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的意義 ——評孫惠芬長篇小說《尋找張展》
內容提要:孫惠芬2016 年發(fā)表的長篇小說《尋找張展》是一部沉甸甸的關于“90 后”青年的心靈史。作家對青少年心靈世界的尋繹、揭秘與發(fā)現(xiàn),頗具文學本真與典型的意義,也準確切中了改革開放后人人追逐“權力”“成功”的“時代的病癥”,其鮮明的時代性與啟發(fā)性是無容置疑的。本文將從此入手來探究該小說作為新世紀以來的一個突出的文學事件所包容的文學與社會價值。
關鍵詞:孫惠芬 《尋找張展》 成長 代際沖突 時代病
孫惠芬作為新世紀文壇上仍耕耘不休的“60 后”女作家,一直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做著有益的嘗試,從她一向專注的鄉(xiāng)土女性命運書寫中,我們不難描繪出她多年努力攀升的文學足跡。可以看到,作家總是能及時感應到時代發(fā)展的脈搏,在創(chuàng)作中始終保持著對當下中國鄉(xiāng)土社會與底層生存的悲憫同情,也從來都是以貼近人物心靈世界的方式觀照人的主體存在的意義,構建文學人文的精神價值。近幾年,孫惠芬執(zhí)著于鄉(xiāng)土寫作的初心未變,但不意味著作家不想尋求創(chuàng)作的定向突破,2016 年7 月作家首發(fā)在《人民文學》上的長篇《尋找張展》①就證明了她并未故步自封而是努力追求文學呈現(xiàn)的更大可能。與孫惠芬新世紀以來的多部“鄉(xiāng)土”題材長篇相比,這明顯是一部滲透了作家自身城市經(jīng)驗與傾注了當代人情感的作品,如人所贊譽的是非?!坝袦囟鹊男≌f”,一部沉甸甸的關于“90 后”青年人的心靈史,相信該作在新時期文學史上應當占有一席之地。與美國作家塞林格《麥田的守望者》表現(xiàn)的內容十分相似,孫惠芬《尋找張展》這部以“90 后”青少年成長為主題的長篇小說,準確切中了當今時代的病癥,其鮮明的時代性與對青少年教育的啟發(fā)意義也是毋容置疑的。
孫惠芬在“序言”與小說發(fā)表后的幾個創(chuàng)作談里都曾就該小說的創(chuàng)作意圖做過正面而清晰的回答,她自稱在創(chuàng)作起始是無意間又是宿命般地聚焦了“90 后”—一個“志愿者”作為小說表現(xiàn)對象,并把“救贖”著意建構為作品主題,這似乎向我們提供了解讀小說的正確路引。但文學的魅力恰在于其內涵解釋的多元性與豐富性,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答案,即使出于作者的自我確認,我們亦盡可以在其中索求其他無盡合理的解釋。本文所關注的是,這部小說題為《尋找張展》,究竟作家執(zhí)于“尋找”的目標和意義是什么?我將從此入手來探究該小說作為一個新世紀以來突出的文學事件所包容的文學與社會價值。
一、 一個生命的矛盾體
從結構上看,《尋找張展》包涵了上部《尋找》和下部《張展》,上下部接力完成了不同的故事敘述任務,上部細致描寫作家“尋找張展”的來龍去脈,試圖尋繹其兒子申一申和張展“這代人與他們父母、老師、同學、學業(yè)等關系的蹤跡”②。正是對“無盡關系”多方位的尋找中讓張展這個人物逐漸呈現(xiàn)了一體多面的立體印象,基本勾勒出張展這一位在敘述人“我”眼中“另類青年”的復雜形象。下部主要由書信體與敘述人穿插進的閱讀感觸組成,故事主人公以懺悔錄的方式裸露剖白自己從小到大的成長經(jīng)歷,及其從生命的“深淵”中自我救贖的過程,從而讓讀者更新了在上部對張展這一人物形成的片面認知,最終實現(xiàn)了故事與人物形象的大“逆轉”。從這部小說反映的時代內容來看,這是新時期以來非常難得的一部反映改革開放后青少年成長題材的創(chuàng)作,張展這一“具有內在力量感的青年形象”③以他最終實現(xiàn)自身的社會價值無疑為“90 后”青年作了新“正名”。從敘述脈絡看,作家對青年人心靈世界的深入尋繹、揭秘與最終發(fā)現(xiàn),頗具有文學本真與典型的意義,在主人公成長路上的荊棘與痛苦體驗也無啻于像一把解剖刀般精確切中了“時代的病癥”。
