,出來后碰到一個很久不見的高中同學(xué),男生,就聊了一會兒。我們是在糧食學(xué)院旁邊的金水河那里,金水河那時候還很臭呢。在河邊的樹底下,我們倆扶著各自的自行車,說著以后的工作方向。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晚上,還有大月亮。我們正聊著,一個手電筒照了過來,照在我的臉上,一個很惡的聲音呵斥說:找的就是你!
我一聽就懵了。我說,你認(rèn)錯人了吧。那人說,沒錯,就是你!我找了這么多天,可找到你了。跟我走!他是一副治安的口氣,我呢,莫名其妙就成了個犯事兒的。他又對那個男生說,你趕快滾蛋!那個男生早就傻了,看看我,看看那人,在那里猶豫不定。那人就說,你杵在這兒,等著一塊挨揍呢吧。那個男生,你猜怎么著?居然真的就走了,把我一個人撇在了那里。
也太渣了吧?我忍不住罵了句粗話。
是很渣。
后來,你們又見過沒?
見過。在同學(xué)聚會上。
他沒個說法?
他有點兒尷尬。我倒是很平靜。這事兒,我起初也很氣憤,后來想通了,你跟人家就是一般同學(xué)嘛,他可以往前站,也可以往后退。要是人家不愿意冒著風(fēng)險救你,你也沒權(quán)力譴責(zé)人家。想通了,這事兒就過去了。我沒不理他,也沒很理他。但對他肯定是減分的,沒有對于一般同學(xué)的感情了。后來,又見面的時候,他自己主動解釋了那件事,他說他去找警察了,不過沒找到。他擔(dān)心了好幾天,打聽到我平安無事,才踏實下來。
你怎么反應(yīng)的?
我拉長了聲音,說:哦——
哈哈哈哈。
總不能感謝他吧?也不想戳破他虛偽的理由。他憋出個理由也不易,是吧?
哈哈哈哈。
他走之后,我對著那個人,努力鎮(zhèn)靜著,說你真的認(rèn)錯了,我是個大學(xué)生。你再仔細看看我,是不是認(rèn)錯了……我嘴里申辯著,心里可明白,這一定是個壞人,得抓住時機逃命。只剩下我一個人,還在可憐巴巴地求他,他肯定是勝券在握了,就任我說著,一手抓著我的自行車把,一手就去點煙,一幅閑樣子。我一看他去點煙,就知道機會來了。也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我一把奪過自行車騎了上去,一路狂奔,一口氣躥到嵩山路上。嵩山路上路燈很亮。我在嵩山路的路燈下,站住,回頭去看他。他還在后面跑著,追我。本來他正這么跑著呢,看我挑釁地看著他,一下子也站住了。我用氣勢告訴他,你敢過來嗎?他就那么站了一會兒,扭頭就走了。他走后,我靠在一個單位的大門外墻上,渾身沒了力氣,幾乎要癱軟了。
還是很怕的,是吧?
當(dāng)然怕啊。怎么能不怕呢?怕得發(fā)抖,只是不能讓對手看出來而已。我這個人啊,就是事后怕。當(dāng)事的時候是不怕的。顧不上怕。你知道嗎?我還有一次極限逃生,是在談戀愛的時候。
是初戀嗎?
不是初戀,是二戀——不過,我初戀也差點兒把自己談死。
5. 表白者們
吃過了飯,開始喝茶。我們點了正山小種。服務(wù)員送上來水和茶,我上手去泡。人到中年之后,我逐漸愛上了喝茶。一壺一壺泡,一杯一杯喝,喝著喝著,心就靜了下來。各種滋味,盡在其中。有多少事,不到年齡是不能體會的啊。
在泡茶的時候,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小瓷的神情很沉靜。這種沉靜,也是一到了一定年齡之后才能擁有的,是歲月給予的底氣。這種氛圍里,一句不知道在哪里讀到的話浮現(xiàn)了出來:“不要剝奪我的年齡,它是我掙來的?!?/p>
聽到我問“少女時代是不是經(jīng)常會被人表白”,小瓷低頭聞了一聞杯里的熱茶,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三次,算不算多?
