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城市文學的新收獲——評張檸長篇小說《三城記》
內(nèi)容提要:《三城記》是關(guān)于“80 后”成長史的城市文學作品,張檸為讀者塑造了顧明笛這個文學上的新人物。主人公是新的理想主義者,對自身有更高的想象,對精神有更高的追求,而這在某種意義上也是“80 后”知識青年的集體肖像?!度怯洝贩浅jP(guān)注人物的精神上的困頓與心靈上的覺悟,文本中有大量關(guān)于文化、精神以及靈魂的討論,而這也是此部作品有別于當代同類作品的顯著特征。這部作品是關(guān)于城市文化的隱喻書寫,是關(guān)于個人成長的精神表達,是屬于城市文學的典范之作。
關(guān)鍵詞:張檸 《三城記》 城市文學 成長史 新人物
進入新千年后,城市化已成為世界主流趨勢。特別是在發(fā)達國家,城市文化已成為主導文化。正如張檸所言:“城市文化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主流文化。鄉(xiāng)土文化雖然依舊存在,但從時代主題與敘事邏輯上看,其基本上已經(jīng)崩潰?!雹倥c此對應的是,中國的城市文學,特別是城市文學中的長篇小說無論是其技法還是思想,很多都不成熟,而部分作家依舊使用鄉(xiāng)土文學的舊邏輯、舊思維來應對城市文學的新主題、新價值,顯得力不從心。因此,研究城市文學,特別是城市文學中的長篇小說顯得如此必要,而《三城記》這部長篇力作的推出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彌補了這方面的空白。作品一經(jīng)問世,引發(fā)了關(guān)于“城市文學”“成長主題”“80 后”“學者小說”等諸多問題的熱烈討論。
多年以來,張檸特別關(guān)注城市文化與鄉(xiāng)土文化的關(guān)系。在這方面,他有自己深刻又系統(tǒng)化的思考,形成了具有啟發(fā)意義的文化譜系。2005 年8 月,東方出版社推出的《土地的黃昏》便是這個文化譜系的集大成之作。正如作者在緒論所言:“傳統(tǒng)農(nóng)業(yè)文明與現(xiàn)代城市文明之間,‘共同體’與‘社會’之間,在組織結(jié)構(gòu)的方式上、乃至根本價值觀念上的沖突,是今天社會矛盾的一個重要焦點。20 世紀的中國,并沒有完成農(nóng)業(yè)文明批判的任務,更沒有完成對它的‘揚棄’。相反,壞的東西沉渣泛起,好的東西消失無蹤。因此,鄉(xiāng)土問題不僅僅是經(jīng)濟問題,也是文化改造和傳承問題。”②這部學術(shù)著作從“時間和空間問題”“鄉(xiāng)村器物現(xiàn)象問題”“鄉(xiāng)村宏觀權(quán)力下的社會等級問題”“農(nóng)耕生產(chǎn)之外的其他身份和職業(yè)問題”“微觀社會學視野中的農(nóng)民生活問題”等方面,多層次、多維度地分析了中國當代的鄉(xiāng)土文明,給出了非常深刻的文化洞見。看到了鄉(xiāng)土文化的本質(zhì),也為理解城市文化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參考系,而張檸也有關(guān)于城市文化的專門文章。在《城市經(jīng)驗和城市研究》這篇文章中,作者寫道:“城市不是抒情的世界,它是散文的世界,是黑格爾所說的散文的世界,是席勒所說的‘感傷的’時代。古典的‘素樸的’時代,轉(zhuǎn)變?yōu)椤袀摹瘯r代。這個就是現(xiàn)代文化,城市文化,它瞬息萬變,飛速發(fā)展,高速移動,對此,我們是沒有辦法抒情的,它只能敘事?!雹壅菍Τ鞘形幕腥绱俗V系化的闡釋,才會有《三城記》作為城市文學典范之作的可能。作為學者的張檸,為小說家張檸提供了豐富的感性資料與嚴謹?shù)睦硇运伎? 而這些在《三城記》中有著非常深刻的文學呈現(xiàn)與精神洞見。
一
