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20年第1期|房偉:血色莫扎特(節(jié)選)
每個人內(nèi)心都有一個“致命的秘密”。它藏在心靈深處,等待著唯一,也是最后的危險綻放。
——題記
第一章 兇手還鄉(xiāng)
一
我叫葛春風。1995年,我二十出頭,大學剛畢業(yè),在家鄉(xiāng)麓城,北方一個偏遠城市參加工作。我在國營東風化工廠上班,沒過幾年,趕上了亞洲金融危機。工廠發(fā)不下工資。那時麓城大街小巷,都“滾動”著一些神色黯淡的家伙。他們都不認識索羅斯。他們甚至不太清楚啥叫“金融危機”。他們離開了工作多年的企業(yè)和事業(yè)單位。他們?yōu)槁闯菐砹藬?shù)不清的茶葉蛋、雞蛋灌餅、涼皮、肉夾饃和菜煎餅。
我也屬于“再就業(yè)大軍”的一員。幸運的是,我還有大學文憑。賣了一年多涼皮烤面筋,我終于考上省城一所大學的研究生。畢業(yè)后,我留在省城,成了報社記者。
當我從幽暗的記憶探出頭,總能看到那個縮著脖的倒霉蛋。麓城四方街菜市場西北角,永遠屬于他。他沮喪的臉麻木不仁,絲毫沒有小販應(yīng)有的精明能干。夏天,他戴著墨鏡,任由汗水流淌;冬天,他蜷縮在口罩后面,借此逃避熟人。沒用,很快大家就認出他。他也很快明白了,墨鏡、口罩,都是給自己看的。他需要這些“小裝備”武裝脆弱的心。
他還有自尊心。他的涼皮箱放著書,黑格爾的《歷史哲學》,黃仁宇的《萬歷十五年》,王小波的《黃金時代》。還有本《研究生英語考試指南》。這些書都被包上綠色封皮。不是他矯情,而是好奇心重、愛管閑事的人太多。他索性包上封皮,如果有人問,就努努嘴,封皮他用毛筆寫著《神雕俠侶》《楚留香傳奇》等。他這樣做,也能防止有人來無休止地嘮嗑,耽誤寶貴復(fù)習時間。隔壁攤位賣臭豆腐的老頭,就是一個話癆。只要沒人買臭豆腐,老頭就湊過來,用臭烘烘的嘴,“嘚啵嘚?!钡亓臒o聊艷遇,諸如“哪位洗頭房小姐好看”這樣的話題。他深沉地指著書說,別耽誤小說進度,看得美哩。老頭訕笑著走開,說,裝逼吧你,不好好賣東西,稀罕武俠小說?涼皮不是“大還丹”,面筋不是“玉面朱蛤”,能頂三十年功力?……遇到這樣責任心強的朋友,他總是虛心接受批評,客觀地做自我批評:“大爺,我錯了,我這人就喜歡做白日夢,我不是普通涼皮面筋小販,是一個有文化的隱士……”
每當我想起當年的糗樣,也覺得好笑。在混雜著水果味、腐爛蔬菜味和牛羊肉血腥味的菜市場,聽著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還要忍受隔壁賣臭豆腐老頭止不住的蘿卜屁和整筐廢話,我怎么與黑格爾對話?我又是怎樣記住五千三百個考研英語詞匯的?
微風刮過,掛在涼皮箱的白色三角鐵叮當作響。我清晰地看到,這個“野貓”似的下崗大學生,激靈打了個冷戰(zhàn)。他的脖子有圈黑污垢——那是當年我在苯胺處理車間,被天花板滴下的廢水弄出來的。這圈恥辱印記陪伴了我很多年。有不少好心的同學來買涼皮,看笑話的更多,特別是上學時平庸無奇,但找了個好工作的家伙。有個同學,是中學美術(shù)老師,吃了我兩份涼皮。我看在同學面上,給的超大份??蛇@小子愣欠著十幾塊錢不給,每次見我都裝傻充愣。
知識分子就是內(nèi)心陰暗。我真想把涼皮糊在他的眼鏡上。后來也就算了。我模糊想起,當年我在麓城大學學生會當文宣部長,這位“畫家老師”,也想?yún)⒓游男?。他主要目的,是泡學生會的美女“小飛燕”?!靶★w燕”特別討厭這位畫家,說他寫的情書都是“走呀走呀,走不出人生小圈圈”這類劣質(zhì)雞湯,非讓我打發(fā)了這小子。我也很討厭他猥瑣的眼神,就拒絕他加入文宣部。我也是多事。畫家眼神是不是猥瑣,是不是追“小飛燕”,和我半毛錢關(guān)系沒有。我不喜歡“小飛燕”,也不想追她。我就是愛出頭,給人當槍使。我也是報應(yīng)。我這個昔日麓城大學高才生,在市場賣涼皮,能讓昔日同窗,找找“優(yōu)越感”和“內(nèi)心平衡”,也是一份功德。