第一次是高中時候。有一個男生,高二高三時我們一個班,前后桌。長得有點兒像小虎隊的那個吳奇隆。他學(xué)習(xí)不好,老是抄我的卷子。會考結(jié)束后,他就到工廠上班去了。有天晚上,我正上夜自習(xí),班里有個男生喊我出去,說有人在操場等我,說點兒事。我就去了。操場沒燈,可黑,我就在那里等著,可是半天也沒等到人。我就喊,誰找我?他從黑暗里走出來,說,是我。我可驚詫,說你咋來了?他說,這也是我的母校,我咋不能來呢。找我啥事?你有男朋友沒?我楞了,不知道該咋說。說啊,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實話實說,有啥難的。要是有呢?他笑了一聲,笑得特別輕,然后口氣微微一沉,說:要是有,那就不好了。沒有。那做我女朋友吧,我喜歡你。我飛快地想了想,說,不行。我語氣很溫柔。力量懸殊嘛,萬一惹惱了他,我吃虧嘛。我跟他解釋,說,你看,會考完了,馬上就是高考,正是緊要關(guān)頭,我忙著呢,現(xiàn)在不適合說這事,等我考完了再說。他沉默了一會兒,說,你說得有道理,我不打擾你了,你專心學(xué)習(xí),知道有這么個事就行了。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了。
我想著,這就算先穩(wěn)住了他。還不錯。誰知道,他表白完了就覺得自己有權(quán)利了似的,只要是周末,就來送我回家。我特別不想讓他知道我家在哪兒。他說,放心,我就只送送你,別的啥也不做,你別有思想負擔(dān)。你想,就看在我常抄你卷子的份上,送送你也該嘛。
我就只好任他送了,一直到高考結(jié)束??尚Φ氖?,我當(dāng)時還以為這事兒特別秘密,只有我倆知道。其實早在對我表白之前,也就是我還什么都不知道的時候,他都已經(jīng)通過各種方式昭告天下了。我們那一茬同學(xué),幾乎人人都知道他對我有意思。畢業(yè)這么多年來,高中同學(xué)一聚會,只要我一出現(xiàn),同學(xué)們都會朝我問他。只要他一出現(xiàn),也都會朝他問我。
要是你們一起出現(xiàn)呢?
他們就瞎起哄。
哈哈哈哈。
看來人民群眾一直默認(rèn)你們倆還是有特殊關(guān)系的。
是啊。哈哈哈哈哈哈。
我收到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后,就給他寫了一封信。信里說,我好好上學(xué),你好好工作。等我畢業(yè)了,如果你還是對我有感覺,那就到時候再說吧。他沒有回信。直到我大學(xué)開學(xué)后,他到學(xué)校找到了我,他手插在褲兜里,特別高冷的樣子,說,我知道了,你看不上我。因為我沒有考上大學(xué)。強扭的瓜不甜,我放手。你安心上你的學(xué)吧,祝你學(xué)業(yè)有成!
雖然很強勢,卻也算明白事理,還挺可愛的。
是啊。也很出乎我意料。
你們現(xiàn)在還有聯(lián)系嗎?
有啊。上大學(xué)時,我們通過一些信。慢慢的,沒人寫信了,就成了電話聯(lián)系,手機聯(lián)系。這么些年,我們一直都保持著聯(lián)系。無論我換多少次手機號,他都能找到我。我從來都沒有把他給甩掉過。每次再找到我,他都會說,為啥換號也不吭氣?我說,那就別找我了唄。他說,那不行。同學(xué)三年,一輩子都是同學(xué)。我想了想,他也對。是我小氣了。
他現(xiàn)在是個成功的商人,做生意很厲害,很有錢,對家庭也很負責(zé)任。可寵媳婦兒,好多年前,他給媳婦兒買化妝品就都是雅詩蘭黛、迪奧和蘭蔻,反正啥貴買啥。一說起媳婦兒就是“不是別人,是親媳婦兒嘛”的口氣。去年,他給媳婦兒買生日禮物,還讓我給個參考意見呢。
對你是不是也很有分寸?
