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光
一
四十分鐘,不會有錯。
老建爬上最后一級臺階(其實并無臺階,只是一些被他經(jīng)年累月攀爬踩踏出來,比較方便下腳的石頭窩子)。早些年他有過一塊黑色的劣質(zhì)電子表,每次在竹排山腳下開步,他便開始計時。有時四十五分鐘,有時五十分鐘,但從未超過五十分零十秒。后來他慢慢摸索,根據(jù)自己氣喘的程度和心跳的緩速來計時,穩(wěn)穩(wěn)地把時間控制在四十分鐘上。對于一個長年累月爬慣山的人,四十分鐘,可以想象得出竹排山的險峻和高度是相當考驗人的體力和耐力的。但,這又如何?老建攀爬這座山已四十來年了。這座山長滿了竹子,秋天滿山竹葉發(fā)黃,夏天則一片蒼翠,站在山頂上,你很難對眼下的景致無動于衷。但老建來山頂并非欣賞美景。
左腳穩(wěn)妥地踏在山頂?shù)钠降厣蠒r,他緩緩出一口長氣。早得不能再早了,天邊的曙光才冒出淡淡的曙色,遠處山頭的光景尚籠罩在朦朦朧朧的黯淡里,不過,過不了多久,那些朦朧的輪廓便會慢慢清晰起來。竹排山背面一邊山腳下的屯子,叫白牙屯。在竹排山頂俯視白牙屯,矮巴巴的石頭房子像雞籠一樣蹲在芭蕉樹下。那些住在石頭房子里的人,小個子,凸額頭,眼窩陷,眼睛小,他們的下巴短而尖,古怪的五官加上一個短下巴,總讓人忍不住想朝那上面揮拳頭……他們在夏天傍晚時會從石頭房里出來,到山腳下的莫納河(當然,那些短下巴肯定不這么稱呼這條河)洗澡,男人穿短褲,尖聲叫喊的娃們渾身赤裸。老建很少看見女人們出來,也許她們天黑后才出來,而他不可能天黑還待在竹排山上,下山比上山更危險,況且他對女人洗澡并無興趣。他偶爾會看見那些穿花衣花褲的女人在地頭忙活,長久待在某一棵芭蕉下,揮動手里的鐮刀或短柄鋤頭。那種生活場景,其實與這邊并無二致。
老建稍稍站了一會兒,他感覺今天心跳得有點快。夜里他睡得不太安穩(wěn),額頭往頭頂這塊地方有些眩暈,不過他知道自己并沒有什么毛病,他非常了解自己的身體。山頂沒有風(fēng),但空氣新鮮而清涼,很快就把爬山出的一層毛茸茸的汗水吹干了。山頂很開闊,長著矮小的灌木和一種七色花,香甜的花香漂浮在清涼的空氣中,真是不錯的早上。老建深深吸了口氣,待體力恢復(fù)通透后,他朝那邊走去——能夠望見山腳下白牙屯的山背面。他開辟了三條通往山頂?shù)钠閸缟铰?,因此在山頂上有三個相當明顯的豁口,這三個豁口最終在一株碩大的七色花旁交匯,共同通往竹排山能夠望見白牙屯的方向。真奇怪,難道山水也知道界限不成?竹排山朝中國的這邊坡勢也相當險峻,但總體而言還是能攀爬的。而面對越南這邊,也就是能夠看見白牙屯的這邊,就像被刀削斧劈一般,這面山崖,別說人爬,恐怕連鳥都難以落腳,直直插入山腳那條并不算太寬的河里,好像這座山是從河里長出來的。
這么多年,嗯,四十年來,老建每隔幾天就會爬一次竹排山,像在虔誠履行一種只有他內(nèi)心才明了的莊重儀式。他是個高個子的六十一歲老人,多年來爬山使得他的筋骨非常結(jié)實(當然,他本來就生長在山里),瘦削的臉上棱角分明,看人的時候目光坦誠,鼻梁很挺直,這是老建臉上最引人注目的部位,這個挺直的鼻梁明白無誤地透露出他性情中某種美好的品性。
清晨的曙光漸漸亮起來,遠處山上漂移著渺渺霧氣,它們會在越來越亮的曙光里慢慢消逝。老建剛才在山腳下時,感覺山腳下的天光比山頂要明亮得多,到了半山腰時,路過雙親二次葬的墳?zāi)?,天光似乎黯淡了許多,只模模糊糊看見落腳的地方。他只是在雙親的墳?zāi)惯吷晕⒕徚耸帜_,并不停留。從雙親的墳?zāi)惯呁衽派巾斎サ穆肥抢辖ㄩ_辟的三條路線中最難爬的一條,因此他并不常走這條路,一個月通常走一兩回。路過墳?zāi)箷r,老建瞥向二老的目光充滿歉疚。他知道他們是帶著對他的不解和牽掛離開人世的。
