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2期|陳世旭:迷你手袋
一
建設(shè)街先前有一個廢品收購站,很大,占了一棟宿舍樓的整個底層。里面的住戶都搬去了商品房,福利房就拿出來出租。建設(shè)街這幾年買商品房的不少,福利房出租的房源很多,這里因為是一樓,又臨街,一開始沒人愿租。一個做廢品生意的老板看中了這一帶人口密集,一口氣把整個一層租了下來。
廢品收購站開張,每天人來人往,載重幾噸的大卡一周就拉出一大車??上Ш镁安婚L。房東們見廢品站生意好,紛紛要求漲租金,否則就不續(xù)約。老板把錢看得重,雖然租金加了,錢還是有得賺,但他就是氣不過。租約到期,他不續(xù)租了。那些門面后來陸續(xù)租給了做餐飲的,生意很火,租金高了好幾倍。再回頭做廢品站,根本沒有可能。建設(shè)街的人賣廢品要跑去很遠(yuǎn),不方便了。先前廢品站一個做下手的馬仔摸熟了門道,自稱“何總”,租了輛小貨車,每天沿街收購。跑了兩天,被城管和交警制止。最后跟建設(shè)街上最大的樓盤疊彩逸園的物管商量,交適當(dāng)費用,每個周日他帶一輛租來的大卡,借用疊彩逸園門口的便道集中收購半天。
建設(shè)街一道靚麗的風(fēng)景線隨之出現(xiàn)。各棟宿舍樓拐彎抹角的街邊上,也不知從哪里忽然冒出來了那么些敞著醬紅肚皮、光著粗壯腿腳的人,仰在老榕樹下不知哪家丟棄的破沙發(fā)上,旁邊立著一大塊三合板或紙板,上面寫滿了收購廢品的名稱,以及收購人的手機號碼。守株待兔。有居民送來的,也有他們接到電話上門去收的。收來的廢品也不知他們藏在什么地方,一到周日就大包小包手拉肩扛背馱,去疊彩逸園門口賣給何總。
何總只有一臺磅秤,一堆人圍著吵吵鬧鬧,幾乎每個人都懷疑磅秤不準(zhǔn),有的人干脆自己帶著秤,跟磅秤對比。對方常常爭得不可開交。
只有二傻仔永遠(yuǎn)不爭。他氣定神閑地坐在自己的蛇皮袋上,跟其他等著爭吵的人一樣低著頭。不同的是其他人看手機,他看書。書是收廢品收來的,他挑著看的書全是外國字或各種公式。他看得很走心,很入迷,明擺著是不看出個究竟決不放手。那些書每一頁對他來說都是一堵墻,墻后面一定有天大的秘密。他好像是非要搞清那些秘密,但其實不是。他不過是覺得隨便坐著也是坐著,或者他什么也不覺得,就是剛好有那么個動作。
二傻仔在老家上了不到半年小學(xué)就不上了,娘老子見天下地,也顧不上他。他每天跟在一幫上樹掏鳥下水摸魚的孩子后面,人家忙活,他就待在一邊傻看著,人家回家,他也回家,脖子上掛著人家的網(wǎng)兜魚簍。前幾年,他成年了,又跟幫結(jié)伙到南方打工。凡是要認(rèn)字要動點腦子的活兒他都干不了,正好遇上建設(shè)街廢品收購站關(guān)門,有了零星收廢品的活兒,他就在建設(shè)街待了下來。
同行幫他寫了塊收廢品的廣告牌,白天立在他坐著的街邊。身后的快餐店多的是,飯點過后,滿桌是沒吃完的盒飯,他胃口好,風(fēng)卷殘云,完了把飯盒收個一干二凈。打工小妹省了事,呵斥了幾次就不再呵斥。晚上在一家稍微寬敞的小飯館屋檐下倒頭就睡。南方暖和,有身上的棉襖就能過冬,建設(shè)街人當(dāng)廢品賣掉的半成新衣服、被褥也有的是,他一點不用愁。
輪到二傻仔的廢品過秤,他把鼓鼓囊囊的蛇皮袋放到磅秤上,看也不看,看也看不明白,何總說多少就多少,給多少就拿多少。他自己收廢品也一樣,無論人家送來,還是他上門,見到一堆廢品,他呆呆地看著賣家。人家問,你給好多錢?他回答:你說就好。
二傻仔人矮,像個木頭墩子,一臉橫肉,腮幫子鼓著,老厚的嘴唇,說話咕嚕咕嚕,別人只能猜出大概的意思。
二傻仔原名叫二寶。打交道的次數(shù)多了,大家看出他是個傻仔,干脆就喊他二傻仔。心硬的就昧著良心欺他;心軟的多少收點錢就算了,起碼不占他便宜;有的人干脆就不收錢。反正是廢品,等于讓他清垃圾。
來建設(shè)街不久,二傻仔臉上漸漸有了油光。只是住不踏實。社區(qū)干部見到他就說你得有個固定住處,辦暫住手續(xù),否則按上面規(guī)定,我們是要清理的。
剛從夢里醒來的二傻仔擁著被子靠在小飯館屋檐下,迷惑地眨著眼睛,他沒偷沒搶沒打架沒擋道,干部找他干什么?清理?清理是干什么?