很有分寸。他最寶貴的一點,就是非常有界限感。對我,他再沒有說過任何越過同學(xué)尺度的話。
上大學(xué)的時候也有兩個人跟我表白過。一個是軍訓(xùn)時的教官。我們總共四個教官,我屬于二教官的小隊,他是福建人。都說我們倆長得可一樣,像兄妹。他對我也可好,人也好玩。那種胡?;绎w不分的口音,你知道的,本身就很好玩。我整天和他在一起說笑,就是一個開心而已,直到軍訓(xùn)結(jié)束,也沒覺出有別的什么。他那時人在高炮學(xué)院。軍訓(xùn)結(jié)束后,他就回去了。有一天,他來找我們玩,走的時候,點名要我送他,說和我說點兒事。天可黑,我把他送到學(xué)校門口,道了再見。說完再見,他給我塞了一卷東西就溜了。我回去一看,是一卷錢。整錢零鈔都有,總共有幾百塊。為啥給我錢???我可納悶了。第二天,他的信就到了??砷L。一個中心意思,就是說喜歡我,說我美,說一直想著我,忘不掉我什么什么的,還抄有席慕蓉的詩。
我很意外。緩過神兒來,就琢磨這事兒該怎么辦。最后決定,把話說明白,最主要的是得把錢退回去。錢我需要,也喜歡,但這得分是什么錢。他的錢絕對不能要。我甚至覺得他在拿錢侮辱我?,F(xiàn)在才覺得,他給錢的這種行為,也算是他表達心意的方式??僧?dāng)時我就又羞又惱。見到他后,我把錢塞回給他,干脆朗利地說,我不喜歡你,也不想談戀愛。我只把你當(dāng)個朋友。你要是不改變態(tài)度,就連朋友也沒得做。就這么三下五除二,把他解決了。
他當(dāng)著我的面,哭了。可能他也覺得不好意思,扭著臉兒去擦淚?,F(xiàn)在想想,他那時候也沒多大,還是挺讓人心疼的。可那時候,我一點兒也不心疼,還覺得他哭唧唧的,有點兒滑稽。宣告完了,我心里很輕松,唱著歌兒就走了。
哈哈哈哈。
還有一次表白,來自于我大學(xué)的班主任。確切地說,他不是表白,而是騷擾。那時候他有二十五六歲?不過已經(jīng)成家了,有孩子了。他對我一直很好,比對別的同學(xué)要好,這我也有感覺。不過我可單純,覺得這是我老師,也覺得有師娘,不會有啥問題。
然后就是放了一個什么小假,學(xué)校里人可少。我要好的同學(xué)們都不在學(xué)校,他叫我去他家,毫無防備的,我就去了。冬天,可冷。他家可暖和。他讓我把外套脫了,我也就脫了。然后我們就聊,聊啊聊啊,全都是些閑話。聊了一會兒,他讓我喝水,吃瓜子什么的,我也喝了,也吃了。又過了一會兒,他就越來越靠近我,當(dāng)他的手往我肩膀上一放,我一激靈,突然覺得這不對了。當(dāng)時我就翻了臉,扇了他兩個耳光。我說,你是我老師,你這樣對我很不應(yīng)該,很不好。我明天就可以到校長那里告你。他還想上來抱我,我隨手抓了個什么東西——可能是茶杯——砸了他一下,就跑了。
告校長了嗎?
沒有。一是嫌丟人。二是我本能地知道,告他對我也沒好處。再就是,告他就毀了他。他不僅是他,還有他的家呢。
第二天,他就找了個機會,跟我道歉。他的態(tài)度可真誠了。當(dāng)然,他必須真誠真誠再真誠。他說喜歡我,太喜歡我,就是表達方式錯了。我說,你就不該表達!他說,是是是,不該表達。反正我說什么,他就認(rèn)什么。
我原諒了他。也只能原諒他。那是我能做出的最好選擇了。你說是不是?
6. 教父
我和初戀,我的第一個男朋友,是我大三的時候,在一個偶然的場合認(rèn)識的。他是我大學(xué)同學(xué)的姐姐的公司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就是一個飯局,我同學(xué)被她姐姐叫上了,我又和同學(xué)在一起辦個什么事,就一起去了,算是個蹭飯的。
那時候你多大?
二十一。他三十五。
典型的大叔對蘿莉嘛。
那時候還不流行什么大叔蘿莉的說法呢,我認(rèn)為他充其量就是個大哥哥吧。見過那次面后,我都把他忘了。直到兩年后,我畢了業(yè),剛找到工作,他七拐八拐地找到了我的電話,聯(lián)系上了我。我對他毫無印象,他說咱們見過,再見面你就知道了。見面后,他跟我回憶了第一次見面的情形,說在哪兒吃的飯,我穿的什么衣服,說的什么話……描述得特別細致入微。他用各種詞匯夸我,說我氣質(zhì)獨特舉止優(yōu)雅什么的,問我對現(xiàn)在的工作滿意不滿意,要是不滿意,他可以給我介紹工作。還說他看人很準(zhǔn),覺得我和一般女孩子不一樣,格局大,將來能夠做出一番屬于自己的事業(yè),最起碼也會有自己的公司,所以應(yīng)該早早地對自己的職業(yè)有個規(guī)劃……這些話很對我的心思??傊芊€(wěn)重,很體貼,很像個大哥哥。讓我覺得他真的就是看我是個人才,想給我做點兒職業(yè)規(guī)劃。
你沒想到他想規(guī)劃的是你這個人。
是啊哈哈哈哈。
我對當(dāng)時的工作很滿意,沒有麻煩他再介紹。這么重逢了之后,他就常來找我,什么買了適合我看的書啦,有人送了他音樂會的票讓我陪他聽啦,等等等等,反正就是有各種借口見面吃飯喝茶聊天。也會給我買衣服什么的。我一推辭,他就說,你不是我小妹妹嘛,給小妹妹買點兒啥不應(yīng)該嗎?你也可以給我買嘛。我想了想,也對,就接受了。逛街的時候看到合適他的東西也給他買,作為回報。這一來二去的,交往就更多了。
是不是也對他慢慢有了好感?