插在一塊石頭邊的苦楝木棍直挺挺戳在那里。前幾天下了一場小雨,他上山時折來當拐杖。老建把木棍拔出來,提著走向懸崖邊。白牙屯在山腳下漸漸亮起來,炊煙在芭蕉葉間裊裊升起。老建需要非??拷鼞已逻叢拍芸匆娚侥_那條河。流經(jīng)白牙屯的這段河流看起來很窄小,其實不然。竹排山面對白牙屯的這面山崖像月牙一樣中間往里凹陷,月牙的兩端一端在河里,另外一端,當然在老建的腳下。山腳下的河面實際上被延伸出去的山體遮去了。白牙屯并不直對老建站著的高崖,以河水流向為參照,這個隱匿在芭蕉葉間的小屯子在老建的下方。
老建的呼吸變得緊迫和沉重起來,天光越來越亮,他閉起雙眼,腦子里轟然作響,一些混亂的、血肉橫飛的場面不斷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里。這么多年來,這場面一直在他的腦海里翻騰,像間歇性發(fā)作的頭痛折磨著他,促使他一次又一次攀爬這座山。其實戰(zhàn)場上最慘烈的聲音并非槍炮聲,而是人受傷后的慘叫和哭號聲,這種聲音直觀地展現(xiàn)出戰(zhàn)爭的殘酷。
老建開始感到小腹慢慢脹起來,眩暈在他的額頭一圈一圈擴散。他猛地睜開雙眼,白牙屯在越來越清亮的天光里清晰起來,他開解褲子前門扣子,掏出家伙,盡量靠近懸崖邊,開始方便起來。
每次要爬竹排山,他盡量憋著,帶著隔夜積下來的體液爬山,然后貼在懸崖邊上,朝山腳下的河里撒尿。
是不是能落到河里,其實他并沒把握。但他得這么做,這也是他如今唯一能做的。在他的幻想中,白牙屯人早起來河邊挑水燒飯,會吃下他排出來的體液……
過程緩慢持久,有時候他甚至希望就這樣永遠下去。這當然彌補不了什么,挽回不了什么。但人要活下去,就得有個像樣的理由。你道時光飛逝,往事如煙,而一些隱痛只會讓你越來越活得不堪。老建活著的理由很少,爬竹排山是他少之又少的理由之一。
他凝固似的站在懸崖邊,褲門敞開,積蓄了一夜的體液早就排結(jié)束了。晨曦的風(fēng)帶著七月濕潤的露水氣息在越來越亮的光色里醒來,穿過他的褲門,涼意便從那里朝全身彌漫。一個寒戰(zhàn)隨之而來,老建恍如夢中。這很危險,假如寒戰(zhàn)帶來一個驚嚇,很可能慌了神就一頭栽下去了。
一頭栽下去!四十年來,這個念頭不斷模模糊糊閃過老建的意識,就在它一點點將要麻痹并吞噬掉他時,隨后突然而至的強烈自責將它猝不及防擊潰了。危險的、不斷重復(fù)的、又不斷被擊潰的意識。它們像兩個老建,幾十年來在他的身體里血肉橫飛地搏斗,都想將對方置于死地。
栽下去?開玩笑!從那場慘烈的戰(zhàn)爭里撿一條命回來就是為了從這里栽下去?!憤恨和怒火總是成為最后的勝利者,將他的求生意念一點點拉回他的軀體。
老建從懸崖邊慢慢轉(zhuǎn)身,退回到安全地方。那塊坐了四十來年的偏平的褐色石頭接納他沉重的肉身。
早些年,老建的憤恨會演變成委屈和干嚎,身體下那塊石頭承載著從這個漢子身體里流淌出來的憂憤和哀傷,它見證了這軀體經(jīng)歷四季所有的情感變化。在四十來年里,有三只名為開荒、開路、開山的狗追隨他來到山頂,在山頂上狗總是很安靜,一種高遠的氣勢震懾了這幾只與他為伴的生靈。最近五年來,他形單影只,變成一個孤單的人……
太陽破云而出,霞光萬丈,晨風(fēng)緩慢吹拂,灌木叢里開始活躍各種昆蟲,草綠色的“菩薩”跳到老建的腳背上,又一躍而起跳走了。蟲鳴開始在光亮的天色里喧鬧起來。
