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2期|胡性能:恐低癥(節(jié)選)
姜東發(fā)生車禍,是他的股票被平倉之后。那是兩年前夏天的星期五,晝長夜短,姜東的公司本是五點半下班,然而才四點鐘,公司里的人都走光了。車禍之前,他的公司已經(jīng)不景氣,員工收入下降,早一點下班,可以緩解他們不滿的情緒。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養(yǎng)成的習慣,姜東喜歡下班后獨處一會兒,安靜地想想心事,然后居高臨下地眺望一會兒街景。
車禍發(fā)生前的一個小時,姜東像往常那樣,下班以后坐在辦公室的落地玻璃窗旁,俯瞰著樓下車水馬龍的五環(huán)。他那張巨大的震旦牌辦公桌下面,在最底層的抽屜里,有一個牛皮紙檔案袋,里面藏著一架Discoverer探索者雙筒屋脊式望遠鏡,帶高清夜視功能。美國佬的產(chǎn)品,質(zhì)量的確不錯。當一個穿灰色職業(yè)套裝的女人闖入鏡頭后,姜東一直盯著她的背影。人行道上行走的女人對他的窺視一無所知,她背對著姜東的辦公樓,走在亭亭玉立與風情萬種之間。姜東發(fā)現(xiàn),那個女人的臀部在望遠鏡中是那樣的好看,豐腴、圓潤,充滿難以言說的動感,讓人想入非非。這些年來,姜東經(jīng)歷過各種各樣的女人,按他的話說,每個都是女人中的極品,但從來沒有哪一個的臀部讓他如此著迷,那一天,他一直用望遠鏡,目送著女人最后消失在大街的拐角。
幾年以后,在成都三岔湖邊,姜東對我說,他那天下午觀看街景時,想起了李安拍攝的電影《色戒》,梁朝偉演的電影,未刪節(jié)版,里面有三段性愛鏡頭。當初,姜東不明白易先生為何那樣暴力,粗魯?shù)孟駛€野蠻人,但那天下午,姜東算是突然懂了易先生。
“他的粗暴中有發(fā)泄,更有絕望,”姜東說,“背著漢奸的罵名,整天都有人惦記著暗殺他,易先生的壓力可想而知?!?/p>
還是暫時回到姜東出車禍的那天下午。透過落地玻璃窗,姜東面對著東北方,從那兒,他能夠看到五環(huán)上大約兩公里長的一截路面,在昆泰酒店和昆泰嘉城中心兩幢大樓之間。由于是目測,距離也許會更長一些。姜東曾想要用車上的里程表測量一下,但不知道為什么,這個很容易就做到的事情,一直沒有實現(xiàn)。樓下車來車往的五環(huán),除了在外地出差,姜東每天都會在這條路上跑個來回。
看著五環(huán)上密密麻麻的汽車,姜東突然有些焦躁,甚至,他能感到皮膚上面密布著雞皮疙瘩。他發(fā)現(xiàn)用肉眼觀看,五環(huán)上的那些汽車比賓館房間提供的那種火柴大不了多少。是的,除了賓館里,這個世界似乎再也找不到火柴的蹤跡。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姜東看到發(fā)生在五環(huán)上的車禍。
事發(fā)突然,當姜東把望遠鏡對準車禍現(xiàn)場時,五環(huán)已經(jīng)亂成一團。鏡頭中,他看見有一輛綠色的公交車撞擊在前面那輛灑水車的尾部,力量巨大,隔著好幾百米距離,姜東甚至聽見巨大的撞擊聲傳來。鏡頭里,灑水車的水箱被撞得變了形,突然增大的壓力把水箱上的罐蓋彈飛起來,圓形的罐蓋在空中旋轉(zhuǎn)著,砸到了旁邊一輛白色轎車的頂部,在那兒彈了一下,轎車頂部突然下陷,像癟掉的氣球,而力量卸去不少的罐蓋越過了五環(huán)上的護欄,從高橋上飛了下去,消失在望遠鏡的視覺盲區(qū)里。
