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一個小說家的自傳》
作者:菲利普·羅斯 出版社: 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01-01 ISBN:9787532782659
我夢想中的女孩
那天晚上,我在芝加哥的大街上推銷自己,勸她陪我去斯坦威大廳的藥店喝咖啡。那是大學人士經(jīng)常光顧的場所,離她家僅幾個街區(qū)。然而,我對她的關(guān)注由來已久。不管是出于羞怯,還是出于處世的態(tài)度,我以前從沒如此公然地泡妞。與其說我是命中注定要這么做的,倒不如說我已下定決心——既是我文化上的傾向,又是我心理上的決斷——邂逅這位似乎是原型化身的女子。
我一九五六年十月還不到二十四歲,已服完軍役,發(fā)表于一份小型文學雜志的第二個短篇故事,剛被選入瑪莎?弗利的《一九五六年最佳美國短篇小說》選集。我是芝加哥大學的講師(又是博士候選人),身上穿的是棕褐色的格子花呢西裝。那是我以退伍遣散費在布魯克斯兄弟的大學商店買的,為了與我作文課的學生見面。我剛離開四合俱樂部歡迎新教師的雞尾酒會,肚子里尚有四或五盎司的波本威士忌,正點燃我心中的欲火。我的信心爆棚,自由自在(“…… 他們喝醉了酒,年少氣盛,才二十歲……相信自己可以永遠不死?!蓖旭R斯?沃爾夫),在伍德沃思書店門口把她攔下,跟她搭訕起來:“你一定要陪我喝一次咖
啡——我了解你的一切?!薄笆菃??有什么需要了解的?”“你曾是戈登的服務(wù)員?!备甑遣蛷d是另一個大學人士聚會的場所,就在伍德沃思書店的隔壁。她回答: “真是我嗎?” “你還有兩個小孩?!薄笆菃??”“你來自密歇根?!?“你怎么知道的?”“我打聽了。有一天在戈登看到你的小孩,一男一女,大概八歲和六歲。” “你為什么要費心記住這一切?”“你似乎太年輕,不像那兩個小孩的母親,于是我問了旁人。他們告訴我,你已離婚;還告訴我,你曾是這里的學生?!薄皶r間太短,沒什么用?!?“他們告訴我,你的名字叫喬西,我一九五四年來到這兒讀研究生?!蔽疫€告訴她:“我曾在戈登吃午餐,我和我的朋友就是你招待的。”她說:“恐怕我沒有那么好的記性?!蔽一卮穑骸暗矣?。”我堅持不懈,耍盡我的靈敏機智,固執(zhí)地相信自己攻無不克,終于得到她的讓步——之后我很難再讓她妥協(xié)——陪我走下一個街區(qū),在斯坦威大廳的櫥窗攤位坐下。就在那里,已出版小說的年輕講師展示他全部的才具和優(yōu)雅,喬西雖感到滑稽好笑,心里卻是美滋滋的,只是說——對自己魅力的譏諷式暗示——實在弄不懂我為何變得如此熱情。
但在當時,我?guī)缀鯇σ磺卸紳M懷熱情;尤其是那個晚上,我的熱情幾乎到了極限。我在教師俱樂部的派對上喝了波本威士忌;在大學新教師中,我是最年輕的,甚至可以說是最幸福的。如果她不理解我的熱情,那是因為我二十三歲時所體驗的迷人原型的魅力,對二十七歲的她來說,反而是她一切挫折的總和。我眼中的異國情調(diào),并不全在她原型的金發(fā)碧眼中,盡管她的確是藍眼睛金頭發(fā);她具有方形對稱的臉龐,不管遭遇了多少激烈爭斗,戴上絨線滑雪帽后,看起來仍像是一位少女或假小子。我眼中的異國情調(diào),也不在她原型的非猶太人外表,盡管她的確是非猶太人的長相,且?guī)в姓渭业纳駪B(tài),與波莉飄逸的風采大相徑庭;此外,聰明的波莉還擁有老于世故的馬提尼和細膩的嘲諷。我眼中的異國情調(diào),更不在她的美國性,盡管她的語音、穿著、禮貌可讓她成功頂替美國電影中任何一位活潑女星;她可以是安迪?哈代的朋友,瓊? 阿利森的同學,跳上卡爾頓? 卡彭特的老爺車,前去參加高中畢業(yè)舞會。事實上,她只是一個小鎮(zhèn)醉漢的憤怒女兒,但這絲毫沒有減弱她的美國性。她飽受殘酷的性愛記憶的困擾;因?qū)ψ约撼錾淼牟还奖в胁豢赡绲膽崙慷械綁阂郑挥捎谧铋_始的過失而動輒受阻,沖動之下又會求助于不顧一切的奸詐。她這個金發(fā)女主角,與其說出現(xiàn)于米高梅公司的陽光夢幻大片,倒不如說更吸引英格瑪?伯格曼的關(guān)注。
挑逗我性幻想的,并非她雅利安人的非猶太人原型化身——巴克內(nèi)爾大學有數(shù)百名女子,一樣的原型,并沒有勾起我的興趣——當她仍是剛離婚帶倆小孩的女服務(wù)員時,當我還是芝加哥大學研究生時,我就在戈登餐廳覺得,她是那個世界的受害者,雖有基于社會生物學的好出身,卻成了一無所有的難民。根據(jù)新老世界的種族神話,我的出身,即使不算低人一等,本應(yīng)在她的出身面前畢恭畢敬。如果她的父親在大都會人壽保險公司上班,他便有望升作代理人主管,甚至還可夢想成為總裁。而我的父親認為,他別無選擇,只好去冒自主創(chuàng)業(yè)的巨大風險——結(jié)果碰上壞運氣,差點全軍覆滅——因為世界上最大的金融機構(gòu),一方面聲稱它的廉潔之燈從不熄滅,另一方面卻認為,父親這樣的人最好還是擔任公司的低級職務(wù)。事實上,她英俊的父親名叫斯莫克?詹森,高中時還是運動員,卻從來沒能長期地保有工作,或
放棄酗酒,最終因盜竊罪在佛羅里達監(jiān)獄服刑。而我的父親,既缺乏教育,又受猶太背景的限制,單憑他奴隸般的勤快和百折不撓的野心,在保險公司爬上管理的位置。這個位置在公司整個等級制度中雖微不足道,卻代表了個人意志對體制偏見的勝利。斯莫克?詹森作為父親、員工、丈夫、公民的記錄,在很大程度上,讓喬西感受不到家庭驕傲,也毫不依戀從小長大的家鄉(xiāng)。她漂泊不定,對自己密歇根的童年痛感疏遠;此外,她身為妻子和母親的近期考驗,又遇上了粗暴模糊的中斷。在芝加哥大學一學期半的學習無法幫她找到像樣的工作,另外還有累積下的債務(wù)。這一切使婚姻結(jié)束后的她,一直在擔憂自己何以安身立命。她可
算是美國北歐人腳踏實地的具體化身,但扎根在她內(nèi)心深處的,是對過去的仇恨和對未來的恐懼。