就跟你天天做的一樣。
干部們拿二傻仔尋開心。
小飯館門前擺地攤的大利哥說:
哥們姐們別難為他,讓他跟我住吧。
二
大利哥是建設(shè)街的名人:
大腰褲,攤餅一樣扁平的酒精臉,小眼睛,稀毛小胡子,多數(shù)時候就閉著小眼仰在一張快要散架的竹躺椅上。手上抱一壺茶,腳下是地攤。整個就是幸福城市的一個象征。
建設(shè)街從八歲到八十歲的人都叫他大利哥;外來人找大利哥,建設(shè)街是人就會告訴你。
擺地攤之前,大利哥每天推著一輛爛單車來建設(shè)街賣鐵棍山藥。
多年前,已經(jīng)不年輕的大利哥把父母老婆孩子留在老家,自己跟一幫愣頭青跑出來。起先開摩的。摩的是租的,見天交份子錢。開始很火。那地方小姐多,到了夜晚就一幫一幫地從租屋出來,去各大酒店。天亮前又一幫一幫地回返。摩的就一趟一趟地跑個歡天喜地。小姐打電報說“這地方人傻錢多快來”,就是那時的段子。
大利哥只顧賺錢養(yǎng)父母老婆孩子,又是阿叔級,從不跟小姐搭訕。好些小姐一上車就把胸脯貼上他的背,問,肉嗎?更過分的會把摟他腰的手移到最下邊。他說,是想不給車錢嗎?趁早別打這主意。有一個小姐始終很小心地緊拽著后座前的把手,避免挨著他。每次給錢都特痛快,從不討價還價。也不浪,坐得端端正正,不說笑,像電視上的女領(lǐng)導(dǎo)。最后一次載她,她說阿叔你找個地方吧,我今天沒錢,只能把自己給你。之前她相信了一個熟客,把他帶到自己的租屋,結(jié)果被搶了,一分錢也沒給她留下。房東聽到動靜,一聲沒吭,等那畜生走了,直接把小姐趕出了租屋,覺得她是個災(zāi)星,破財。
你該報警啊,大利哥說,俺載你去警局吧,至少他們能讓你今夜有個待著的地方。
小姐哽咽說,你這不等于讓警察抓我嗎?
大利哥不管,到了警局門口就讓小姐下車,用力一踩油門,一溜煙跑了。遇上這種事,他也覺得挺晦氣的。
第二天上午,大利哥聽說,昨夜有個小姐死在了河涌里,尸體早上給沖到了岸上。當(dāng)?shù)貓蠹埡芸炀偷浅隽怂勒叩恼掌?,就是那個小姐。
大利哥丟下報紙離開了那個城市。
市面上到處是假的鐵棍山藥。
別以為老粗的、光面的好,那叫一個傻。
大利哥說:
俺老家的才是正宗的鐵棍山藥——粗細(xì)差不離,拇指粗,一根最多不超過半斤,顏色深,根上有鐵紅斑,折斷了,口是白的,細(xì)膩,肉硬,粉足,黏液少,煮出來又面又甜,有點麻。不是這味兒,俺明天還你們錢。
誰知道你明天在哪兒。
你說什么?那俺還叫大利哥嗎?
大利哥那雙小眼露出的光有點兇。
大利哥不就是個名字嗎,又不是名牌,能證明什么!
證明什么!證明什么!證明什么!