長篇小說《三城記》一開篇就講述了故事的動因—顧明笛辭去了上海東山公園管理處的工作,把人事檔案放到第二人才交流中心,成了一名“自由職業(yè)者”。緊接著,顧明笛決定離開上海,要出去闖蕩一番。隨后,故事在這樣的動機下展開。隨著顧明笛的視角,作者對上海這座城進行了主觀上的描述與繪制—從上海開埠到黃浦江、從咖啡館到大型商場、從蘇州河到長寧路等地理空間鑲嵌于文本。這些流動的空間不僅為上海這座城提供了詩學上的參考系,同時為人物的行動與心理提供了地理學上的背景。
離開上海后,顧明笛輾轉(zhuǎn)來到了北京,在一家報紙工作。這份記者的工作磨礪了他的心智,也給予了他更加成熟寬闊的生活視野。北京這座城不僅僅成為他行動的地理空間,也成為他觀看與思索的對象。進一步說,這座城成為他的一種視野,一種有別于上海的新視野,而這種視野從某種程度上讓主人公看到了真實世界的橫截面,促進了主人公的精神成長。與此同時,主人公的存在與思索,也為凝視這座城市提供了更多人文的視角。城市作為故事的發(fā)生地,其本身也是隱形又沉默的主體。與上海的精神特質(zhì)的差別,為主人公提供了另外一種觀看世界的方式。
正是主人公在這兩座城所生活的本質(zhì)區(qū)別,作者將上海的部分命名為“沙龍”,將北京的上半部分命名為“世界”。從“沙龍”走向“世界”,這本身就是主人公在行動哲學的邏輯下的選擇結(jié)果,其自身也帶有象征意味。在經(jīng)歷了報社工作與學術(shù)生涯之后,顧明笛因為精神上的種種不適而暫時離開了北京,投奔到廣州,在朋友新開的公司上班。在這個南國之都,有著區(qū)別于上海與北京的社會氛圍和文化癥候。作者借助其中一個人物施越北之口,指出了三座城的本質(zhì)區(qū)別:
廣州這座城市,天生就是為我們這些普通人而存在的,不管你來自南方還是北方。北京那座城市你是知道的,它不是我施越北能夠待下去的地方。北京只適合兩種人生活,一種是“我想怎么著就怎么著”的人,還有一種是“你愛怎么著就怎么著”的人。上海那座精英城市也不屬于我施越北,它的兩個主要特點,都是我的克星。一是優(yōu)雅的江南士紳文化,跟我們北方粗獷的農(nóng)民文化相克;二是時髦的西方現(xiàn)代文化,跟我們古老的東方文化相克。④
直到最后一章,主人公完成從上海到北京,從北京再到廣州這三座城市的青春巡禮,不僅僅是對作品名稱“三城記”的呼應,更是對城市文化與城市文學的某種抵達—主人公、作者與讀者由此完成了某種心靈洗禮與情感儀式,這也是對城市文化三位一體的深刻體悟。正如賀紹俊在《〈三城記〉的文學理論》這篇文章所指出的那樣:“北上廣的能指遠遠大于所指,它是對中國進入21世紀的現(xiàn)代化和都市化的高度概括,它不僅是一個空間概念,也是一個時間概念。而北上廣正是中國現(xiàn)代化提速的時空交會點,因此讓一個年輕‘80 后’在這個時空里穿行,可以看到很壯觀的現(xiàn)實,可以寫一部宏大的史詩性作品?!雹?/p>
這部小說共分為四卷,并不是按照“上?!薄氨本薄皬V州”這樣的城市名作為卷名,而是用了“沙龍”“世界”“書齋”“民間”這四個帶有象征寓意的空間名作為每卷的標題。從“沙龍”到“世界”,是因為主人公原有的穩(wěn)定工作讓他有了人生迷茫,需要逃離,需要尋找意義。從“世界”到“沙龍”,是因為主人公從報社離職,暫時沒有了精神依托,而當時又恰好有了考博的想法。從“書齋”到“民間”,則是因為主人公不適應高校學術(shù)生活,精神恍惚,最后被強制送進了醫(yī)院。離開了“書齋”后,主人公去了“民間”,開始了新的生活。這種空間的置換也折射出了城市的復雜性,而只有更加復雜又敏感的心靈才能抵達城市的本質(zhì)。
除了北上廣這三座城市之外,顧明笛還曾在城郊的夜校免費給工人上課,也曾去西北兩大沙漠的腹地南溝子進行關(guān)于污染的暗訪調(diào)查,而在小說的終章,在情感的驅(qū)動下,顧明笛趕到了河北新興開發(fā)的安新縣,向勞雨燕表明了自己的心跡。這些不同于北上廣的地理空間,為主人公的成長提供了地理學意義上的參考坐標,也為文本提供了更豐富的精神坐標。從北上廣到城郊鄉(xiāng)野,顧明笛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心靈裂變,也由此經(jīng)歷了自我的懷疑、摧毀與重建,完成了個人成長的精神史。這不僅僅是關(guān)于個人的成長史,也是關(guān)于多種地理空間的詩學。這部作品不僅僅對外部空間有著精彩又精妙的表述,同時對主人公的內(nèi)心空間有著生動而又細致的呈現(xiàn)—外空間與內(nèi)空間之間形成復雜的鏡像關(guān)系,讓作品生發(fā)出更多可闡釋的空間,形成意味深長的文學價值。