我們兩家懸殊的稟賦,如果與古老的種族神話不符,卻與我有關(guān)人類分支的感覺相合。那個感覺源于我講意第緒語的祖輩的信仰,很簡單,將之歸咎于猶太人的強大內(nèi)心和非猶太人的腐敗惡習。這些不諳世事的新移民以及他們的祖先,在俄羅斯和波蘭的農(nóng)民中間,親身體驗了暴力、酗酒、野蠻道德。不像他們受過良好教育的美國孫子,他們想象不到,這其實在文化意義上很有啟發(fā)。樸實的非猶太人血統(tǒng)的女性標本,被不負責任的父輩教養(yǎng)摧殘;根據(jù)她最終的斷言,所涉及的不僅是酗酒和輕罪,而且是幾乎成功的幼女猥褻。對他們來說,這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發(fā)現(xiàn)這位離婚女人的子女在忍受同樣殘酷的童年,他們不會有人
類學上的困惑;聽聞她非猶太人的丈夫(按照喬西可疑的證詞,他的“恫嚇”讓她第二次懷孕,他的“不負責任”讓單身大學新生的她第一次懷孕),把非猶太人的她的非猶太小孩“偷走”,送給千里之外鳳凰城的親戚撫養(yǎng),他們又覺得非猶太人家庭野蠻的信仰獲得了證實。盡管她振振有詞,說自己又一次在壞蛋手中受害,我的祖輩可能會推測,該女子已發(fā)現(xiàn)在情感上無法承擔母親的職責,遂決定讓小孩另找生路。在他們看來,她就是傳說中故國的女巫,其獸性的遺傳注定她要摧毀手無寸鐵的猶太人所尊崇的人類每一個溫柔美德。
她的內(nèi)心瘋狂,她的外表金發(fā)碧眼——在我祖輩看來,喬西成了他們最可怕噩夢的化身,而不是美國原型的化身。恰恰因為這一點,他們的美國孫子卻臨危不懼,拒絕像一名新手,懷揣舊世界的恐懼,反射性地倉促逃命。與此相反,我很高興通過這次機會,親自品味美國現(xiàn)實和猶太小鎮(zhèn)的差異,克服我們族人本能性的反感,證明自己超越了猶太人的迷信。像我這樣的民主開明人士,在這求同存異的美國,不會把這迷信當作一回事。在情色戰(zhàn)場上,如能馴服一名像我這樣的男孩不幸遇上的最可怕女子,就更能證明自己已克服了猶太人的擔憂。對貧民窟猶太人心態(tài)來說,這可能意味一個巨大的威脅;對我來說——我有英語文學碩士和新的三件套西裝——更像是一次激動人心的美國愛情探險。你如想遠離加利西亞猶太人的恐懼,芝加哥的海德公園便是最理想的環(huán)境,它提供智力的探討和安全的學術(shù)氛圍。
喬西白天在社會科學系擔任秘書。她很喜歡這份工作,讓她有機會接觸尊敬的來訪學者。譬如,法蘭克福的社會學家麥克斯?霍克海默爾就喜歡她的陪伴,有時帶她共進午餐,或拉她去教師俱樂部喝上一杯。她與成功的系主任助理露絲?丹尼走得很近,非常欽佩后者的專業(yè)成就。盡管她有點傷心地覺得,自己落后得太多,根本追趕不上僅比自己年長十歲的丹尼。這項工作給了她很大幫助,幫她調(diào)整心態(tài),適應(yīng)新的生活。她失去小孩后,經(jīng)受了一段幾近崩潰的瘋狂期。我們相識成為戀人時,她正開始進入一個新階段。那是她十年前中止大學生活以來最充滿希望的,確信自己已逃離密歇根的安全港和威脅要摧毀她的一切。
我回到芝加哥后,先住神學院宿舍,再搬去離校幾個街區(qū)的小公寓——帶廚房的小房間。我每個工作日的上午八點半到十一點半去學校教作文,每周兩個下午去英語系研究院上博士課,在剩下的午后時間,擠坐在公寓中光線最充沛的餐桌旁,使用好利獲得公司的便攜式打字機創(chuàng)作短篇小說。到晚上,我步行去喬西頗為寬敞的鐵路車廂式公寓。它坐落在一棟古老建筑物中,離伊利諾伊中央鐵路的軌道很近。我隨身帶上我大一學生的作文,共進晚餐后,便在客廳里修改和打分,她則忙著鏟除壁爐架上的層層舊漆,直到看見松木的本色。我想她還是很有勇氣的,每天在辦公室上班,回家后還要在廚房里鋪設(shè)新塑膠地板,在浴室里剝下舊墻紙。我也佩服她的進取精神,為了減輕公寓——她說必須夠大,以便在亞利桑那學校讀書的子女前來度假——的負擔,她把后房分租給了一名無憂無慮的早期嬉皮士。她是芝加哥大學的肄業(yè)生,不幸的是,并不是永遠繳得起房租的。對我來說,喬西的公寓以及她對此的規(guī)劃,使她成為海德公園低收入生活的代表,與我非常意氣相投。它混合了兩種形態(tài),一是社區(qū)內(nèi)稍稍混亂的波希米亞主義,在不知不覺之中形成;二是追求愜意家居的普通資產(chǎn)階級口味,舒適地坐下聽音樂,看書,與朋友一起喝廉價葡萄酒。在那些歲月里,我們的熟人中沒人想要電視機,卻有一半的人在玩錄音機。
在喬西公寓中度過的夜晚顯示,我在二十三歲時已勝利實現(xiàn)了自己十八歲離開紐瓦克、改讀巴克內(nèi)爾的夙愿(盡管事實上,除了入伍一年,我從五歲起就一直是在校學生):終于成年。我讀完一季度多的博士課程,為何決定退學?坐在教室里回答問題,回家再溫習以對付更多的考試,為何變得難以忍受?一是因為我已決定(主要是由于我那篇被瑪莎?弗利選中的故事)以寫小說為自己的前途,二是因為我已成年,那一直是我讀書的目標。二十三歲的我已完全獨立于自己家人,盡管我還是每月給他們打電話,偶爾寫寫家信,到了圣誕節(jié)再趕去東部探親。我已在名牌大學找到一份乏味但理想的教學工作,在自己的社區(qū),到處可見舊書店和獨特的知識分子。更重要的是,我已卷入人生第一個半家庭式的戀情,雙方父母——盡管他們鬼魂般的存在仍無孔不入——都不在現(xiàn)場,女方比我更為獨立。她比我大四歲,似乎是我心智成熟的進一步證據(jù)。看似不相容的背景恰恰證明,我不受習俗的束縛,已從保護未成年人的約束中獲得了徹底的解放。我不僅是一名成人,而且是一名自由的成人。
我當時想,要行使我全部的自由,再也沒有比芝加哥大學更佳的智力舞臺了。我是在八月退伍的,即刻就去紐約尋找工作。夏洛特?毛雷爾幫我贏得《紐約客》的面試。其時,小說家查爾斯?杰克遜在負責沃爾特?湯普森廣告公司的文字工作,而哥哥又在那里擔任藝術(shù)總監(jiān)。所以,我借助杰克遜的影響,見到了他的出版商羅杰?斯特勞斯。二十年后,斯特勞斯成了我自己的出版商。面試的幾天之后,很高興發(fā)現(xiàn)自己竟有兩個工作機會,一個是法拉?斯特勞斯?卡達希出版社的審稿編輯,另一個是《紐約客》的校對員。在做出選擇之前,還意外地收到了納皮爾?威爾特的電報,他是我過去的老師,在芝加哥大學擔任人文系主
任。該大學的大一作文教研組在最后一分鐘出現(xiàn)空缺,所以威爾特來問我,是否有興趣在九月成為芝加哥大學的講師。
