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1期|文珍:靴子與荒島
1
她是那種——怎么形容呢,就是好像明天就會死掉所以今天一定要把所有該說的話都說完的人。也是那種覺得今天不對朋友好就再也來不及了的人。急不可待地表達善意,仿佛下一分鐘就會世界末日,一切都將化為烏有。沖動和感傷型相混合,很多人不大信任這樣的非典型社會人,但也有極少數曾有幸感受過她那足以融化一切的熱情,并為之迷惑不已??上е档盟3秩娜庀啻娜瞬⒉欢唷倪@一點來看,她又可以算作相當之孩子氣。
2
“想做什么就去做吧。”如果她有兒子,一定會從小這樣教導他??吹较矚g的姑娘,就立刻去追求吧,誰知道過了這一天姑娘會不會轉學呢?但是,倘若第二天兒子自己不夠喜歡人家了呢?她卻是不管的。是不是有種始亂終棄的人格就是這樣子?太在意自己的感受,也太輕率地表達喜怒愛憎了。非常幼稚,非常簡單,非常少見,也非常殘忍。
好在她沒有兒子。
作為女性,她的沖動性格為“第二性”的傳統(tǒng)所囿,造成的危害也許相對要小一點。但也可能反之,因為實在太少見了。一個開弓沒有回頭箭的人。據說上升星座是射手座。但是,太陽星座又是非常優(yōu)柔寡斷的巨蟹:過度在意一己情緒的星座。這個世界從來并不是圍著某一個人轉的,但巨蟹座常常會為自己的世界崩潰了,外部竟然還在照常運轉而感到十分之震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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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非常少的時候她十分平靜而愉悅。這是她終于忘記自身之大的時候。
4
這一天她因為某個機緣來到一座荒島上。因為再也沒人可以愛了,也就不再有人恨她。她隨便地在沙灘上走著,沒涂抹任何防曬霜,也不再擔心會曬黑。島上的水果很豐富,打魚似乎也非常方便。不知道為何她來到荒島之后就自然而然掌握了一切生存技能。現在終于沒有人打擾她了,她可以和自己過于敏感的內心好好獨處了。
她很快就坐在離水很近的灘涂里睡著了。太陽又大,又暖和,像照耀著這個荒島的成千上萬年一樣。沒說億萬年,是因為太早以前這個荒島恐怕還沒有形成。也沒有任何人曾踏足過這里,她確信。也許她是在睡夢中被外星人帶到這里來的,前一天晚上她明明還在城里,參觀一個新書店的開業(yè)儀式。她生活的那座山城,每天都有若干新的火鍋店開業(yè),但新書店卻開得極少。尤其是以西班牙語為主題的書店更幾乎沒有。老板全是外國人,只有一個會說西班牙語的中國女生笑盈盈地穿插其間,看上去像是某個合伙人的中國女友。她作為教外語的大學老師,實在不能不對這樣的書店感到好奇。但她教的其實是德語,是陪西語系的男同事一起去的。男同事有幸收到了正式邀請函,但被要求最好攜帶一名女伴。她年過三十,一直沒結婚。同事則比她大五歲,最近剛離了婚,原因未詳。教的都是小語種,而且都屬于未婚狀態(tài),因此很容易就被好事者撮合到了一起。私下吃過兩頓飯后,彼此都算不上怦然心動,卻也都承認有可以進一步接觸的空間;這次算是他們date的第三次,他主動邀請她的,她有點高興,雖然這高興也是有限的:都是成年人了,期望太高總會跌得更疼。
結果就是在書店里發(fā)生了意想不到的事。男同事一進門,一看到書店老板,就拋下她開始流利地說起西班牙語來。她完全不懂,試著用英語和他們打了招呼,意外地發(fā)現西語地區(qū)的人民——可能是阿根廷也可能是智利?——的整體英語水平其實也不大靈光。
她社交未遂,只好訕訕地微笑著,退回一邊開始翻看四周的書籍。書架上絕大部分書都是西班牙語的,也有少量中文當代小說和詩歌,大部分她聞所未聞。她平時在家里也不太看小說:這年頭難道還有人真的愛讀本國的當代小說嗎?