應(yīng)該是的。只是自己還糊涂著。那時候的狀態(tài),就是曖昧。這么曖昧了有大半年吧,有一天,我們又吃飯,正聊得開心呢,他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過兩天我爸爸想去你家。我問什么事?他說提親。我懵了,重復(fù)說,提親?他說,對。你不愿意嗎?我說,沒想過。他說,那你想一想唄。我說,我們都沒有開始談戀愛呢。他說,那就先開始談戀愛唄。
他真懂啊。
是啊,他真懂。他說,我從來沒有遇到過讓我心動的人,直到遇到了你。他說,我知道自己年齡比你大太多,很不配,可我實在不想錯過,所以請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會好好對你,努力讓自己的愛來給年齡差加分。要是實在不合適,那也沒關(guān)系,咱們就還回到原位。
哈,怎么可能回到原位呢?但是如若不這么說,就不能有效地打消對方的猶疑。最是套路得人心,果然啊。
就這么自自然然的,我們開始談戀愛了。在我當(dāng)時的見識里,他對我的好,簡直是無所不能。比如,他問我,吃過楊梅沒有?我說沒有。他立馬就會讓江南的朋友早上摘下,送到飛機上,晚上我就能吃到。那種楊梅特別酸甜鮮美,肉厚汁多,咬一口都不見核的。
現(xiàn)在還喜歡吃楊梅嗎?
早就不吃了。吃傷了。
吃傷了。這是一句標(biāo)準(zhǔn)的河南話,意思是,因曾對某種食物享用過度而最終對其失去了胃口。
除了男朋友,他還有好多種身份。是十級保姆。他給我做蛋餃,做魚,做蝦。來例假的那幾天,更是要特別定制。也是服飾顧問。本來我就只講究花色,小女孩么。他說這可不行。應(yīng)該買什么品牌,什么做工,什么款式,什么面料。我必需得按照他的要求穿。我的發(fā)型,他也管。要是事先沒跟他報備就去剪頭發(fā),他肯定會生氣,問我為什么不跟他商量。我說,頭發(fā)是我的,他說,不,是我們的。
就像那個老笑話里說的那樣,胡子也是我們的!
哈哈哈哈哈。
再比如,我要拔智齒,他就要求我必須去北京。他沒時間去,就給我買好了火車票,給我找好了醫(yī)生,那時還沒有動車,也沒有高鐵,不能當(dāng)天往返,他就讓人給我訂好酒店,安排好一日三餐。我嫌麻煩,不想跑,他很堅決地說,必須去。別人去哪兒拔牙我管不著,你是我的人,你拔牙,必須去北京!
完全是霸道總裁的風(fēng)格呀。
按現(xiàn)在的說法是霸道總裁。那時候,我覺得他就是我的教父。小女孩子,哪里扛得住這個呢。我很快就淪陷了,什么都聽他的。我本來一直在外面租房住的,就搬到了他那里,住在了一起。同居了大概有一年多,我才帶著他去見了爸媽。我爸媽見過后,堅決反對。我爸說,他不會給你幸福。他比你大那么多,到底都經(jīng)歷了些什么,你真知道嗎?我說我當(dāng)然知道。他愛我,我也愛他,我們一定會結(jié)婚。我媽崩潰得就跟電視劇里演的那樣對我吼:你要是跟他結(jié)婚,就別認(rèn)我們!我說,不認(rèn)就不認(rèn)!我還說了更狠的話,說,你們本來就不愛我,要不就不會在我那么小的時候把我送到甘肅去。他對我,比你們對我好,好一千倍,好一萬倍!
