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1期|曉航:宋時光(節(jié)選)
命 運(yùn)
南宋,高宗朝,在兩浙東路臨安府西南幾百里之外,有個懷興府。
那懷興府素為魚米之鄉(xiāng),州府之地富庶無比,風(fēng)景異常優(yōu)美。懷興府下轄六個縣,務(wù)陽縣為其中之一。縣城南面是一座綿延不絕的山,叫作啟龍山,東西北三面則是一片開闊的平原,平原上河道縱橫,稻田密布,每到收割兩季,稻花香里豐年郁,又有各種肥魚、蓮藕、菜蔬,物品極豐饒,端的是個人間好去處。
俞家是務(wù)陽縣的富戶,戶主叫作俞青之。俞青之的父親本來在朝中做官,致仕之后,回家鄉(xiāng)買下百畝良田,一心辦書院開社倉,做了許多好事,鄉(xiāng)里之間無不交口稱贊。俞青之從小飽讀詩書,為人小心謹(jǐn)慎中規(guī)中矩,他一直牢記父親的教導(dǎo),平安是福,并無求取功名之心。
父親去世之后,俞青之把田產(chǎn)交給佃戶租種,自己則來務(wù)陽縣倒騰生意經(jīng)紀(jì)之事。他為人厚道,對人總有三分容讓,他酒樓、藥鋪、茶坊都做過,后來偶然間跟朋友一起做煤炭生意發(fā)了大財。冬日里,用煤炭燒火取暖是本朝一大發(fā)明,用者甚眾。這生意原本是官府壟斷,但是世事變遷,自從北虜不斷騷擾進(jìn)襲,官府無暇他顧,他就靠著一干江湖中的商家互助,漸漸把生意做起來。
多年后,俞家成為務(wù)陽縣有名的大戶。俞氏一門有兩子一女,長子叫作俞長義,他繼承了俞青之做生意的特長,常年四方游走去鄉(xiāng)下田間收米,然后販賣給各州府,買賣做得很辛苦,俞長義很少回家。二兒子叫作俞長勇,自小勇武有力,愛使槍弄棒,后來本朝橫遭靖康之禍,他旋即北上投了岳飛元帥,去抵抗金人。妹妹俞梅珞則是父親俞青之的掌上明珠,俞青之對俞梅珞寵愛有加但管束甚嚴(yán)。
俞梅珞并非俞青之親生,她的身上有著一段沉重的秘密。
俞青之的妹夫叫作張峻,他本是遼國的漢人貴胄,從小生在北國,由于遼人尊崇漢禮,同拜儒家圣人為先哲,張峻因此飽讀詩書,諸子百家無所不通,是一個典型的北方才子。自從澶淵之盟之后,宋遼百年和好,交往甚多。某一年,年輕的張峻隨遼使南來,他本沒有什么特殊使命,只是隨著父親的朋友來南朝游歷一番,以廣見聞。來到汴京之后,張峻就被深深打動了,汴京是個巨大而繁華的城市,街道縱橫交錯,高樓廣廈鱗次櫛比,每日酒樓、茶坊、勾欄瓦舍里人群晃動,逢年過節(jié)燈山如海,歡歌笑語盈滿市井。張峻本性曠達(dá),原本就不喜世俗之事羈絆,所以迅速喜歡上了這種生活。張峻在汴京逗留下來,廣泛結(jié)交各路朋友。有一次,一個西夏人在酒后向他描述了江南之盛,按照他講述,江南之美遠(yuǎn)非北方可比,春時百花爭艷,夏時蓮葉接天,秋時草木豐美,冬時濕潤清新。張峻聞言動了心,那些他很早就熟讀的唐人詩句驀然在胸中涌動起來,他和那個西夏朋友大醉三天之后,單人獨(dú)騎直奔江南而去。經(jīng)過長途跋涉,他終于到達(dá)了臨安,當(dāng)他牽著馬站在聞名已久的西湖面前時,眼中充滿了淚水,這兒不是他的故鄉(xiāng),卻像他一直在尋找的故鄉(xiāng),那是一種精神上的故鄉(xiāng),一切妥帖一切舒暢,他被眼前所有的風(fēng)景與人物折服、感動。
張峻自此在江南閑居下來,他沒有住在繁華鬧市,而是放浪形骸流連于山水之間,用手中畫筆抒寫胸臆。在一次游歷途中,他與俞青之的妹妹俞先容相遇,俞先容是大家閨秀出身,舉止從容有度,容貌艷麗照人,也是飽讀詩書通曉天下大事,兩人偶遇攀談,一見鐘情,很快私訂終身。俞先容毫不猶豫放棄了原來的生活,跟著張峻隱居山林之間,兩人每天詩酒相伴,成了一對神仙眷侶。誰想天不遂人愿,大金肇興,金遼相恨相殺,大金勢如猛虎,長驅(qū)直入,大遼則潰不成軍,毫無還手之力,幾年之間國勢迅速委頓。消息傳來,早已不問世事的張峻開始不安起來,這一回他覺得無法置身事外,畢竟大遼是他生長的地方,所有的親朋好友都在那里,他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怎能做到完全的太上忘情呢?
