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虹的《寧靜無價》:于無聲處說“無價”
《寧靜無價》 程虹著 世紀文景/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
這是一部十年前就首版問世的有關英美自然文學研究的專著,十年后,作者又對該書進行了適當調整形成增訂版而再度發(fā)行。我之所以依然抱以濃厚的興趣重讀這部并非全新的專著且留下這樣一則讀后感,一則因其書名“寧靜無價”這四個字確是本人高度認同并十分羨慕的一種價值評判,二是在當下一種特別“寧靜”的環(huán)境中重讀本書更是對“寧靜無價”四字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說到自然文學,在大多數讀者腦海中首先蹦出來的大約就是美國著名作家梭羅筆下的《瓦爾登湖》了。這部由18篇作品構成的散文集堪稱一部大美文,記錄了作者自己在瓦爾登湖圈獨居兩年中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春之聲悄然叩門之際,梭羅由衷地發(fā)出贊嘆:“很像混沌初開,宇宙創(chuàng)始,黃金時代的再現”(《春天》);面對獨居生活必然的寂寞,梭羅感受到的卻是“牛蛙鳴叫,邀來黑夜,夜鶯的樂音乘著吹起漣漪的風從湖上傳來。搖曳的赤楊與松柏,激起我的情感,使我?guī)缀醪荒芎粑耍欢珑R的湖面一樣,晚風吹起來的微波是談不上什么風暴的(《寂寞》);瓦爾登湖畔的隱居并不意味著梭羅自甘寂寞,“我也跟大多數人一樣喜歡交際,任何精神旺盛的人來時,我一定像吸血的水蛭似的,緊緊吸住他不放?!保ā都拍罚浑y看出,梭羅用筆下的美景糅進自己的思考與情感共同構成的這曲瓦爾登湖神話集中代表了一種追求原生態(tài)的生活方式,表達的是一種滋生于針對特定時代的生活理想。梭羅固然有“自然文學的先驅”之譽,但從其思想淵源而言,他既非始作俑亦非終結者。以他為代表的這種自然文學思潮既有久遠的歷史淵源也有綿長不絕的發(fā)展與延伸。
《寧靜無價》就是這樣一部集中梳理研究英美特別是美國自然文學的專著。作為一個概念,自然文學雖然產生于現代,但作者開篇即簡明而清晰地梳理了滋生其生長的漫長而久遠的歷史及思想淵源,從古希臘和羅馬時期的亞里土多德之《動物志》到維吉爾的《牧歌》,再往下一直到18世紀英國的自然史作家吉爾伯特·懷特,19世紀浪漫主義詩人華滋華斯、博物學家達爾文以及20世紀的英國作家D.H.勞倫斯等,這些個先驅莫不對自然文學的產生有著直接或間接的影響與推動。即使在美國,17世紀約翰·史密斯的《新英格蘭記》和威廉·布雷德福的《普利茅斯開發(fā)史》,18世紀喬納森·華滋華斯的《圣物的影像》、威廉·巴特姆的《自然筆記》等都先后為自然文學寫作的風格與審美作出了自己的貢獻;而19世紀愛默生的《論自然》和托馬斯·科爾的《美國風景散論》則為自然文學的思想與內涵奠定了基礎。與此同時,科爾所創(chuàng)立的美國哈得孫河畫派則以畫面的形式再現了愛默生和梭羅等用文字所表達的思想。應該說,正是有了這些先賢們的思想啟蒙和美國作為“新大陸”和“自然之國”這種獨特文化背景所形成的那種基于曠野來共創(chuàng)新大陸文化的獨特時尚與氛圍,共同構成了美國自然文學生長的肥沃土壤。于是,在那片土地上,不僅有梭羅的《瓦爾登湖》,也有雷切爾·卡森的《寂靜的春天》、愛德華·艾比的《大漠孤行》、安妮·迪拉德的《汀克溪的朝圣者》、巴里·洛佩斯的《北極夢》、特麗·T.威廉斯的《心靈的慰藉》、斯科特·R.桑德斯的《立足腳下》,以及近十年來所問世的《諾頓自然文學文選》《這片舉世無雙的土地:美國自然文學文選》,正是這些個作家與作品的相映成趣,在美利堅大地上共同呈現出自然文學星光燦爛的一幕。