“文學文本試圖現(xiàn)象學式地呈現(xiàn)它們的道德真理:這就意味著文學作品的洞察力與它們的形式以及言語表現(xiàn)在很大程度上是不可分割的?!雹懿荒懿徽f,張展這一人物和其成長過程的多面呈現(xiàn)始終是作家營構故事的推動力與關鍵,但小說的魅力明顯與小說敘述采用的特別形式及富有情感張力的敘述語言有關,但讓讀者有強烈的“浸入式體驗”的終究還是故事與人物本身。
小說中的張展無疑是一個復雜的生命矛盾體。在“交換媽媽”那里,張展“是個魔鬼”,而在特教學校老師那兒,“幾乎就是天使”,一個人竟然有一體兩面的對立評價,作家在上部要尋找的就是張展個人史的“事實真相”,但顯然憑旁觀者的說法很難抵達真相,張展究竟為什么從小成為一個叛逆父親的孩子,為什么在父親遭遇空難后又去畫父親不同年紀的畫像,為何要將小魚、水草畫到父親的眼睛中?這些都是作家急于要尋繹的答案。
張展成長經(jīng)歷的心路,身邊的父母、親人、同學與交換媽媽等全都無從知曉,他們只看到他從小到大的各種“出格”:二年級的他就從家里不斷出走,在小學就成了家長眼里的“問題孩子”,初中時忤逆父母意愿學畫,還私自“把流浪女領回家”,高中時放縱自己與發(fā)廊女廝混,如此種種,這在他的父母、親屬、交換媽媽等成年人眼里,張展就成了一個任性妄為、從小叛逆、甘于墮落、無可救藥的孩子。張展媽媽認為他“一天到晚不正經(jīng)學習就想畫畫,他們管不了了”,是自己教育不好,“出了這么個混賬敗類”;監(jiān)護她的“交換媽媽”耿麗華指責張展在大連上高中期間,“烏了巴涂,一肚子熊水”,這就是“一個魔鬼”“一個社會渣滓”。但張展卻是被中學同學“崇拜”的對象,申一申如此理解張展的叛逆,“自我、另類、不受任何人束縛和控制,也許并不是真實的他,是被迫成為的他”;在特教學校,王主任從張展對那些家長都置之不問的聾啞、智障孩子的愛護與培養(yǎng),從張展對工作的敬業(yè)上,看到的是,“張展是個多么用心的教師”;在醫(yī)院,癌癥病人把這個每周三都去為他們按摩甚至目送他們逝去的“大學生志愿者”幾乎當成天使,當成靈魂的傾聽者。兩種對立評價如此水火不容集于一個人,如作家所歸納的:
一個,叛逆、無情、濫情、不學無術,因為不善于表達而顯得烏了巴涂,甚至有些冷漠;一個,體貼、溫情、通情達理、有高超的繪畫技藝,雖不善用語言表達,但他一直在尋求表達情感更寬敞的通道—學習教聾啞智障學生,請老師學生品嘗他的廚藝,畫他印象中的父親。這個在耿麗華眼里無恥的混蛋,在燒傷女人嘴里,卻是一個善良、正直、處處有亮點的正面形象。”⑤
但這正說明,“90 后”的張展不是能夠讓人輕易看得明白的,這位青年人外表與心靈的悖反,及曾經(jīng)叛逆的過去和努力向上的現(xiàn)在,使他成為一個對立而又統(tǒng)一的生命矛盾體。
如果說上部的“尋找”是從一種“外視角”來審視張展從小到大帶給外人的深刻印象,那么在下部作家則通過“內視角”讓張展來充分嶄露自己的心聲,借以呈現(xiàn)張展從小到大無比豐富的心靈世界,讓我們盡可能看到張展性格立體的多側面,由此完成對一個“有內在力量感的青年”的精神塑形。張展如何經(jīng)歷并走出了命運帶給他的“生命的深淵”⑥,這是小說“下部”著力鋪衍與敘述的內容。一個小小少年會是如何墮進“命運的深淵”?作家想要尋繹他性格發(fā)展的必然邏輯,努力去還原人的心靈真實,而張展的少年成長史在小說中看起來也并不像是一個孤立的個例,他的性格形成指向的時代、環(huán)境因素其實具有普遍性的意義。
對于一個孩子而言,在他成長中最重要的是什么?不同的父母可能會做出不同的回答,物質的和精神的需要顯然都是重要的,但很多父母可能意識不到,對孩子最關鍵的應是來自父母的愛與呵護,是父母至親的尊重、信任與平等。但在小說中,張展的原生家庭帶給他的卻是父母愛的缺失與心靈的負累、受挫。張展父母是地方上的官員,整天忙于行政工作而基本忽視了孩子成長中的情感需求,讓張展從小寄居在姥姥家里成為一個孤獨的“留守兒童”??是蟾改傅膼叟c懷抱而不得,在刻板一律的童年生活中,唯一的溫暖來自于與張展一起長大的表妹夢梅,她經(jīng)常在表兄弟欺負他時站出來保護他,可是才剛上小學的夢梅有一天在二人一起放學時的一場車禍中被撞死,當官的肇事者卻沒有得到應該的追究。張展的父母趨炎附勢,卻罔顧少年張展失去同伴的痛苦,這件事顯然讓幼小張展墮入了“生命的深淵”,他當官的父母與姥姥從來沒有試圖了解孩子心里在想什么,不理解他為何為夢梅的逝去哭泣不已,在所有親人對孩子的受創(chuàng)心靈不以為然的前提下,小小少年似乎不能在“深淵”里自己走出來。