工友們對我還不錯,大部分是當年在車間混過的,也有些不熟。他們大大咧咧地過來,假裝不是為照顧生意,而是沒事亂轉(zhuǎn),恰巧碰到我。他們沒啥錢,有時買上十串烤面筋,兩份涼皮。也沒什么安慰人的,啥“從頭再來”這類屁話,就是使勁拍拍我的肩。他們來的次數(shù)多,經(jīng)常照顧生意。我不好意思,就說,張哥,王姐,別總吃涼皮面筋,對胃不好。硫酸車間高大頭也買斷了,市場東南角開了包子攤,肉餡的,素餡的,都熱乎,挺好吃。他們哈哈笑著說,春風就是仗義!你真不像知識分子。俺們就好這口!誰讓你小子會修機器,又懂做涼皮、烤面筋呢。
這倒是真的。我的涼皮,可是市場一絕,賣相雖不好看,但絕對貨真價實,童叟無欺,關(guān)鍵是粉漿制作與最后攤餅手法。粉漿太濃或太淡,影響質(zhì)感,攤餅的快慢與厚薄,也影響口感和成本。我后來手法越發(fā)熟練,同樣成本,我比一般小販能多做出不少,而且口味更佳。讀研究生期間,我還給宿舍同學做了一回。他們驚訝地說,你小子,除了學問做得好,還涉足餐飲業(yè)?我說,別說得那么“高大上”,老子就是下崗大學生,那是迫于生計。
這么多年,我很少回麓城。春節(jié)過來幾天,也都避開大年三十。我不想和過去的朋友聯(lián)系,畢竟也不在一個圈混了。好的,壞的,善意的,惡意的,總牽連著內(nèi)心傷疤。我妹妹和妹夫還在化工廠上班。大下崗過后,工人集資,注入了一些錢,化工廠也換了領(lǐng)導(dǎo),又活過來,效益還能維持。我很少和同學聯(lián)系,只有高中同學呂鵬和薛暢,還有些零星往來。我沒想到,這次回麓城竟待了這么長時間,險些再次被困于此。
那天在單位,我正在報社準備國際峰會系列報道,妹妹打電話來,讓我抓緊回,說母親看著不大好。妹妹聲音哽咽。我趕緊請假,在領(lǐng)導(dǎo)殺死大象的眼神中逃離,匆匆踏上歸鄉(xiāng)路程。我雖說是主任級記者,但不是正處級以上領(lǐng)導(dǎo)干部,出省城不用報備。我是老光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平時沒少給社里三老四少頂缸。加班的事,領(lǐng)導(dǎo)也從來對我念念不忘。我今年為報社貢獻了幾個獲獎選題。這些年為逃避回家,也攢了不少假期,這次連本帶利,都要回來了。
麓城還沒有高鐵,也沒有飛機場,最方便的交通工具是白色甲蟲般的大巴車。我需要坐六個小時車,才能到達麓城。早春天氣,公路上沒什么車,一片蒼茫,顯現(xiàn)出死寂的冷漠。我仿佛是踏上了“去往地獄”的路,心里沒來由地有些不好的預(yù)感。天色霾灰,遠處景物漸漸模糊,呈現(xiàn)出僵硬輪廓??諝飧捎?,劃嗓子。大巴車顛簸地行駛在坑洼不平的路面,開得時快時慢,仿佛醉了酒的中年大叔,扭動著丑陋興奮的身體。
我坐在后排,骨頭被顛得快散架了。麓城離河北近,霧霾從冬天到春天,最少要四或五個月才能散盡。沒辦法,只能在車上戴口罩。車上都是戴著口罩,昏昏欲睡的旅客。我戴了一個醫(yī)院用的灰色活性炭口罩,還是憋得難受。我使勁地把臉貼著玻璃,呵著氣??床磺迩胺?,隱約看到一個大指示牌,藍色烤漆上有兩個白色大字,似乎是“麓城”。
天色灰暗,飄著小東西,一簇簇的,不要臉地粘在牌子上,被風吹得亂晃,就是不掉,連帶著“麓城”兩個字也昏了,不仔細看,有幾分像“鬼城”。蒙蒙的飛著的小物件,繼續(xù)蕩漾在搖搖晃晃的大巴車四周。大家都昏睡不語。
柳絮。麓城啥都沒有,就這東西不缺。
聽聲音看去,是前座的一個女人。她嗓音沙啞,長發(fā)柔順,清瘦白皙,戴著藍色口罩,看樣子三十歲左右。我點頭致意。她問我是不是麓城人,來干什么。我就隨口談起來。旅途無聊,有人談天總是好的,更何況是一個看著不討厭的女人。聽口音,她也是麓城人,說是外地辦事,急著趕回去。
這柳絮多了,影響麓城人的發(fā)音器官,多少優(yōu)秀的麓城歌唱家,就這樣被扼殺了。我煞有其事地說。長途車太無聊,我已進入了“臭貧”的頻道。
你還懂音樂?女人好奇地問。
嗯哪,我點頭說,《魔笛》《唐璜》,我都熟悉。我對歌劇非常喜歡。舒伯特和貝多芬也常聽,喜歡鋼琴曲,當然最好的還是莫扎特?,F(xiàn)代的咱也聽,從四大天王到蔡琴、周杰倫、李健、周深,我都熱愛?!吨袊寐曇簟纺菐准荆叶伎戳瞬恢嗌俦椤?/p>
女人笑了,說,您干什么工作?在省城上班?
我不接話茬兒,反問道,美女,現(xiàn)在有一首杰作,唱出很多大城市青年生存困境?好聽哇。
樊凡的《燃燒的翅膀》?女人猜測說,電視劇《蝸居》主題曲?