《寧靜無價》在梳理了英美自然文學滋生與成長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之旅后,進而描述了它作為一種文學類型在創(chuàng)作上的一些基本特征。這些個作品中,我們曾經熟悉的文學作品中的主角兒已經由那一個個栩栩如生的人物讓位于大自然,且聚焦的是荒野與鄉(xiāng)村而非繁華與都市,這種大自然在這里的呈現也不再是文學中常說的那種所謂擬人化的修辭格,而真真切切地就是貨真價實的主角兒,誠如梭羅所言,自然文學筆下的對象“不是一些學者,而是某些樹木”。正是這種描寫對象的巨大變化,隨之而來在文學中展示的則是對自然的崇尚與贊美、對精神的追求與向往、對物欲的鄙視與唾棄。在自然文學的作家筆下,自然雖然成為作品的中心,但他們面對自然時卻又不時表現出一種搖擺狀態(tài):既充滿敬畏又不無猶疑,不確定性是這些作品的共同表現。自然文學的這種種努力無非是旨在以文學的形式喚起人們與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諧共存的意識,強調人與自然進行親密接觸與溝通的重要性,并試圖從中尋找一種文化與精神的出路。
通過這樣一番梳理與描述,《寧靜無價》又從人的感官切入進而觀察到,自然文學作品中之所以呈現出上述特征莫不得益于作家們的眼、耳和心。漫步于新大陸的無邊曠野及英格蘭的遼闊田園,撲面而來的無疑是那無際的田野、茂密的森林、蔥郁的草原、斑斕的花色;敲擊耳膜的當少不了風聲鶴唳、水流淙淙、鳥語鹿鳴……于是,這樣一番風景與聲景在他們的筆下應運而生。然而,這樣一種普適的觀察自然、感悟自然的二維坐標又共同受制于另一個更重要的、也可以說是決定性的維度,那就是心,或曰心境。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固然有捕捉自然、感悟自然的纖細與敏感,但即便是普通人,大自然從進入他們的眼界或聽覺到最終形成一番什么樣的映象,何嘗又不是與他們彼時彼刻的心或心境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緊密關聯(lián)。我絕對相信,任何一位心智正常的人一定會有這樣的感受:有心或無心、此心或彼心,同樣的風聲或鳥語,或許是悅耳怡然、或許是嘈雜不堪;同樣的森林或田野,或許會視而不見,或許是蠻荒雜亂……無可否認,心或心境這第三個維度在捕捉自然、感悟自然時所起到的決定性作用,換言之也可以說風景、聲景的形成與結果本質上就是一種心景,心決定著人們視聽所及和視聽所悟。正是這樣一種三維景觀的交織與互動共同構成了自然文學的獨特性與審美性,并從中折射出自然文學的審美指向與審美價值,集中表現出自然文學鮮明而獨特的精神指向,那就是企望以此喚起人們與生態(tài)環(huán)境和諧共存的意識,敦促民眾采取一種既有利于身心健康又造福于后人的新型生活方式。這樣一種生活方式強調的是人與自然進行親密接觸與和諧溝通的重要性,并由此尋求一種文化與精神的出路。在這些自然文學作家看來:“文化的完美不是反抗而是寧靜?!保╗英]沃爾特·佩特語)
在自然文學那里,這樣的 “寧靜”是“無價”的。好一個“寧靜無價”,我喜歡,我神往。但必須就此多說幾句,否則不是一片雜亂無章的吐嘈就是不著邊際義正辭嚴的呵斥。我理解的這“寧靜”不是沉默不是消極不是遁世不是無為,而是冷靜是理性是求實是真摯,相對應所指向的是浮噪是任性是浮夸是虛妄。自然文學筆下的“寧靜”固然有自己特定的所指,但我們的閱讀更是一種“鑒賞”,在“賞”的意義上,《寧靜無價》雖然只是在研究英美自然文學的起源及特性,指出了這樣一種文學類型既是對以往人與自然關系的批評、補償與反省,也為人類社會描述了一條可資探索的健康發(fā)展之道;而在“鑒”的意義上,“寧靜無價”四個字何嘗又不是針對當下人的精神世界中那種普遍存在著且大有市場的“喧嘩與噪動”所開出的一劑良藥。
這,就是我喜歡“寧靜無價”的全部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