通過張展的自訴,我們可以看到少年時代缺失愛與父母呵護的張展,實際上和今天城市打工者留在農(nóng)村交給爺爺奶奶的孩子們一樣,他是另一個意義上的“留守兒童”。
失去夢梅讓張展從天真無邪的孩童時代一下子墮入“生命的深淵”,沒有哪個身邊的親人試圖走近小孩子的內心,理解他失去夢梅后變得迷茫無助的心靈痛苦,“沒有人在乎一個成天哭哭啼啼的孩子在想什么”,而能打撈他上岸的人又都被他父母強行從他生活中驅趕走,流浪女月月、小吃部做土豆絲餅的黑臉男孩、中學里理解愛護他的女同學呂梁無不如是。為了排遣找不到月月的思念,他開始迷戀上繪畫,但初中時父母不允許他學美術,轉到大連上中學的他更為叛逆任性,直到他遇到同樣熱愛繪畫的發(fā)廊女蒙古族姑娘斯琴,斯琴支持他堅持學畫夢想,并主動給他當人體模特提高畫藝。在斯琴的鼓勵與撫慰下,他的人生目標才逐漸清晰,并在父親遭遇空難的打擊下堅持參加高考。他能實現(xiàn)自己繪畫的夢想,沒有在父母管理失位的情況下真地墮入深淵,既是得力于底層人物對他孤獨心靈的撫慰,也源于他父親遇難這一事件帶給他的震撼及他由此開始的精神覺醒。失去父親才讓他開始思考與父親的關系,才想尋回真實的父親。為了復原心中的父親,他主動回到了農(nóng)村大槐樹下的老家,在父親親手做的家具上想象觸摸父親的體溫,在柜門背面“展翅”“麻雀”的細致紋理中他理解了父親的無奈與曾經(jīng)的初心,接續(xù)上父親不曾放棄的根植于鄉(xiāng)土的血緣親情。在畢業(yè)后他堅定選擇分到特教學校去幫助那些殘疾孩子,每周三上午去市內義務為醫(yī)院瀕臨垂死的癌癥病人做按摩,在他觸摸病人枯瘦身體與死亡的面對面中,深悟到了生命的真諦并且實現(xiàn)了自我的精神救贖。
一個本是心靈正直、高貴,有自己堅持和追求的好孩子,因為叛逆父母行為“出格”,就成了幾乎所有成年人眼里冥頑不靈的壞孩子,這樣一個矛盾是怎么產(chǎn)生的呢?
二、代際沖突下的成長之痛
每個人都可能經(jīng)歷過逆境甚至遭遇“命運的深淵”,但人如何從劫難、逆境中走出,如何自我救贖,這是書本不能提供的答案,只有親身經(jīng)歷“深淵”的人方可得知。在這個意義上,張展的經(jīng)歷不再僅僅具有個案的價值,也能夠啟發(fā)我們對與“90 后”成長的相關問題的思考。
在張展的成長經(jīng)歷中,可以發(fā)現(xiàn),他最深刻的痛苦不是《人生》《平凡的世界》中主人公高加林、孫少平似的因貧困所帶來的自卑與自強的巨大心靈矛盾,而更多來自于家庭與社會兩代人的價值觀差異,是他與父母代表的成年社會因價值觀不同而發(fā)生的代際沖突。
張展上中學時,張展父母為了自己當領導干部在人前的“臉面”,粗暴地限制他學畫,把他送到外地上學,這不能不說是導致他青春期叛逆的最重要的原因。為阻止他學畫,他母親錯誤地把自己當作孩子生命的主宰者,強勢地把張展的畫筆顏料統(tǒng)統(tǒng)都給毀棄,并以成人扭曲的價值觀念來規(guī)范孩子。張展媽媽的理論是,“這年頭,只有學好數(shù)理化才能走遍全天下”,“那些畫畫的都是些什么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在早畫人是照著照片畫,現(xiàn)在都把人關在屋里脫光了畫……要是干了畫畫這職業(yè),就是臭流氓!就徹底廢了!”⑦
家長們總是慣用愛的名義來強制孩子,禁止成長中的孩子的某些“過界”行為。為了讓張展能長成她希望的樣子,張展的母親不僅有意將張展與大槐樹的聯(lián)系切斷,回老家時不讓他吃老家的飯,也想隔絕他與底層社會的接觸。怕他迷戀上“窮滋味”而停止追求“進步”“文明”, 或者被“流浪女”教壞了,母親借用權力拆掉給過張展慰藉與溫暖的小吃部,砸爛賣土豆絲餅的黑臉男孩的飯碗。讓張展十分痛苦的是,父母不僅干預自己可憐的生活趣味,還以成年人的世俗偏見曲解張展與女同學呂梁的純潔友誼。在親人眼里,不按他們意志行事的張展就是甘于墮落,不求上進,因為“將流浪女領回家”讓他做領導干部的父母“丟盡臉面”,父母將他強行送到大連由“交換媽媽”替代監(jiān)管,由此逃避家長教育失敗的責任。