錯!我回答道,岳云鵬的《五環(huán)之歌》哇。
我扯開嗓子唱開了:啊啊,五環(huán),你比四環(huán)多一環(huán),啊啊,五環(huán),你比六環(huán)少一環(huán)……
我的歌聲逗得女人大笑,眼淚都笑出來不少。我接著說,美女,你看我長得像不像岳云鵬?女人懷疑地說,不像,岳云鵬也長得不咋的。我一拍大腿說,招哇,我就說嘛,從小我就是刀條臉,不是豬腰子臉?,F(xiàn)在胖了,看不大出來,年輕那會兒,同學們喊我“野貓”,可我媽說,我像少男版蔡國慶……
我“嘚啵嘚”地臭貧了半天,唾沫星子亂飛,都能扎破車窗戶了。聲音也不小,驚醒了幾個熟睡的乘客,很不滿意地看著我這個“亂撩妹”的大叔。中年油膩大叔,就有這個好處,臉皮厚,敢于發(fā)揮,有股子不怕拒絕的騷勁。
你可真不像麓城人。女人說。
麓城有什么好?我啞然。
那女人又說,她在麓城土生土長,這是第一次出遠門,沒想到這么快回來了。女人笑起來好看,眼里像站著幾株綠蘿,透著秀氣。藍色口罩,遮著半邊臉,有一種神秘的美。她的手指也白皙頎長,輕輕叩著座椅鐵棱,發(fā)出清脆的“叮叮”聲響。
這些年,我雖沒結(jié)婚,女人交往了不少,未婚的、已婚的都有。年齡大了,對這些游戲慢慢倦怠了,又沒有合適的人結(jié)婚,就拖成了“中年油膩單身狗”。我心里盤算,要不要和女人留微信。說不準,又是艷遇??上氲侥赣H的病和麓城一大堆糟心事,這份心也淡了。
女人識趣地扭過頭。這個北方城市,我待了足足二十五年。我不喜歡這里愚蠢呆板的建筑,密不透風的關(guān)系網(wǎng),連成片成片的柳樹,我也感到厭煩。那些東西是柳絮。我在這里這么多年,怎么會不認識這東西。麓城的土地堿得厲害,莊稼難長,只有紅柳這類東西,才好存活。這里的風也大。有個麓城詩人說,這里不常刮風,一年刮兩次,一次刮半年。春天,柳樹分娩出柳絮,毛茸茸地窺視著皮膚。一有機會,這些白色靈魂,就嘶叫著騰空而起,吸住你,粘住你,像一群群炸裂的精子,散發(fā)著騷臭的氣息。
霧起了,連這風都裹挾著凝滯了。
返鄉(xiāng)途中,近鄉(xiāng)情更怯,還好,有美女陪聊。我閑著手賤,趁著女人不注意,偷拍了她的照片,還編了個微信,發(fā)了朋友圈,配了幾個表情包。我很快看到微信跳出呂鵬的信息條,野貓,回來也不吱一聲。過兩天聚聚。
薛暢也回了驚喜表情包,說,親,要吱一聲,葛大名記,同學就數(shù)你跑得遠,但再遠你也是麓城人,茍富貴,莫相忘喲……
我回復(fù)了一個字:吱。
微信淺藍色屏幕,跳躍著簡單字符,仿佛綠色的鬼火。
二
對付霧霾,不能指望這種口罩。一般口罩不防霾,只過濾塵土。女人又對我說起了口罩。都說N95工業(yè)防護罩和納米活性炭口罩好,我沒那閑工夫?qū)iT去買。
送你,女人說著遞過一個口罩,說,戴口罩的呼吸節(jié)奏要變,要悠長地吸上一口,然后分三次緩緩?fù)鲁?,效果最好。我接了,有些不好意思。萍水相逢,有心說買,又怕唐突。女人大方地說,我加你微信得了,咱們就是朋友了。想啥來啥。我毫不猶豫地加了微信,她的昵稱是“愛唱歌的小兔子”。對我的口味,我的微信號是“萌萌的大灰狼”。
車到站了。霧霾有些消散。麓城車站翻修過,不太寒磣,但霧霾中,還是透著股冷清勁兒。女人下車。一件淡紫色風衣,將頭也半包裹住。她斜斜地拖著粉紅色小行李箱,還貼著小熊維尼卡通壁紙,好像潦草地寫著字。
我正想繼續(xù)攀談幾句,這位口罩美女匆匆走了,說今后多聯(lián)絡(luò)。我也沒當個事,反正還要在麓城待幾天。幾個出租車司機模樣的漢子圍上,扯著我,熱情得讓人不適應(yīng)。我還想問口罩美女,是否一起乘出租車,只能作罷。車站大喇叭冷刺刺地叫著:各位乘客,請在站外乘坐正規(guī)出租車,沒有票的都是黑車,黑車都是危險,珍愛生命,遠離黑車……
大喇叭的聲音聽起來像有趙本山二人轉(zhuǎn)的味道,雖然滑稽,卻讓人笑不出。仔細看,拉客的幾位,面目猙獰,或形容猥瑣。他們盯著我,好似孫二娘饅頭店的伙計,看到上好的“黃牛肉”。有位大叔,黝黑的胖臉,還長著大痦子,看著比我大七八歲,居然聲稱是“八零后”。
看著這位未老先衰的“黑車八零后”,不知為何,我鬼使神差地坐了他的車。那是一輛滿是灰塵的破普桑。我抱怨司機,也不拾掇拾掇車,搞得這么埋汰,是不是存心讓人看出這是“黑車”。司機連聲道歉。霧散了不少,但依然看不很清路,黑車司機開得倒不慢。
現(xiàn)在滴滴什么網(wǎng)約車也挺方便,你怎么還開黑車?抓住不合算的。我問那司機。
“黑車八零后”說,正規(guī)出租手續(xù)貴,網(wǎng)約車受管束,不自由,反正是臺破車,抓不到就賺到了。
上個月有個女模特,深夜打黑車,被奸殺了,省城都打擊黑車,還敢這么猖獗?我問。
敗類!“黑車八零后”狠狠地啐了一口,說,俺們是黑車,但不是黑社會,也不是變態(tài),養(yǎng)家糊口,想多掙點,乘客也少花點。變態(tài)沖著殺人亂搞去的。那不是黑車了。
我好奇地問,不是黑車是啥?
“死車”。行里都這么叫,就是奔著“玉石俱焚”去,不想活了。
聽司機說得瘆人。我抖了個激靈,車猛然剎住了。司機鉆出來,呆愣愣地看著。只見車前方是一座工廠大門,門口圍著很多人,戴著白口罩,打著旗子和長條幅。大門口,還有群警察,戴著鋼盔,也捂著口罩,拿著防爆盾和橡膠棍。警察也不說話,兩群人對峙著。警察的頭盔,微微閃著光。他們的黑色警棍搭在鋼化盾上方,像一條條安靜的小蟒蛇。
啥陣仗?我也被這肅殺氣氛震懾住了。這是麓城群眾在歡迎我這個回鄉(xiāng)游子?