最終,張峻決心赴國難,回大遼。
于是,十幾年前的某個夜里,俞家的門被敲響了,俞青之在詫異之中打開門時,兩個黑影閃了進(jìn)來,來人正是妹妹俞先容和妹夫張峻。俞青之已經(jīng)與妹妹、妹夫許久未見,他們深夜來訪實(shí)在令他意外。在書房之中,俞青之和妹夫張峻長談一宿,張峻把他的想法毫無保留地告訴了俞青之,俞青之聽后苦勸,但是張峻去意已決,俞先容則坐在一旁一言不發(fā)。
清晨,當(dāng)一縷晨曦照進(jìn)窗子之時,張峻站起身來,他扶了扶黑色幞頭,整整青色長袍,之后一揖到底,他說:“大哥,我必須走了?!?/p>
俞青之看著他,心中一陣難受,這個妹夫雖為遼人,但是飽讀詩書,淡泊名利,其氣質(zhì)高潔很多漢人與之相比都相距甚遠(yuǎn),可這一去恐怕前途難測,關(guān)鍵還帶著妹妹。
“唉,你回去又能管什么用呢?你只是一個人啊。”俞青之依然不甘心地說。
“可是我怎么能不回去呢,那圣賢之書豈不是白讀了?”張峻無奈地說。
俞青之轉(zhuǎn)過頭看著俞先容,他又說:“妹妹,要不你留下來吧?”
俞先容一言不發(fā),她只是搖了搖頭,然后伸出手緊緊握住了張峻的手,張峻看著她凄然一笑。
“大哥,孩子太小,到了那邊肯定兇多吉少,所以就交給你了,拜托?!睆埦届o地說,俞青之無奈地點(diǎn)點(diǎn)頭,他的眼中淚光一閃。
“我們不是好父母,希望她一生平安?!睆埦f到這里,俞先容的眼淚奪眶而出。
就這樣,張峻和俞先容在那天清晨走了,他們騎著馬并肩奔出了務(wù)陽城,他們把孩子留給俞青之,還給他留下了一批珠寶。那是一個悲傷的早晨,張峻這個北方的漢子無法抵擋故鄉(xiāng)的召喚,狂奔而去,而俞先容這個文弱的南方女子為了愛情決定盲目犧牲,只留下俞青之一個人站在街頭默默嘆息。
俞先容留給俞青之的孩子就是俞梅珞,由于妹夫的身份相當(dāng)特殊,俞青之秘密地把她安排在鄉(xiāng)下?lián)狃B(yǎng)。張峻離去之后,杳無音訊,幾年之后金人迅速滅遼。金人并不滿足,他們趁著武力強(qiáng)盛轉(zhuǎn)而攻宋,宋疲軟無能疲于應(yīng)付,終遭靖康之恥,徽欽二帝被擄往五國城。萬幸,九皇子趙構(gòu)逃得一命,他倉皇輾轉(zhuǎn)了一陣,定都臨安,局勢才漸漸穩(wěn)定下來。
若干年后俞梅珞稍長,俞青之悄悄把她帶回了務(wù)陽城。俞梅珞自小恬靜,坐臥舉止皆進(jìn)退有度,俞青之看著她每每想起妹妹。一個春天的中午,陽光和煦,俞梅珞躺在一棵梨樹下的臥榻上睡著了,微風(fēng)吹來,梨花漫天飄落,恰好有一朵梨花不偏不倚落在了俞梅珞的額頭之上,俞梅珞一直安穩(wěn)地睡著,直到兩個時辰之后,風(fēng)才吹走了那瓣梨花,俞梅珞的額頭留下一個淺淺的印兒。
俞青之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暗暗納罕,他看著俞梅珞額頭上的那個印記,心想,此女一定非同常人,這個梨花飄落的情形要告訴他什么?幾天后,他去城中的麗石街找到了一個相熟的算命先生,他遞給算命先生一個八字,算命先生看了八字之后問他:“大官人,這是誰的八字?”
