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的古代俄羅斯語言文學巨匠左少興
我晚年所居的海淀承澤園小區(qū),是北大離退休教師的住宅區(qū)之一,它位于蔚秀園、暢春園西側(cè)。為避免影響頤和園和佛香閣的景觀,這里的樓層較低(僅三層),卻花木繁盛,別具一格。每家居住的面積不過70余平米。由于多年的相識與交往,鄰友中給我印象頗深者,有俄語系的三位先生:左少興、顧蘊璞、臧仲倫,我暗自稱他們?yōu)椤皥@內(nèi)俄語三杰”。他們仨有幾個共同特征:一,都是南方人,且年齡相同或相近,顧、臧同年,左比他們倆年長一歲。二,都是俄羅斯語言文學方面著名的專家學者。三,都致力于將教學、研究與翻譯結(jié)合,著作等身。四,都外文與中文兼秀,翻譯與著述俱翠。他們個性鮮明,且各有特別突出的專長。臧仲倫,性格內(nèi)向、沉穩(wěn),埋頭苦干,日夜兼程,翻譯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所有主要作品,還翻譯了普希金、果戈里、列夫·托爾斯泰、屠格涅夫以及高爾基等經(jīng)典作家的作品,共計達1500余萬字。2007年被中國翻譯協(xié)會授予“資深翻譯家”榮譽稱號。同時,他著有《中國翻譯史話》等。不幸,他已于幾年前駕鶴仙去。顧蘊璞,則性格外向、活躍,樂于助人。他以“俄羅斯詩歌翻譯家”著稱。代表譯作有《萊蒙托夫詩選》《葉塞寧詩選》,曾編纂《萊蒙托夫全集》(5卷本),并有《萊蒙托夫研究》等專著。1997年獲第一屆魯迅文學獎。2014年獲俄羅斯作家協(xié)會頒發(fā)的“萊蒙托夫獎章”。
這里著重談談左少興先生。今年,他已年近90,江西永新縣人。微胖的中等身材,不論在北大校園,還是在承澤園內(nèi),遇見他,總是那么精神抖擻,談笑風生。回到家中,他便俯首書案,或精讀古典,或辛勤筆耕,從不中斷。由于身患痛風頑疾,腿腳行走不便,他時常依仗自行車。前些年,他每天騎車到校園內(nèi)活動、鍛煉。近年來,他只能以車為杖,推著自行車在承澤園內(nèi)漫步或與人交談,仍然是一副瀟灑、樂觀的姿態(tài)。
我認識左先生,是1970年在江西南昌鯉魚洲北大五七干校。按軍事連隊編制,他屬第九連,我屬第八連。一次因水稻種植的澆灌,需要搶制一批水泥管,便從兩個連隊各抽幾人來制作這種管子。我與他從此成了“戰(zhàn)友”,一起勞動了一段時間。那時,我們才30多歲。當時的勞動相當艱苦,但精神卻也悠閑。制作水管需要扎夯和澆灌水泥,我們常一邊扎夯,一邊談笑,或呼喊著勞動號子。大概是由于我身材比較瘦小,他常叫我“小張”,我叫他“老左”。時光荏苒,幾十年了,我們都已年過80。有一次,我與一位客人因事奔走在校園內(nèi),老左騎著車老遠地看見我,竟舉著手大聲高呼:“小張!”客人十分驚奇地問我:“怎么還叫你小張?”我只好尷尬地回答:“唉!一直就這樣,他叫慣了!”