二
在城市文學中,處理自我與他人的關(guān)系是非常重要的文學命題,而這也是由城市文化與鄉(xiāng)土文化的本質(zhì)性差異所決定的。正如作者所言:“農(nóng)耕文化這種‘熟人社會’的文化它的文化實踐其實就是一個排斥‘陌生文化’的過程。城市文化恰恰相反,它不是以‘血緣宗法制’為基礎的熟人社會,它是以遷徙為特征的陌生人集合的文化,它以高度的社會分工為基礎,同時又以契約關(guān)系為基礎‘團結(jié)’和‘依賴’在一起。城市文化是一種陌生人與陌生人相遇和交往的結(jié)果,或者說是以‘陌生性’為基礎。鄉(xiāng)土社會恰恰相反,它是熟人與熟人相遇和交往的結(jié)果,是以‘熟悉性’為基礎的。”⑥
作為一部城市文學的典范之作,《三城記》非常恰當?shù)靥幚砹俗晕遗c他人的關(guān)系。在他人作為鏡像的啟發(fā)下,主人公顧明笛完成了精神上的成長,逐漸敞開自我、認知世界、追求愛情,并最終成長為有責任、有擔當、有情懷的人。在《三城記》中,與主人公顧明笛密切關(guān)聯(lián)的他人主要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是長輩,包括父母、烏先生、博士生導師、單位領(lǐng)導等;第二類是同代人,包括同事、同學與朋友等;第三類則是和主人公有情感關(guān)系的女性。這只是一種簡單的分類,每個類型中的人物也都承擔著各自的文學功能,有著各自不同的人物性格與生命歷程。在人物塑造上,作者并沒有將這些人物簡單化、扁平化甚至是臉譜化,而是在相應的文學空間里,讓人物按照自身的邏輯去行動與言語,擁有其自身的性格與命運,而不是為主人公而設置的功能性存在。這種眾生相的描寫讓文本有了多種的解讀空間,也讓文本有了更豐富的意味。從這個意義上來講,他人是主人公的鏡像,而主人公也是他人的鏡像。這種互為鏡像的關(guān)系不僅僅為讀者提供了具有典型人物特征的主人公肖像,也提供了具有時代意味的精神群像。
在小說的第一章,作者用了大量的篇幅交代了顧明笛祖輩與父輩的歷史,這在某種程度上讓小說具備了歷史的縱深度,讓文本有了延綿的時間感—時間在空間中流動,時間在空間中生長出意義,而這從某種意義上也回答了我們從何處來、我們是誰、我們將要去往何處這樣的經(jīng)典問題—顧明笛也因此具備了成為文學經(jīng)典人物的可能。在這些長輩中,父母在顧明笛的人生中扮演著極為重要的角色,是兩代人觀念沖突的重要象征。在顧明笛把自己辭職的消息告訴父母后,他們表示不理解,也反對他的決定。經(jīng)過無效的溝通后,母親起了身,摔門離開了顧明笛的房子,而這個行動本身也是促使顧明笛離開“母體”,走向“世界”的重要時刻。當然,隨著小說的進展,父母的形象也在慢慢地改變,最終與主人公有了某種意義上的和解。除了父母之外,烏先生也是非常重要的角色,在主人公的生命里扮演著類似心靈導師的作用。每當主人公遇到心靈上的糾葛而去求助于他時,烏先生總能給出非常玄奧又非常動人的答案,這也讓文本有了更多的精神性的能指—更多的時候,烏先生的精神導向是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智慧相伴相生。例如,烏先生以下的言辭:
沒關(guān)系,順其自然最好。無論寫作還是生活、睡眠還是調(diào)息,都是你生命展開的過程本身。不要刻意去放縱它或者阻止它,但可以調(diào)節(jié)它。你一定要記住,得道就在一瞬間,而不是線性時間的終點。那種線性的時間觀念,是牛頓以后的西方人想象出來的,今天已經(jīng)成了全世界的現(xiàn)代人的思維方式。古代人,或者說東方人,從來就不這樣理解時間。時間是圓形的,不是直線形的,是周而復始的,沒有起始和終點。印度人叫“梵我一如”,中國人叫“天人合一”。⑦