“我女兒?!庇崆嘀f。
算命先生看了一眼俞青之,調(diào)整了一下語氣說:“小姐的命可是透著奇特啊——”
“什么意思?”俞青之問,說著掏出一塊銀子遞給算命先生,“先生請講實(shí)話?!?/p>
算命先生迅速收了銀子,他說:“我的意思是,小姐的命運(yùn)跌宕起伏,很多事情天機(jī)難料,我也看不清楚。”
“先生再說明白一點(diǎn)?!庇崆嘀畱┣蟮?。
“小姐這命看起來會有兩夫兩子,宜靜,否則骨肉相侵,前途叵測?!彼忝壬Z氣有些沉重地說。
“那先生有什么辦法嗎?”俞青之緊張起來。
算命先生又看看八字,想了一下說:“這樣吧,既然大官人下問,我就胡說一句,小姐青春年少之時宜深藏閨中,忌躁動二字,年長之后可嫁于深宅大院,最好足不出戶。要是讓小姐一生只在青燈古佛之間,修身養(yǎng)性,也無不可,不然一生顛簸折騰,凍苦無依?!?/p>
俞青之聽了算命先生的話非常震驚,這是他完全沒有想到的,他思之良久,不知為什么腦中總是盤旋著一個“散”字。不久,他買下了旁邊鄰居家的地。很快,一幢宏偉的建筑拔地而起,它有三層之高,整個建筑呈“器”字形,中間有一主樓,四周為配樓,各樓之間有飛橋欄桿相通,遠(yuǎn)遠(yuǎn)望去雕梁畫棟,美輪美奐。樓成之日,俞梅珞遵父命搬了進(jìn)去,她住在主樓的最高層,可以遠(yuǎn)眺務(wù)陽城,務(wù)陽縣的人于是都把俞家新樓叫作“梅樓”,原因很簡單,就是用俞梅珞的名字里那個梅字。
俞梅珞就這樣被深藏閨閣之中。年齡稍長之際,俞青之延請了老師教她讀書,俞梅珞很聰明,讀書過目不忘,諸子百家、詩詞歌賦讀起來似乎舉重若輕,才能與同齡學(xué)童相比在云泥之間。年紀(jì)再長之時,她已經(jīng)通曉了音律,后來又從名師學(xué)畫,很快,她的才能又從她的畫中充分顯露出來,她雖年齡幼小,足不出戶,但是繪畫的題材卻極其廣泛,既有高山流水,蒼云松柏,又有茶坊酒肆,小橋流水。每當(dāng)畫出,必全城轟動,求畫者甚眾,有人買去收藏,有人買去裝飾商家店鋪,更有一干好事之徒,競相在畫上題寫詩句,謊稱是俞家大小姐所贈,弄得城中大街小巷市井閑人每每相聚吟誦,品頭論足。
俞梅珞名聲在外其實(shí)是俞青之想要的,他已經(jīng)把女兒深藏閨中,下一步,他就盤算著如何把女兒嫁入深宅大院。俗語有云,沒有梧桐樹何來金鳳凰,這“梅樓”就是一棵招攬乘龍快婿的樹,而才學(xué)之名又可以順利抬高俞梅珞的身價,他認(rèn)為,他的做法已經(jīng)為女兒留了一條寬廣的后路,等待她的必然是豪門大家。