我爸目瞪口呆,我媽嚎啕大哭。還是我爸先冷靜下來,他說,好,你去吧,去跟他在一起吧,希望你不后悔。我扭頭就走。出了門,我也哭了??晌疫€是走了。我后悔自己說了狠話,可我不能回去低頭。
你可真夠任性的。
是啊??墒牵诟改该媲安蝗涡栽谡l面前任性?我不信他們會不認(rèn)我。
顯然,小瓷是在欺負自己的父母。之所以欺負,是因為欺負得起——他們愛她。想起一句老話:天下無不是的父母——父母的一切都正確,對應(yīng)的是另一句老話:天下無贏兒女的爹娘——所有的父母對孩子都沒有辦法。
我就這么義無反顧地決定了,要跟他一起走到底。因為父母不同意,我們把結(jié)婚的事暫時擱置了下來。那時候,我對他可以說是死心塌地。那時候的我,沒有腦子,因為不用腦子,被養(yǎng)廢了。我知道的是:他愛我,這有問題嗎?沒有啊。他對我很好,這有問題嗎?沒有啊。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愛我,為了我好,這有問題嗎?沒有啊。那我還想什么呢?
最值得慶幸的是,那時候,我還在工作。我還沒有放棄工作。他提出過讓我辭職,我就問他,你當(dāng)初不是說我能做出自己的一番事業(yè)嗎?我不是該有自己的職業(yè)規(guī)劃嗎?他就沒話說了。
哈哈哈哈。
工作讓我愉快,不是因為薪水。跟他在一起,我根本不缺錢。那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工作讓我愉快,盡管也累,但確實心甘情愿。每次一到公司,一坐到工位上,明明公司的規(guī)矩也很多,可我就覺得放飛了自我,有了一種自由感。
客觀地說,我從他這里也真的學(xué)會了很多。比如碰到大一點兒的事,他會要求我把方案流程什么的先給他審閱,我就乖乖地給他審閱,他會說,哪些環(huán)節(jié)有什么什么問題,想一想應(yīng)該怎么改。我就改。我需要經(jīng)常向公司領(lǐng)導(dǎo)匯報工作,每次匯報前,也都要先跟他演示一遍。不見面的時候就在電話里,把匯報的具體內(nèi)容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他會說,來,把語言再組織一下。真的,他經(jīng)常讓我組織語言,一遍一遍地讓我組織語言,每一遍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直到我必須馬上去匯報了,他才會勉為其難地說,就這吧。
小瓷將杯里的茶水一飲而盡。嘆了一口氣。
我到現(xiàn)在還有個下意識的習(xí)慣,就是打腹稿,組織語言。有時候,我在心里反復(fù)組織好幾遍才能醒過神兒來,就在心里罵自己:組織個屁!
哈哈哈哈。
那時候,我的世界除了工作就是他,以為對他了解很多了,后來才知道所知甚少。比如他的朋友,我都不熟。也沒興趣認(rèn)識。他也不主動帶我認(rèn)識。有年齡差,職業(yè)也不同,我認(rèn)為這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帶我去朋友家做客,就出了狀況。
那一次,吃過了晚飯,男人和男人聊,女人和女人聊。他朋友妻子跟我感嘆,說人和人的緣分啊什么的,說他跟他前妻就是過不到一起,有孩子也不能湊合之類的,我的腦子當(dāng)時就轟的一下——他一直跟我說他沒有結(jié)過婚的!可我不動聲色,繼續(xù)套她的話。她看著我的臉色,問,你不知道???我說,知道一點兒,可這不是他開心的事,所以我也從不敢多問。您就多跟我講點兒吧,這也是為了我們好,以后我可以注意點兒。
她沒了心理負擔(dān),就放開了跟我講,他前妻什么性格,他孩子幾歲了……那是夏天,我穿著個吊帶裙,渾身冰涼,心里跟貓抓似的。我的意識分出了又一個我,冷冷地看著坐在那里跟主婦聊天的我,真是笑容甜美,青春靚麗。可是,她要瘋了。這個一直被蒙在鼓里的女人,真他媽的可憐啊。
我們是微笑著跟他的朋友夫婦告別的,我一點兒都沒有失禮。出門后,我就開始哭。我的淚水再也沒有停。我就只是哭,無聲地哭。他開始沒注意,還抓住我的手,說怎么這么涼啊。還摸摸我的額頭,說不會是要感冒了吧?一直走到樓下,有路燈照著,他才看見我滿臉的淚。
是的。人有時候是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淚控制不住,我也有過這樣的時刻。
他問我,你怎么了?我說,你說吧。他馬上就明白了。就開始說。等他說完了,我問他,你為什么不早點兒告訴我?他說,要是早點兒告訴你,我們還能在一起嗎?