● 中國的古代俄羅斯語言文學巨匠 ●
說起俄語,上世紀50年代初,由于強調(diào)學習蘇聯(lián),俄語學習成全國一大熱門,各大學公共外語課,普遍設置俄語,成為“第一語種”。老左于1954年8月由武漢大學本科畢業(yè),分配到北大俄語系任助教,正趕上這一熱潮,并一輩子與俄語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當時俄語系條件優(yōu)越:一是聘請的蘇聯(lián)專家較多;二是還有一批從蘇聯(lián)留學回國的青年學者。系里設置了文學和語言兩個研究生班。同時,系領(lǐng)導還決定,由語言教研室三位青年教師(包括左少興)脫產(chǎn)學習,要求他們在蘇聯(lián)專家回國后,能頂上專家所授的課程。1956年初的一天,當教研室主任田寶齊教授把脫產(chǎn)學習和承擔任務的決定告訴左少興時,他并沒有思想準備,當田先生還說讓他專門學習古代俄語時,他就更加感到愕然了。他心想,“我的現(xiàn)代俄語水平還亟待提高;恐怕難以學好古代俄語;而且,這門課也是冷門,我擔心學而難以致用?!边@種顧慮難免,我們中國人學習母語的古代語言文字,都常感困難,更何況是俄羅斯的古代語言文字呢?但老左經(jīng)過反復考慮,特別從外語界前輩學者如李賦寧先生學習和講授古代英語、英語史的經(jīng)歷中得到啟發(fā),自己雖然缺乏李先生在耶魯大學英文系研究院學習、研究的有利條件,但終究有蘇聯(lián)專家的指導,只要主觀努力,就會勤能補拙,勤也能補“缺”的。這決定了他一生治學的專業(yè)方向。
學校和系里為他先后安排了兩位蘇聯(lián)專家授課。頭一位給他與田寶齊教授上“小班”課,不久田先生因病退出,專家便只對他一人講授俄語歷史語法,并批改書面作業(yè)。他奮力攻讀,只用了四個月的時間,便做完了供蘇聯(lián)高校學生用的古俄語練習集。另一位從校外聘來的專家,每周一次來校授課,聽課者又只有他一人,主要講解古俄語文獻,并質(zhì)疑、答疑,使用當年蘇聯(lián)教育部審訂的高校教材《古俄羅斯文學選讀》。實際授課時間只有16周。利用這得天獨厚的有利條件,他爭分奪秒地攻讀了大量俄語文獻資料。1957年下學期,他便為俄語系高年級學生開設了“俄語歷史語法”課程。
到50年代后期,由于國際關(guān)系的變化,俄語學習的熱潮逐漸淡化下去,大學的公共外語課也由英語代替了俄語。而且由于社會政治動蕩的大環(huán)境,俄羅斯語言文學的教研實際中斷了20多年,直到80年代,俄語系開始招收碩士生和博士生時,老左才重新開設“俄語史”“古代俄語”“俄語古文閱讀”等選修課。他還給本科生和研究生講授“現(xiàn)代俄語語法”課。每當他回想起當年受到的特殊教育和培養(yǎng),便覺得理應運用自己學到的知識,更好地回報社會和北大。1996年,他與北大歷史系教師合作翻譯了《俄國史教程》(第三卷),其中便包含大量的古俄語文獻資料。1997年,他編著了國內(nèi)第一本《俄語古文讀本》。2003年,他又對黑龍江大學李錫胤教授的古俄羅斯愛國主義英雄史詩《伊戈爾出征記》譯注本做了精細的編審校改工作,等等。
2015年出版的《俄語的數(shù)、數(shù)詞和數(shù)量詞研究》,是老左在現(xiàn)代俄語詞法學方面的代表作。中國人學習俄語,對于數(shù)和數(shù)量詞的結(jié)構(gòu)和應用,常常感到相當困難,就連俄語專業(yè)的師生,對于某些疑難問題,也苦于找不到準確答案和解釋。老左正是緊密配合教學的需要,針對學習中的疑點和難點,經(jīng)過數(shù)十年的積累材料、反復研究和推敲,才正式形成和出版了這部專著。此書在出版之后,受到俄語學界的高度評價,對俄羅斯語言文學的教學、研究和翻譯起著重要的推動作用。
《十七世紀俄國文學作品選讀》是老左的另一部重要的編譯注著。這是他在新世紀一開始就試圖著手編譯的讀本。在他退休多年之后,正當80高齡之際的2009—2010學年度,又接到俄語系的“特聘”,給系里碩、博研究生和外校進修生開設“古代俄羅斯語言文學”課程,在講授中便有意識地使用了《選讀》中的某些“文本”或片段。在80高齡之際,使他感到重新與青年學子一起,感受青春活學,真是“學到老”“老來學”,又一次“教學相長”的受教育的好機會。十七世紀的俄國文學作品,正是以普希金為起點的俄國近現(xiàn)代文學的重要淵源,卻尚未正式進入我國俄羅斯文學史家的視野。因此,老左的編撰和選譯的意向,如他所說,正是“處于當前教學科研現(xiàn)狀和客觀需要的考慮”。
此外,他的重要譯著尚有《從東方到西方》《契訶夫作品集》等。2018年又出版60萬字的巨型新版譯著《文字的歷史》。同時他還在各類刊物、報紙上發(fā)表有關(guān)俄羅斯語言文學的論文數(shù)十篇,并不斷應邀到系里和校內(nèi)外授課或講學,為教學、科研和培育人才,仍不遺余力地投入工作、思索與探究之中。
承澤園內(nèi)的居民,在交談議論中涉及他時,總不時地發(fā)出贊嘆:“他是一個真正做學問的人!”