話說務(wù)陽縣里富庶繁華,城中道路縱橫,號稱有八街十六道六十四巷。每條街道旁盡是商鋪、茶坊、客邸、藥鋪、澡堂以及住戶人家。外來的人對務(wù)陽縣的形容就是兩個字:熱鬧。每天早上四五點(diǎn)鐘就有人提供早點(diǎn)茶湯,日出時,街上所有的鋪席都已開門做生意,白日里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各種小經(jīng)濟(jì)買賣呼和于道,到了晚上七八點(diǎn)鐘,夜市就開了,各種小吃,菜品果子,膾鲊之鮮都擺在路邊攤上,人們蜂擁而至大快朵頤,一直要折騰到凌晨一兩點(diǎn)。如果想去消遣娛樂,城中到處都是歌樓燕館,那里群妓爭艷,歡樂笑鬧,還有各種勾欄瓦舍,里面說書、賣藝、雜耍、唱曲的應(yīng)有盡有,花樣百出。
務(wù)陽縣雖然熱鬧,但是民風(fēng)淳厚,鄰里之間皆和諧友善。如果有外人來辦事問路,街上的人會熱情指點(diǎn),有新搬來的人家,鄰居們?nèi)缤龅焦?jié)日,皆爭相過來幫忙,有端茶獻(xiàn)湯的,有指引營生買賣的,更有帶著錢物來安排酒食的,大家謂之“暖房”,而如果哪家遇到紅白喜事,整條街道的人更是傾巢出動,有錢的出錢,有力的使力,宛如一家人一般。
李家住在八街之一的府前街,離俞家僅一步之遙。俞李兩家關(guān)系素來密切,主要是源于俞青之與李元甚是相投。那李元是個郎中,在府前街前面的馬蹄街開了一家藥鋪,名字就叫作李郎中家,他在堂前坐堂看病,老婆錢氏在后堂負(fù)責(zé)抓藥。李元老實(shí)本分,出了名的怕老婆。他老婆錢氏人長得茁壯,一雙吊眉之下有一雙銅鈴大眼,做事干凈利落,精明且強(qiáng)勢,全家的事都由她說了算。李元從來唯唯諾諾,對于夫人的種種指示都是及時照辦,稍有差錯,錢氏不管人前人后,立刻呼喝叱罵。李元有一次悄悄藏了些私房錢,不幸被錢氏發(fā)現(xiàn)。錢氏大怒,罰他坐在一張小凳上,頭頂一只燈碗,點(diǎn)燃燈火,乖乖地凝神思過。李元藏錢已經(jīng)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現(xiàn)在被發(fā)現(xiàn)更是覺得死到臨頭,他絲毫不敢執(zhí)拗,只是一味地屏氣定神,如同木偶一般,口中念著:“夫人,我錯了,我錯了,再也不敢了。”李郎中家這一出喜劇很快被家人傳揚(yáng)出去,不久之后務(wù)陽縣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大家皆笑稱李元為“補(bǔ)闕燈檠”。
李家人丁不旺,李元與錢氏只有一子,叫作李崇。李崇自小有乃父之風(fēng),為人敦厚、寬容,做事持久而認(rèn)真,但凡事亦不敢出頭。李崇本醉心于讀書,只可惜幾次州試不中,最后一次落第之時,他去了一趟城外的山廟,在廟中他搖簽,一連三次都是同一支簽掉出來,他用細(xì)白的手撿起簽子,沒敢看而是揣入袖中帶回了家,回家之后,他坐定,喝了一杯茶之后,方才拿出簽子看了,良久,他長嘆一聲,看來他這一生功名無望了。