我認為大學的教學工作既有意義,又很有趣。此外,在這三份工作當中,大學講師一職顯然讓我享有最多的寫作機會。即便有三節(jié)作文課,每節(jié)每周要上五個小時,我每天仍有多達一半的時間自由支配,此外還有季度休假、定期節(jié)日、暑假等。幾個月封閉的軍隊生活之后,這么多的空閑時間對我尤具吸引力。我當初先去迪克斯堡接受基本訓練,再被分配到華盛頓當列兵,為沃爾特?里德陸軍醫(yī)院的公共信息官編寫新聞印刷品。(我在迪克斯堡時背部受傷,最終成了該醫(yī)院的病人,臥床兩個月,再以醫(yī)療原因退伍。)在公共信息辦公室工作半年多,首次讓我品嘗到朝九晚五的單調(diào)乏味。工作并不苛刻,但一天被關(guān)八個小時,盲
目地打字,幾乎使我發(fā)瘋。因此,一旦逃離軍隊的困守,我就抓住這一良機回到芝加哥,從前研究生升級為大學講師,再一次為書本與他人爭長論短,稱心如意地闡述文學理論,過極其簡樸的生活(就是這份工作的報酬),卻全無窮光蛋的感受。其時要做到這一點,唯有住在大學附近。一九五六年,二十三歲的我把芝加哥大學當作美國最好的所在,享受最大的個人自由,尋找智力的活躍,不一定涉及叛逆性反抗,但至少與社會保持一定距離。當時的社會日益繁榮,大家都熱衷于消費和看電視節(jié)目。自夏天從巴克內(nèi)爾大學畢業(yè)以來,我在皮夾里一直攜帶另一位女大學生的照片。她是猶太人,來自新澤西的北部郊區(qū),她的家庭歷史和個人前景與喬西的無法相比。她思維敏捷,聰明活潑,相當漂亮,充滿自信。一名年輕女子從小獲得陽剛、可信、成功的父親的寵愛,所得的遺產(chǎn)往往就是這樣一份自信。蓋爾的父親哈里?米爾曼對四個子女一向舐犢情深,慷慨大方,毫不掩飾為他們感到的驕傲。他是一個沖勁十足、大大咧咧的商人,像我父親一樣,也是紐瓦克的猶太移民。當蓋爾仍是待字閨中的愛女時,他就是她日常生活中令人印象深刻的保護人。她母親已過五十歲,依然好看,但已與十八歲至十九歲、喜好冒險的蓋爾發(fā)生沖突。母女關(guān)系有時趨于緊張,但從沒惡化到難于相處的僵局地步,她家的特點就是團結(jié)和自信。倘如喬西卸掉自己忿忿不平的反抗意識,獲準將鼻子貼上米爾曼家郊區(qū)大房子的玻璃窗,很有可能會站在那里羨慕地哭泣,渴望自己變成另一個蓋爾。她不顧一切的合理反對,決意嫁給我,甚至要變成一個猶太人,為的就是想追求那種荒唐的蛻變。
彼得?塔諾波爾在《我作為男人的一生》中叫道: “哦,為何我放棄迪娜? 多恩布什——改選莫琳!”他是在思念那個莎拉?勞倫斯學院的大四學生。當初,他甩掉迪娜,改選了他那個憤怒的克星。為何我放棄蓋爾,改選喬西?詹森?在我讀研究生和入伍的兩年中,蓋爾和我卷入了難以擺脫的激情。我在一九五六年九月返回芝加哥,覺得自己的遠航計劃——任何目的地都有可能——不應(yīng)再受這段感情的羈絆。依我看,它必然導向婚姻,把我和新澤西的猶太安全小圈子連在一起。我想要更大的挑戰(zhàn),在更為艱苦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自己的生活。
我自己反而成了笑柄,因為蓋爾也在計劃她自己的神秘探險。大學畢業(yè)之后,她在爸爸避風港內(nèi)萌生出的嗜好和自信,驅(qū)使她遠赴歐洲,整整度過十年的單身生活,個中的愉悅又與她傳統(tǒng)教養(yǎng)的樂趣各有千秋。根據(jù)共同朋友傳到我耳朵的消息,哈里?米爾曼的女兒好像變成了柏林墻與英吉利海峽之間最討人喜歡的女子。與此同時,那個遠航的年輕人不肯與出生地保有瓜葛,為的是不讓自己珍貴的獨立受到束縛,現(xiàn)在反而被塵封于一個毫無樂趣的存在,肩負起最荒謬最無意義的責任。
我把一切都弄反了。喬西有亂七八糟的歷史,在我看來,卻是一名堅強勇敢的女子,在可怕的家庭環(huán)境中存活下來。另一方面,蓋爾擁有全部的家庭安全和父愛,在我看來,舒適的童年將使她永遠停留在小女孩階段。由于頗受關(guān)愛的生長背景,蓋爾將依賴他人;由于支離破碎的生長背景,喬西將非常獨立!我還能再天真一點嗎?這不是神經(jīng)質(zhì),而是天真,因為我們就是這樣:太天真了,即便是最聰明的人;而且,這并不局限于青少年時期。
我返回芝加哥的頭幾個月中,在大學里所交的三位好友是小說家理查德?斯特恩和托馬斯?羅杰斯,以及評論家兼編輯泰德?索洛塔羅夫。他們?nèi)艘鸦?,比我大四到五歲——迪克和泰德各有一對小孩——我們都還只有二十多歲,都想成為作家。迪克和湯姆是芝加哥大學的新教師,泰德在印第安納大學加里分校教夜課,白天像我一樣在讀芝加哥大學的博士。喬西和我、斯特恩夫婦、羅杰斯夫婦、索洛塔羅夫夫婦經(jīng)常見面,或進晚餐,或玩撲克游戲,或飲啤酒。這種交游和友情使我倆看起來像一對夫婦,但我在心里,比以往任何時候更清楚,光是經(jīng)濟原因,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寫作野心,最好還是只負擔自己光棍一人。泰德的困境就是一個榜樣,既要寫作,又要讀博士學位,還有家庭生活帶來的明顯壓力。我工資一年二千八百美元,還要為歐洲之旅存錢,在我看來,那是我文學見習期的一部分。即使我的作品最終順理成章地出現(xiàn)于某些文學季刊,而且上了發(fā)行量很大的雜志,我?guī)缀蹩梢钥隙?,絕不可能指望自己賣文為生。毋庸置議(肯定是在芝加哥大學),一個人絕不是為了賺錢而從事寫作。我想,倘如是為了賺錢而寫,我將寫不出任何東西。
與喬西在一起的頭幾個月中,我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談?wù)搶懽鳎瑸樗I我最喜歡的平裝書,借給她已被我劃得很厲害的現(xiàn)代圖書館經(jīng)典,為她朗讀我欽佩的小說家的作品片斷,向她展示我正在創(chuàng)作的手稿。后來, 《新共和》要我寫電影評論,每篇稿費二十五美元(我寫了一篇諷刺文章,針對艾森豪威爾的晚間祈禱,先刊在《芝加哥評論》,后獲得《新共和》的轉(zhuǎn)載,所以才有如此的約稿),我倆一起去看電影,回家路上暢談觀后感。共進晚餐時,我們相互介紹各自不同的出生地。她一開始備受阻礙,容易受傷——時至今日才勇敢地嘗試,如何獲取心態(tài)上的平衡和成為一名獨立女子——從外表上看,我固若金湯,完好無損,亟想取得文學上的成就。我講述的頗受保護的童年生活,聽起來像是《奧賽羅》中頭顱長在肩膀下的異人故事,她對其中安全、可靠、舒適的氛圍大感興趣。之所以有這樣的氛圍,全仗母親在管理家務(wù)上的天才,以及父母在多年經(jīng)濟拮據(jù)中的盡責和毅力。我向她解說《包法利夫人》在感官上的精確性,也以同樣的熱情解說母親的廚房藝術(shù)。我就讀的小學和中學,實際上與我家同處一條街,我從小就每天回家吃午飯——我告訴她,其結(jié)果是我教完早課,回家脫下新裝,換上寫作時用的舊衣,在廚房加熱的金寶番茄湯散發(fā)出第一縷香味,仍會讓我感到最舒適的期待和將臨的享用,即我最近才學到的“普魯斯特式”快感(盡管連續(xù)幾個夏