老建從恍惚的世界里醒來,他使勁拍了一下大腿,把殘存的雜念拍掉,然后站起來。白牙屯上的炊煙多了,他最后朝那個屯子瞥了一眼,轉(zhuǎn)身朝來路返回。在那株茂盛的七色花邊,他選擇了另外一條下山的路。這條路通常會有不少野物,主要是草蛇,無毒的,倏地從你面前經(jīng)過,迅速橫穿曲折的山路,消逝在就近的一株竹子根里。還有肥碩的老鼠,拖著一條粗尾巴,看起來笨重卻極為靈敏,一頭扎進竹叢里。這些山貨通常不會引起老建的興趣,前幾日下了雨,他覺得覆蓋了一層厚實竹葉的地面應(yīng)該會長出一些山蘑菇。這東西哪怕清湯寡水煮,湯水也能喝出雞湯的滋味。
果然不少,就在近路的竹叢下,比腳拇指大,雪白而圓潤,頂在地面上,像一顆顆碩大的白珍珠。竹林深處應(yīng)該還有不少,這東西拿到莫納鎮(zhèn)去賣很搶手,能賣五到八塊一斤。目前是雨季,就這座山,竹排山,也會讓他有幾百塊錢的收入。這幾年,老建都能從這座和他一樣孤寂的山中收益不少。只是他花錢的地方極少,賣了蘑菇,正巧在集市上碰見弟弟,留下少許購買生活用品的錢,余下便全給了他。他極少去弟弟家,那是個平凡不過的家庭,稍微有些心計的老婆,已經(jīng)出嫁的兩個女兒。大女兒的兩個孩子長年累月托付與父母照管。弟弟其實也是享有天倫之樂的,他的生活并不困窘。
老建單單就有些恐懼那天倫之樂。每次去弟弟家回來,抽身離開熱氣騰騰的家庭氣息,他總會好幾天回不過神來。所以便少去了。
“哥,你出來吧,家里不缺你這口飯!”額頭長著密集皺紋的老弟總是勸他,他比老建年輕五歲,早年養(yǎng)家糊口的艱辛使他看起來才像當哥的。這個民間木匠有顆厚道心,肩膀上總吊著裝木匠活兒的工具,游走在莫納鎮(zhèn)周邊的村子里找活兒。他的五官酷似老建,都是有堂堂相貌之人,只是個子稍矮,是個對生活沒多大野心的人,不過他總是盡心盡力照顧家人。
老建不喜歡弟弟這個話頭,他擺擺手,“一大家人,鬧得慌?!彼b出嫌棄的樣子。
……
他折了根細竹條子,把摘下的圓白蘑菇串起來,串了兩大串子,掛在手臂上慢慢下山。明亮的陽光透過茂密的竹葉射下來,林子里到處都是從竹葉間漏下來的絲綢般的光線,新鮮濕潤的空氣里帶有竹葉的清香氣息。林子里并不寂靜,竹葉在微風(fēng)中沙沙響,鳥鳴蟲叫,和一些無法尋到出處的聲音,但你會從這些并不算嘈雜的聲音里聽出更大的安靜,像來自人內(nèi)心深處的安靜,你會被這種接近于生命的美好安靜突然感動了。
往年,五年前的往年,每逢草木蔥蘢,這山上總會傳來某個村人粗獷的喊山,人在林子里忙活著什么,忽然直起腰來那么一嗓,很難說那不是一種源于這林子贈予的深刻的情感的爆發(fā)。
老建不善于這種情感表達方式,他更喜歡和林子里的安靜融為一體,像暮年的生命一樣寂靜。
他緩慢下到山腳,穿過長滿雜草的石板路。一條碎石路,石頭縫間也鉆出雜草了。他暗暗嘆息,再來兩場雨水,雜草就該把路淹沒了。這幾年七八月份這條從山腳進入村子的路總是雜草漫漫。他一個人的腳步,哪怕日夜不歇地走,也阻止不了雜草生長。
沿著碎石路慢慢進入村子。
