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2期|胡性能:恐低癥(節(jié)選)
一
大雨過后的成都成了一個澤國。小福建營巷、半邊橋街、席草田、老馬路……數(shù)以十計的積水地點有如路障,切斷了我歸家的路。好在沒有什么急事,我可以靜候渚積的雨水消退。這時,一個陌生的電話打了進來。
竟然是姜東,令人有些意外,他用了個內(nèi)蒙古烏海市的號碼。
我們有兩年沒見面了,也沒有聯(lián)系。偶爾,能聽到一些他的傳聞。有說他患絕癥的,也有說他破產(chǎn)的。可就姜東的性格,若真是患了絕癥,估計除了醫(yī)生和他本人外,不會有旁人知道。絕癥,讓所有的安慰聽上去都像是臨終的告別,所以我從來沒打電話給姜東進行確認。倒是說他破產(chǎn)的消息有幾分可信,但我沒有想到事情會如此的嚴重。
整整一個小時的電話,幾乎是姜東說,我很少插話。一切都來得太突然,這個在北京創(chuàng)造傳奇的人,因為幾筆不理智的擔保,加之股票雪崩,現(xiàn)在成為一個債務(wù)纏身的人。他在望京的公司我去過,他位于東四環(huán)的逸翠園的住房我也去過,聽說現(xiàn)在每天都有債主二十四小時蹲守在那里。
“原先那個電話還用,”姜東說,“但白天都關(guān)著,只有午夜過后,才會開幾分鐘機,看看有沒有什么重要的電話打進來?!?/p>
除了被無數(shù)債主整天追捕,更讓姜東痛苦的是他的暈眩?!安皇秦氀?,也不是美尼爾氏綜合征,是恐低!這種病估計你連聽都沒聽說過。”
“讓人痛不欲生,”姜東的聲音低啞,“只要一發(fā)作,整個世界就成了一鍋粥,飛快地旋轉(zhuǎn)和攪拌?!?/p>
掛上電話,我感到內(nèi)心沉重。我隱約覺得,姜東患上的所謂“恐低癥”,與他的破產(chǎn)有關(guān)。焦慮、后悔、自責、絕望,這些不良的情緒在他的胸中蓄積、發(fā)酵,什么樣的怪病都可能被誘發(fā)出來。
“要是前年收手就太好了!”一個小時的通話,這句話他說過不下十次,語氣中充滿遺憾。用姜東的話說,如果他那時見好就收,他這一生就憑吃利息,也能夠過上體面的生活。
前年?我想了想,記起了那年夏天姜東回成都,有人為他接風,他還特意把我約了去。那次晚餐我記憶深刻,聚會的人有好幾個是成都商界的翹楚,每個人都意氣風發(fā),包括姜東,人生滿帆前行時,誰可能會想到收手?
但是我現(xiàn)在相信,如果能夠回到過去,姜東一定愿意他人生的鐘擺停留在四十五歲那年。至少,它應(yīng)該晃動得慢一些,讓他像舞臺上的指揮,在觀眾如潮般的掌聲中,來一次熱烈的謝幕。僅只是短短的幾個月,他從身家上億變得一無所有,還背上了一身的債。駕車回家的時候,我總覺得姜東就像一個蹦極的人,從高高的鐵橋上往下一縱,一切便身不由己。短暫的驚恐、失憶、刮擦臉頰的冷風、迎面撲來的河谷、砸進大腦里的河水的喧響,等他清醒過來,他已經(jīng)置身于河谷的底部,而身后懸垂的那條安全帶,怎么看都像是一條吊索。
除了沒及時收手之外,姜東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沒有移民加拿大。妻子和兒子五六年前就辦出國了,國內(nèi)就留下姜東。一度,他在北京的商界游刃有余,源源不斷的財富累積讓他覺得未來的世界會更寬闊。但他沒有想到人生還會如此突轉(zhuǎn),等他想一走了之,他已經(jīng)被限制離境,走不了啦。
所以姜東在電話里對我說,北京他是待不下去了。
二
我與姜東一度過從甚密。我們的友情,可以追溯到二十多年前剛參加工作那會兒。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我與他同一年分配到成都的一所職教學校,那是七月上旬的一天,我從上海的一所大學畢業(yè),拿著畢業(yè)證和報到證,日夜兼程地趕往成都。我要趕在那所學校放暑假前去報到,從而可以領(lǐng)到整月的工資。