想啥呢,司機小聲說,紅星機械廠,請愿呢,聽說五項保險都不給交,快兩年了。
工人們舉著旗和條幅,有些發(fā)抖,但都挺文雅,就這么垂頭喪氣地沉默著。我又好氣又好笑,居然有工人開車過來抗議。幾個年輕工人找不到停車位,低聲嘟囔著。這肯定是“工二代”,平時就知道啃老,讓人看著窩囊。霧氣之中,這些沉默的家伙,時隱時現(xiàn),好似天庭守衛(wèi)南天門的天兵天將。
什么玩意兒?我淡淡地說,頂多是超市排隊領(lǐng)打折雞蛋的節(jié)奏。
紅星機械廠我熟悉。當年機械廠和化工廠一起改制。剛改制那幾年,著實紅火了一陣,工人福利和工資都不錯,害得母親埋怨了我好多次,說不該考什么研究生??墒?,過了幾年,還是干不過那些私人小廠,換了新領(lǐng)導(dǎo),更是茍延殘喘,拖著等死罷了。
司機抹著眼淚,咒罵著,問候機械廠領(lǐng)導(dǎo)所有女性親屬。我細問一句,原來他也是2005年,從機械廠買斷工齡出來的大集體制青工。說起來,也都是工友。
什么年代了?還搞計劃經(jīng)濟飛地?政府養(yǎng)一輩子?活不下去的企業(yè),早死早托生。我冷冷地說。
你咋這么冷血?黑車司機憤憤然,全然忘了自己現(xiàn)在也是不守法的家伙。
我的眼前,又閃過1998年夏天,轟動全省的東風化工廠“714”特大爆炸案。很多年前,我的父親,為了企業(yè)安全,阻止了一場驚天的化工事故,被炸成了碎肉。而多年后,他的兒子,卻試圖為爆炸事故的工人,討個說法。世界上的事,真是滑稽可笑。
十幾年前,有個傻逼,叫“諸葛春風”,黑車司機又湊上前,不屑地看著我,說,敢為工人出頭呢,你這老兄,這么冷血,那時多半縮在辦公室,抱著杯熱茶看熱鬧吧。
我真想告訴他,我就是那個“傻逼”。我不叫“諸葛春風”,我叫葛春風?!爸T葛春風”這個名字聽起來像金庸小說的三流俠客,沙通天、江南七怪之流,聽著很牛,功夫差勁得要命。
我又手賤,也是記者職業(yè)習慣,掏出蘋果手機,想拍上幾張。
干什么?瞎拍什么?對面跑出個高個子警察,揮舞著手里的黑色警棍。我唬了一跳,心想這下壞了,剛回來就攤上事兒。“黑車八零后”更慫,鉆進車,揚長而去,車錢都沒要。
你!罪不可赦!高個警察霸氣地將警棍插回口袋,用一根手指蔑視地指向我,白手套威嚴地拱起,像只饑餓的雪豹。
不知為何,這威嚴的審判聲,竟令我有了絲戰(zhàn)栗。轉(zhuǎn)念一想,我又沒殺人放火,為啥怕他?我剛想解釋,高個子警察摘下口罩,哈哈笑著,說,野貓,你小子慫的樣子太丑了。
原來是我的同學,現(xiàn)任麓城刑偵大隊副大隊長,呂鵬。
第二章 冬至日
一
每個人在天上都有一顆星。它最亮的時候,往往是隕落的那一刻。說出來沒人信,我是一個愛好“觀星”的警察。晚上出任務(wù)回來,我關(guān)上燈,在臥室架起望遠鏡,尋找流星的蹤跡。我迷戀星空的浩瀚。我們都很渺小,遲早要完蛋。想到這里,心里會平靜些。
我對自己說,呂鵬,你一個小警察算個屁。你今天又見死人了,有啥了不起。瞧!流星閃過,地上又死了一個。
我和薛暢、葛春風是高中同學。我比他倆個子高,人狠,能打架。我第一次看到他倆,倆人正被學校的痞子敲詐。薛暢嚇得蹲在地上,像塊被踩扁的年糕。春風長得瘦,挺靈活,也嚇得不輕。痞子揮舞著鏈子鎖,徑直沖向他,春風快速地爬上了校園里的一棵大白楊樹。痞子在樹下叫罵,春風摟緊樹干,用腳踹樹干,連帶著捅翻了一個喜鵲窩,大片的樹葉和鳥屎,落在了痞子頭上。我解開皮帶,上去二話不說,就把那痞子打得跪地求饒。我也被打得滿臉是血,但我裝著毫不在乎。春風和薛暢感激地請我吃飯。慢慢地,我們成了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春風為自己的軟弱羞愧,我安慰他說,你被人打,爬樹還是很快,像只野貓。
我早知道他們,特別是春風。這小子是我們學校有名的“才子”,在雜志上發(fā)表了不少詩歌小說,還是校文學社的社長,受過教育局長接見。很多姑娘迷戀他。薛暢是春風的崇拜者,也寫得一筆好書法。和他倆當朋友,在學校挺有面子。文人都有點酸氣,春風和薛暢也這樣,自戀,老覺得好姑娘就該圍著他們轉(zhuǎn)。他們找文學女青年談心,我就搗亂。我喊春風“野貓”,女孩們就好奇,為啥他有這個外號??吹酱猴L出糗,我心情舒暢了很多。
他倆學習都比我好,后來雙雙考進麓城大學。春風在中文系,薛暢在歷史系。我分數(shù)低,勉強上了麓城警校。警校離麓城大學不遠,我經(jīng)常跑去找他倆玩。麓城大學也就是一所普通大學,也沒升格成一本。但大學還是不一樣,氣派,高雅。高考結(jié)束,我還失落了很長時間。我在校門口,燙金的“麓城大學”四個字下面拍了照片。媽的,我還虛榮地把照片給一個相親的姑娘看過。我騙人家說,我是麓城大學的專升本學生。