他說得有道理。他總是有道理。那我的道理又該怎么講呢?可能就是從那以后,我們兩個的摩擦就多了起來,我沒有那么乖了。這個事情破壞了我對他的基本信任,讓我總是想懷疑他。這是有摧毀性的。他要說東,我一定想西。有一次,又吵了起來,之后,我們長談了一次。所謂的長談,主要就是他長篇大論的教育我,主題就是:他騙我是因為愛我,所以是小錯誤。而我死揪著不放,這是大問題。結(jié)論就是:我們這一路走來,確實不容易。都有缺點,應(yīng)該彼此包容。都愛著對方,應(yīng)該彼此珍惜。呃,那就珍惜吧。
是真的想珍惜,還是,因為別的?
小瓷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是想珍惜,也是因為別的。那時候,不知不覺的,我已經(jīng)失去了自信,變得越來越妥協(xié)和卑微,只是我不愿意面對而已。我抓住了“珍惜”這個詞,是因為這更容易自欺欺人。
珍惜,妥協(xié),卑微,是的,很多時候,這些情緒混雜在一起,難以分辨。尤其是當(dāng)你不想分辨的時候,就會把其中讓自己最舒服的那個詞挑出來用。但是,怎么可能一樣呢?妥協(xié)和卑微意味的是可能是對強力的退讓,對失去的恐慌,對自我的否定,而珍惜意味的卻是得到的充實和喜悅。
想想,這是否和她童年被送到甘肅有關(guān)系?盡管姥姥他們都很愛她,可在她的意識深處,也許還是會殘留著些微對被棄的畏懼感,這會成為埋下的種子,適時發(fā)芽。
我們之間恢復(fù)了平靜。但我心里其實還是過不去這個坎兒,解不開這個疙瘩。特別痛苦。還只能自己痛苦,不能跟他說。因為我很清楚跟他說了之后,他會有什么話在等著我。痛苦著痛苦著,我也開始回避這種痛苦。不是說好要“珍惜”嗎?我開始有意識地改變自己,想要變成一個他理想中的賢妻。
他的狀態(tài)慢慢也發(fā)生了變化,可能是覺得隱藏的婚史過了明路,也可能是覺得我被他徹底收入了囊中,他越來越放松,越來越無所顧忌,對我也越來越霸道,指教得越來越厲害,越來越具體。就連做家務(wù),他都挑我毛病。比如,我每次收拾房間,他都覺得我收拾得不好,收拾得不好怎么辦?他先批評我。說你有什么用處???別的不行,這還能不行嗎?然后他就讓我恢復(fù)原位。我也就恢復(fù)原位,在他指揮下,再收拾一遍,希望能讓他滿意。可他就是不滿意,還變本加厲地不滿意。有一次打掃完衛(wèi)生,好像是書房,他又是很不滿意,批評完了,又是讓我回歸原位,可是東西很多啊,我回歸不了原位啊。他又開始指責(zé)我,說著說著,居然開始說我爸媽。說你爸媽怎么養(yǎng)的你?怎么養(yǎng)出你這么一個廢物?
那一刻,我覺得,夠了,不能忍了。腳旁邊有一個暖水瓶,我一腳就把暖水瓶踢了過去,朝他。也是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暖水瓶會爆炸,爆炸起來跟雪花似的滿天飛,亮晶晶的。還怪好看的。
哈哈哈哈。
我滿眼怒火,咬牙切齒地看著他。沉默了很長時間后,我罵了一句臟話,然后我說,咱倆的事咱倆解決。以后你再提我爸媽,我殺了你。
你在他面前從來沒有這樣過吧?