大利哥一邊咬牙切齒,一邊把一筐子山藥一根根折斷。
莫哇莫哇莫哇,我們相信儡(你)就是。
好幾個大媽上去扯住他。
大利哥老鄉(xiāng)拉了整車鐵棍山藥來這好像特腎虧的南方城市,但進不了城,就化整為零。一般是從車上批發(fā)若干捆,每捆加上自己賺的差價賣出。大利哥是保留原價,只是事先每捆抽出一根,湊成一捆。他就賺這一捆。
因為貨真價實,大利哥的鐵棍山藥在建設(shè)街賣得很火。在他跟工商、稅務(wù)、城管的周旋中,大家都站在他這邊:他賺的那點錢,哪里夠交這費那費啊。
真的就像天上掉餡餅一樣,有一天,與建設(shè)街一街之隔的疊彩逸園上忽然掉下一個小肥仔。疊彩逸園開盤沒有幾年,是挨著建設(shè)街的幾個新樓盤中的樓王,業(yè)主不是老板就是領(lǐng)導(dǎo)。大利哥當(dāng)時正等著人家給錢,一抬眼看見街對面高樓陽臺上有個人影直落下來,什么也來不及想,頭一緊就直奔過去。
小肥仔落在了大利哥伸出的手臂上,被重重?fù)舻沟拇罄珉S即倒地。從醫(yī)院出來,小肥仔的爺爺老唐專門在海鮮名樓阿一鮑魚請他,吩咐手下讓服務(wù)生把菜單給大利哥,隨他點。他接過那個封皮燙金的大厚本子,不由得手僵,隨便指了一行,說就這行了。吃完了,老唐手下讓服務(wù)生來結(jié)賬,大利哥傻了眼,他原以為照他點的那一行后面的標(biāo)價,應(yīng)該是一桌人吃的,心下還想,好歹俺救了你一條人命,這么個花銷應(yīng)該不為過。老唐手下刷完卡,他才知道,那標(biāo)價只是一人位的價。這一餐的花銷夠他賣兩年鐵棍山藥的賺頭。酒醉霎時醒了大半,背脊上直冒冷汗。
老唐笑瞇瞇地看著大利哥,問:
吃好了嗎?
大利哥不敢看老唐,直點頭:
吃好了,吃好了。沒想到讓您這么破費。
你別客氣,老唐說:
我看得出來,你沒吃飽,還想吃點什么?
大利哥一點點直起腰:
俺說了,你們別笑。
不會的不會的。
老唐和他的手下都板著臉。
那就來碗河南燴面吧。
一桌人終是沒有忍住,噴飯。
老唐說:
回頭去找家河南人開的店。
他手下接著說:
附近就有。
老唐又對大利哥說:
我一會兒有事,不能陪你,他們幾個陪你去。趁現(xiàn)在還有點時間,我們談點正事。
吃了這么半天,正事還沒開始。大利哥很感動。
老唐認(rèn)真說:
就想知道你有什么要求,我們該怎么謝你。不要拘束,怎么想就怎么說,我們努力做到。
大利哥出來這么些年,多少有了些見識,知道遇上貴人了,毛著膽子說:
您老能不能別讓俺當(dāng)“走鬼”,成天給穿制服的追得屁滾尿流?
就這事?老唐看看左右,很感慨:
普通群眾要都這么樸實,那我們國家還有什么事辦不好!
大利哥從此在建設(shè)街有了一塊固定的小地盤。
老唐一個遠(yuǎn)房親戚在建設(shè)街臨街有個小飯館,把晚上看店的辭了,換上大利哥。大利哥晚上看店,有了住處,還有一份工錢,白天就在小飯館門前擺地攤。
建設(shè)街的人說,莫看大利哥整天迷迷糊糊,其實他心明如鏡。當(dāng)初老唐準(zhǔn)備的一張卡數(shù)字不小,事情明擺著:多少錢能買條孫子的命?但大利哥的算盤更精:多少錢能在這樣的大城市買個落腳的地方?
大利哥疑惑地看著跟他打趣的人們,說:
你們這是哪跟哪啊?再掉個娃下來,俺照樣會接,難不成俺還能再要一塊地盤嗎?
眾人哄笑:
你怎么盡想這種好事呢!