從張展和其他青年人的經(jīng)歷看,兩代人的代際沖突往往都是成年世界人為制造的,是成年人的社會道德觀、價值觀扭曲孩子純潔心靈的結果。為何張展在他的父母、親屬、老師,包括“交換媽媽”眼里,就成了難以救藥的“沒有道德感的孩子”“魔鬼”“烏拉巴涂的人”,恰恰在于成年人只看到了行為的表面,并未走近孩子純真的心靈。在小說中,張展的成長痛苦大半來自于他一路與父母在觀念世界的沖撞與對抗,來自于他的純真本性與世俗意識嚴重的家庭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的對立。張展父母的官本位思想與望子成龍的期望,不意之間成為橫亙在張展與他們之間不可跨越通融的精神鴻溝。只有進入大連上高中讓他逃脫了親生父母掌控,盡管也有同樣是行政官員的“交換媽媽”的監(jiān)護,但張展畢竟能獲得一方可以伸展自我追求的空間,由此他才有走上藝術之路的機會。進入青春期,張展內心更加抵制父母,抗拒父母對他未來道路的任何規(guī)劃與設計。他的反抗、叛逆,對自由、自我的堅定與堅持讓他成為同學眼里欣賞崇拜的對象,“自由、自我、另類的張展,那是他的另一面,他渴望成為的一面”。
通過張展的故事,孫惠芬似乎寫出了“90后”具有普遍性的“成長”過程,他們作為獨生子女一代生活在改革開放后物質水平有了很大提高的“后新時期”,但社會崇尚、時代風氣、人們的生活方式與追求都發(fā)生了相應的改變,青少年與上代人之間的“代溝”不見縮小而是更見深邃,這使張展們不免要經(jīng)歷更多的成長陣痛。作家書寫張展的故事,其實意在借張展的成長將年青一代人成長的普遍性揭示出來。
也許按照人的個性發(fā)展的自然邏輯,從小逃學、出走、與流浪兒廝混,叛逆父母的張展很難不墮入命運的深淵,但可貴的是他沒有按照慣性滑向不可救藥的人生境地,而是憑借底層社會善良人的幫助終究獲得了自我救贖。孫惠芬在進行嚴肅的社會批判的同時,卻極力在底層邊緣人群中發(fā)掘人性的溫暖,發(fā)現(xiàn)并肯定促使少年人靈魂蛻變的社會正能量。
當幼小的張展長時間沉浸在失去夢梅的憂傷中時,卻發(fā)現(xiàn)了另一個可以替代夢梅的溫暖的懷抱,這是他小學二年級時偶然遭遇的與夢梅有著同樣“肉乎乎的小手”的甘肅流浪女童月月,于是他義無反顧地跟隨月月在外面流浪,寧愿夜宿街頭也不歸家,被舅舅帶回家后又幾次出走再去尋找月月,直到初中時候發(fā)現(xiàn)月月已經(jīng)真的墮落,他才警醒停止出走的腳步。當他在家長的強制監(jiān)控下不能不表面上妥協(xié)回到給他劃定的軌道時,看似“變好”的心里又生出新的反叛種子。當他學畫被父母禁止,張展在英語補習班的后邊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小吃部,會做土豆絲餅長著大板牙的黑臉男孩讓張展感受到美好生活的滋味。在黑臉男孩憂傷的二胡琴聲里,他受創(chuàng)的心靈得到撫慰,并且在黑臉男孩渴望上學而不得的經(jīng)驗里找到了自己向上的動力。
幸運的是張展的成長過程中每當他碰到人生低谷時,總是在底層社會找到他渴求的愛與溫暖,并提供給他能夠揚棄不致墮落的動力。
讓一個叛逆的少年沒有墮落而成為社會有用之才,這都是得益于“發(fā)廊女”斯琴給他做模特與對他學畫的鼓勵。在大連上高中時,離開家的他學畫之路仍不順利。受他母親之托,“交換媽媽”嚴厲監(jiān)管他畫畫,幾次突然襲擊毀掉他的畫具,并驅逐照顧他的生活為他畫畫打掩護的保姆,這讓他陷入無比的痛苦之中。但他偶然結識了沒有實現(xiàn)繪畫夢想的發(fā)廊女斯琴,在她既女性又充滿母性的鼓勵與撫慰下,張展才沒有成為“混混”,才不致墮入“深淵”,才能堅持學畫的信念,從父親死亡帶給他的迷茫混沌的打擊中挺過來參加高考,并得以上大學實現(xiàn)畫畫的夢想。在人生的迷茫中,正是大槐樹鄉(xiāng)下父親老家的血緣與溫情,填補了他因為父親空難離去而空落落的心,并喚起了他對父親強烈的感念,這是張展人生走向“成熟”的起點。偎依在大槐樹下奶奶、爺爺、姑姑的身邊,他試圖尋找父親的來路與初心,當觸摸到父親親手做的家具時,他的親情終于開始復蘇。上大學期間,他就想著手借助繪畫還原陌生的父親,也最終通過“畫父親”挽救了自己痛苦的心靈,他將水草、小魚和小蝦這些生命意象畫到父親眼睛的瞳孔中,是希求讓因空難死去的父親的靈魂有所依托,可以從水底回到大槐樹鄉(xiāng)下的根。在特教學校,他努力幫助那些身體殘障的孩子克服生命的黑暗,感受生活的美好,每周三他都去醫(yī)院為瀕臨死亡的癌癥患者義務按摩,這些堅持都來自于他在命運的逆境中、在底層與社會的邊緣人身上追尋到了生命的積極意義。
三、切脈“時代的病癥”