天,我都沒能讀完《去斯萬家那邊》的開頭六十頁)。
我在夸大其詞嗎?還是加以理想化嗎?我不知道——奧賽羅知道嗎?以花言巧語贏得新識女子的人,不會擔心我聽聞的英國人所謂的“在蛋撻里放入太多的雞蛋”。如果我追求像波莉?貝茨一樣的女孩,教養(yǎng)有素,對自己出身充滿自信——自然也不會發(fā)生在蓋爾?米爾曼的身上,與我家相比,她家更像是小孩的樂土——我就不會如此栩栩如生地披露自己的記憶。我現(xiàn)在覺得,之所以這樣做,是因為自己天生喜好戲劇性的比照。從割禮執(zhí)行人到米爾德里德?馬丁,我獲得了不斷的進步;在可敬的猶太家庭中,我又一直是過度奉獻、過度保護,過度監(jiān)視的受益人;我把這一切復(fù)述給她聽,中間再聆聽她袒露自身的經(jīng)歷,想以此為一帖道德解毒劑,洗滌她身上對人生的滿腹疑團。我在追求她,贊嘆她,意氣風發(fā)地迷惑她——出于年青自私戀人對親密和真誠的偏愛,我向她述說自己是何等人氏,由何種因素塑造而成。此外,我其實也是在投入一種敘述性的唱和,我只是一種反聲音和反主題,對她無辜受害中呈現(xiàn)出的蒼白人性,提出了天真的挑戰(zhàn)。開始,她是唯一的孩子,在祖父和繼祖母赫伯特的家中,從小就是并不完全受歡迎的過客——包括她長期受苦的母親和半就業(yè)的父親——后來,她又在高中戀人兼丈夫的手中吃盡苦頭。她告訴我,有理由永遠鄙視他。
她會永遠鄙視他。她聲稱那些極不完善的非猶太男子虐待她,幾乎摧毀了她,因此對他們懷抱刻骨的仇恨。這使我著迷并因此充滿英雄主義的騎士幻覺。我講述燙平的睡衣、熱騰騰的番茄湯、馴化粗野男性的其他佳法,假如不算是簡單的女性化。這種猶太牧歌使她陶醉并因此充滿幻想。她舉出他們不負責不道德的案例越多,我就越可憐她不得不忍受的不公正,越欽佩她生存下來的勇敢。當她以特有力的形容詞“邪惡”——到那時為止,我只會聯(lián)想到像紐倫堡被告那樣的惡人——咒罵他們時,我覺得自己正在走近美國愚昧生活中的兇險領(lǐng)域,迄今為止,我只在舍伍德?安德森和西奧多?德萊塞的小說中讀到過。我不再想避而遠之,認為從事我這一行的人應(yīng)有所了解。她越生動地解說他們對我家所珍視的價值觀的輕率破壞,我對他們的蔑視就越多,我所提供的我們無害于他人的歷史范例也就越多。我完全可以為圣
約之子反誹謗聯(lián)盟工作——不是在反猶太人的攻擊面前,捍衛(wèi)我少數(shù)民族的好名聲和民主權(quán)利;而是在扮演一名完美的猶太騎士,從最糟糕的非猶太人惡棍手中,救出一名他們自己的成員。
我們相遇四個月后,喬西發(fā)現(xiàn)自己懷上了孕,我不明白這是如何發(fā)生的。即使在她所謂的無須避孕的安全期間,我也一直堅持她用子宮帽,我倆都驚呆了。在社區(qū)內(nèi)給喬西廉價看病的是一名理想主義的年輕醫(yī)生,特地趕來她的公寓予以確認。愁眉苦臉的我與他坐在廚房里喝咖啡,詢問有何辦法中止妊娠。他說可嘗試一種藥物,在這個階段有時能誘發(fā)大出血,然后再住院實施刮宮手術(shù),但成功機會很小———結(jié)果出乎意外,很有效果。喬西在短短幾天內(nèi)就開始出血,我把她送進醫(yī)院接受手術(shù)。那天晚些時候,她從手術(shù)室回到病房,我?guī)Я艘皇r花和一瓶國產(chǎn)香檳前去探望,發(fā)現(xiàn)她躺在床上,像產(chǎn)下健康嬰兒的母親一樣心滿意足,
正與一名中年男子交談甚歡。他原來不是醫(yī)務(wù)人員,而是醫(yī)院里宗教服務(wù)室的猶太教士,與我寒喧之后便離開,讓喬西和我單獨相處。我猜疑地問:“他在做什么?”她一臉無辜地回答:“他來見我。”“為何要來見你?”她回答: “在入院表格的宗教一欄,我填了猶太人?!?“但你不是猶太人?!彼柭柤纾谶@種情況下,我不知說什么好。在我眼中,她這種夢幻和算計的混合非常怪異。我感到困惑,但又如釋重負,因為躲過了麻煩,便放棄審
訊,找出玻璃杯為我們的好運干杯。
兩年后,她又一次懷孕。其時,我倆之間不再有類似戀情的交往,只有針對我性格缺陷的長期爭吵,無論我逃得多遠,都無法躲避。一九五八年夏天,我只身赴歐洲旅行,暑假完了本應(yīng)回到芝加哥,卻辭職去了曼哈頓?;纛D?米夫林出版社先付給我七千五百美元,作為我《再見,哥倫布》手稿的資助金,其真正出版還要等到一九五九年春天。我在下東城找到一套廉價的地下室公寓,生活費全靠該筆資助金的首期款。我是在五月告別芝加哥的,在這之前的一年中,喬西和我之間的信任持續(xù)惡化,引發(fā)了最疲累、最消耗、最撲朔迷離的爭吵。她的形容詞“邪惡的”被用來描繪我時,聽起來就不那么誘人了。除了在大學內(nèi)不可避免
的撞見,我們有一半時間互不見面,似乎已徹底分手之后,我又迷上了時尚的拉德克利夫?qū)W院畢業(yè)生蘇珊?格拉斯曼。她與富裕的家人住在北岸區(qū),在芝加哥大學選讀研究院的英文課。她是一名美麗的年輕女子,在我眼中顯得有點難以捉摸,因而更具吸引力。實際上,我因得不到她全部的關(guān)注而有點悶悶不樂。一天下午,我邀她一起去希勒爾樓聽索爾?貝婁的演講;結(jié)果,我與蘇珊相好的機會因此而受到了致命打擊。喬西那天下午正好有空,也在聽眾席中,讓我感到沮喪。貝婁是我文學上的偏愛,她跟著分享了,所以我倆的同時出現(xiàn)實在是犯不著驚訝的。演講結(jié)束后,蘇珊前去介紹自己。之前,他倆經(jīng)由巴德學院的共同朋友見過一面。結(jié)果,在那短短幾分鐘內(nèi),兩人的關(guān)系獲得重新建立,導致蘇珊兩年后成為貝婁的第三任妻子。蘇珊站著與貝婁交談時,自己徑直來到希勒爾樓的喬西,傲慢地朝我瞟了一眼。我走