春風進入麓城大學,還是風云人物?!耙柏垺背闪司?。他不但當上學生會宣傳部長,還是??骶帲?jīng)常和校領(lǐng)導(dǎo)打交道。春風在刊物上發(fā)表的文章更多了,影響更大了,他還加入了麓城市作家協(xié)會,這在麓城大學還真引起點小轟動,更讓他有了“學生作家”的頭銜。春風辦刊物,組織晚會,寫文章,真是風風火火。
這小子還多才多藝,他為了泡妞,專門跟著體育系高偉剛老師,學習拳法和刀法,每天晚上去操場上練。據(jù)說,他那陣子,看上體育系一個武術(shù)專業(yè)“大長腿美妞”,結(jié)果被人家胖揍了一頓,傳為笑談。他那三腳貓功夫,我看不上眼,不過這小子學的刀法有點樣子,出刀挺兇狠,力道也準。我和他開玩笑說,高老師是八卦刀好手,你沒學到精髓,但這扎字法和抹字法,練得還不錯,如果將來失業(yè),憑借著這兩板斧,可以行走江湖,當個殺手啦……
不過,麓大還是非常重視他,有傳言說,校方有意讓春風留校。這小子換了好幾個女朋友。
我那時是羨慕嫉妒恨。每次去麓城大學找春風,我都將那身學警制服熨得筆挺,頭發(fā)梳理得一絲不茍。說實話,我長得比春風和薛暢強,挺有男子漢派頭,可大學的女孩很少有青睞我的,不就是嫌棄我是個中專生嗎?本科有啥了不起,我立志要比薛暢和春風混得好。
也就是在麓城大學,通過葛春風,我認識了夏冰和韓苗苗。
1994年初夏,學期快結(jié)束,我剛剛結(jié)束了一段戀愛,正無聊。薛暢給我的BP機發(fā)短信,讓我去看麓城大學晚會。麓城大學美女多,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春風這個文宣部長,負責學校迎新晚會、畢業(yè)晚會等一系列活動策劃,儼然是一個小導(dǎo)演了。這個“野貓導(dǎo)演”專門挑各個院系最漂亮的女孩排練節(jié)目。
麓城大學演奏廳人山人海。我走了春風的后門,有機會坐在第一排邊角。節(jié)目很多,熱鬧,我并不在意,直到夏冰鋼琴伴奏的,韓苗苗表演的《獨舞》。韓苗苗和夏冰都是麓城大學藝術(shù)系的。夏冰專攻鋼琴,韓苗苗是芭蕾舞專業(yè)。夏冰身材高瘦,穿著黑色燕尾服,頭發(fā)披散在肩上。他鼻梁高聳,眼窩深陷,目光憂郁,有點外國人的感覺。他靜靜地坐在流線型鋼琴前面,長長的手指,穩(wěn)穩(wěn)地按在黑白分明的琴鍵上。臺下響起暴雨般的掌聲。他抬起頭示意,微笑。那一刻,舞臺上的夏冰,就是王子。
先是一段輕快、有點滑稽的音樂,舞臺后面跳出一個穿芭蕾舞服的女孩。她大概一米七左右,對跳舞的女孩來說,似乎有點高。但她的身材真好,凹凸有致,腿也長,筆直。她皮膚白皙,有著極俊美的臉龐,眼睛凌厲,有點高傲。當她旋轉(zhuǎn),你會感覺,無論哪一個角度,她都在看你。她的腳尖飛轉(zhuǎn),落下,又立起,旋轉(zhuǎn)……
《土耳其進行曲》,怎么樣?
春風與薛暢悄悄走到我身邊。春風嘟噥了一句,我趕緊點頭說,好聽,跳得更好。那是麓城大學最令人羨慕的“金童玉女”,薛暢有點酸溜溜地說,你還算識貨。薛暢又不懷好意地說,未來的“呂大探長”,直了吧,臉都紅成了雞屁股,你這輩子是摸不到這樣的女人了……
曲風一變,我看到韓苗苗不經(jīng)意地沖夏冰笑了笑,夏冰默契地與她眼神交流。鋼琴曲變得神秘舒緩。韓苗苗時而伸長脖子,手臂揮舞,時而倒地,起伏。春風說她像湖水邊休憩的天鵝,受到驚嚇,四散奔逃……我沒多少文采,想不出那么多詞,但我喜歡韓苗苗微微翹著的胸,修長擺動的腿。大廳再次響起暴風雨般的掌聲。我也拼命拍手,手拍得通紅,我簡直要沖著臺上吼
叫了。
《莫扎特第十六奏鳴曲》,薛暢喃喃自語。
1994年那個夏夜,暖風熏得人渾身燥熱。葛春風和薛暢已淚流滿面。文人就是酸,也不知他們的“馬尿”是為了藝術(shù),還是為了韓苗苗。
二
世事難料,沒想到,我和韓苗苗的“肉體接觸”,竟是在兇案現(xiàn)場。
晚會之后,春風介紹我認識了夏冰與韓苗苗。當然,那是我死乞白賴地央求春風,才得到了這個寶貴機會??吹贸?,這小子不愿意介紹我們認識,但還是架不住我的“可憐勁”。晚會后臺,春風引薦了我。那二位“國際巨星”,對我這個警校學員,只是淡淡地回應(yīng),優(yōu)雅得體,又讓人看得出有種“拒人千里之外”的高傲。想必,我這種慕名崇拜者太多了吧。他們和春風、薛暢是熟識的,彼此還開開玩笑。尤其是春風,韓苗苗和他講話,火辣辣的眼,筆直地盯著他。這樣美艷的女人盯著,我肯定受不了。春風倒還好,云淡風輕,也不知是不是裝的。