同事熱烈地和老板聊了許久,一方面也有在她面前抑或更多人面前顯擺的因素。那一刻他顯得十分像另一國的人,更難聽一點就像個買辦,和店里進出的學生以及她完全不在一個陣營。
她在一旁等了差不多有半個小時,感覺到體內的耐心正如同水蒸氣一樣在干燥的冬季緩慢流失。就在這一刻她突然發(fā)現了店里有一雙白色的踝靴。鞋跟非常之高,起碼有十厘米以上,看上去完全不利于行,正常人把腳伸進去都不大可能……那么,大概是書店的裝飾品?或者是前臺那個中國女孩的?靴子上面還有三排閃亮的金屬靴扣,有一種未來戰(zhàn)士的感覺。她回想了一下,那個中國女孩不可能沒穿鞋站在吧臺里。倘若是她的私人物品擺在書店的正中央,這也太奇怪了一點。
時鐘指向七點半,店里提供的小食差不多被吃光了,吧臺上一杯杯供應的智利紅酒也大多見了底,店里卻開始出現更多微醺著晃蕩的客人。她眼看著那雙靴子突兀地立在房間正中間,走來走去的人不時被它嚇一跳再小心地避開。她倒并不關心其他人會不會絆倒,只是覺得那鞋子放在中間畢竟礙眼,其次也擔心被踩臟,終于忍不住過去把它拎起來,發(fā)現那還是一雙新鞋,鞋底沒有任何污垢。而且,是36碼。就有那么巧,正好是她的碼。
她把靴子帶到吧臺去找那個中國女孩:你的鞋?
中國女孩在臺子后面看上去忙得焦頭爛額,對她匆忙地擠出一個微笑:謝謝,不是我的。同時眼神閃過一絲詫異。不管怎樣,提著鞋開始陌生人之間的寒暄,總歸不大符合任何一國的禮儀。也可能她被認出來了,就是那西語系教授帶來的興味索然的女伴……同樣作為中國女人,眼前這個女孩卻顯然對這樣的場合如魚得水得多。她看上去相當年輕,笑容明亮,興致勃勃,只是忙得騰不開手。
她悄悄地打量她。開始猜測著女孩到底是誰的女友。是那個金色頭發(fā)胡子拉碴眼神銳利的意大利瘦子——半個小時過去了她唯一弄清楚的事就是那幾個人的國籍——還是那個褐色卷發(fā)神情溫柔的中等體格的阿根廷人?她有點希望是后者,因為他看上去對人更友善,對世界的好奇心也更強烈。照鏡子一樣說不出哪里有點像自己。那種傻乎乎的樣子,對人世間過分信賴的食草動物的眼神。
靴子倒還提在她手上。這時滿屋子的人已經陸續(xù)走了一些,店里彌漫著一種輕微的紅酒發(fā)酸的氣息,應該是還不錯的新世界紅酒。她雖然不懂西班牙語,但各種紅酒并沒有少喝。
該怎么處置手里這雙靴子呢?帶到最近的派出所去交給警察當然太傻了。最好的方式還是交給眼下這個中國女生,如果是客人忘記在他們店里的,之后會過來取的。
她坐在一個書架背后的沙發(fā)座上如是想。
男同事浮夸的笑聲繼續(xù)透過書架朗朗傳來,她發(fā)現他對著那個意大利人開始改說英語:你們這是做了一件特別好的事……還造福了所有學西語的中國學生……我聽說在中國學西語的人比說英語的人少不了多少,你們這個書店一定大有市場,前途無量!到時候我也會帶我的學生過來買書的!你知道,《堂吉訶德》版本很多,各種各樣的,《小癩子》也多,但是到底哪些是西班牙最優(yōu)秀的當代作家,本國年輕人都在閱讀些什么,根本兩眼一抹黑,只能出版社推薦什么就譯什么。我一直希望能夠有更開闊和更共時性的視野……
道理是對的,就是太對了一點。簡直讓書店的存在意義打了折扣,凡事太正確了總是無趣的。