● 教育者“受教育”的典范 ●
老左在俄語系正式從事教育工作40多年,退休后又繼續(xù)奮斗20余年。老左在60多年的教研生涯中,總是勤勞、虛心地主動接受多方面的教育。同時,他把踐行受教育的經(jīng)驗和體會陸續(xù)寫成文章,在《北京大學校報》上,開辟一個“受教育記”的專欄,前后發(fā)表文章15篇。其要義約略有幾個方面:
(一)求教于“一字之師”
北京大學第一任校長是翻譯家兼教育家嚴復,嚴復關(guān)于翻譯有一句名言:“一名之立,旬月躊躇?!眹鴥?nèi)翻譯界也流傳著一句話:“富于千篇,窮于一字?!崩献髮Υ松钣懈惺?。
上世80年代,他因講授“斯拉夫—俄羅斯”語言及其歷史的課程,苦于材料不足,連日忙于在北大圖書館內(nèi)搜尋。后找到一本用俄語寫的內(nèi)有“斯拉夫—俄羅斯文字”專門章節(jié)的書——《文字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從多種角度描寫了世界古今各種文字的歷史,材料豐富,有很高的學術(shù)水平,國內(nèi)尚無此類書籍出版。老左鄭重地向北大出版社提出翻譯此書的意向,并征得同意。但是要把這樣一部涉及面很廣的學術(shù)專著,正確無誤地譯成漢語,難度很大,其中各國名詞術(shù)語不僅量多,而且大都用俄文字母拼寫譯出,有些在國內(nèi)的語言詞典中,簡直“查找無門”。在譯到印度古代文字時,曾碰到兩個用俄語拼寫的名稱,在最權(quán)威的《大俄漢詞典》中也查不到。若按俄語字母拼音譯出,則根本不解其意。老左便專門去向外語界前輩學者季羨林先生求教。經(jīng)季先生指點,此詞在我國已有現(xiàn)成譯名,并被普遍采納,且已“約定俗成”。季先生說:“一名已立,慎勿他移”(或“他譯”)。后來,他又從北大專攻印地語的殷宏元教授那里了解到這個詞的拉?。ㄗ帜福┟Q。因此,由嚴老校長的“一名之立,旬月躊躇”,到季老先生的“一名已立,慎勿他譯”,便成了老左激勵、警戒自己的座右銘。
其實,老左在北大還有更多的“一字師”或“多字師”。又如裘錫圭(中文系,古文字學)、楊業(yè)治(西語)、劉麟瑞(阿拉伯語)、殷宏元(印地語)、王廷榮(法語)、趙登榮(德語)、葉奕良(波斯語)、崔榮林(日語)、張會成(阿拉伯史)等學者專家。他從他們那里不僅學到了相關(guān)的語言文字歷史的知識,而且學到了嚴謹求實的治學風范和認真負責的工作作風。
老左在北大前后住過三“齋”(備齋、才齋、全齋)和三“園”(鏡春園、燕東園、承澤園),其中在承澤園住的時間最長,至今已有28年,“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就近在園內(nèi)求教的師友也較多,他又名之曰“園中師”。
2012年老左出版了譯著《從東方到西方》,書中談到中國古代少數(shù)民族文化同漢文化通過“絲綢之路”傳至西歐的歷史,其中涉及的知識面極廣,特殊的名稱、術(shù)語極多。為了完成這一譯著,老左除了充分利用校圖書館的豐富藏書外,還多次首先請教了園內(nèi)師友。其中有已經(jīng)作古的中文系周強、沈天佑教授,出國的東語系樸忠祿教授,北大出版社王世厚編審,以及非本園的原考古學系主任李伯謙教授,等等。
所以,校內(nèi)外的一些朋友常對他說:“不在北大,你是譯不出像《文字的產(chǎn)生和發(fā)展》這一類書的?!闭\然如此,北大作為歷史比較悠久、學科和語種比較齊全的綜合性大學,擁有一批學識比較淵博、功底比較深厚的人才。他們往往樂于切磋學問、共同探索、追求真理。像老左這樣具有語言文字天賦,又刻苦鉆研的學者,在這塊廣闊的園地里,四處拜師,虛心求教,便更是如魚得水,自由馳騁了。他把自己鍛造成了古俄語專家,決不是偶然的。
(二)倡導嚴謹學風