從來沒有。第一次。那一會兒,我覺得可能是二舅附體。
哈哈哈哈。
可能是被我這蠻勁兒嚇住了,他跟我道了歉。這事兒就這么過去了。我又開始繼續(xù)努力。還特意買了烹調(diào)的書,學(xué)做菜。有一天,覺得自己手藝可以了,就做了一桌子菜,叫他回來吃晚飯。他在外面應(yīng)酬了一個飯局才回來,有點兒酒氣。那我也很高興。我說我做得很用心,請他品鑒。他坐下,嘗了第一口,就把筷子摔了。冷冷地問我:你今年多大了?我傻不拉幾地回答說,二十七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真的,我就是這么回答的,我說,二十七了。他更氣了。就又開始罵我。那時候,他罵我應(yīng)該都成習(xí)慣了,罵我可能會讓他有快感。我就看著他的嘴唇一張一合,一張一合。說實話,聽得都有些麻木了。但是,突然,他又提到了我爸媽,這是我最不想聽到的敏感詞兒啊,就是點燃導(dǎo)火線一樣的詞兒啊。我瞬間爆了,炸了。我一把掀翻了餐桌,一字一句地告訴他:這是第一頓,也是最后一頓。今后,我再也不會為你做飯。你不可能再吃到我做的一根菜!然后我走進廚房,拿了把刀出來,又說:我警告過你,再提我爸媽,我殺了你。今天,我再警告你最后一次!然后,我把刀砍向餐桌。可是,興許是我力道太小,也興許是餐桌他媽的太結(jié)實,我居然沒砍進去。
哈哈哈哈哈。
那刀蹦了兩下,落到了地板上。就這也把他整個兒嚇傻了。他撿起了刀,聲音特別溫柔,說你干啥呀你。我喝多了,不知道自己胡說了啥,你別當(dāng)真啊。
那一刻,有沒有想殺他?
沒有。真沒有。可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拿把刀出來,就是想砍點兒什么。
——也許,是想殺掉她自己。殺掉處于這種狀態(tài)的自己。
這之后,我開始冷靜地想以后。和他在一起四年了,感情卻似乎走到了窮途末路。僅存的理智提醒著我,該分手了。雖然也無法想象離開他后該怎么辦,可還是先分手再說吧,走著說著。我想了幾天,終于鼓起勇氣跟他提了分手。他很不屑,說,你以為你是誰???你一直不知道你是誰。我告訴你,離開我,你吃屎都趕不上熱的。你就是仗著年輕。你以為你還年輕嗎?來來來,你去照照鏡子,去照照。我就真的去照了鏡子,去看自己的臉。你知道那是一張什么臉嗎?
我看著她,等著她的答案。最準(zhǔn)確的答案,只能出自于當(dāng)事人自己。
是一張失敗臉。
小瓷喝了一口茶。
他跟到鏡子前,說,你以為你還十八九呢?你可不年輕了。我掙扎著說,你比我老多了。他說,男人和女人可不一樣。他的口氣很自得,說男人的年齡可以打折扣來算,四十能當(dāng)三十用。女人呢,三十差不多等于三十五,三十五等于四十,四十就干脆混同于五十了……他這套說辭不知道從哪里來的,明明很混賬,我卻不知道該怎么反駁。
這套說辭一直很盛行。雖然很混賬,卻也確實有一種堅硬的存在感。在現(xiàn)下的中國婚姻市場上,女人的年齡確實特別容易貶值。生活中,很多男人會在年齡問題上持有優(yōu)越感。他們會覺得和自己同齡的女人老,甚至?xí)X得比自己年輕得不夠多的女人也老,卻不覺得自己老。更可悲的是,很多女人也會不自覺地表示認(rèn)同。
美國作家梅·薩騰在《獨居日記》里寫過一件事,她說,一位女鄰居告訴她,自己遇上了一次小車禍,這個事件要上報紙,她居然設(shè)法說服了報紙把她的年齡寫成三十九歲。梅·薩騰感慨道:“她這樣做是出于一種擔(dān)憂——害怕假若人們知道了她的年齡后她將不再具有‘魅力’。但如果一個人想要得到一種成熟穩(wěn)重的關(guān)系,他會在他的同齡人中去尋找。我難以想象和一個比自己年輕得多的人相愛,我把愛情看作是情感教育。關(guān)于愛從年輕人那里我學(xué)不到什么。”
——愛情是情感教育,且是互相的情感教育??墒牵钪杏卸嗌偃藭@么想呢?小瓷的這位“教父”倒像是在教育,不過他只是想要去教育別人。
他說:想離開我?我告訴你,再給你十年。你闖蕩去吧,你看看誰會像我一樣對你,誰會要你。我告訴你,你最大的成就,就是找了我!