于是,李崇子承父業(yè),做了郎中,無論如何,懸壺濟(jì)世也是好的。自此,他心如止水,日復(fù)一日跟著父親學(xué)習(xí)醫(yī)術(shù)、坐堂問診。時光慢慢過去,李崇越來越心平氣和,他還常常會想起那支簽子上的暗示,他這一生應(yīng)該有一婦兩子,那樣的生活似乎也還不錯。
俞梅珞與李崇自小相識,李崇覺得俞梅珞高傲而神秘,如同一個高高在上、生活在云端的影子。俞梅珞除了繪畫亦頗善音律,她有一支心愛的竹笛,沒事兒的時候就會拿出來吹。每當(dāng)俞梅珞吹起笛子,那清亮婉轉(zhuǎn)的笛聲,就會穿過種種雜音飄入他的耳中。某個夏日的晚上,李元剛剛關(guān)了藥鋪,正遙遙地走過馬蹄街,此時俞梅珞的笛聲再次響了起來,這一回它清幽哀婉,柔弱異常,李元走著走著不禁停下來,側(cè)耳細(xì)聽,笛聲慢慢散揚(yáng),那股幽怨的味道頗讓人心動,他抬起頭望向月亮,月廣無邊。須臾,笛聲停止,他望向梅樓,三樓之上,燈火通明之處,俞梅珞正抬起她姣好的面龐也在望月亮,她穿著一件藍(lán)色對襟褙子,內(nèi)著白色抹胸,腰系白色長裙,長發(fā)及腰,頭頂插著一枚大大的翠生生的碧玉簪子,她長久地凝視著月亮,很久之后,李元聽到她一聲長長的嘆息……
隨著俞梅珞年紀(jì)漸長,她出落得越發(fā)漂亮。俞梅珞面容清瘦,身材高挑,有一雙讓人覺得有點(diǎn)落寞的大眼睛,她酷愛交領(lǐng)白衣,腰間常系著一條紅色的帶子,人們每當(dāng)看到她在梅樓晃動的身影,總是感覺到一絲不食人間煙火的氣息。俞梅珞聰慧過人,她對各種算經(jīng)頗為熟稔,父親一個月的賬本,她幾乎一時半刻就能看完,然后輕而易舉地指出某些錯誤。父親平時嘮叨一些經(jīng)紀(jì)生意,她一般都是心不在焉,偶爾說些自己的想法,那主意往往讓父親覺得絕妙異常。但是,俞梅珞對生活很不滿意,長期寓居在梅樓之上讓她覺得太枯燥太乏味了,越是長大,她越是不喜歡這種囚禁一般的日子。
俞梅珞最大的快樂就是跟大哥俞長義聊天。大哥雖然很少回來,但是對這個小妹妹卻寵愛有加,每回回來他不僅給她帶回很多新奇物件,還跟她談天說地,告訴她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的,每每聽得俞梅珞手舞足蹈。父親見此情形,心中也心疼女兒,就不時請城外的僧尼來家中談?wù)撘恍┓鸺艺嬷B,但是這并不合俞梅珞的所思所想,俞梅珞雖看過不少佛家經(jīng)典,也能硬著頭皮和出家人參禪,但是她的內(nèi)心卻是相反的,人們越是談?wù)撍拇蠼钥?,她就越想看看那些被貶斥得不值一哂的紅塵世界。
自某一天起,苦悶至極的俞梅珞決定想辦法出去看看。但是俞家高墻大院,大門緊鎖,二門緊閉,她怎么溜得出去呢?俞梅珞為此冥思苦想。
一天傍晚,夕陽西下,這一天鋪?zhàn)雨P(guān)得早,李崇早早拿了銀錢回來,走上府前街,來到俞府正門時,又看到俞梅珞落寞地站在梅樓之上,不禁同情地叫了一聲:“俞家妹妹,今日可好?”