上前去打招呼,她以鋒利的嬉笑喃喃低語:“好吧,假如這就是你所喜歡的——”我無言以答,只好悻然走開,等蘇珊談完之后,再一起去與索洛塔羅夫小兩口喝上一杯。那天晚上,我回到公寓時在信箱中發(fā)現(xiàn)一張便條,內(nèi)容非常簡潔——甚至沒有簽名——意思是,一位富有、被寵壞的時髦女子,正是我應(yīng)得的。
一九五八年九月,我從歐洲回來時發(fā)現(xiàn),七月和八月在紐約《時尚先生》雜志上班的喬西,決定放棄她在芝加哥大學的秘書工作。她喜歡在曼哈頓和文學界邊緣的生活,決定留在“出版界”,盡管除了在《時尚先生》的那點經(jīng)驗之外,她毫無資歷可言。但是,如果我是猶太人,她也是猶太人,如果我住在曼哈頓,她也要住在曼哈頓,如果我是一名作家,她也是一名作家,或至少與作家一起“工作”。原來在暑假期間,她已讓她遇見的雜志人士知道,我發(fā)表在《述評》和《巴黎評論》的故事,是她幫助“編輯”的。我糾正她說,她是讀過我的故事,并與我分享她的讀后感,但那并不是“編輯”。她受到了冒犯: “但它是事實——我就是你的編輯!”
我們隨即開始大吵大鬧。她在紐約無事可干,復(fù)又成了我的累贅,因此而感到絕望。于是,我們的相互指控都帶上了惡毒的咒罵,以致過后,我竟在街上獨自游蕩數(shù)小時,好像倒霉透頂?shù)姆炊俏易约?。她找到一個分租公寓,然后神不知鬼不覺的,那個公寓消失了;她找到一份工作,前去上班——自稱的——然后神不知鬼不覺的,那個工作也消失了。她微薄的積蓄眼看就要用光,居無定所,工作面試似乎都泥牛入海。她好幾次坐錯地鐵,氣喘吁吁,語無倫次,在皇后區(qū)或布魯克林區(qū)的電話亭求我去接她。
我不知該怎么做,或找誰商量。在紐約,我自己也是初來乍到,唯一可傾訴的對象是哥哥。他還是普拉特學院的藝術(shù)生時,周末帶回家的平裝書,畢竟是我第一次讀到的嚴肅現(xiàn)代小說。更重要的是,當我還只有十四、十五歲時,他的學生寫生畫冊中充滿了都市景觀的切片和市民的速描肖像,他以藝術(shù)為終身職業(yè)的意志不是沒有鼓舞人心的效果。他的刻苦榜樣讓我懂得,保險代理人的兒子也有權(quán)利——假如他有天賦和勤奮——追求不同于商業(yè)和專業(yè)人士的其他生計。為何父親從沒認真質(zhì)疑山迪的決定,或試圖改變他的進程——或在以后干擾我的志向——倘如非要找出一個影響,這可能與母親的弟弟米奇有關(guān)。他溫和,獨來獨
往,喜愛譏諷式的幽默,從不向他人提倡自己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我哥哥。他確實將自己珍藏的舊解剖書送給哥哥,但馬上作出冷峻的警告:成為一名好藝術(shù)家是無比艱難的,更遑論還要以此謀生。盡管如此,叔叔米奇的先例使我家不再把繪畫當作稀奇古怪的東西,而是一份真正的行業(yè);至于它是不是一份理想的工作,則另當別論——米奇在費城小工作室的寒酸和拮據(jù),會引起父親間歇性的憤慨。他會在吃飯時,長篇大論地數(shù)落可憐的母親,聲稱她弟弟至少應(yīng)找個女子結(jié)婚。我和山迪嘗試的工作領(lǐng)域,遠遠超出了當?shù)氐奈幕壽E,之所以有如此的自由,很可能與父親自己缺乏正規(guī)教育有關(guān)。幸運的是,他并不清楚何種職業(yè)最適合自己的兒子,只圖我們不致窮乏,靠自身的努力即可勝任。
我和山迪有時覺得,像有很多話要向?qū)Ψ絻A述。我退伍之后的幾年中,我們因各自工作中可預(yù)見的不同情緒和利益而開始疏遠。他在一家廣告公司擔任商業(yè)藝術(shù)家,我是一名大學教師和新手作家。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我盡可能壓抑對廣告人士的觀點的不屑(實在是不少,我才二十多歲,又是在艾森豪威爾的五十年代),他對此心知肚明。我也同樣清楚,他在大學人士和清高知識分子的面前顯得局促不安,還從他們的高傲中察覺到挑釁的意味。這當然不是他主要的擔心,也沒有攪亂他的心理平衡,就像沃爾特?湯普森廣告公司沒有干擾我生活一樣。但我們見面或打電話時,相互之間仍有一股可疑的暗流,因各自專業(yè)的兩極化而增強,造就了我倆的自我意識和害羞。更重要的是,喬西和山迪的妻子特魯?shù)蠠o法忍受對方;所以,我們并沒有像夫婦一樣外出社交,只是坐在一起——“像兄弟一樣”——親切交談,如父親所建議的。山迪已經(jīng)結(jié)婚,他的職業(yè)與我的相比更為傳統(tǒng),在我看來,他規(guī)劃的生活明顯源于我已離棄的背景。在我眼中,他不會有—— “道義上”,我當時會迅速指出——必要的資本幫助我渡過難關(guān),如果他確實有,我的價值觀也不容許我向他求助。這是一種傲慢,既純粹又簡單。猶如一名狂妄自大的文學青年,絕對相信自己在智力上的優(yōu)越;又像一位驕傲自尊的生疏新手,在極力追求自己的獨立。他決不能向似乎膽小怕事的哥哥承認,自
己掉落了力所不及的深淵,需要強人的拯救。
此外,我很強大,不是嗎?我相信這一點,并非沒有理由,那是我生命中最榮耀的歲月。離開大學不到五年,我的第一本書即將出版,霍頓?米夫林出版社的編輯喬治?斯塔巴克和保羅?布魯克斯給了我極大的鼓舞。我憑借幾篇出版的故事在紐約已小有名氣,又與《述評》的馬丁?格林伯格、《哈珀》的羅伯特?西爾弗斯、《巴黎評論》的喬治?普林頓、《時尚先生》的拉斯特?希爾斯、《子午線圖書》的亞倫?阿謝爾建立了友誼,藉此見到其他作家,開始享受躋身為作家的感受,不再是業(yè)余時間寫寫短篇小說的大一作文老師。與喬西的戀情已經(jīng)燃盡,在剛逝去的一年中更變得一塌糊涂,不可能拖垮像我這樣步步高升的人。我并不擔憂結(jié)婚一事,因為婚姻是不可想象的。我只是不想讓她走向精神崩潰,雖然不愿置信,但還是擔憂她的自殺傾向。她開始瞎扯,要縱身跳到地鐵列車前面——我在文學領(lǐng)域中新近贏得的認可,似乎加劇了她的絕望。她哭道: “這太不公平了!你擁有一切,而我什么都沒有。你現(xiàn)在認為,可以把我甩掉了!”