在小說中看似聚焦張展一個人的故事,其實是為了探討“90 后”這一代人的成長之痛,著力揭示并反思了她所矚目到的中國社會改革開放以后一種普遍的“時代的病癥”。按照她在創(chuàng)作談中所描述的,在這樣的一個時代,兩代人都被追求進步、“成功”的“時代之船”所裹挾,“兩代人都需要對抗考試、分數(shù)、攀比、升學、成功等時代風暴”,但“做父母的往往容易畏懼,因為望子成龍的心愿往往會成為我們隨波逐流的借口”⑧,處在時代風暴眼中受害的卻是這些正在成長的孩子們。小說就是這樣從尋找張展開始,直面當代社會廣泛存在的與青少年成長有關的一系列社會問題,作家抓取了“身邊”各種案例,生動再現(xiàn)了這種“時代病”的典型癥候。
首先,小說揭示了當今社會官本位意識的普遍存在。
每一個時代有每一個時代崇尚的價值,一個社會無論是尊崇英雄、軍人還是科學家、知識分子,都合乎社會發(fā)展正常的邏輯,但有意味的是,改革開放后中國實行了公務員制,考公務員竟成了全社會最熱門的考試,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來形容一點也不夸張。這證明官本位思想在人們觀念中越來越有了市場。孫惠芬顯然借這部小說深入揭露了這一不正常的社會生態(tài),作家深刻認識到“崇尚權力,是不可超越的人性,就像望子成龍也是不可超越的人性”,并且對自己誤中此流毒也進行了痛苦反省:兒子沒出生,不是寄望于他成為科學家、思想家、哲學家和文學家,而是在日記里稱他“市長大人”,“不知為什么,我們居然就把市長看成不平凡的人”;為了小學一年級的兒子能當上班干部,“居然送過老師一條紗巾”,“可兒子當不了這一事實帶給我們的打擊,遠遠大于我升不到‘副縣級’的打擊”。作家抉心自食,痛苦地反思自己曾經(jīng)也在“巨大的喜悅”中醉心于做上副縣級干部,在她晉升為文化局副局長之后,其實生活中的一切都“和張展母親一樣”,可怕的是明明走在“異化”的道路上而不自知,于是頓悟并猛醒:“沒有成為張展母親,是上天的幫助而不是我自己的選擇”。
在小說中,作家著力于對官本位思想的揭露,借助張展的父母與他的原生家庭如何處理社會關系,以及為張展前途上下張羅的“交換媽媽”的所作所為,給中國的地方官員做了十分精準的畫像,揭露當今到處存在的以權謀私、以權尋租的官場生態(tài),刻畫官員們注重經(jīng)營官場關系忽視親情的可悲可嘆,從而批判了權力對人性的異化。
張展的父母一心追求仕途進步,為此在夢梅出車禍死亡后,不肯追究那個肇事者,要求大家統(tǒng)一口徑,對外必須說“是夢梅走錯了路自己撞的車”,隱瞞真相的原因卻是“出事的車上拉的是咱縣最大的官兒,他直接管著你的爸媽,你爸媽都是政府干部”。張展的姥爺當過縣委的組織部長,而在他死后,“長期被權力庇護,一朝失去便沒有安全感的姥姥”,因為張展父母當官,在幾個表兄弟當中就特別寵愛張展;張展的舅舅為了當領導的姐姐姐夫也得撂下自己的工作去接送張展上下學,這也連累小小的張展被受大人冷落的表兄弟欺負,被怨怒的舅舅拿來撒氣,這讓他的童年痛苦無比。因為夢梅的死,張展極為反感當官父母的行為做派,反抗家族的權貴依附意識,對當官父母的權威和意志不以為然,這是他從小叛逆的最初起因。他隨后的逃學、出走,青春期的反抗、叛逆,全是因為從情感上對為官父母的排斥、抵觸。張展的父母與“交換媽媽”因為掌握著一定的權力似乎就可以為所欲為,無所不能:因為張展父母當官有車可以給老師送禮,張展在初中時開始“變好”,于是張展父母以他的名義進行各種聚會,公款吃喝,肆意鋪張浪費。張展與烙土豆絲餅的黑臉男孩交好,但他媽媽依仗權力隨便找借口就關停了小吃部,砸了黑臉男孩的飯碗,后來又利用職權關系,聯(lián)系同為地方官員的交換媽媽讓張展去大連上學。交換媽媽耿麗華是大連下面一個區(qū)里的局長,也顯示了超大的“運動”“關系”的能量,不僅可以跨地區(qū)給張展辦妥中學轉學手續(xù),在高考后還為阻止張展學美術專業(yè)而聯(lián)系轉學專業(yè)。當張展堅持學美術大學畢業(yè)后,交換媽媽又動用關系想把他分到只有碩士博士才能去的建筑設計院工作。在社會上,似乎有了官職就有了行使特權的“通行證”,也可讓家族“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于是全民追逐權力并趨之若鶩就毫不奇怪了,這不啻是當下中國之一大“現(xiàn)狀”。