老左認為,他在北大所受教育最值得珍貴的,是北大的學術(shù)傳統(tǒng),特別是嚴謹學風。這方面他特別注重學習前輩學者的治學風范。他首先推崇北大前西語系(現(xiàn)英語系)的三位已故著名學者朱光潛、楊周翰和李賦寧先生。老左身在俄語系工作,未能置身課堂聆聽他們的講授,但從閱讀他們的著述、參與學術(shù)活動和實際接觸中就可體悟到他們的人格與學風。他尤其贊賞李賦寧先生在《吳門問學小記》中的一段話:“我非常感謝清華大學外文系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和吳達元老師的辛勤嚴格的教學,使我的法語基本功打得比較好,這對我以后深入學習西方語言文學是完全必要和非常有利的。首先我學會了一絲不茍的嚴謹學風,對準確和不準確,像對真理和謬誤、是和非、美和丑、善和惡一樣,加以涇渭分明的區(qū)別,而且做出了選擇,養(yǎng)成了習慣……”老左把這當作自己治學的“要領(lǐng)”,奉為圭臬。楊周翰先生的學術(shù)專著《十七世紀英國文學》,被譽為“新中國成立后英國文學研究領(lǐng)域中最有份量的學術(shù)力作”。鑒于英國文學方面的通史著作已出不少,楊先生主張多出一些斷代史,又鑒于17世紀英國作家的作品大都沒有中譯本,青年學生比較陌生,楊先生又建議,盡量多譯些文學作品的選段。老左認為,這對“俄羅斯文學史”的編寫和選材,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并且這也表現(xiàn)出楊先生的嚴謹求實的學風;因此,應當盡心盡力地寫出更好更完整的斷代國別文學史——《十七世紀俄國文學》。
老左極為推崇朱光潛先生。朱先生的學術(shù)造詣和學風嚴謹是密切聯(lián)系的。在翻譯方面,他總是一絲不茍,精益求精;對待他人的翻譯,他也是嚴格要求,與人為善地批評缺點、錯誤。在1983年的一次座談會上,有人在論文中主張把馬克思的《關(guān)于費爾巴哈的提綱》中的“anthropological principle”譯成“人道主義”或“人本主義”,與會的朱先生嚴肅地批評了這種觀點和譯法。隨后,朱先生又繼續(xù)撰文,闡述自己的學術(shù)觀點,說明此詞絕不是“人本主義”或“人道主義”,而只能譯為“人類學原則”。他要求大家老老實實下功夫,使學術(shù)走上正軌。朱先生這種“一字不茍”的嚴謹態(tài)度,對老左的學術(shù)翻譯和學術(shù)批評工作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因此,在以上兩個方面之外,老左還特別學習了馬寅初校長所說“學術(shù)的尊嚴不能不維護”的精神,他堅決抵制,公開批評了學術(shù)上的不正之風,在報刊上發(fā)表了一系列文章。
鑒于老左的重大成就與貢獻,2012年,北京大學校方和外語學院授予他“老有所為先進個人”獎;2019年,他獲全國“俄語教育終身成就”獎,接著又獲北京大學離退休教師“學術(shù)特別貢獻”獎。老左獲得重大成就的原因何在?一曰本人的高度勤奮。他心無旁騖,完全癡迷于俄語,特別是古俄語。并致力于古代語言知識和現(xiàn)代語言知識的結(jié)合,俄羅斯語言與文學的結(jié)合,俄羅斯文化國情與歷史的結(jié)合。二曰北大的有利條件。最初的蘇聯(lián)專家指引,館藏的豐富圖書資料,多學科、多語種的學者、人才,更有自由而嚴謹?shù)膶W術(shù)氛圍。這些優(yōu)勢,烘托著老左成為重量級學者。三曰家和萬事興。家風家教嚴謹,全家生活和諧美滿,使老左始終能集中全力于學問。這也是他在”古稀”和”耄耋”之年在學術(shù)研究上能充分發(fā)揮余熱和作出重大成績的重要原因。
(作者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