除了父輩之外,作者用了更多的篇幅描寫了同代人的精神圖像。無論是沙龍會上那些討論文學藝術(shù)的文藝青年,還是報社時期那些媒體同仁,無論是讀博期間的學院派知識分子,還是在廣州公司里的同事們,隨著外部空間的變化,作者為我們提供了形形色色的人物形象,為我們了解主人公,了解這個時代的青年人提供了鮮活又生動的文學形象,而這也為《三城記》能夠成為城市文學的典范之作提供了有力的藝術(shù)依據(jù)。
除此之外,顧明笛對待兩性關(guān)系非常微妙,從對愛的遲疑到對愛的確定,這種態(tài)度上的轉(zhuǎn)變也折射出主人公在不同空間漫游后,得到了一些更加篤定的生活信念,從虛無走向了行動。在男性成長中,女性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然而,這并不是為把女性臉譜化、功能化甚至物化提供道德上的依據(jù)。在《三城記》中,每個女性都如此不同,擁有自己獨立的人格與品質(zhì),擁有著迥異而豐富的生活向度—她們是顧明笛不同階段的鏡子,而顧明笛也是她們成長路上的鏡子。他們相伴相生,又彼此獨立,共同成長。
無論是長輩、朋友、同事,還是戀人,他們在主人公的成長中扮演著各自不同的角色,成為主人公的不同鏡子。在鏡子中,主人公看到了自己的各種各樣的面孔,得到了體認、觀照與啟蒙,也由此慢慢地獲得了精神性的成長。
作者深受俄國文學的影響,主人公為了得到精神問題的終極答案而受到心靈煎熬。通過與俄國文學對比,可以看到果戈里、陀思妥耶夫斯基、托爾斯泰與帕斯捷爾納克等作家的作品對《三城記》的影響,特別是同樣以知識分子為主角的《日瓦戈醫(yī)生》對其產(chǎn)生的影響。由此可以看出,顧明笛具備了成為典型人物的外部特征與內(nèi)心深度,是當代文學譜系中的新人物。
三
從本質(zhì)上來講,作為城市文學典范的《三城記》,是大空間里的小歷史,是一部深思中國當代文學研究2020 年第2 期熟慮的成長小說,也是一部關(guān)于青春漫游的心靈史。
正如馮至所歸納的那樣,成長小說“探究的是個人和社會的關(guān)系,外邊的社會怎樣阻礙了或助長了個人的發(fā)展。在社會里偶然與必然、命運與規(guī)律織成錯綜的網(wǎng),人在這里邊有時把握住自己生活的計劃,運轉(zhuǎn)自如,有時卻完全變成被動的,失卻自主。經(jīng)過無數(shù)不能避免的奮斗、反抗、誘惑、服從、迷途……最后回顧過去的生命,有的是完成了,有的卻只是無數(shù)破裂的片斷”。⑧顯而易見,《三城記》屬于成長小說,同時也因其深刻豐富的探索而拓寬了這種題材的邊界,擁有了更深遠的文學意義。
《三城記》講述了主人公顧明笛辭掉上海的穩(wěn)定工作后,去了北京紙媒工作,離職后復習備考,隨后進了高校攻讀博士學位。后來,顧明笛又因為精神不適而休學,去了廣州。在小說的最后,作者留了一個開放式的結(jié)局—顧明笛是繼續(xù)去北京讀博,還是去河北的農(nóng)場,抑或是留在廣州,或者是回到上海。這種結(jié)局讓文本擁有了更多開放性的意義,也讓讀者參與到文本的想象。讀者隨著主人公,穿梭在不同地理空間,觀看著他人與世界的面貌,經(jīng)歷著生活的多種磨礪,體會著人生的百種滋味。既作為觀看者,也作為參與者。對于顧明笛而言,這是一種在不同的空間中的精神漫游,也是一個人青春漫游的心靈史。對于讀者而言,也跟著主人公的成長而獲得了精神性的成長,而這也是《三城記》重要的意義。
作為青年知識分子,顧明笛在成長中受到了各種各樣思想的影響,既有來自西方各種思潮的影響,也有中國古老傳統(tǒng)文化的耳濡目染。在作品的“沙龍”這個部分,有著大量關(guān)于思想的討論,部分小節(jié)是由對話的主體構(gòu)成。這些思想性的話語具有復調(diào)的特征,是主人公思想生涯與精神生活重要的組成部分。在此也可以看出作者深受俄羅斯文學的影響,特別是托爾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學,而這種精神性的文本在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中尤為珍貴。在一個訪談中,作者說道:“他(顧明笛)身上既有現(xiàn)代的自我意識,有啟蒙主義的遺留,同時又有東方文化的色彩,還有一些歷史唯物主義的東西,就是通過勞動實踐來確定自身;啟蒙主義、東方傳統(tǒng)文化和歷史唯物主義同時在他身上出現(xiàn)。盡管他的人生具有很大的不確定性,但有一點,就是他對自身完滿的追求和想象,從來都沒有中斷過,所以顧明笛其實是個積極、正面的人物?!雹嵊纱艘部梢钥闯?,作者有意讓主人公承擔了更多的文化功能,讓主人公的選擇與行動有了更多文化意涵,也讓其作為文學新人物具備了復雜而又深刻的精神,讓這部成長小說擁有了文化意義上的縱深與開闊。