大利哥正色說:
俺們那地方人可沒有那么多花花腸子。說來不怕你們笑話,俺爺爺?shù)臓敔斴?,有個埋死孩子的,有回拿棍子撬著個死孩子上山,路不好走,嘀咕說:干嗎不死兩個,俺好一擔(dān)挑著。結(jié)果給東家狠揍了一頓。其實他說的是大實話,挑著就是比撬著省勁兒。
心眼實到這種程度,別人也真沒話好說。建設(shè)街的人由此不再把大利哥當(dāng)外人。開始他依舊是賣鐵棍山藥,不久就陸續(xù)有人委托他代賣一些丟了可惜用著多余的雜物:傘、花瓶、餐具、小家電、小擺設(shè)、小禮品……五花八門,花壇邊緣、地上,那些雜物零亂地放著,上面蓋塊透明塑料布。物主自己標(biāo)了價,就放心地交給大利哥。大利哥跟物主對半分成,零成本,有賺無虧,收入不怎樣,但也是收入。
大利哥好酒,但沒量,幾口下去人就迷糊在躺椅上。地攤上的貨隨人拿,都是一口價,買的人照價丟下錢,就把東西拿走。偶爾有一個拿了貨不丟錢的,躺椅上正打著呼嚕的大利哥就會翻下身,鼻子唔一聲。只要你還是個明白人,就會說,哦,不好意思,差點忘了,如數(shù)把錢丟下。
過了一段很愜意的日子,大利哥開始打算在建設(shè)街租間房,把老家的老婆孩子接來。慢慢地,再租個門面,開個小店;慢慢地,再擴大門面,開個大店。一個蛋變成一只雞,一只雞生出許多蛋,許多蛋又變成許多雞,最后跟老唐們平起平坐,住進對面的疊彩逸園里。
每天手上抱個茶壺,看著對面的高樓,大利哥腦子里盡轉(zhuǎn)這些念頭。幾口小酒下肚,他甚至?xí)诿院泻鋈灰惑@:自家那臭小子在鄉(xiāng)下上樹掏鳥蛋呢,突然翻過對面那么高的陽臺護欄,晃晃悠悠地掉下去。醒后他想,真要有一天住進那里,一定得在陽臺上扎個護網(wǎng)。
附近電視臺做幸福城市節(jié)目,一幫扛著攝像機、拿著話筒的小青年第一個就對準(zhǔn)了大利哥:
你幸福嗎?
幸福啊,咋不幸福?幸福死了!
大利哥沒想到有一天能上電視,真的幸福得不知怎么是好。
幸福就好了,別死!
小青年們哈哈大笑。
所有這些,讓大利哥日子過得特來勁,心情也特開朗。他早就聽出二寶是同鄉(xiāng),二寶那樣兒不是傻,是心里干凈,不防人,誰都信。晚上有個伴,挺好。他回頭跟小飯館老板一說,立刻妥了。
三
疊彩逸園有個業(yè)主買了新房子,正搬家,讓秘書來找二傻仔趕緊過去,搬家剩下的東西都給他,只要把騰出的房子清掃干凈就行,新來的業(yè)主等著裝修。
二傻仔在小飯館借了輛推車,跑上跑下忙活了半天,把東西都拉到大利哥的地攤邊,堆了一大堆,大利哥幫著慢慢歸置分類。翻到一個名片盒,大利哥喝了一聲。原來劉姓業(yè)主是一家名頭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拇笮蛧蟮睦峡偂ky怪他們撂下的那堆東西里,有許多值錢的玩意兒。領(lǐng)帶、皮鞋、成套的西服、皮草、女人的手提包……一樣一樣好端端的,壓根兒沒用過。大利哥想不通干嗎把這些東西扔掉,就因為花色式樣老點?可在大利哥看來,哪一樣都是他平時不敢碰的。
歸置得差不多了,大利哥說:
那些撕爛了的包裝盒你拿去賣給何總,其他的就擱我攤上,賣多少錢都?xì)w你。要給了何總,不知道他會怎么糊弄你。
何總是狗鼻子,聞著味道就來了。一眼就盯住了地攤上一只簇新的手袋:
冇價錢?
你說個價吧。
大利哥心里也沒底。
我講?不啰唆啦,八十。
何總很爽。
大利哥在建設(shè)街這么多年,何總是個人精,他是知道的,不是劃算,不會那么爽快。平時他從不喜歡講價錢,但這是給二寶代賣,何總有的是錢,能多要點就多要點,心一橫:
給個滿數(shù),一百。
大利哥覺得自己是獅子大開口,話說得底氣不足。
好啦,嗨呀,一百就一百。給小妹買,圖個圓滿。
就是就是。圖個圓滿。
大利哥高興得臉發(fā)紅:
是新找的,還是原先那個?
我是吃隔夜飯的嗎?