她把靴子放在地上,開始百無聊賴地盯著它??粗粗陀X得自己這姿勢有點像在鞋店里試鞋。大概人都無法抗拒美麗事物的誘惑,她突然覺得也許真的可以一試。鞋碼剛巧正合適,而且白色本來就是她的心頭好。她甚至一直暗自覺得鞋柜里缺這么一雙踝靴,又擔心太過華而不實一直下不定決心……
費勁把腳塞進靴子并拉上拉鏈時耳旁還在不斷傳來男同事的高談闊論:文化……貢獻……打破隔閡……促進交流……聲音一秒鐘前還無比清晰,突然一陣天旋地轉,之后就什么都聽不到了。
再醒來,她就發(fā)現自己在這荒島上。
5
在荒島上可以獨自生活多少年呢?第五天的時候,她抱著膝蓋坐在海灘上想。
這一天她終于開始覺得厭倦了。她首先厭倦了面對自己。因為自己天性的熱情和不設防,受過若干傷害之后,開始變得不那么喜歡日常生活中的人……卻終于在此可悲地意識到自己仍然是一只不折不扣的社會動物,需要他人的目光注視也需要關注他者,否則一個人孤零零地在荒島上,不用多久就瘋了。不是說有所謂的燈塔綜合征和沙漠綜合征?其實都是一回事。人最害怕的就是孤獨。孤獨讓人顯得不那么像人。
她在第二天已經回顧完了自己三十幾年的感情經歷。本覺得自己歷經坎坷,結果沒想到真回顧起來軌跡竟十分簡單。統(tǒng)共只談過三次戀愛,第一次是早戀,高中畢業(yè)后各自上了不同城市的大學,就散了。而大學外語系的女生實在太多了,少數幾個學語言的男生成了香餑餑,她又不算女生里特別出眾的。畢業(yè)后的十來年里,她除了兩次失敗的相親之外,一直沒有機會了解更多另一種性別:她學的是德語,按理說這是一門陽性的語言,然而里面又有無數的陰陽變格,而且最奇怪的,太陽是陰性,月亮卻是陽性,太有悖于本國對日月和常識的理解了……
第三天她開始反思自己的職業(yè)生涯。發(fā)現雖然受過一些大大小小的氣,但因為自己無心名利,所謂有求皆苦無欲則剛,除了情緒偶爾起伏,也沒有太嚴重的損失,至少不曾因此患上抑郁癥或者乳腺增生。她甚至開始遺憾沒有帶一個本子和一支筆到島上來,這樣的話至少可以寫下來一二三四,集中探討一下工作以來的所有得失和教訓——平時很難想象會有這樣一個獨自面對自己的機會。但隨即她就想起自己還并不一定能回到岸上,回到世俗生活中,又不禁為自己的凡心熾烈失笑。就像這樣的自我檢討還能讓此后的余生過得更好似的。就像她多么渴望進步似的。
第四天她吃飽喝足,整整在椰子樹下睡了一天。好像可以一直睡到世界末日的那種睡法。平靜,舒適,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醒來的時候感到癢,隨即發(fā)現一只很小的紅螞蟻正緩緩地爬過右手背,她捉住它,想了想,又放掉了。這個島上大大小小的生命不知道有多少,感覺都是她的難兄難弟。晚上海邊的方向傳來洶涌的波濤聲,風聲也很大,氣溫驟降,幸好沒有下雨。聽起來就像有人在浪潮里無望地呼喊,是塞壬女妖還是美人魚的歌聲?她開始有一點感到害怕。島上她所看不到的地方,會不會隱藏著更可怕的什么?就在這樣的驚疑不定中,她精疲力竭地又睡著了。還夢見了很久以前暗戀過的人。
第五天卻醒得非常早,天還沒有大亮。大概是前一天睡得太多了。她因此知道荒島這一天有極為瑰麗的晨曦。海邊特有的云團的形狀,像鯨魚,像老虎,像她供職了十年的教工大樓。沒有手機,她的手包并沒有和她自己一起被運到荒島。她懷疑即便有手機,在島上也聯系不上任何人……荒島是不可能有信號的,就像史前的另一個世界,也許真的就是另一個星球。