“你不知道那個畫面有多清晰,”姜東后來對我說,“清晰得就像是與生俱來的一樣?!?/p>
車禍發(fā)生后,五環(huán)上擠滿了車輛。姜東足足在辦公室里看了一刻鐘,直到交警開著清障車閃著警燈過來,才把擁堵的五環(huán)疏通。車禍發(fā)生的那天下午,姜東六點才離開辦公樓,他后來回想起來,總覺得有一些事情匪夷所思。當時正值下班時間,往常大家都急著擠電梯,每一層樓都有許多人守在電梯口。可那天下午,他從四十八樓下到地下二層停車場,他乘坐的電梯中途竟然沒有停過,就像后來發(fā)生的一切,有人專門導(dǎo)演的一樣。
當時,姜東根本不知道一刻鐘以后,會有一個災(zāi)難在等著他。從公司所在的四十八樓下到地下二層的停車場,他沒有碰到一個人,仿佛那幢能容納上千人的寫字樓里,就只有他一個人。地下停車場里,彌漫著令人窒息的煙塵味,姜東來到泊車的地方,坐上了他那輛大排量的切諾基。
從地下停車場出來,得繞一個彎,穿過數(shù)幢高樓之間的馬路,才能上五環(huán)。此時如果從空中俯瞰北京城,一定會覺得深藏在地下的甲殼蟲正在暴動,每一條馬路、每一個路口都是車。十來分鐘后,姜東駕駛著他的大切諾基轉(zhuǎn)上了五環(huán),從西往東,匯入到了擁擠的車流。就在他重新回到公司附近的五環(huán)時,他開始出現(xiàn)幻覺。那時太陽已嚴重西斜,下班的高峰期,陽光從身后的高樓上空照射過來,從汽車前擋風玻璃看出去,行駛著的汽車似乎都沒有動。五環(huán),像一條出了故障的巨大傳送帶,停了下來。
可是,當姜東拐上五環(huán)時,原本凝滯的“血管”突然通暢,密集行駛的汽車逐漸提速,視野的盡頭,延伸過去的五環(huán)上,那些大小不一的汽車從遠處看上去像逃向自由的甲蟲,灰色的、黑色的、白色的、藍色的、紫色的……僵硬、豐肥,脊背上反射著亮光。
眩暈就是這個時候發(fā)作了。姜東原本是看著前方行駛的汽車,可他突然想起要用汽車的里程表測一下往常兩幢高樓間五環(huán)的距離,他偏頭看了看馬路一側(cè),想看看他公司所在的高樓,然后定位,尋找他坐在辦公室里用望遠鏡看到的那棵緊靠昆泰酒店的電桿。高大的樓群里,很難一下子就捕捉到自己公司所在的位置,那些大樓看上去像是一座座能量從上到下銳減的高塔,頂部明亮,下部卻深埋在暗影之中。突然,姜東感到頭皮一陣發(fā)麻,繼而是頭暈、惡心和暫時的失聰。他在慌忙中按下左側(cè)車門的玻璃,頭剛伸出車窗,中午在金鼎軒吃的東西從喉嚨里一下竄了出來,直接噴在了一旁緊靠著的一輛紅色雪佛蘭轎車上。失憶前,姜東恍恍惚惚看到一個年輕女人扭曲的臉,她臉上的墨鏡,蛤蟆、眼睛凸突的蜻蜓、熊貓、滿天翻飛的蝴蝶……
兩個月后,姜東在亞運村交警大隊播放的監(jiān)控視頻中,看到他那輛身型魁梧的大切諾基在車流里橫沖直撞。右腳的某根神經(jīng)在癢,藏得挺深,用手觸摸不到,腳掌和大腳拇指接合處一下一下地跳,剎車和油門靠得那么近,眩暈的時候根本分不出彼此,一定是壓觸到油門了。畫面上,五環(huán)上巨大的車流井然有序,似乎是以一種均勻的速度向前,突然,姜東駕駛的汽車猛地加速,重重地撞在前面一輛白色的現(xiàn)代牌轎車的尾部,車身一側(cè),以更快的速度撲向前面一輛黑色豐田越野車,卻不可思議地被那輛豐田車巧妙躲過了,姜東深紫色的大切諾基撲了個空,車速卻更快,毫無節(jié)制,往更前方一輛紅色的雪佛蘭轎車撲了過去。