何總一臉得色。他身邊老是跟著不一樣的靚妹。
恭喜恭喜。
大利哥也是一臉得色。以為自己幫二寶大撈了何總一把。沒想到,跟在后頭的,是更大的好事。
過了兩天,有輛閃閃發(fā)光的小車停在地攤前,車?yán)镒粋€電視里的明星那樣的女人。開車的推開車門從車上跳下來:
我是劉總的秘書,大前天來找過二傻仔。他現(xiàn)在在嗎?
他上門收廢品去了。
大利哥從躺椅上起身,懶懶說:
有什么事跟我說,回頭他來了我告訴他。
找東西。他那天從劉總家拉來的廢品里有一件很重要的東西。
那些廢品我跟二寶一塊兒清過,沒見什么重要的東西。
有一只手袋,看到?jīng)]有?這么大,黑色,簇新,看上去很平常,皮面上什么花哨也沒有,就是銅拉鏈的拉手上有兩個交叉疊著的外國字母,不注意看不到,那兩個字母一個是“L”,一個是“V”……
秘書急急忙忙嘰嘰呱呱地翻著嘴皮子,舌頭打嘟嚕。
你別跟我說這些,我一句也聽不明白。不就一只女人的小包包嗎?見到過的。
大利哥打斷秘書。他記得很清楚:一只軟塌塌的飲料包裝盒里,是卷了好幾卷防壓的泡沫紙,紙卷里是一只很精致的棉布袋,袋子里才是那只包。不就這么個小包嗎?還這么講究。當(dāng)時他還嘟噥了一聲。
我見到過的。
大利哥很肯定地說:
不過早不在這兒了。
到哪兒去了?
秘書滿頭大汗。
你去問收破爛的何總。他前天從我這兒買走了。
他給了你多少錢?
還行,一百塊。我沒留下,都給二寶了。
大利哥看秘書的緊張樣,以為攤上事了:
二寶可是個好人。
收廢品回來的二傻仔在地攤邊放下蛇皮袋,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驚惶地看著秘書:
對對,錢給我了,沒有大利哥啥事。
一直坐在車?yán)锏呐藫u下車窗,對秘書說:
你再給他們一百塊,讓他們?nèi)フ业侥莻€姓何的。
大利哥有點蒙了:
我們?nèi)フ宜褪?,不要錢。二寶你跑一趟。
二傻仔很快就氣喘吁吁地回來了,嘴里塞滿了似的一通嗚哩哇啦,只有大利哥聽明白了:
何總當(dāng)天就把那個包轉(zhuǎn)手賣給了一家專收二手包的店。那家店就在街那邊的皇冠酒店邊上。
我知道了。
秘書立刻上車。
那家店是皇冠酒店的室外通道,華麗精致,棚頂和外壁爬滿了紫薇,像一個花房。里面開了一家專門收購、銷售高檔二手包、二手表的店。
那只迷你手袋不聲不響、低調(diào)而莊重地立在光線耀眼的貨架上,一點不知道它的主人為它幾乎失眠了一個夜晚。它現(xiàn)在的標(biāo)價是人民幣三萬多,在專賣店,標(biāo)價是五萬多。
劉總太太伸手取下,小心拉開拉鏈,由外到里,仔仔細(xì)細(xì)檢查。營業(yè)員從她一進門就看出這是個有實力也有誠心的買主,靜靜在一邊奉陪。終于等到買主一臉的凝重像冰霜一樣化開,難以覺察地吁了口氣。
劉總太太的手袋被確認(rèn),秘書也興奮起來,想要錦上添花,對營業(yè)員說:
好不好少點?
劉總太太說:
甭還價了。
一邊讓營業(yè)員裝購物袋,一邊去收銀臺。
其實,給這只手袋弄得有點心力交瘁的秘書心里不無嘀咕:兩口子上千萬的年薪,還這么在乎一只手袋。他不知道,劉總太太要確認(rèn)的不只是那只手袋,而是里面夾層的銀行卡。
劉總之前帶隊去國外考察,一個下屬在當(dāng)?shù)刭I了這只原裝的路易威登迷你手袋,回國之后,裝在一只飲料包裝盒里送給了他,特別暗示他注意里面的夾層。他事多,那只盒子當(dāng)時隨手?jǐn)R在儲物間,不知什么時候掉到地上,給擠壓得不成樣子,準(zhǔn)備搬家的時候,一腳踹進了廢品堆。搬家那天,那個下屬也來了,他才忽然記起那只飲料包裝盒。
四
路易威登完璧歸趙,劉總很高興,問秘書:
建設(shè)街的人把那小青年叫什么?