孫惠芬對社會流行的“官本位”與“無盡關系”有深刻的體會與洞察,她細心勾畫了一幅社會上人人拜官逐官的病態(tài)世相圖。張展的大學同學于永博熱愛動漫,他的父親卻一心希望“他的兒子能考上清華北大將來進高層機關”,“他覺得兒子沒有為他爭氣”,反對兒子“賺錢”,原因是他認為“念那種大學,不靠關系怎么可能?”最終也是在父親癌癥去世后,兒子才明白“父親的心思,不過是經(jīng)商太累了,天天都得想著打點關系,一個小處長你都得點頭哈腰,沒有尊嚴,他希望兒子活得有尊嚴”⑨。這些青年為成長為一個主體的人付出了沉重的代價,每一個人都深受“時代的病癥”之害,即張展所覺悟到的:“權力和利益如何綁架了我們的父母,在他們欲望的羽翼下我們如何畸形成長?!薄叭藗兂缟袡嗔?,是因為有多大權力就有多大自由、有多少金錢……這是望子成龍的父母希望我們成為權力體系里那條龍的根源所在?!蔽靼驳乃幖姻?、北大弒母案嫌疑人吳謝宇等等,他們心理的畸形與行為的扭曲正是這個時代病癥延續(xù)到下一代身上的極端個例。我們的時代究竟出了什么問題?這顯然是作家在作品中通過尋找張展和對世態(tài)現(xiàn)象的發(fā)掘而提出的終極之問。亦正如張展的信中所言:“我們和他們的相同之處是,我們的父親都算事業(yè)有成,我們都在小時候被一心奔事業(yè)的父母關進過小黑屋,我們都在享受父母給予的物質和權力的同時,精神上承受著父母關愛的缺失。”這也許正是“90 后”這代青年所經(jīng)歷的共同之處,也證明我們這時代的確“病”得不輕,值得全社會反思。
其次,對當下社會望子成龍父母的反思。
“不去叩問人類生活價值和意義的文學真的存在嗎?”⑩孫惠芬這部小說是一部寫給天下父母的書,“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這是最本真的人性,但何謂正確的愛孩子,父母應給予子女什么樣的愛才算合格的父母?孫惠芬在小說中對父母養(yǎng)護孩子的觀念和人生活的本真意義作了認真深入的探討與反思。
母愛是偉大的,但小說里作家的一個朋友因為太愛孩子,于是選擇不要孩子,為什么?因為在這個人人追求成功的“時代之船”上,孩子的成長、教育對為人父母的他而言的確是生命不可承受之重。作家是人類靈魂的洞察者與塑造者,也最明白正確處理親子關系對于孩子成長的重要性。雖然孫惠芬與大家身處同一“時代之船”上,也不能不隨風起舞,但作家在對待自己成長中的兒子問題上顯然保持著十足的清醒與理性。與所有的父母一樣,她在兒子申一申身上也投注了很深厚的母愛,她時刻緊張著孩子的一舉一動,即使兒子已經(jīng)在國外直博以后,也密切關心兒子的一切,甚至選課這樣的事情,她都為之焦慮不已。但作家更能作換位思考,“我也就是神經(jīng)兮兮而已,并沒搬動兒子前行道路上的一磚一瓦”11 。在她兒子奔赴高考的中學時代,同樣如臨大敵的她從未將自己的意志凌駕于孩子的興趣之上,并非常尊重信任孩子的個性與專業(yè)的選擇,以平等的姿態(tài)與兒子溝通解決其青春期遇到的一些成長難題。對兒子不愿說的私密的早戀,她雖有所了解也從未干預與介入,由孩子自己去面對。
但張展的母親就不一樣了,她自己迷戀權力,在家庭關系中強勢又虛榮,一心要把丈夫推上更高職位,把兒子培養(yǎng)得出人頭地。為了不讓大槐樹下窮親戚拖累張展父親的前程,張展母親一心要切斷張展父子與大槐樹鄉(xiāng)下之根的聯(lián)系。小說里描寫了這樣一次家庭沖突:因為張展在家里學著烙了土豆餅,他父親也愛吃,卻被媽媽指責為鄉(xiāng)村人留戀窮日子、窮滋味。張展母親操縱丈夫遠離親情走上飛黃騰達的仕途之路,強制兒子學“數(shù)理化”而不是“不三不四”的美術。她帶張展到處吃西餐,參加各種聚會,目的就是讓兒子知道“學習文明”“體面”,而不能“魂被地攤上的小混混勾引去了”。張展母親告誡小小的張展:“媽媽嫁一個鄉(xiāng)村窮大學生,就是看到他成功的潛能,你不能辜負媽媽的選擇,你得好好學習,將來當更大的官。”這就是張展對當官父母形成的印象。張展父親這樣提點他:
你爸媽是政府官員,緊跟改革開放步伐,我們的孩子不能落后,我們得跟上時代!這是個什么時代,這是一個以人脈為中心的時代,接觸什么樣的人,意味著你將來會成為什么樣的人。你和大款富翁的孩子在一起,你將來就會成為大款和富翁。爸爸不指望你成為大款富翁,但你總得有出息,你總得成功,不能拉倒車,去干烙土豆餅這種事兒。12