記憶徹底黑屏之前,姜東在一片汽車的撞擊聲中,看到有什么東西飛撲過來,是前面灑水車的水箱蓋子,旋轉(zhuǎn)著,像是突然闖入記憶中的飛碟。姜東看到它重重地砸在身邊的汽車頂上,仿佛是有意的一個停頓,水箱蓋飛過五環(huán)的護欄,片刻之后,姜東感到那個大家伙砸在地上的撞擊聲傳了上來,隨即,好像有一個五毛的銅幣,死死鑲嵌在了他后腦的頭骨上。
姜東告訴我,當他在亞運村交警支隊的監(jiān)控錄像中看到車禍的監(jiān)控視頻時,他的大腦“嗡”的一聲,冷汗順著他的背脊流了下來。原來,他在監(jiān)控視頻中看到的,與他之前在辦公室從望遠鏡中看到的一模一樣。場景一樣,事故的過程一樣,細節(jié)也一樣。也就是說,在車禍發(fā)生前的半個小時,他已經(jīng)目睹了那場后來讓他斷了兩根肋骨的車禍。這事有點玄,聽上去像是杜撰的,但姜東的聲音誠懇,聽上去又不像是在說假話。
當姜東向我描述車禍過程時,我記起了某個電視畫面,斗牛場窄道前面的柵欄突然打開,脾氣火暴的褐色公牛沖了出來,在車流里跳躍、旋轉(zhuǎn)和大幅度扭動,牛背上的騎手,像是風中的旗幟,又像是一塊被人隨意舞動的破抹布,甩來甩去,最后被卷到了牛蹄下面,我清晰地聽見了肋骨斷裂的咔嚓聲。
其實,我一直不相信姜東對車禍事件的描述,但也找不到他虛構(gòu)這件事的理由。我更愿意相信,那是他在車禍發(fā)生后,大腦受傷而留下的臆想,或者幻覺。自證很多時候是困難的。為了讓我相信,姜東發(fā)了重咒,說如果他之前沒有在望遠鏡中看到后來的車禍,他愿意此生每出一次門,都遭遇不幸。
我仍舊半信半疑。但我后來查閱過相關(guān)資料,發(fā)現(xiàn)愈發(fā)地不能排除有人具備這種“先知”能力。姜東這種視覺前置的現(xiàn)象,醫(yī)學(xué)上叫作錯視現(xiàn)象,認為是大腦皮層的瞬間放電導(dǎo)致的結(jié)果。這種視覺記憶的混亂,通常是發(fā)生在非常熟悉的環(huán)境中,而現(xiàn)代物理學(xué)也從它們的角度解釋過,認為是四維空間發(fā)生混亂后的特殊感覺。當然,是否真的提前看到之后的車禍,對于姜東來說也許并不重要了。比車禍更嚴重的,是此后他隨時不期而至的眩暈。天空像是無邊的大海傾倒過來,海水涌入口腔和鼻腔,令他難以呼吸,嚴重的窒息感讓他的胃部劇烈地痙攣,就像是要把里面徹底清空,才能接納涌入的海水……此后他就徹底喪失了知覺,黑屏,記憶斷檔,當他蘇醒過來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人生就此被徹底改變——他再也不能抬頭看高處了,樓梯、大樹、高樓、飛鳥、天空……一切比他高的東西,都成為他發(fā)病的誘因,會讓他眩暈。他只能盯著地下,看低處的東西,才會感到安全。姜東說,發(fā)病以后,他覺得,上帝把他的天空給沒收了。
……
作者簡介
胡性能,1965年出生于云南昭通。中短篇小說集《在溫暖中入眠》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之星文學(xué)叢書2004年卷,另有中篇小說集《有人回故鄉(xiāng)》《下野石手記》《生死課》和短篇小說集《孤證》出版。獲第十屆、第十四屆《十月》文學(xué)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云南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