俞梅珞聞言把眼光轉(zhuǎn)向他,她看著李崇,點(diǎn)點(diǎn)頭說:“我還好,李家哥哥,今日收得早啊?!?/p>
“是早了些,今日沒人。”李崇憨厚地說。
俞梅珞看著梅樓之下的李崇,一副老實(shí)巴交的樣子,忽然靈機(jī)一動,她又端詳了一下李崇,忽然向李崇招招手說:“李家哥哥,我有些要緊話說,你且轉(zhuǎn)過來。”
李崇一時不明所以,俞梅珞沖他使了一個眼色,李崇這才會意,從俞府正門轉(zhuǎn)到側(cè)面偏門,果然俞梅珞很快從另一扇窗戶露出臉來,她看看四處無人,一下子把一個香囊扔了出來。李崇趕緊拾起,他打開一看,里面有個字條,上面有六個清麗娟秀的小字:三更、梯子、重謝。李崇有些愕然地抬起頭,俞梅珞沖他認(rèn)真地點(diǎn)點(diǎn)頭,向他悄悄伸出了三個手指——
這天晚上三更之際,李崇猶豫良久,終于做了這輩子最石破天驚的一件事。他肩負(fù)一個木梯,悄悄來到俞府的后墻外,不久,一個黑影出現(xiàn)在墻頭,她敏捷地爬下梯子,輕盈地跳落到地上,這就是俞梅珞的終極大招,她家的那棵梨樹早已傾斜著長出了墻外,她算好了憑著梨樹的枝杈,她完全可以爬上墻頭,只要李崇在墻外接應(yīng),她一定能逃出這個務(wù)陽城中最被人仰慕的地方了。
俞梅珞這輕輕一跳,也許是她命中注定的,她的行動中既有父親張峻的曠達(dá),也有母親俞先容的決絕。自此,俞梅珞和李崇約好,每周的某個夜晚,她用竹笛吹奏一曲《曉寒春》,李崇聽到后就會在夜深人靜之際,悄悄扛著那個木梯在墻外等待,她每回都會給李崇一小塊碎銀子,自己則女扮男裝跑出去逛街。沒任何懸念,俞梅珞迅速喜歡上了外面的世界,她愛去夜市,愛看街中各種喧鬧的情景,她慢慢熟悉品味著城市中的一切,市井買賣,人言笑語,看著這一切,她覺得這才是她應(yīng)該過的日子。
光陰荏苒,俞梅珞一晃到了出嫁年紀(jì)。本朝逐利之風(fēng)甚重,俞家之富早就盡人皆知,因此求娶俞梅珞者甚多,這些人家多為城中富戶。但是,俞梅珞卻看不上那些富家子弟,她對那些富家子弟的事情多有耳聞,他們游手好閑,整天鮮衣怒馬在城中馳騁,還常常流連于勾欄瓦舍、燕樓歌館,做出許多風(fēng)流勾當(dāng)。俞青之以為了解女兒的心思,他覺得女兒可能更中意讀書人,只可惜莘莘學(xué)子大都家境一般,女兒嫁過去難免受苦,這是他不情愿的。但是俞青之想錯了,俞梅珞也沒看上讀書人,她的心中其實(shí)有個驚世駭俗的想法,她想:“我要選一個對我好的人,管他是誰!”
這是一個春天的夜晚,俞梅珞又從梅樓之中溜了出來。
春天的到來,讓空氣中充滿纏綿的味道。花已經(jīng)開放,街上的人比往日更多,俞梅珞的心也更萌動,她認(rèn)真感受著人們說話、玩笑、飲酒、買賣,相比自己周圍那些死氣沉沉的東西,她更喜歡面前這種全新的、動態(tài)的、充滿生命力的市井生活。
俞梅珞向城南走去,在青馬街有一家最大的酒樓叫作翠云樓。很快到了青馬街,遠(yuǎn)遠(yuǎn)望去,翠云樓燈火通明,門首搭著彩樓歡門,繽紛燦爛,剛一入店門,只聽一眾女子高叫:“客人財運(yùn)亨通,大吉大利。”俞梅珞抬眼望去,只見大門至酒樓大廳約百步之遙,東西兩廂都是干凈整潔的閣子間,大廳門口以及東西兩廊之下,站著濃妝艷抹的女子,幾乎有一兩百人,高梳云髻,頭戴鮮花珠翠,望之宛若神仙。
“客官,來啦,里面請——”小二殷勤地招呼道。
俞梅珞點(diǎn)點(diǎn)頭,她揮揮手,小二馬上乖巧地附耳上來。
“二樓,找個濟(jì)楚的閣子,能看得見樓下?!庇崦风髩旱吐曇粽f。
“得嘞,樓上請——”小二說。
到得樓上,小二果然挑了一個干凈齊整的房間,俞梅珞坐下,小二問:“客官,點(diǎn)些什么?”