表面看來,他更愿意和夏冰討論藝術(shù)方面的問題。
后來,聽說春風為幫這對“金童玉女”,和別人發(fā)生沖突,致人傷害。學校撤了他的學生會職務(wù)。他還差點沒拿到畢業(yè)證。他們那屆大學生,還是包分配的。春風本有大好前程,卻只能分配到東風化工廠。他父母是化工廠老職工,這也符合“從哪兒來,回哪兒去”的分配原則。薛暢是平庸之輩,平平安安,卻走了狗屎運,被分到市財政局秘書科當秘書。夏冰與韓苗苗,也不知何故,被分配到一個偏遠中學教書,聽說三個人關(guān)系還很密切。
我到了市刑警隊,還算不錯,沒下基層。我身體素質(zhì)好,格斗擒拿在學校數(shù)一數(shù)二。我又肯玩命,拼命工作,少說話,對人繃著臉,一副思考案情、忙于事務(wù)的嚴肅樣子。公安系統(tǒng)就喜歡這路人。我第二年入黨,第三年提干。第四年,我就是刑警隊的中隊長了。見慣了領(lǐng)導(dǎo),身邊說恭維話、求著辦事的人也多了,我這才感覺活出點人樣來。
警察這個職業(yè),聽著不錯,艱辛只有自己知道。特別是我們刑警。我剛到刑警隊,每天接觸些血淋漓的案子,吃不下飯,睡不著覺,看世界都是灰色的。我想不通,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怎么有這么多犯罪分子?他們在暗暗地犯罪,我們在暗暗地處理。警察和罪犯的較量,觸目驚心,也令人緊張抑郁。社會上廣為人知的案件,往往都是影響過于惡劣,或者死人太多,才被媒體捅了出來,上面沒辦法了,才會發(fā)文說“命案必破”。
這年頭,人的壓力都大,突發(fā)性案件挺多。有些案子,我們都覺得太詭異,好似邪魔附體。殺人犯作案沒緣由,受害者也倒霉得莫名其妙。我逮住過一個農(nóng)民工,就因為小面館老板娘嫌棄他太臟。他殺死老板,又強奸了老板娘,割下她的乳房,在后廚的精鋼鍋里和面條一起燉熟了。我們闖進去,這個神經(jīng)病,坐在桌上,盤著腿,像在自家炕頭,“吸溜、吸溜”地吃著面條,神態(tài)安詳自足……我吐了很久,很長時間,不吃面條。
還有“死案”,更令人頭疼。比如,麓城大學團結(jié)湖,湖水清淤,挖出個死尸,女的,嘴上勒著鐵絲,背上還負著大青石。尸體爛光了,也不知在湖水里沉了多少年,也只能備案,燒化了算完。這樣無法結(jié)案的命案,局里檔案庫里很多,想想頭皮發(fā)麻,多少冤死鬼魂,無數(shù)泣血中陰身,就飄蕩在麓城上空。什么福爾摩斯、大偵探波洛,都是文學家編出來騙錢的,不能當真。
工作太忙,我和春風走動少了,薛暢倒是時常過來找我喝酒,我非常歡迎。春風傲氣,不會主動找我。我不介意,偶爾也請他吃飯,幫點小忙。我們這個“鐵三角”,自從出現(xiàn)了夏冰和韓苗苗,已名存實亡了。大學畢業(yè)前夕,春風就很少找我和薛暢。這讓我們心里很不舒服。
檔案留著處分,春風在化工廠混得不如意,先在苯胺車間,后被借調(diào)到宣傳科幫忙。他的文字功夫好,發(fā)表了很多通訊報道,也引起了別人的嫉妒,本來說要把他正式調(diào)進來培養(yǎng),又被人告發(fā),只能打發(fā)回車間。加上他還領(lǐng)著化工廠職工鬧事,有段時間,他就被安排在化工廠看大門。用大學本科生看大門,也成了化工廠的“風景”。
金融危機那會兒,春風就弄到下崗了,在四方街菜市場賣涼皮。畢竟是多年朋友,能幫就幫。我警告過市場附近的痞子,不要騷擾這位“前麓城大學才子”,也經(jīng)常讓同事把他的涼皮面筋,買回來當消夜,后來同事們抗議說,吃多了這些玩意兒胃疼。
我也沒多大本事,只能盡點微薄之力。
2003年12月,凜冬將至。那天晚上,天上飄著點小雨,又冷又濕。刑警二中隊值班室的暖氣不熱,我抱著杯熱水,凍得有點哆嗦。趕上冬至,晚上我在食堂搞了點羊肉餃子。因為值班,不敢喝酒,只能哆嗦著看小說解悶。
作為刑警,他們認為我一定喜歡克里斯蒂或東野圭吾的推理兇案小說。其實我更喜歡看《挪威的森林》。我那時單身,平時總接觸殺人強奸販毒這樣的重案,壓力太大,閑下來還是想看愛情小說。這也是上學那會兒,被春風和薛暢兩個文學才子“熏陶”的。那本書被禁過,都說賊黃。我感覺不黃,愛情故事寫得挺感人,就是有些器官描寫。我喜歡《挪威的森林》的綠子那樣的女孩,熱情爽朗,又風情萬種。不知咋的,我覺得韓苗苗就是這類女孩。
冬至雨夜,無聊值班,正意淫著,我接到了電話,是個沙啞粗糙的聲音,說,呂鵬嗎?
我愕然,聽著像熟人,又想不起是誰。我試著問,你是哪位?什么事?