這個叫百大的小村子四面環(huán)山,村人的田地都在半山腰上。往年這個時候,玉米該抽穗了,如今半山腰上的地里長滿了荒草,用石頭壘起來的田埂依稀可見,不過山腰上再也看不見通往地里的曲折石路了,全被雜草淹沒了。面對村子的那面山上,有幾株高大的黃皮果,那是黃善家的。綠得發(fā)黑的葉子間吊著一串串沉甸甸的黃皮果。早兩年黃善夫妻還會在這個月份背著背簍來摘出去賣,這兩三年就不再來了。黃皮果在樹上由青變黃,然后慢慢脫落。到第二年春天,樹底下的地上便鉆出好多黃皮樹嫩黃的苗子,只是不知道為什么老長不大。略高于村子,也就是在黃善家黃皮果樹的后面,有一座頗為高大的四四方方的露天地頭水柜,那是國家搞西部大開發(fā)時鎮(zhèn)上給百大建的飲用水柜。原先那里有一個往下凹陷的石窩子,接住從山上往下流的一線泉水,到了雨季時,山上沖刷下來混著泥巴的雨水總是把石窩子溢滿,水便不能喝了,像濃湯一樣黃騰騰的。村里人只能冒雨順著山泉上山到泉眼處背飲用水。
如今偌大的水柜蓄滿一池清涼的泉水。老建從鎮(zhèn)上買來一條腳拇指粗的白色塑料軟管,在軟管的一頭捆綁當作沉底用的石塊,甩進水柜里,軟管一頭垂掛在水柜外他夠得著的地方。每次需要用水,他便用力吸那管子,把水從水柜里吸上來,沖澡,洗衣服,天旱時灌溉種在水柜下方的玉米地和菜地,極為方便。他在水柜下邊侍弄了三塊頗大的玉米地和兩分左右的菜地,地里的收獲夠他一個人全年的口糧了。他偏愛辣椒,兩分菜地靠近水柜的那一角固定種席子大的一片指天椒,余下的種包心菜和香菜。玉米地里套種花生,炒花生米下酒,他的生活實在也沒什么指望了。
清晨真正來臨了,明亮的陽光撒在靜謐的村子里,他的家在村子中央,地勢稍高,一棟以石頭為基腳的干欄樓,村里全是這樣的干欄樓房。以前屋頂蓋茅草,國家實施西部大開發(fā)后,對農(nóng)村進行茅改瓦工程,茅草屋頂變成了黑瓦屋頂。五年前實施異地安置,鎮(zhèn)子里來了龐大的搬遷隊伍,幫著村民們搬遷到生活條件更便利的新村去了。為了防備村民回遷,搬遷隊伍要把村里的老房子全扒掉。村民們不干了,揚言扒掉房子就不走。破敗的干欄樓因此得以幸存。
老建黃昏時坐在屋門口,山風(fēng)帶著草木的氣息從山間吹過,大大小小的干欄樓靜默在群山間,他覺得自己像個富有的國王,當然,國王很孤單。他和弟弟一家搬到新村后,在新房里吃了一頓開火飯就回來了。一晃五年。悄無聲息地在這個遺落的村子里生活,五天外出一次趕莫納鎮(zhèn)集子,在一些特別的時候爬竹排山登頂。老建沒感到任何不適,他不覺得孤獨,他早就習(xí)慣它了——孤獨——那是他的另一個自己。
路過萬壽家門時,老建被他家門口一片妖艷的紫紅嚇了一跳。萬壽家有三個女兒,姑娘們總喜歡侍弄花草。她們在屋角和院邊上種了不少招蜂引蝶的指甲花。這東西生長極泛濫,院子幾年無人照管,它們便蔓延整個院子,花枝招展,快要長到閉攏的兩扇陳舊木門前了,從院門外的路邊已經(jīng)無從下腳通到那兩扇門前。
那兩扇門沒掛鎖,只是閉攏。老建記得萬壽家有一口好火灶,省柴。萬壽當初很舍不得家里這口灶,說是他爺爺那一輩筑下的,他和他父親,以及三個女兒全仰仗這口灶燒出來的一湯一飯養(yǎng)大,五年前他臨走前魂不守舍地請求老建久不久過去燒燒他家的老灶,暖暖灶肚。老建覺得這老東西真是老糊涂了。十八戶人家,每戶人家的堂屋里都擺過神堂,上面曾肅穆地羅列祖宗牌位?;钪娜俗吡?,死了的人呢?也許他們還盤坐在荒寂的神堂上也未可知,誰敢突兀進去燒人家的火灶?
從他們家的屋頂上懸掛下來兩條長長的絲瓜藤,藤子上已經(jīng)掛有幾個鐮刀一樣的絲瓜。也不知道絲瓜種子是怎么上到屋頂?shù)摹?/p>
唉,一個萬物蓬勃的七月,天空已經(jīng)從晨時的灰白漸漸轉(zhuǎn)變成淡藍色了,又將是一個碧空如洗的好天。早上就這樣來臨,有如經(jīng)歷過的無數(shù)個毫無懸念的早上。四周的群山如此巨大而寧靜,老建的移動在群山中顯得勢單力薄,如同大地上的一只螞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