這也可以說是道出了當今社會為人父母者相同的愿望與心聲,望子成龍的世俗觀念在改革開放之后更見其滋長,但這是以犧牲了親情、孩子的天性為沉重代價的。所以,拼命追求成功的張展媽媽在張展看來已經(jīng)是“病入膏肓”,在他爸爸空難死去后,雖然媽媽不再反對他畫畫,“一反常態(tài)支持”,但仍然反復叮囑他“務必要成功”,“成功才是對她和爸爸最大安慰”。 在追求“成功”的前提下,很多父母以愛的名義不惜扭曲、扼殺孩子的天性,曲解孩子純潔的心靈,讓兩代人為登上上升的階梯無時不活在人生的枷鎖中:大學教授祝簡看起來雖有點“看破”社會,頗有點玩物喪志,但有了孩子也免不了身陷“現(xiàn)實的泥淖”,因為“孩子上小學,套上了望子成龍的夾板”。祥云在孩子眼中就是一個瘋子,上了中學的女兒朵朵被社會上的男孩追求,承受著很大的心理壓力,也不敢給母親說,因為怕被“撕了”。還有讓家長無比焦慮、學生緊張得喘不上氣來的小升初,中、高考,在孩子們成長的各個年齡段,家長都不能不面對各種層出不窮的問題,這都是當下社會所有當父母的人回避不了的。而阻礙孩子健康成長的因素,無疑,家庭環(huán)境是首要的,父母對進步、成功的追求把每一個孩子都推上不無痛苦的人生軌道。張展之所以對他的父母那樣叛逆,一方面是因為缺少父母的疼愛與理解,但他的為官的父母完全不尊重他的興趣,將自己的價值觀強加給他,完全剝奪他按照個人愛好選擇未來的權利,這才是最大的問題。祥云因自身婚姻不幸遂把怨氣轉嫁到女兒朵朵身上,從來不試圖理解女兒的行為,不進行正常的溝通,用所謂“打是親罵是愛”的錯誤觀念粗暴對待正處在青春期的女兒。身為大學教授的祝簡,對在校大學生有著極其負面的看法,卻從不肯對自身反思……橫亙在兩代人之間的代溝、隔閡是那么深,這已經(jīng)成為一種社會上觸目皆是難以治愈的“時代病” 。
再次,追問人生的本真意義。
無論古今社會,追求成功,追逐權力都符合基本的人性,但作家在小說中卻對此追求的現(xiàn)代合法性提出了質疑,問題雖然提出了,但顯然并沒能力提供普適性的解決方案。在與兒子申一申就張展叛逆問題進行交流的時候,作家假定了一種支撐人生活本真意義的看法:“生活也許還有第三種狀態(tài),那就是在一份情感的支持下,他可以默默無聞地‘烏了巴涂’地活下去?!蓖映升埖膹堈垢改笧榱撕⒆拥某晒Γ幌⒑⒆又糜诰薮蟮男撵`痛苦中,是否這就是正當?shù)??張展直到他父親因空難離世,才從留在家具背后的“麻雀”“展翅”中發(fā)現(xiàn)他父親在“躍上龍門”與親情本性之間的心靈矛盾。醫(yī)院里那位得了癌癥的工商局長“為了上進,為了一級級升官,他一連十幾年沒有回家。父親生病、去世,都沒回來……”,因為年輕時“上進心強,根本沒在意”,直到自己生病后,卻一定要“埋回故鄉(xiāng)”。張展在他們死亡后也開始覺悟到:“激活我的畫筆的,是那些不甘沉溺于世界底部的生命,是他們滿懷豪情的掙扎與奮斗,是他們掙扎與奮斗之后的疲憊與勞累,是他們經(jīng)歷了疲憊與勞累之后的頓悟與覺醒?!彼宰骷艺J為有必要“重新審視生命的意義”,而申一申大病之后的體悟顯然就有了形而上的哲學意味:“甘于接受碌碌無為,這是一種境界,我喜歡這種境界”,盡管他“還要為理想奮斗”。
張展在回大槐樹鄉(xiāng)下尋求父親來路的過程中意識到了父親在追求仕途成功背后所付出的親情代價,也感受到父親“年輕時沖突的內心”,洞悉了“爸爸被媽媽的價值觀操縱”從而生命異化的可悲事實。他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大學畢業(yè)后為了家族榮譽,為了改變命運,不得不向他母親妥協(xié)放棄把鄉(xiāng)下父母接進城的承諾,“他不得不選擇展翅,但他最心底里,還是渴望做一只守著屋檐的麻雀”。
在作家看來,“這個年代一心上進的父母”大多失去了正常愛孩子的能力。身為建筑工程師的閆姐夫婦是“大撒手型”的父母,“有錢,卻沒有時間管兒子”,于是拿錢鋪路支撐兒子去國外,任由其轉學各種專業(yè),結果就是學無所成,“一連多年”只是困鎖在家里看上千部電影,“在黑暗中蓬頭垢面,面容憔悴”,“看上去像個中年人”?!伴Z姐卻從不上火,‘看吧,看他把老子的錢花完了再怎么辦。乞討?打砸搶?我才不管,反正我倆養(yǎng)老的錢不會給他!’”害怕攤上這樣不成功的兒子成了“我”的噩夢。由于父母期待太高進而影響孩子身心健康成長的例子也比比皆是:祥云“把所有陽光都給了外面”,但對女兒除了打罵,“就沒說過一句溫暖的話”,孩子“犯了錯”,“關在屋里一打就是兩小時”。 