那只白靴自上岸后就一直沒見到。她好幾天之后才想明白,那多半是個偽裝起來的時空穿梭器。她另一只腳上也沒有穿自己原來的鞋子。它們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也許在她醒來之前早就被海浪卷走了。好在在荒島上也并不需要穿鞋。赤足可以更好地感覺到細沙柔軟溫暖的觸感……一只青色的小蟛蜞匆匆地經過草叢,消失了。
還好沒有別的讓人害怕的大型動物。聽說有些海島上會有鱷魚或者野人。但這個島上目前看來還很安全,而且近處的淺灘很容易就能捉到魚和撿到螃蟹。她頭幾天都是吃樹上掉落的水果,到了第三天才試圖鉆木取火,鉆了很久也沒成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捉到的魚慢慢死了,臭了,扔回海里,重新回歸于大自然。有幾只海鷗低低飛過眼前,雪白肚腹也讓她想起牛奶布丁來。她以前沒想過光吃水果原來會使胃酸分泌過多,雖然芒果和波羅蜜果都很甜,尤其后者,沉甸甸地落到沙地上時已經差不多裂開了。
她開始有一點想回去了。想吃重慶火鍋,想吃小龍蝦,但是她在努力控制自己的妄念,因為知道幾乎絕無可能。
如果靴子還在,穿上瞬間移動,還會回到原來那個書店里嗎?男同事還在高談闊論嗎?那些永遠夸夸其談的男人們……而另一只靴子有別的人試過了嗎?另一個被靴子選中的,不幸的人又會被帶到什么地方?也會直接來到這個荒島嗎?來者會是男人還是女人?如果是男人,也許倒可以和她一起試著在這荒島上生兒育女——但她隨即汗顏地搖搖頭,對初中時看過的《倚天屠龍記》印象太深,真以為殷素素會等來一個張翠山呢。那踝靴明明就是女靴,而且是三十六碼,什么男人可能把腳伸進去?
她晚飯吃的芒果有點發(fā)青,表皮苦澀。這些天附近掉下來的熟果子基本吃完了,只剩下這個看上去不太好的了。吃完沒多久就感到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嘔吐出來。黏稠的、淡綠色的胃液,像遠處的海浪帶著些微白沫。她忍不住想,自己很快就要死了。
她還沒有結婚。也從沒有真正的戀愛對象。工作十二萬分無聊。好在死在這里,沒人會發(fā)現她,也沒人可以對她的一生評頭論足了——就算有她也無法知道了。
胃里的灼熱感持續(xù)了很久。她無力地倒在地上。是切身痛苦的此刻,她才感到真正的自由,再也不必顧忌別人怎么看了。衣服穿了很多天沒洗也沒什么,這幾天喝的淡水都是椰殼里的椰汁,總不至于拿這個來洗衣服。如果真想活下去,也許應該試著往小島深處走一走,找找看有沒有什么沼澤或溪流池塘。
又一只很大的椰子“啪”地落在她面前,大概是熟透了才落下的,里面的水應該很甜。椰肉也可以當兩頓飯,只是砸開需要一點力氣。椰絲看上去厚得似乎可以剝下來編成一雙草鞋。她想。但她已經徹底懶得動彈了。以往的世界曾經真的存在過而不是一場夢嗎?這個荒島真的存在而不是一場夢嗎?那雙白色的靴子曾經存在過而不是另一個夢嗎?那個奇怪的西班牙語書店真的存在過而不是夢嗎?如果說,如果她本身并不存在或者只是作為一場夢存在,這個椰子是不是也是在夢中毫無意義地掉下?椰子是夢還是夢是椰子?或者生命的意義就是一個夢套著另一個夢,并每隔十幾個小時就掉下來一個巨大的夢,不,椰子?
