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互鑒中的“詩興”與“迷狂”
在中華傳統(tǒng)美學思想中,人與自然的親和關系、生生不息的宇宙生命感是詩興精神的核心因素,是感興論產生的基礎。西方文藝思想中的迷狂說也體現(xiàn)了創(chuàng)作主體審美認知中的內在機制與情感體驗,因而與“詩興”“感興”具有一定的邏輯關聯(lián)。
“興”與“迷狂”:原始藝術的文化內涵
“興”字在先秦典籍中經(jīng)常可見,意思基本與《爾雅·釋言》所訓“起也”相一致,亦隱含“興盛”之意。據(jù)古文字學家考證,這一表示上舉的動作也承載著原始社會先民與神靈、萬物相感應的文化內涵,代表著以祭祀活動為主的原始藝術形態(tài)。孔子最先從詩的功能角度將“興”與人的思想情感緊密結合起來,使“興”的意義從詩、樂、舞一體的藝術形態(tài)走向獨立的詩歌藝術形態(tài),這也正是詩歌創(chuàng)作感興論的發(fā)端。
“靈感”“迷狂”“出神”是古希臘美學家在描述文藝創(chuàng)作和朗誦過程中出現(xiàn)的激動心理狀態(tài)時熱衷使用的詞匯。用神靈憑附的“迷狂”來解釋主體在審美活動中突然出現(xiàn)的激情,在古希臘被認為是一種正統(tǒng)的說法。柏拉圖在其靈感說中引入“迷狂”概念,將迷狂說與文藝創(chuàng)作的靈感說結合在一起,使帶有酒神精神的“迷狂”成為西方詩歌藝術、悲劇藝術的起源。
在原始巫樂舞融合的藝術形態(tài)之中,“興”寄托著人們超越現(xiàn)實與天地萬物合為一體的熱切期盼?!芭d”沒有文明和莊嚴的矯飾,是人類情感野蠻、天然的直接體現(xiàn)。進入禮樂文明的時代以后,“興”的原始巫術儀式性質逐漸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莊嚴的儀禮形式。曾經(jīng)樸素、粗野的情感經(jīng)過儀式化的洗禮,變得典雅、高貴。然而,流淌在古希臘詩人和戲劇家血液中的迷狂基因并沒有削弱,反而表現(xiàn)出更加強烈的自主性和自由性。
由巫到禮:詩興精神的典雅化
早期的“興”字與祭祀儀式關系密切,甲骨文和金文中的“興”字像四手拿著盤子,以表示富饒、祈禱、貢獻等意。祭祀活動中,“興”的對象是物,其外在表現(xiàn)形式是舉起器物,而內在含義卻是精神、情感的上舉、升騰。在托盤而舞的強烈節(jié)奏里融合著的也是上古人類巫、樂、舞一體的原始宗教表達形式,帶有濃厚的宗教色彩,如同柏拉圖所描述的酒神祭典,凝聚著人們強烈的情感、信仰和期望。
然而,巫術文化在我國古代卻出現(xiàn)了一條不同于古希臘的發(fā)展路徑。巫覡樂舞之中的狂喜與激昂并不是無節(jié)制的。隨著文明時代的到來,神話與巫術逐漸走向人為宗教和世俗化的道路。神靈崇拜在西方以宗教的形式傳承發(fā)展,而在我國卻是以禮的形式保留下來。禮儀具有宗教的效用,卻沒有荒謬不通的弊病。在禮樂文化中,“興”的原始巫幻色彩被削弱了,保留下來的是人們與天地萬物感應、交流的樸素溫和的意愿。
早在“興”產生之前,詩歌就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一段發(fā)展過程。那時的原始詩歌是空中之音,是風聲、水聲、鳥的鳴叫聲,是莊子所謂的“天籟”。“興”的出現(xiàn)使自然萬物與人的情感產生了聯(lián)系,先言它物而起情擺脫了重復同一言辭的簡單抒情,詩歌才開始被稱為真正的藝術。然而,最初以鳥獸草木起興并不是出于單純的藝術審美需要,而是與人類對自然萬物的原始體驗有關。