無論如何,她那年夏天來紐約,我覺得自己責無旁貸?!稌r尚先生》的臨時崗位是為該雜志的小說編輯金?利希滕施泰因和拉斯特?希爾斯擔任審稿人。喬西一聽說有這個機會,便表示很有興趣。我向金和拉斯特保證,她完全可以勝任——我想,如果中了選,她在生活中一直缺乏機遇的抱怨,可望得到些許的安撫,即使是暫時的。我思忖,這會是我決定消失之前,盡力幫她的最后一次。她后來聲稱,假如拉斯特當初沒有提及這份工作將變成永久性的,她根本就不會離開芝加哥;假如我沒在寫自歐洲的信中暗示回紐約后仍希望她留下,她早就返回芝加哥了。拉斯特和我對她都有誤導。一九五八年八月底,她來碼頭迎接我乘坐
的遠洋輪,因為她知道那是我的愿望。她身穿白色連衣裙,興奮地從碼頭朝我揮手,看上去很像一名新娘,也許這就是用意所在。
之后的數(shù)星期中,我們一起度過了兩個尚能容忍的夜晚,以招待我在船上遇到的年輕英國建筑師和他的英國女友。該女友在紐約的《時尚》雜志上班,她的工作正是喬西所冀望的,卻似乎一直無緣獲得。一天晚上,我們試圖在我的地下室公寓做愛。我顯然沒有很強的欲望,她一下子變得怒不可遏, “你在歐洲睡了多少女孩”。我不否認,我在旅行時并沒有潔身自愛——我反詰:“我為何要潔身自愛呢?”——不出意料的,這使情形變得更糟。到了十一月,她仍在紐約徘徊,一貧如洗,沒有自己的居所。一個寒冷的早晨,她隨身攜帶行李箱,在通向我公寓的龜裂水泥臺階的底部出現(xiàn),要求我喚醒哪怕只是一丁點兒的憐憫,給她一個
棲身之地。我曾一閃念,讓她占用這個公寓——自己放棄其中的唱片、書籍、幾百美元的二手家具,帶上霍頓?米夫林資助金的殘余,拍拍屁股來個人間蒸發(fā)。但為期兩年、月租八十美元的公寓租約上有我的簽名,每周與我通電話的父母還住在新澤西,為我回到東部永久落戶而感到欣慰——還有我在曼哈頓的新生活。我不愿逃之夭夭,逃避和躲藏令我反感。我依然相信,自己的性格特征使我有別于她過去生活中真正邪惡的混蛋。她在門外陰暗的臺階底部一邊哭泣,一邊叫嚷: “你、拉斯特和我父親,都是一路貨色!”這是我所聽到的最瘋狂的斷言,好像我別無選擇,必須嚴肅面對這一指控,以證明自己并非如此。于是,我沒有逃之夭夭,決定留下;她也留下,與我同住。
她第二次懷孕是在一九五九年二月初。我今天與當時一樣地驚訝,我們——不管是一人,還是兩人——竟然沒有落下殘疾,或不幸夭亡。此外,我實在不想過多解說我們在下東區(qū)三個月的共同生活。她營造出一種氣氛,使我無法正常思考?!对僖?,哥倫布》出版那一年的年初,我和她差一點都成了住院病人,我的地下室公寓猶如一個掛有咖啡廳窗簾的精神病房。
她這一次懷孕比一年前在芝加哥的更令人費解。當初,她聲稱上衛(wèi)生間去放入子宮帽,實際上卻是一個幌子,所以懷上了孕,只是我一直蒙在鼓里。她已有兩個孩子,自己無法撫養(yǎng),只好魂牽夢縈——為何還要第三個孩子?其時,我們相識才四個月,沒有理由懷疑她的誠實——除非我二十四歲就已懂得人情世故,在她對欺負自己的各式男子作出自我表述時,與其全盤接受她受害于他人的故事,與其樂于窺見她非猶太人家庭的混亂無序——我祖輩鄙視異教徒的傳說,均來自于那些凌亂、骯臟、不幸的事實——不如報以冷漠的眼神。
我們在夜深人靜時確實有兩、三甚至四次的性接觸,既充滿幻想,又纏綿蘊藉。我們像是在替各自的憤怒尋找發(fā)泄的出口,在漆黑一團的房間中,在溫暖凌亂的床笫上,找到了一個無確定身份的肉體,以紓解自己生理上的饑饉。我在晨曦中忖度,依稀記得的究竟是不是一場春夢。她在二月一個早晨宣布又一次懷孕時,我敢發(fā)誓,已經(jīng)有好幾個星期沒有此類的春夢——我在情欲上已被壓榨成了一具木乃伊。其時我剛從波士頓回來,與喬治?斯塔巴克一起去查看我小說的毛校樣。她或多或少以懷孕的消息迎接我的歸來:我不僅要成為第一本短篇小說集的作者,而且要成為一個父親。我一聽到她的宣稱,即刻就知這是一個謊言。我
相信,我的波士頓之行引發(fā)了她的絕望,從而促成這個謊言。她擔心,隨著我第一本書在下個月的出版,我的良心將會超越她的指責,我的自尊心將會驟然高漲——假如她仍陪伴在我身邊——也能帶她遠離那個充滿失敗的地獄。
當我聲稱她不可能再一次懷孕時,她重述自己真的有孕在身,如果我“邪惡”地拒絕承擔責任,她就會將嬰兒生下,遺棄在我父母新澤西的家門口。
我想她是絕對做得出的(倘如她確實懷了孕),因為那時,她已對我父母心懷不滿——她聲稱,在兩個暑假之前拜訪我家時,遭到了他們的“無情”款待。其時,我赴科德角租房一個月,以專心致志于寫作。按照事先的安排,喬西將在那個月尾從芝加哥飛來我處度假一周。我抵達科德角一周后的下午,在法爾茅斯海灘上遇見一名波士頓大學的大四女生。她寧靜、隨和、相貌平平,學的是小學教育,在一家海鮮餐館當服務(wù)生。我們很快睡在一起,在她下午的空閑時間,或在海灘上散步,或跳入海中游水。她的男友在等她畢業(yè),想馬上結(jié)婚,但她不確定,婚姻一事到底是好是壞。我告訴她,也有一名即將來訪的女友,但我其實真的是想避而遠之。我們的共同點在于,都有一段麻煩模糊的曖昧,都希望從煩惱中暫求喘息。我們的分手相對容易,但當我開車去波士頓機場接喬西來科德角時,我與這位女生歡度幾周后的余波蕩漾,以及我對這位幾近陌生的女子的失落感,卻比我預(yù)料的要強烈得多。一看到喬西,我立刻憶起那些使人身心交瘁的爭吵,感到心有余悸——很自然的,保證了那些爭吵的迅速恢復(fù)。