二傻仔。
秘書回答。
傻仔?
劉總很反感:
這就是建設(shè)街的素質(zhì)問題了,嘲笑弱者是不道德的。
二傻仔從來想不起自己是不是做過夢,不管是好夢還是噩夢。但這一次,他是稀里糊涂睜著眼睛做了一個好夢,而且好夢成真:他隨后被安排到劉總那個企業(yè)在本市開發(fā)的一個大樓盤當(dāng)保安。有吃,有住,有固定工資和年終獎。他還照樣可以在樓盤里收廢品,賣廢品,有一筆不少的外快。
穿上簇新的保安服,二傻仔頭一個想到去看的人是建設(shè)街上的大利哥。
大利哥卻在建設(shè)街待不下去了。
是何總壞的菜。之前他提了一皮包光盤來讓大利哥代賣,都是從廢品堆里揀出來的。他匆匆忙忙說,有多少張我也沒數(shù),你回頭數(shù)數(shù)就行了,價錢也由你定。什么時候賣完什么時候結(jié)賬。過了些時日,他來問銷售情況,在躺椅上迷糊著的大利哥指了指腳下的那個皮包:都在這兒。這種光屁股的碟子你自己留著吧。俺可不敢犯法,也不愛看,小時候在俺們那的配種站看膩歪了。
大利哥把眼下的這塊地攤看得特神圣。
何總臉色一黑,拿起皮包恨恨地走了。
大利哥繼續(xù)迷糊,馬上就起了呼嚕。
愜意的日子結(jié)束得很突然。
吃過早點,大利哥剔著牙走出小飯館,看見建設(shè)街的一幫老娘們沒去跳廣場舞,圍著他的地攤,拿回之前各自托他代賣的東西。見他走近,七嘴八舌說:
大利哥,你趁早收拾了趕快跑路吧,這地攤擺不成了,到時候人家讓你補交那些說不清的稅錢你就慘了。
為啥?
大利哥一頭霧水。
老娘們指著對面的疊彩逸園說:
你那個恩人老唐,昨天正在臺上做報告,給人帶走了。
大利哥眨巴著小眼睛:
誰?哪個老唐?
還有哪個老唐,你不救過他的孫子嗎!
大利哥渾濁的小眼睛一亮:
他呀?挺隨和一個人?。樯??
一輛公務(wù)車在地攤前停下,下來兩個穿制服的,說,大利哥,對不住了,這兒本來就不準(zhǔn)擺攤設(shè)點,現(xiàn)在上面罩著你的人衰了,我們不好裝看不見了。
他這些日子欠下的那些稅費、管理費、衛(wèi)生費你們不能放過!
何總忽然從人后鉆出來。
公務(wù)車走了。
何總朝公務(wù)車車屁股大叫:
你們這是拿國家的錢做人情,我要舉報!
大利哥受過傷的腰忽然一陣劇痛,直不起來,小胡子一跳一跳地抽搐,小眼睛里噙滿濁淚,卻流不出。
早就有老唐被查的傳言,只是大利哥不相信。
二傻仔來看大利哥的那天,他正在收拾行李。
你不能走。
二傻仔鼓著腮幫子。
我不走,你養(yǎng)活我?
我去找劉總,你也去當(dāng)保安。
別說你沒那面子,就是有,我也不去沾光。沒準(zhǔn)哪天他也給人從臺上帶走了。
那我跟你走。
二傻仔發(fā)狠。嘴角流出長長的口水。
你跟我走?好哇。可他娘的咱爺倆去哪兒呢?去喝西北風(fēng)?
不久建設(shè)街這邊,沿街也建起了綠化帶,跟對面疊彩逸園沿街的綠化帶對應(yīng)。大利哥擺地攤的那塊地方?jīng)]有了痕跡。偶爾有幾個建設(shè)街的老人路過,會說:這里原來有個地攤,擺攤的是個北佬,叫大利哥,心眼特實。身邊跟著個傻仔同鄉(xiāng),心眼比他還實。
作者簡介
陳世旭,當(dāng)代作家,著有長、中短篇小說以及散文隨筆集二十多部。短篇小說《小鎮(zhèn)上的將軍》獲全國第二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驚濤》獲全國第四屆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馬車》獲全國1987年—1988年優(yōu)秀小說獎,《鎮(zhèn)長之死》獲首屆魯迅文學(xué)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