他滔滔不絕地斥責(zé)著我,貶損著我。我完全無語。似乎是個好學(xué)生,在全神貫注地聽課。在他面前,我好像也只能聽課。我從來就說不過他。他口才太好了。我每次見他都打腹稿,對,就是組織語言,拼命組織,想要多抵抗幾句??墒遣恍小?偸且粌蓚€回合就敗下陣來,有時候還不戰(zhàn)自敗。
那次分手算是慘敗,一敗涂地的慘敗。這時候的我,極度脆弱,極度迷茫。我要瘋了,不,肯定是瘋了。要不是瘋了,怎么會想到去死呢?我那時就覺得“百無一用是小瓷”,我這樣一個累贅,一個廢人,只能死了才不會成為任何人的負擔(dān),才會保留最后一點兒尊嚴(yán)。
第二天,等他上班后,我去買了安眠藥,那天,我給妹妹打了個電話,本來想讓她照顧好爸媽,卻猶豫著,沒有說出口。閑聊了兩句,就掛了。然后,我出門打車。讓司機把我送到金水河邊。預(yù)先給足了司機車費,就呆呆地從車玻璃往外看著街景,看道路兩邊的店鋪,好吃的東西不好吃了,好看的衣服不好看了,好玩的東西也不好玩了。什么都沒意義。每個人好像都那么幸福,只有我不是。
后來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等我醒來,就在醫(yī)院里,已經(jīng)兩天了。妹妹正在旁邊??次倚褋恚仁切?,后是哭,哭得很兇。說你嚇?biāo)牢伊?。你怎么這么傻啊。你真傻啊。以后的路寬著呢,多寬啊。
妹妹說,她聽那天的出租司機講,我上車后,眼神就一直發(fā)愣,然后就慢慢兒慢慢兒地倒在后座上睡著了。他把我送到了金水河邊,怎么叫也叫不醒。他就覺得這不對啊,就把我原路送回到了上車的地方,這時候我的手機響了,是我妹妹打來的。她也覺得不對,就來找我,正好碰到司機把我送回來。妹妹狂喊:去醫(yī)院,救我姐姐!去醫(yī)院,救我姐姐!
妹妹說,我沒跟咱爸咱媽說,你放心。
我很平靜。一點兒都不難過。我忽然覺得,都過去了??偹闶沁^去了。等我能正常行走的時候,我就先在外面洗了一個澡,然后回到他的房子里,把我的東西收拾好,把鑰匙放在茶幾上,離開了。我知道,這才是放下了,真正放下了。不再較勁。不再和他較勁,不再和自己較勁,不再和這段千瘡百孔的感情較勁。
回到家,我給父母跪下,說,爸媽,我錯了。你們別跟我一般見識。我哭,他們也哭。
是不是哭著抱成了一團?
沒有沒有。各哭各的。你以為演電影呢?各自哭完了,我媽就去做飯了,還說:閨女回家了,可得吃點兒好的!
哈哈哈哈。
他沒有輕易罷休。消停了一段時間后,開始找我。他說你怎么那么糊涂呢?怎么那么不懂事呢?怎么那么不相信我呢?他說你還是回來吧,我的新娘就是你啊——他覺得讓我當(dāng)他的新娘,這是一種恩賜。我呸!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說,你找別人當(dāng)新娘吧。我的新郎不會是你。過幾天,他還來,又是一番說辭。再過幾天,再來一遍。就這么著,他斷斷續(xù)續(xù)地求復(fù)合,找了我一年。我也斬釘截鐵地拒絕了一年,他才死心。
好像去了一趟鬼門關(guān)。從他這里爬出來后——他真的像個坑,我是得用爬字——我變得跟以前不一樣了,好像強大了。這就是置之死地而后生吧。面子什么的,我再也不顧及了。我決定,從那以后,我要為自己的心而活。
你恨他嗎?
不恨。情是情,理是理,一碼是一碼?,F(xiàn)在過去了那么久,更應(yīng)該去摘清楚看了。就像有個段子說,倒洗澡水時不能把澡盆里的嬰兒一起倒掉,得先把孩子抱出來。必須承認(rèn),他確實愛過我。可這愛的前提是,我是一塊橡皮泥,得由著他掰開揉碎隨便捏,一切都得他來塑形??晌也皇窍鹌つ喟。覍幙沙蔀樗嘁膊荒苁窍鹌つ喟?。
哈哈哈哈哈。
他這樣的性格也是相當(dāng)極端了。有什么來由嗎?
我也是好幾年后才聽他一個朋友說的,說他爸媽管教孩子很嚴(yán)厲,他年齡最小,上面的哥哥姐姐都很優(yōu)秀,相比而言,他在各方面的表現(xiàn)都是最差的,所以他壓力很大,從小就很自卑。在成人后,他只有極度講究,才能表現(xiàn)得自信。也只有對別人特別苛刻,讓別人自卑,他也才能獲得自信。
還真是一個有病的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