隨著宗教觀念的逝去,詩中用以起興的日月、山河、草木、鳥獸的原始含義也逐漸淡去,從前借以圖像形式保存下來的神話意象在文學作品中成為文學興象,人們開始將興象視作單純的審美意象。這些審美意象的含義也變得復雜和多樣,寄托著歌者更為豐富和深刻的思想情感。至魏晉南北朝“文的自覺”時期,文藝的審美特性開始受到重視,一些重要的文論著作大都關注心物交融的審美體驗,關注自然萬物對詩人創(chuàng)作的觸感興發(fā),“興”的含義因此也有了更多的闡釋空間。
寫神喻意:詩性迷狂的藝術化
柏拉圖在傳統(tǒng)詩神崇拜的信仰上融入了迷狂的概念,用以解釋詩人創(chuàng)作時如醉如癡的激情狀態(tài),認為這是神賜的迷狂?!懊钥瘛彪m然源自巫術信仰,但對于創(chuàng)作激情狀態(tài)的描述卻是客觀的。
德謨克利特也曾把詩人的極度狂熱或激動稱為一種瘋狂,這“神性的迷狂”是從人們占卜過程中對神母、酒神和先知的崇拜中孕生的。奧斯本在《論靈感》中提到:“柏拉圖的‘神賜的迷狂狀態(tài)’這一學說,在希臘文化的時代就被公認為是正統(tǒng)的,并且在羅馬文學理論中仍然保留著。”不管神話、巫術如何奇異怪誕、曲折晦澀,但表達的情感卻是真實的。
克羅齊在《美學原理·美學綱要》中對神話與意象的關系做了這樣的闡釋:“只有當他不再相信神話,并把神話當作隱喻,把諸神的莊嚴世界當作一個美的世界,把上帝當作一個崇高的意象來使用時,神話才能變成藝術。”狄奧尼索斯是希臘最受歡迎的神祇之一,對他的崇拜便產生了一種深刻的神秘主義。依據(jù)亞里士多德的觀點,希臘悲劇源于酒神祭,祭祀儀式也由此脫下了宗教性的神秘外衣,成為一種藝術形式繼續(xù)發(fā)揮著影響。
道法自然:詩興精神中的天下情懷
與具有客觀唯心主義色彩的迷狂說相比,詩興精神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自然造化、道法自然的特征?!凹次锲鹋d”“觸物起情”的創(chuàng)作觀念不但為詩情的萌發(fā)作出了科學解釋,也體現(xiàn)出中華美學思想所特有的天下情懷。
在中華美學思想的詩性審美認知模式中,詩興精神體現(xiàn)出深刻的道法自然、自然發(fā)生的話語邏輯,并自然而然地反映在個體情感的生發(fā)與審美的表現(xiàn)形式之中。外物對心靈的觸感興發(fā)蘊含著充盈豐沛的宇宙自然生命感,根植于中華傳統(tǒng)思想中的“天人合一”。關于自然的觀念,也深深地影響著詩學話語邏輯的形成,個人情感與宇宙自然相互呼應,天地萬物是一個生生不息的有機整體,“天情物理,可哀而可樂,用之無窮,流而不滯”(王夫之《姜齋詩話·卷一》),體現(xiàn)在“興”的藝術發(fā)生機制之中。
“觸類而起,因遇得題,因題達情,因情敷句,皆因甫有其胸襟以為基。如星宿之海,萬源從出,如鉆燧之火,無處不發(fā),如肥土沃壤,時雨一過,夭矯百物,隨類而興,生意各別,而無不具足”(葉燮《原詩·內篇(下)》),葉燮贊揚詩人杜甫,因其廣闊的胸襟和以天下為己任的情懷,以所遇之物來抒發(fā)其思君王、憂禍亂之感。由此可見,人與宇宙萬物之“和”的觀念體現(xiàn)在中華文化特有的審美經(jīng)驗之中,體現(xiàn)在“天無私覆,地無私載,日月無私照”(《禮記·孔子閑居》)的寬廣胸懷之中,也體現(xiàn)在民族意識與情感的各個方面。
(作者單位:大連外國語大學漢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