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2020年第1期|孫玉琪:圓明園的水
圓明園那個地方,我只去過一次。其實(shí),一次也就足夠了。
圓明園被侵略者點(diǎn)燃了,焚毀了。有人說只剩了石頭,其實(shí)圓明園留下的最大一宗遺產(chǎn)是水。
我簡略看過一張圓明園的平面圖,蓬島瑤臺,上下天光,山高水長,海岳開襟,居然還有三潭印月,平明秋月。最大的一片水面叫作福海,還有后湖,大多的景物都是在水一方。處處臨水,無水不成風(fēng)景,那些風(fēng)景,想象力極其豐富,極其富有詩意,說是把大江南北所有出名的風(fēng)景,能復(fù)制的都拷貝到那座園林之中了,背后的象征意義是深遠(yuǎn)的,也是真誠的。這不就是一座水上的江山嗎?一座江山浮在了水上,皇帝們看著它,天天想著它,看到了圓明園就想到了無限的江山。
這是一座水上的皇家園林,風(fēng)景奢華,這是夢境的復(fù)制。有了水才有著詩情畫境,有了水才會有了那份雍容、那幾分的秀色。水能載舟,亦能覆舟。水怎么能傾覆得了這夢境里的江山呢。所謂水火不容,皇帝們當(dāng)然也想到了火,有著這樣多的水,火又何懼。然而一八五六年的那場罪惡之火,這樣多的水,竟然是無能為力的,皇帝們在水邊沉迷得太久了。
走在空曠的圓明園遺址公園之內(nèi),我以為可以看見一些東西的。然而真的是空空蕩蕩,柳色清疏,樹木也還郁郁蔥蔥。但風(fēng)景已然消散,夢境不再。我站在圓明園之中,想象著當(dāng)年的奢華,當(dāng)年的綺麗,當(dāng)年的雍容。只有清風(fēng)過耳,水色凄迷。又流淌了一百五十年的滄桑之水,蒼涼之感油然而生。
這里真安靜,溪流,石橋,一汪汪的湖水,碧波流水,安靜而又有著荒疏的氣息。時光,已經(jīng)將曾經(jīng)有著皇家氣息的富貴之水,打磨得有了幾分的荒涼與蕭瑟。多年之后,我看過許多的荒泊野水。想來,與圓明園的水,的確沒什么兩樣。如果有什么不一樣,那就是這里有著很多的樹,都是北方的樹。垂柳,白楊,或者國槐,郁郁蔥蔥,已經(jīng)是秋色披拂了。一波秋水,玉色輕盈,清波蕩漾。白色的云朵,映射水中。
但是,這些水是有記憶的,從時光深處流淌出來,只有它們還記得曾經(jīng)的夢境。
圓明之水,還記得那些水岸的宮闕樓臺,閑花碧草嗎?還記得,那些宮娥嬪妃在水邊的梳妝自照,美好或者幽怨的面容嗎?還記得乾隆的龍顏、記得咸豐的愁苦嗎?其實(shí),夢里常見,也分不清誰是誰了。記憶最深的,還是那場大火吧。北京西郊的皇家園林,圓明園,那一天來了許多的陌生人。見慣了皇帝與宮女的溫情靜婉的水流,哪里見過如此多的白面書生。喧騰與凌亂,搶奪與燒殺,哪里是什么白面書生,分明是一群白面強(qiáng)盜!
強(qiáng)盜們,拿了,搶了,帶走了。空空蕩蕩,失魂落魄的宮殿樓閣。投水的宮娥,驚心的血色。然后,便是一場大火。罪惡的大火燒了七天七夜,席卷著清朝皇帝的夢里江山,一片繁華。野火照天,煙塵十里。不知道,這深宮的流水,會不會沸騰。不知道,它們應(yīng)該是憤怒,還是驚慌。波光盈盈之水,會不會流淚,會不會嚇得閉上了雙眼。如果有路的話,他們會不會奪路而走。被幽閉的皇家水流,失去了自由,已經(jīng)沒有活力,沒有激情,只能看著,圓明園被付之一炬。水面上,飄浮著浮灰落埃。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就像被蹂躪、凌辱的女子,嚶聲抽泣,聽來卻格外的凄厲,悲苦,讓人落淚。
罪惡的大火像一陣風(fēng),浮蕩起歷史的煙塵。清澈,柔軟之水,凄迷,動人之水。變得渾濁與骯臟。如同一場噩夢。醒來,已經(jīng)什么也沒有了。殘墻斷壁,殘煙灰燼,殘草煙蘿,殘樹碎瓦,一片死寂。西天的煙霞,一縷殘陽,照落下來,風(fēng)聲蕭瑟,一片凋零。
漫漫的長夜,降落下來。然后,是一個霞光萬丈的黎明。蕭瑟的秋風(fēng)吹來,寒涼的秋雨落下,清霜拂落,白雪飄飛,寒冰如玉。殘陽如血,冷月寒星。又是一年芳草綠,野花春水相映時。一天一月,一年百年,日月交疊,我想它們已經(jīng)不會悲傷了。它們應(yīng)該已經(jīng)習(xí)慣了,這樣的荒涼與寂寞。所有的記憶,沉淀下去,連同浮煙暗塵。所有夢境,全都散了,連同宮闕樓臺。所有的榮辱,全都忘了,連同宮娥宦兒,帝王將相。素面朝天,波光盈盈,水色凄迷,淋漓,或者清澈。這一片泱泱流水,曾經(jīng)滄海的圓明之水,已經(jīng)自由了。
看著這秋天的圓明水色,站在晚秋的清柳下。我的情緒,卻浮蕩了起來,不能自抑,那是一種久違的傷悲。今天的水色,是多么柔軟、凄迷,多么的寂靜、動人。它們,成為那場大火中最柔韌,堅(jiān)強(qiáng)的事物,成為了最大宗的遺存。風(fēng)景消散,繁華散去,富貴與尊榮,已經(jīng)在歲月之中散漫成了水流。什么都沒有了,只剩下了水,一堆堆亂石。憂郁的水,傷心之水,歷經(jīng)劫難的蒼涼之水,盛得下這百年的幽怨,千古的遺恨嗎?