學校分給我的宿舍在馬路對面,與校本部隔著幾十米的距離,原本是男生宿舍,但因為不好管理,只好把住在校本部的單身職工置換出來。從讀中學開始我就住校,一住十來年,就像那些在山野里用自己的尿液標記過領(lǐng)地的動物,一進樓道,我就能聞到那股熟悉的男生宿舍的味道。那是夾雜著爛草席、尿臊和餿飯的味道。盡管在我入住之前,學校已經(jīng)請人把宿舍的墻體用石灰粉刷過,裙腳還用綠色油漆涂抹過,可我還是能在帶著些許刺激味的屋子里,聞到過去那些男生留下的氣味。那樣的氣味讓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個學生,沒有畢業(yè),只是從一所學校轉(zhuǎn)移到了另一所學校就讀。
屋子不大,只有十五六平方米,墻邊相對著放了兩張床,床中間是兩張并在一起的三抽桌,桌面骯臟,有點點滴滴掉落的灰漿,上面的一個玻璃罐頭瓶里,插有根須發(fā)達卻蓬頭垢面的蘭草。床腳靠墻的地方,各自還放著一個木制書架,粗糙、結(jié)實,刷上了乳黃色的油漆。令我印象深刻的是,其中的一個書架側(cè)面,有人用藍色記號筆寫的一副對聯(lián):橫眉冷對秋波,俯首甘為光棍。床是學生宿舍常見的那種鋼管制作的上下床,漆成草綠色,上面放著兩片竹篾笆。入住之前,我還以為這是我一個人的房間,有些興奮,沒想到里面多了一張鐵床。顯然,還有一個人會住進來。
報到之后我就回老家高縣了。以往的假期,我總是要在臨近開學前才會離開,但那次我在家里待得心神不寧,因為新生活即將開始,離開學還有十來天,我就回到了成都。宿舍里的那張床仍然空著,直到開學快半個月后的一天晚上,才有人住進來。舍友就是姜東,他來的時候是半夜,鬼知道他是如何從宿管科那位不好打交道的科長手里拿到鑰匙的。當時我正在做夢,夢境紛繁混亂,讓人沉溺。聽見門響,我還沒來得及從夢中醒來,突然的亮光直刺我的雙眼。原來姜東拉亮了電燈。我?guī)缀跏菞l件反射一樣從床上彈起來,發(fā)現(xiàn)明亮如晝的屋子里站著一個年輕的男子,個頭不高,臉上輪廓分明,穿著一件白色的圓領(lǐng)T恤,背著一個巨大的軍用迷彩帆布包,一臉歉意地望著我。
平心而論,剛認識姜東的時候,我并不喜歡他。他行蹤詭秘,極不合群,早晨起來上完課后,你就再難見到他的影子。還有,吝嗇。這是當時我們一群年輕老師對他的一致看法。再后來,我發(fā)現(xiàn)每到發(fā)工資的時候,他必去郵局匯款。等我們處成朋友后,我才知道他每月要寄兩百元錢回家,一百元給他父母,一百元給他妹妹。姜東的老家在川西南的涼山州,當年,母親把小他兩歲的妹妹嫁給了金沙江邊一個村長的兒子,用彩禮錢供養(yǎng)姜東上了大學。妹夫是個腦癱患者,生活難以自理,可姜東大四時,妹妹卻生了孩子。暑假,姜東去江邊探親,發(fā)現(xiàn)妹妹根本沒有為人母應(yīng)有的高興,她沉默,心事重重。后來,姜東聽到村子里的風言風語,大意是村長為了延續(xù)后代,替兒子圓了房。這事讓姜東心里一直有一塊陰影,總覺得欠了妹妹一生一世的債。
所以在成都工作的那幾年,任何能掙錢的機會姜東都不愿意放過。給酒廠的廠長寫全國勞模材料,為電視臺寫解說詞,給上小學的孩子做家教,甚至給一家機械廠翻譯過機床說明書……只要能掙錢。姜東想寄更多的錢回去,緩解他內(nèi)心的壓力,而姜東自己,能省則省。曾經(jīng),他那雙黑色皮鞋的鞋尖踢破了一個口子,無法修補,也無余錢購買新的,于是,在長達半年的時間里,每逢雨天,碰到路上有積水,他走路的時候總是腳后跟著地,看上去姿勢怪異。
童年的貧困,讓姜東饞肉。學校里聚餐,他可以一個人吃掉兩大盤千張肉,還嫌肉蒸得太粑,吃上去不過癮。姜東說,以前在家的時候,一年也吃不上幾頓肉,肉不能煮得太熟,否則肚子飽了,嘴還餓著。肉得有嚼勁,這樣的話,肉吃夠了,嘴里的牙幫也嚼酸了,心里才會滿足。
……
作者簡介
胡性能,1965年出生于云南昭通。中短篇小說集《在溫暖中入眠》入選中國作協(xié)21世紀之星文學叢書2004年卷,另有中篇小說集《有人回故鄉(xiāng)》《下野石手記》《生死課》和短篇小說集《孤證》出版。獲第十屆、第十四屆《十月》文學獎,《長江文藝》雙年獎,云南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