我們的情形在七十二小時之內(nèi)變得格外可怕,只好作罷,驅(qū)車返回紐約。剩下的假期,她將住在酒店,自己安排游覽,我則改去新澤西——坎登附近的穆爾斯鎮(zhèn),父親新近調(diào)去管理那里的大都會辦公室。我計劃在穆爾斯鎮(zhèn)留住一星期,再返回我在芝加哥的工作。喬西知道,波莉曾來我家過感恩節(jié),當我們還是巴克內(nèi)爾大四學生時,還來我家共度復(fù)活節(jié)假期的一部分。我們開車離開科德角時,她堅持想知道,為何不能來拜訪我的家人——波莉?貝茨到底特殊在哪里?她花了自己的積蓄,大老遠趕來科德角探望我,我怎能如此待她?她在芝加哥與我同居了一年,我是否已經(jīng)長大,可以把她介紹給我的父母?我究竟是個男人,還仍
然是個男孩?當她喋喋不休時,我真想把她殺死;但事與愿違,我把她帶回了家。
她不是猶太人的事實不是原因所在——波莉也不是猶太人,但我父母對她總是很親切,滿心預(yù)料我會與她成婚,等到我們奔赴不同的研究院,還經(jīng)常向我詢問她的近況,談起她來總是滿懷情意。他們現(xiàn)在看到的讓他們心悸的不是一個非猶太女人,而是一個大我四歲的寒磣的失敗者,一個身無分文的秘書,有兩個孩子的離異母親,如她在第一天晚餐上解釋的,兩個小孩又被前夫 “偷走”了。第二天早上,母親在洗衣房洗東西,喬西想把前幾天在科德角積下的臟衣服一起放入洗衣機,問母親介不介意。母親最不想碰的就是這個女人的臟內(nèi)衣,但像她喜歡的女性雜志中的家庭主婦一樣,只好禮貌地回答“當然,親愛的”,把它們放進了洗衣機。過后,她一路步行,去了約三英里之外的父親辦公室,為我發(fā)出絕望的哭泣:我有美好的前途,怎會找上這么一個女子,顯然處于沉淪之中,一點也不像波莉或蓋爾,肯定不像她自己。她馬上看清毛病的所在,而我要好幾個月才能認請:每一樁橫災(zāi)飛禍,我都發(fā)現(xiàn)自己無法袖手旁觀———持續(xù)不斷地感到一種強烈且瘋狂的責任。母親變得無法勸慰,喬西再一次覺得受辱而憤慨。父親憑借高超的外交手腕,向喬西解釋:他的妻子沒有傷害他人的意思,他們很高興見到她,假如菲利普第二天帶她去機場,這對大家都好。他展示出他紳士般的技巧,也許是我人生中的頭一次,讓我見證了他的管理技能,也是大都會人壽保險公司所倚重的。
我感到悲哀,因為這正是我所擔心的——當初不想帶她回家,就是為了這個。但在當初駕車返回紐約的路上,她告訴我,倘如她只身獨處紐約一家廉價酒店,或更糟糕的,因我而了結(jié)這最爛的度假,重回炎熱的芝加哥,那她真是太悲慘了。我又一次無法表示拒絕。我當初決定去科德角度假時也無法明告,我實在不想她的加入,哪怕只是短短一天。假如我在她不折不撓的祈求面前,在欠她的人情世故方面,不怕自己顯得冷酷無情,我原本可以免除她的屈辱、母親的不快、自己的手忙腳亂。
那年秋天,我回到芝加哥之后,一點也不奇怪的——也許這本身很怪,鑒于我已被她的受害心理所奴役——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越來越少。我開始恢復(fù)意氣風發(fā)的單身漢生活,追求蘇珊?格拉斯曼,偶而與《原子科學家公報》完全理性的助理編輯約會。假如我在芝加哥定居,可能會與這位助理編輯見面更多。奇怪的是,假如我真的留在芝加哥,而不是為了逃離感情糾葛而遷徙千里之外,喬西就會有自己的工作和公寓,就不會獨身困于曼哈頓,就不會只有我一人可投靠,以逃避毀滅。不過,作為一個贏得了霍頓?米夫林文學資助金的、有頭腦的年輕人,沒有如此的遠見,只是我不明白的事項中最微不足道的。
《我作為男人的一生》中“婚姻模式”一章,敘述了彼得?塔諾普爾受騙而相信莫琳?約翰遜的懷孕,與我在一九五九年二月受騙而相信喬西的的懷孕,具有驚人的相似。我的作品中可能沒有任何其他場景比它更為精確地復(fù)制了我的自傳事實。它代表了僅有的少數(shù)場合,我無須為了讓自己小說變得更為有趣,而加以自發(fā)的潤色。我不可能寫得更為有趣——我甚至不可能寫得同樣地有趣。喬西完全自發(fā)的計上心來,可以說是奸詐發(fā)明的一顆小寶石。它經(jīng)濟,聳人聽聞,顯而易見,讓人感到受辱和迷惑,簡單得幾近可笑,最重要的是神奇般有效。即使要在最小的細節(jié)上施以重塑,那都會是審美的一大失誤,都會玷污她人生中極富想象力的壯舉。它是完全原創(chuàng)的行為,讓她從幻想中我的“編輯”升華為具有大無畏天賦的文學對手,即便時間很短。那種大無畏的“無情”作家是福樓拜認為最牛的,我自己由于有限的經(jīng)歷和有序的進展,都還沒有向他們靠攏——在她那么羨慕、認定要結(jié)盟的短篇小說集中,這種精湛的無情絕對是找不到的。嘮叨、敗落、半瘋的獨白者,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中,以長達十五頁的篇幅來數(shù)落人類的墮落。要為喬西這一別出心裁的小伎倆寫下一百字的贊頌,甚至陀思妥耶夫斯基都不會感到羞愧。對我來說,這不是他人的邪惡大史詩的小注腳,而是決定自己命運的頭等大事。等到喬西在兩年半之后向我坦白(既吸毒又喝醉的莫琳是在拙劣的自殺企圖中,向塔諾普爾披露真相的),等到我由此獲悉她在曼哈頓耍的陰謀詭計——以及她在芝加哥根本就不用子宮帽——我們已多次上法庭,試圖從她第一任丈夫的手中要回她小孩的監(jiān)護權(quán)。其時,她十歲的女兒住在我們艾奧瓦城的家中。她可愛,善良,但缺乏教育,在情感上備受騷擾和虐待。喬西威脅,如果我試圖勾引這個女孩,她就會趁我睡覺時將我捅死。其實,我只希望教她學會計時和閱讀。無庸贅述,對這一情節(jié)的發(fā)展,陀思妥耶夫斯基可能允許超過一百字的描繪?!段易鳛槟腥说囊簧返摹扒蠡闉?zāi)難”一章,介紹了彼得?塔諾普爾的“真實故事”的可怕變形;花了幾千字的筆墨,為她的出場找到恰如其分的場景。即使讀者不認同,至少在我看來,這一章——甚至小說本身——旨在顯示:我的想象力活得比我浪費的青春活力更為長久。我不僅幸存于自己毀滅性的迂腐道德,還終于戰(zhàn)勝了自己怪誕的恭敬。根據(jù)這個非猶太人小鎮(zhèn)偏執(zhí)狂的定義,這種恭敬就是我做人、做男人——甚至做猶太人——的職責。她提交給藥店以兔子測試的尿樣是花兩美元買來的。那天