俞梅珞想想說:“來一壺藍(lán)橋風(fēng)月,半只雞,一碟煎魚,再來些新鮮菜蔬果子按酒?!?/p>
“好嘞,稍等就來。”小二說著就往閣子外走,走到一半又返回來,諂媚地說,“客官,樓下有新來的粉頭,不叫上來唱一曲?”
俞梅珞聞言忽然捂嘴笑了,但她瞬間自覺失態(tài),馬上正色擺擺手,小二一瞧知趣地走了。
就在兩人說話之間,一個身材高挑的男人走進(jìn)了酒樓。他面白俊美,有一雙細(xì)長的眼睛,頭戴黑色幞頭,上面插著一朵大紅花,身穿交領(lǐng)淡綠色長袍,手持一柄金粉扇子。他掃視了一下樓下眾多花枝招展的妓女,妓女大聲問好,他撇嘴一笑,隨意抬起頭時忽然看到了俞梅珞。俞梅珞也看到了他,兩人四目相對,俞梅珞心中一驚,她想:“這個人也太漂亮了一些,齒白唇紅,眉目傳情,怎的像戲里的人物一般?”那個男人看到俞梅珞也是一驚,他想:“此人面目俊朗,眼中流光溢彩,只是他怎么像個女人呢?”他想著,又仔仔細(xì)細(xì)看了俞梅珞幾眼,俞梅珞一時窘迫,早已掉開眼光望向別處。
菜很快就上齊了,俞梅珞開始自斟自飲起來。酒香之下,俞梅珞不久就有點(diǎn)暈了,她一邊喝一邊看著樓下的人們嬉笑歡鬧,酒至半酣的時候,忽聽得腳步聲響,須臾,閣子間的布簾一挑,剛才那個男人笑吟吟地走了進(jìn)來。
“這位官人請了?!蹦腥讼蛴崦风蟠蟠蠓椒降匾还笆帧?/p>
俞梅珞一愣,她頓了一下,也下意識地拱手說:“官人請了——”
男人聽了俞梅珞的聲音有些奇怪地一笑,他的臉上顯出匪夷所思的表情。他不客氣地走過來,大大咧咧坐到俞梅珞對面說:“官人,好面熟啊,我們在哪里見過?”
俞梅珞看著面前這個俊美的男人,不禁慌亂起來,她的臉上騰起一片紅云。
這一回,俞梅珞的運(yùn)氣不好,她遇到了一個采花賊。他對女人太熟悉了,進(jìn)門后,他在樓下坐了一陣,思前想后怎么也覺得不對,就決定上樓去看個究竟。當(dāng)他剛一走進(jìn)房間,再次看到俞梅珞時,就知道自己來對了,他判斷自己遇到了一個落單的女孩子,俞梅珞再巧妙的裝扮也逃不過他獵艷已久的眼睛,他面對著俞梅珞不自覺地咽了一下口水,這個漂亮的女孩子應(yīng)該比翠云樓的任何一道菜都要可口。
……
曉航,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搞過科研,做過電臺主持人,現(xiàn)從事貿(mào)易工作。1996年開始創(chuàng)作,至今寫作260萬字,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人民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優(yōu)秀小說獎,《十月》文學(xué)獎等獎項(xiàng)。著有中篇小說《有誰為我哭泣》《當(dāng)兄弟已成往事》《當(dāng)情人已成往事》《當(dāng)魚水落花已成往事》《師兄的透鏡》《努力忘記的日落時分》《送你一顆鳳凰樹》《一起去水城》《論我們燦爛的生活》《斷橋記》《所有的豬都到齊了》,長篇小說《被聲音打擾的時光》《游戲是不能忘記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