我這般質(zhì)問于圓明之水,真的一點(diǎn)也不厚道。歷史深處,飄來那濃重的硝煙,嗆人的味道,火光似乎又升騰起來。風(fēng)花雪月,宮樓玉殿,亭臺樓閣,層層疊疊,再一次浮現(xiàn)出來。乾隆的江南情結(jié),康熙大帝的千古功業(yè),大清帝國的風(fēng)流浮蕩。我知道,他們記得,怎么能忘得了,只是一句話也不說。一陣秋風(fēng)吹來,水波蕩漾,笑語盈盈,又似一種譏諷。像是萬千宮女的幽怨目光,又似血淚交并、打濕了的花朵。我怎如此絮叨,你懷古思悠,獨(dú)愴然而涕下,何必驚擾這一片寂靜之水呢?往事散去了,無論是悲傷,還是屈辱,繁華,還是寂寞。四百年的圓明水色,什么都記得,什么都不會忘,用不著我來提醒。
黑色的宮墻,燒過的殘柳,遺留的亂石。時光,已經(jīng)把這些也清掃一空了,只剩下了水。時間,有時間的邏輯。歷史,有歷史的必然。盡管,那段歷史,一回頭就能看得見。但真的,頻頻的回首遙望,對誰都是一種不爽。夕陽水邊,落霞碧樹,沒有了宮殿,也沒有了宮娥。水邊棲息的飛鳥,什么也不知道。
一江春水向東流,流不盡許多愁,歷史融溶于這片水流。我的心緒,再一次沉靜下來。我想起了另一片宮殿,比圓明園更加遙遠(yuǎn)的,遠(yuǎn)在關(guān)中的阿房宮。一樣的浮胭流脂的水流,一樣崔巍的宮殿,一樣的繁花似錦。一樣的大火,一樣的歸宿。只不過一把火是侵略者點(diǎn)的,另一把火是西楚霸王的手筆。為什么感受不同呢,僅僅是因?yàn)橐粋€是時光遙遠(yuǎn),另一個卻是回首即望,卻打撈不出一點(diǎn)記憶。我總認(rèn)為,會留下一些假山池閣,會有幾段殘墻斷壁,會有幾株百年的喬木,其實(shí)這樣子,挺好的,真的挺好。那些東西,都是一些歷史與權(quán)力的附著物。水卻比它們?nèi)彳浐蛨?jiān)韌,能看見你們,我已經(jīng)很欣慰了。
百年國難,圓明園,是一塊醒目的傷痕,不能痊愈,時不時會隱隱作痛。但也用不著痛徹心扉。歷史總要付出一些代價,一個帝國的消散,總是需要?dú)缫恍〇|西。然而大清帝國,除了圓明園,卻留下了許許多多的遺產(chǎn)。北京城,故宮博物院,頤和園,三?;蛘咛靿?。曾經(jīng)滄海難為水,除卻圓明不是園。圓明園,其實(shí)還在呢,還在呢。這一汪汪的水流,這碧波秋水,看見了你們,真的很欣慰。那個喜愛排場,醉心于園林的王朝,歷史的見證,就是這圓明水色,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大尊大榮,大貴大奢,水本來不需要這么多的排揚(yáng)與奢華,水是生命的家園呀,養(yǎng)一些魚蝦,收留一些水鳥,眷顧一下人類。其實(shí),圓明園的水流,實(shí)在應(yīng)當(dāng)慶幸呀。一片的繁華,一片的綺麗,一派的雍容,浮華與絢艷,已經(jīng)被時光滌蕩得相當(dāng)徹底。洗盡了鉛華,蕩盡了風(fēng)流,連同歷史的烽煙,都被時間收容。周圍,已經(jīng)干干凈凈了。今天,圓明園的水流,終于重新有了水的天性,水的自由,水的夢想。圓明秋水亦風(fēng)流,清風(fēng)蕩盡千古愁。
小橋流水,宮墻柳色,亭臺廊榭,假山池閣。流水無言,其實(shí)這些東西,有也可,無也行。一片片的樹木,郁郁蔥蔥,一池池的碧水,水色凄迷。北京的郊外,有著這樣的一片水流,別說樓臺,亭閣,就是一個小橋,一座假山,都會顯得多余了。
黃昏時節(jié),殘陽如水,樹隙間的光流,落在了我的身上。我就要離開了,離開圓明園遺址,離開這一片蒼涼之水。夜色就要降臨了,一彎清冷的秋月,也要掛在了樹梢之上了。圓明園的水呀,你們可以安眠了,你們做一個好夢吧。不要去想,那不堪回首的往事。那是人類的事,不是你們的錯。想一想奔放的大海,想一想一江春水,想一想秋雨冬雪,想一想高山流水。好夢,也就降臨了。
我的腳步匆匆起來,我要在天黑之前,走出這片歷史糾結(jié)之地。我奔向首都的黃昏,去看華燈初上。
作者簡介
孫玉琪,云南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英語筆譯專業(yè)研究生。曾獲第八、九屆“包商銀行杯”全國高校征文大賽散文組獎項(xiàng),偶有作品發(f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