主人公的成長不僅停留在思想上的選擇,而是付出了真正的行動,走出“沙龍”,走向“世界”。在這個階段,烏先生扮演著重要的導師角色。在文本中,他如此論道:“可以從對待過去的人和事開始。要直面過去,而不是畏懼和逃避。畏懼和逃避過去的人,一定是現(xiàn)在的逃兵。學習讓良知從過去的沉淪和遺忘之中被喚醒和召回,這是一種 ‘心學’修煉。這樣,面對未來的希望,面對當下的決斷,面對過去的良知,構(gòu)成了完整的行動哲學。其中,‘行動’特別重要。我不喜歡‘實踐’二字,但意思差不多?!雹舛@個論述對主人公后來的行動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也讓文本有了主人公的奮斗、反抗、誘惑、服從、迷途與覺醒等成長小說所必備的經(jīng)典元素。當然,這并不是說《三城記》是套路寫作,而是借著成長小說的外殼講述了我們這個時代下青年人的故事,有著僅屬于這個時代本質(zhì)特征的獨特表達。同時,作者非常重視對典型環(huán)境、典型人物的塑造,重視對“未完成的人”的重新想象與塑造。
走出“沙龍”,走向“世界”后,主人公在報社工作的時候,遇見一些風波,甚至在一次暗訪調(diào)查的時候,被當?shù)氐暮趧萘Χ敬?,而這些也從某種程度上讓主人公見識到世界的真實面貌,對主人公成長起到了至關(guān)重要的作用—他對世界的看法不再是僅僅停留在沙龍式的想象,不再只是旁觀者,而是成為參與者,成為行動者。從報社離職后,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備考,他又重新從“世界”重回“書齋”,開始了讀博的學術(shù)生涯。然而,一切并沒有他想象的那樣簡單,他在高校也遇到了各種各樣的問題,甚至在最后,因為種種不適而被送到了醫(yī)院。后來,主人公又從“書齋”走到了“民間”,開始了新生活。尤其是在最后,在經(jīng)歷了北上廣這種繁華都市的生活之后,主人公在河北農(nóng)村的勞動中獲得了一種深刻的快樂—這本身便帶有極為強烈的隱喻特征。
在小說的最后,主人公獲得了精神性的成長—他不再需要那個象征母體的“睡袋”,也不再去寫脫離這個時代的幻想小說,而是可以真正地面對世界,理解世界,也由此認識了自己,擁有了改變自己的真正力量。與此同時,主人公也具備了愛人的能力,有了行動的執(zhí)行力,而他的人生也因此有了更多的可能性。在面對一次次成長的困境時,主人公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突圍,獲得了真正意義上的個人成長,也成為文學意義上的新人物。這部關(guān)于個人成長史的長篇小說,不論是人物塑造還是文本結(jié)構(gòu),不論是文學主題還是文學意義,都相當成熟與深刻。
注釋:
① ⑨何平、張檸:《顧明笛是一個新人物》,《南方文壇》2019 年第4 期。
②張檸:《土地的黃昏》,東方出版社2005 年版,第18 頁。
③⑥張檸:《城市經(jīng)驗和城市研究》,《小說評論》2019 年第4 期。
④⑦⑩張檸:《三城記》,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年版,第40、41、70 頁。
⑤賀紹?。骸丁慈怯洝档奈膶W理論》,《南方文壇》2019 年第4 期。
⑧ 馮至:《威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譯本序》,《歌德文集(2)》,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2 頁。
[作者單位:延河雜志社 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