聲音遲疑了片刻,接著說,我是夏冰,我殺人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追問具體地址。夏冰報出了一個小區(qū)的門牌號。我讓他不要動,立即向高洪波大隊長和局領(lǐng)導(dǎo)做了匯報。此時,已是晚上十點多,我通知值班兄弟,飛快趕過去。
那個小區(qū)在海棠區(qū),開車過去要三十多分鐘。一路上,我試圖再次聯(lián)系夏冰,電話卻是忙音。我又打電話給醫(yī)院和海棠區(qū)派出所,讓他們趕緊過去。按理說,派出所距離那小區(qū)更近,不知什么原因,夏冰竟打電話給我這個不熟悉的朋友。
雨大了,還不至于無法行路。雨刷“刺啦刺啦”地刮著車玻璃,我看著玻璃上小而圓的雨點,瓢蟲般地冷擠在一起,又被無情刪除。不知咋了,我想到了那個什么《土耳其進行曲》,那個夏夜晚會。多么美好的回憶,也最終要被刪除,變成朦朧殘跡。
小區(qū)門口,先期過去的弟兄,設(shè)置了警戒線。派出所的小張告訴我,還有一個活的,送醫(yī)院搶救了。這戶人家在一樓,主人是振華中學的馮校長。他被隔離在房間外,怕破壞證物,沒讓他進去。樓道口也擠著些看熱鬧的群眾。大家都竊竊私語,只看見那個馮校長,在外面跳著腳地罵,殺千刀哇,你殺你老婆,干啥弄我女兒!
我看了看這貨。馮校長外號叫“馮大肚子”,又高又胖,禿頭,愛喝酒,也是遠近聞名的色鬼。他老婆一直病病歪歪,前幾年病死了。這家伙更是打著“談戀愛”的名義,搞過很多女老師和女學生。麓城不大,教育界名人也不多。振華中學是省重點,自然受人矚目。我在刑警隊,對馮大肚子的事跡也早有耳聞。這次他終于玩出火來了。
我粗略了解下情況,說是馮校長和韓苗苗“搞戀愛”。被戴了綠帽子的夏冰,在馮校長家殺死韓,割傷馮校長的女兒馮露。夏冰報的案,也給醫(yī)院打電話了,馮露正在搶救當中??礃幼樱谋敫闼礼T校長父女倆。湊巧那天,馮校長在學校加班整理材料,迎接教育局大檢查,逃過一劫。奄奄一息的馮露,最后也被夏冰放了。
這個畜生!他還教露露彈鋼琴呢,他咋下去的手!
馮大肚子拉著我,肚子顫巍巍的,有點歇斯底里。警燈在細密的雨中閃閃爍爍,血紅的色彩明明暗暗。馮大肚子干號了幾聲,不見淚。他的禿頭也沾滿雨點,像長了一圈白亮亮的鋼瘤子。
夏冰呢?我問。
嫌疑人大概跑了,等您處理呢。小張說。
確定是他?我有些不敢相信。
呂隊,基本確定,馮露說的,小張又說,我們聯(lián)系了夏家,夏冰的母親也說,夏冰留下了一筆錢,讓她帶著兒子過,還留下一封信,我們的人正趕到他家取證。
我嘬著牙花子,腦仁都疼。“鋼琴王子”殺人還潛逃,板上釘釘是死罪。當務(wù)之急,是趕緊找到他。我趕緊布置警力,在幾個路口攔截,組織聯(lián)防隊搞先期排查。誰想到,夏冰好像人間蒸發(fā)了,哪里也找不到。我們搜查了夏冰的住處。屋里翻得很亂,有些衣物被帶走了,看得出主人匆忙出逃的跡象。大概夏冰早有預(yù)謀,早買好了出逃的車票。那會兒不像現(xiàn)在,天網(wǎng)的網(wǎng)絡(luò)監(jiān)控系統(tǒng)那么發(fā)達,甭管搶劫殺人,還是強奸販毒,只要順著大街小巷密密麻麻的監(jiān)控去查,十有八九都跑不了。各地旅館和火車站,也多是刷身份證入住,有的還有“人臉識別”系統(tǒng)。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2003年那會兒,我們警察系統(tǒng)電腦還是Win98,慢得不行,警力和設(shè)備也跟不上。我們刑警隊才兩臺破豐田。
夏冰消失了十五年。市局將此案定為“12·22”特大殺人案,夏冰也上了公安部通緝令。上頭的原則是“命案必破”。這個案件當年轟動全市,還上了省臺新聞。市局將壓力給了刑警隊。我們組織專案組,調(diào)查摸排好幾年。有人說,他去了臨滄,偷渡去了緬甸。夏冰母親是云南白族的,在云南有不少親戚。他完全有可能利用這個便利。我們還專門去了云南,也沒調(diào)查出什么。
刑警大隊長高洪波被撤職,換了新隊長,又被撤職,連續(xù)撤換了好幾個領(lǐng)導(dǎo)頂鍋,案子卻成了懸案。我倒因禍得福。2009年,麓城公安局經(jīng)偵大隊、刑警大隊與禁毒大隊合并為“刑偵大隊”,我才有機會升職到副大隊長。我還要感謝這個“鋼琴王子”殺人犯。
那天的兇案現(xiàn)場,我終生難忘。跟著我出現(xiàn)場的,還有吳法醫(yī)。冬至吃羊肉餃子喝花冠酒,是麓城風俗。吳法醫(yī)正和幾個朋友喝酒,從酒桌被拽到兇案現(xiàn)場,自然老大不樂意。他打著酒嗝,懶洋洋地戴上白手套,和我越過警戒線,進入客廳。
燈光晃動,客廳西北角的一套高檔音響,磁帶還在“滋滋”地空轉(zhuǎn)著,可不知為何后面沒有了任何音樂。柚色的大餐桌,居然還擺了一桌菜,腰果蝦仁、紅燜羊肉、可樂雞翅、西芹炒肉,還有涼拌皮蛋和蘑菇湯,還剩半盤餃子,有個餃子,被咬開了半口,面皮皺皺的,能看出也是羊肉餡的,湯還冒著點熱氣。桌上還放著幾瓶年份茅臺,都開了瓶。吳法醫(yī)的鼻子抽動幾下,悻悻地說,肯定是馮大肚子收的禮,茅臺就是比花冠酒強。