早上,她將一名黑人孕婦誘至湯普金斯廣場公園對面的合租樓房的走廊。僅一小時之前,她離開我的公寓,表面上是去藥店;她的錢包里裝有自己的尿瓶,但毫無用處,因為這個尿樣將證明她并沒懷孕。即使在當時,湯普金斯廣場公園已顯得破舊,不過仍是非常安全的場所。鄰里的老人喜歡來此休息,如果是好天氣,就圍坐在一起聊天,或閱讀各自的報紙——往往是烏克蘭文的——當?shù)氐哪贻p母親,其中不少是非常年輕的波多黎各女子,帶孩子來玩耍,撒歡。我寫完一天之后,也會帶上自己的報紙——或我的《述評》和《黨派評論》——來到布利克街的意大利咖啡館,喝上一杯濃咖啡。天氣暖和時,我會走到湯普金斯廣場公園,坐在最喜歡的板凳上閱讀片刻,有時抬頭環(huán)視,有時寫下當日寫作的感受,為自己能在這座大城市中自立更生而感到滿足——在一名前紐瓦克居民的眼中,紐約比巴黎和羅馬更具神秘
性。如果說我還沒有窮到公園??偷牡夭?,但還是過得一絲不茍,省吃儉用霍頓?米夫林資助金的每周撥款。我對奢侈生活沒有任何追求,在美國移民和他們的后代中閑蕩,感到十分自由自在。我沒有浪漫地把自己當作“他們中的一位”,把他們稱作我的民眾也不是我的風格,我更不是在做關(guān)于他們的研究工作——我非常了解那些舊國移民,無須在湯普金斯廣場公園從事社會學的研究。我有時確實想到,我家和我家的朋友都有移民背景,與湯普金斯廣場公園的??椭辽俜窒砹四撤N其本的特征。我喜歡這個地方,既為它寧靜無事的平凡,又為它給我?guī)淼膫€人共鳴。
我并不打算建議,我對湯普金斯廣場公園的鐘情應(yīng)促使喬西停步,轉(zhuǎn)而去華盛頓廣場公園尋找她的孕婦。它距離我的公寓僅十分鐘的步行,只是朝另一個方向。恰恰相反,如去湯普金斯廣場公園之外的任何地方,她就不再是她本人了。她的想象力左右了我的想象力,很可能解釋了她對超級獨立、自信進取的我所享有的魔力。即使我這個年輕人還是一名堅強的對手,既頑固堅毅,又亟想自行其是。這同樣的自以為是的大膽妄為,讓最沉悶的際遇變得前景光明,讓她在我倆戀情的百日之后以猶太人身份入住芝加哥醫(yī)院,讓她將度假時的臟內(nèi)衣交給我傳統(tǒng)可敬的母親,又像最善于尋找尖刻譏諷的獵犬一樣把她引向湯普金斯廣場
公園,讓我成為負責的男人——負責的猶太人。她知道,我喜歡在湯普金斯廣場公園享受孤獨,還在那里愉快地認同自己的移民起源。
幾天之后,她接受了我與她結(jié)婚的建議——先決條件是結(jié)婚之前必須做人工流產(chǎn)——這同樣的本能使她接過我從銀行取出的三百美元,不是去找我實習醫(yī)生朋友介紹的墮胎醫(yī)生,而是去了紐約時代廣場的電影院,花一整天時間反復(fù)觀看蘇珊?海沃德在《我要活下去》中走進煤氣室。
一旦她“做”了人工流產(chǎn)——她從電影院回到我的地下室公寓,以淚洗面,渾身顫抖,躺在床毯之下,傾訴她因我而承受的可怕且屈辱的手術(shù)——我仍是自由人,為何沒有逃走?怎么還和她待在一起?真正的問題是,我能否抵擋她。瞧,我一直都無法抵擋。我獲悉兔子測試結(jié)果之后承諾,只要放棄胎兒,她便可成為我的妻子,請忘記這個承諾吧——這位才華橫溢的女子,長于厚顏無恥的自我發(fā)明,我能不受迷惑嗎?這位不折不饒的幻覺專家,底氣十足地炮制最惡毒的諷刺,我這個半成形、初出茅廬的小說家,能指望從中逃脫嗎?一方面,她要與我的著作權(quán)和著作難分難解;另一方面,我又無法從她那里分割出來。
《我要活下去》是一部有關(guān)加州街女的情景劇,其女主角被誣陷為謀殺犯,最終走進煤氣室。她去看電影(不是墮胎醫(yī)生,因為她實在沒這個必要)的情節(jié)也出現(xiàn)在《我作為男人的一生》中。為何要嘗試編造更妙的場景呢?又怎么能做得到呢?我所知道的是,喬西在兩年后坦白那天的下午,即興想起了這部電影,征詢她的繆斯女神,再向我脫口而出……也許,她還即興發(fā)明了——為了讓她的故事更引人注目,為了讓我受的折磨更為強烈——在湯普金斯廣場公園向黑人孕婦購買尿樣。她也許做了這一切,也許根本沒有,但一定做了什么……面對一個虛構(gòu)大師,誰又能分得出真假?她即興創(chuàng)造的放誕不羈!她想象力的無限夸張!她的欺騙釋放出的自我肯定!這一幅幅漫畫背后的堅定信念!
要說我沒有參與培養(yǎng)這一天賦,那是于事無補的。剛開始只是狡譎的小鎮(zhèn)女子的小心思,受到誘惑來俘獲自己理想的結(jié)婚對象,由于我激烈的反抗,而不是我的軟弱,竟轉(zhuǎn)化成一種奇妙瘋狂的東西,即一種讓人眼花繚亂、喪心病狂的想象力——其他的姑且不談——它使我在大學里學到的關(guān)于虛構(gòu)可能性的傳統(tǒng)概念,以及我吸收的關(guān)于均衡、間接、得體的詹姆斯式優(yōu)雅,統(tǒng)統(tǒng)變成了絕對的荒謬。我要到開始寫《波特諾伊的怨訴》,才得以擺脫她大無畏的天賦,這需要時間,更需要血的代價。毫無疑問,她是我人生中最可怕的敵人,唉,但也是最偉大的創(chuàng)作老師,更是極端主義小說的美學專家。
諸位讀者,我娶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