朵朵哭訴自己的媽媽“就是個瘋子”,但祥云辯稱:“我為她拼死拼活,我做生意那么不容易,卻還為她買最好的衣裳,最好的鞋……”作家批評祥云的話卻是一針見血:“你愛的不是你的女兒,不是朵朵?!币驗椤皭鄄皇俏镔|,是精神,是情感……你就知道她是你女兒你要管她……有一天,她真的分裂,殺的第一個人有可能就是你!”13 。特教學校不少學生家長不能面對孩子身體的疾患,因為“愛使他們恐懼”,于是將孩子扔在特教學校幾乎不去探視,但“母親是天下所有不幸的致命承受者”—“小寸頭男孩”“十來歲發(fā)燒得了腦炎后遺癥”成了“智障”,“爸爸和媽媽離婚再找了一個。現(xiàn)在,媽媽自己帶他,才四十幾歲的媽媽滿頭白發(fā)”。
作家悲哀地發(fā)現(xiàn),不僅是中學教育以高考為指揮棒的嚴酷性足以讓所有中學生的青春喪失一切鮮亮的顏色,這個時代的大學教育也同樣存在著難以克服的弊端:教育體制僵化;人本理念匱乏;重視灌輸知識而忽視大學生個體差異;教師的職業(yè)性冷漠不能有效激發(fā)大學生的創(chuàng)造能力。在濱江大學,作家發(fā)現(xiàn)教授與大學生個體之間的隔膜,深深感受到“校園的堅硬與冷漠”。作家看到多數(shù)學生受到社會上功利實用主義的影響而去著手經(jīng)營自己的學業(yè)與規(guī)劃上升的人生。面對著為前途精心準備的大學生,作家固然看到他們“有自己的理想”,但大學教師卻洞察到其行為后面的“投機”:“晚上熬夜,白天睡大覺,考試掛科無所謂,男女到外面開房無所謂,你肝腸寸斷地講,他們無心搭腸地聽……”“這一代孩子,太現(xiàn)實了,他們根本沒有理想?!?/p>
作家揭示了追求“進步”的代價:“我們養(yǎng)育孩子的年代,千千萬萬個孩子都走在一條獨木橋上,沒有家長會允許孩子拋棄書本向生活學習,我們養(yǎng)育孩子的年代,西方文明猶如洪水猛獸,古老的生活方式遭遇冷眼昭示著進步。”14 個人終歸是渺小的,任誰也不可能一手挽住時代的巨輪,但不能不說,孫惠芬的確在小說中,通過對“時代的病癥”的多重揭示“努力發(fā)現(xiàn)并塑造了一個在黑暗的深淵里以不同的方式自我超拔與救贖的心靈”15 ,也為今日追求成功的父母提供了各種教育失敗的樣本。
該作以一位出身地方官員家庭的 “90 后”青年張展為中心,對與“問題少年”成長伴隨的時代、家庭、社會等諸多矛盾關系進行了抽絲剝繭的表現(xiàn),剖析并批判了人們觀念中普遍存在的官本位意識,揭示了追逐進步與成功的社會心理對人的異化及對親子倫理關系的腐蝕。小說尤其細致展現(xiàn)了少年張展以弱小之力與強大世俗觀念對抗與沖撞的心靈痛苦,而經(jīng)過“我”的一再揭謎式地“尋找”,最終明晰求證了在今天多數(shù)身為“獨生子女”的 “90 后”青年,并非是國人不可寄望的“垮掉了的一代”。同時,在主人公叛逆而追尋自我的精神迷思中,作家不僅發(fā)掘了隱匿于底層社會的善良人性與鄉(xiāng)土血緣中的親情溫暖,也把新的希望寄托到業(yè)已完成了自我精神重建的這一代“90 后”青年人身上,這應是孫惠芬的“尋找之旅”所體現(xiàn)的意義。
注釋:
①孫惠芬:《尋找張展》(作家出版社2019 年3月推出“孫惠芬長篇小說系列”,收進了孫惠芬新世紀以來最具代表性的六部長篇,《人民文學》2016 年7 期上的《尋找張展》為其中之一),作家出版社2019 年版,本文涉及作品的引文均引自該版本。
②⑧舒晉瑜:《孫惠芬:覺醒就在尋找中發(fā)生》,《中華讀書報》2017 年3 月22 日。
③張馳:《孫惠芬長篇小說〈尋找張展〉:尋找具有內在力量感的青年形象》,《文藝報》2016
年12 月12 日。
④⑩ [ 英] 特里?伊格爾頓:《文學事件》,陰志科譯,河南大學出版社2017 年版,第75、79 頁。
⑤⑦⑨11121314 孫惠芬:《尋找張展》,作家出版社2019 年版, 第70、165、257、61、151、91、157 頁。
⑥孫惠芬:《創(chuàng)作談:“他”就在那》,《文藝報》2016 年12 月12 日。
15柳建偉:《異化與迷失社會的少年孤獨——孫惠芬〈尋找張展〉的一種解讀》,《河南日報》
2017 年8 月9 日。
[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