很多年了,我還記著這幾個菜。因為當我第一眼看到,我就能確定,這肯定是夏冰做的。夏冰不僅懂音樂,也是一個精通美食的人。剛從警校畢業(yè),我還去過一次夏冰家。夏冰正張羅著和韓苗苗結(jié)婚,韓苗苗懷孕情況很明顯了。他們也算“奉子成婚”吧。當時我就吃過夏冰做的菜,這幾樣,就是他拿手的。
客廳到臥室的實木地板上,丟著鋒利的餐刀。我們看到了血。大量的血,一路殺到臥室,曲曲折折,凌凌亂亂。床上,我和吳法醫(yī)就看到一個大大的被卷。粉紅色絲綿被,緊緊裹著,卷起,像“肯德基雞肉卷”,里面滲出烏黑長發(fā),還有暗黑色凝固血液。根據(jù)吳法醫(yī)檢查,兇手刺了韓苗苗十幾刀。她剛洗完澡,在客廳被刺了幾下。韓苗苗當時沒死,她掙扎著想逃走,捂著傷口,睡衣滑落,赤裸的樣子,怕是又激怒了兇手。
致命的兩刀,一刀在脖頸,一刀扎在心臟。餐刀劃過脖子,輕松撕開血管。她的血激射,竟噴濺到左上方的空調(diào)箱。刀口創(chuàng)緣均整齊,創(chuàng)角銳,創(chuàng)壁光滑,脖頸處為條形創(chuàng)口,靜脈離斷。心臟處也是致命傷。韓苗苗被裹住,丟在床上。血浸滿了棉被。我們打開棉被,被關(guān)住的血,四下逃逸,兵荒馬亂的,有的任性流淌,有的是洇出來的,先看到紅暈,再看到血,有的卻像打破蓄水罐,血崩得亂跳,打濕了我的褲子。還有幾滴,飛到了我的耳朵上……
我看到了韓苗苗的裸體。我的春夢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韓苗苗。我時常想到和她性交的場面。那真是一個性感到讓人難以自持的女人。那具白花花的肉體,就浸泡在血水之中。我和吳法醫(yī)小心翼翼地把她抬出來,放在地板上,那些觸目驚心的刀口,好像描在雪白紙張上的暗紅色閃電,飛起,旋轉(zhuǎn),在我的耳膜邊尖叫。
吳法醫(yī)又打酒嗝,眼神迷離,猥瑣地說,生前有性行為,要檢查。吳法醫(yī)顫抖地,撥弄著韓苗苗的身體。我雖不是法醫(yī),但也懂得,現(xiàn)場尸檢有規(guī)矩,也與全面尸檢不同。尸體隱私檢查,也要有必要程序。吳法醫(yī)顯然有問題。我分明看到他的褲襠支了起來。
日你媽!我甩了吳法醫(yī)一耳光,說,死的是我朋友!說完,我奔出客廳,在樓下冬青叢旁嘔吐。吐得太急,羊肉餃子殘羹,順著鼻孔竄出,又嗆出了眼淚。我擦嘴,又抹干凈耳朵上的血。聞到羊肉膻味和血腥味,又吐起來。翻江倒海,又有些“肝腸寸斷”的意思。我也是老警察了,看過很多大場面,可那次真他媽慫了。
所有人都一樣,無論男女,遲早要被生活“強奸”。我這個平民子弟,為了升職一個小小刑警中隊長,也費盡心機,巴結(jié)討好,不過是大家都被我平日嚴肅沉默的低調(diào)態(tài)度欺騙罷了??墒?,無論如何,我也不忍心,看這樣一個眼神像“清水中的刀子”的女人,被馮大肚子搞,被法醫(yī)猥褻,操,這不該是她的世界。
冬至暗夜。沒有雪給韓苗苗陪葬,也沒有屬于她的明亮的星,都是骯臟的雨。天空黑沉,浩渺,雨是腥臭的,硬冷,麓城的萬家燈火,和韓苗苗再沒了關(guān)系。我揚起臉,雨滴墜落,子彈般擊中我的額頭。我跌坐地上,天上仿佛飄滿韓苗苗帶血的裸體,擁擠成一片詭異的云……
夏冰不知所蹤。但有罪的不止是他。葛春風這個王八蛋,和韓苗苗也睡過。韓苗苗私生活比較混亂,牽扯到很多人和事。馮大肚子送的綠帽子,恐怕是第二頂了,也不會是最后一頂。這是我在案件調(diào)查時發(fā)現(xiàn)的。韓苗苗的一個手提箱,裝滿春風寫給她的情書。夏冰肯定看到這些東西,才精神崩潰,想要殺苗苗。馮校長的事兒,夏冰應(yīng)該早有耳聞。苗苗也正因為這事兒,和他鬧離婚。但春風和苗苗的破事,夏冰不知道。來自好兄弟的“挺槍一刺”,放在誰身上都受不了。
這件事真是讓人難以接受。人命關(guān)天,人心難測。
春風在這案件前后,有很多疑點。我至今仍懷疑,他在整個案情中擔任了重要角色。夏冰的失蹤,也與他脫不了干系??墒牵瑫r間太久了,夏冰也未歸案,一切都需要證據(jù)。夏冰殺人潛逃案,這些年來,雖然早被掛起來了,但我一直沒有放棄調(diào)查。查案的過程中,我也發(fā)現(xiàn)很多復(fù)雜隱秘的事。也許,正如被撤職的高洪波大隊長悄悄對我所說,這應(yīng)該是一個“案中案”。
只要夏冰一天未歸案,我就不會停止調(diào)查,包括對春風。他后來考上研究生,離開麓城。這也沒關(guān)系。出來混遲早要還。港片的這句對白,說得挺實在。
媽的,自戀,陰險,我早晚要整死這只“野貓”。
……
房偉,1976年出生于山東濱州,文學博士,教授,博導(dǎo),中國作協(xié)會員,曾于《收獲》《十月》《當代》等刊物發(fā)表小說數(shù)十篇,曾獲茅盾文學新人獎,百花文學獎,紫金山文學獎等,著有《獵舌師》《王小波傳》等,現(xiàn)就職于蘇州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