這種種問題她在清醒過來之后同樣也回答不了。
6
第六天.她終于被深入骨髓的孤寂感和失去時間的無聊感擊敗,開始環(huán)島地毯式搜索。好在島不大,直徑大概也就三四公里,不到一天就差不多全走完了,證據是反復遇到同一棵做過記號的樹。她始終無法相信全島的哺乳動物只有她一個人。連野兔、松鼠和刺猬都看不到,只有陸地上不怎么常見的各種昆蟲和鳥類。也許草叢里匿藏有蛇,但她暫時還沒有遇到。這簡直像座超規(guī)模的露天監(jiān)獄,海島天氣又格外瞬息萬變。她已經被突如其來的滂沱大雨好幾次淋得渾身透濕了,頭發(fā)也臟得不可想象,濕了又干,用手指都無法梳通。好在是夏天氣溫較高,還不至于感冒。
她發(fā)現無聊地盯著自己指甲看,也許是第七天發(fā)生的事,又或者是第八天。說不清楚是什么時候開始失去時間感的,更自律的方法是每天根據日出日落在樹皮上做印記,但她絕望地想,知道自己又多活了一天、以及讓后來者知道她獨自苦苦地支撐了多少天又有什么意義呢?既然這樣,還不如就此徹底放棄對時間的掌控。
水果是暫時不能再吃了,無論是芒果,還是波羅蜜。胃里面的酸液已經積攢到可以腐蝕一塊馬口鐵。她如果決心去死,最好能像做實驗的人一般嚴謹,按天開始觀察自己的身體怎樣一天天出現各種癥狀……轉念一想,這一切同樣地沒有意義:就算寫自殺日記,又有誰能看到呢?又能為哪方面的人類進步比如孤獨心理學領域做出什么貢獻呢?
她突然想起自己曾經遇到一些小事,有很長一段時間認為自己沒有真正的朋友,甚至開始自我封閉。此刻卻開始發(fā)瘋地想念“人”。任何人都可以,只要這時能夠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和她說說話。人是一種狡猾又不失有趣的動物,壞人尤其慧黠,因為你可以觀察他如何利用有限條件盡量打好手中已有的牌,爭取自己的利益最大化。這一刻她甚至覺得被騙騙也沒關系,這樣就可以動用所有經驗儲備去拆穿騙局——即便不拆穿也可以。只要有人。只要有人愿意騙她,而她這樣一個即將離世的人又有什么好騙的和好傷害的呢……曾幾何時她因為自尊心或者沒面子感到的憤怒,這一刻想起來都十分無稽。被遺忘有什么關系呢?被冷淡被忽視又有什么關系呢?至少她還活著,還能夠不斷地學習和理解。被非常小的事激發(fā)憤怒,無非因為自己付出的熱情并沒得到回應。可是這世上的事情本來就不是對等的。
唯一欣慰的,是她的個性讓她不曾有沒說完話的遺憾。即便是分手的戀人,她也善始善終。也并沒有冷淡過任何朋友。愛與恨都相當直接,也許這才是一個敏感的人沒得抑郁癥的深層原因。
如果她真的回不去了,除了父母和極少數朋友,還有誰會為她感到難過呢?她平時竭誠相待的人,有幾個是會真正為她落淚的?
多多少少總會有一些吧?甚至那些平時對她并不夠友善和公平的,此刻多少也會想起她的好處,感到內疚或者自責吧?這是提前離席者必然將得到的赦免,想到這個她就感到分外荒謬。那么她最希望讓誰難過呢?
她想了很久到底是初戀男友,是傷她最深的,還是最近的前任。結果發(fā)現都不怎么希望。既然不在一起了,她但愿他們永遠地忘記她;而不是因為她的不辭而別,才像記憶中的一部分突然被清零一樣兔死狐悲。
只有想到父母才會難過得說不出話。覺得自己很對不起他們,讓他們在這個年紀失去唯一的女兒,就等于失去了全部的希望。某一天——也許是第幾天,她饑腸轆轆地,一個人坐在海邊盯著無邊無際的水面看,淚水突然大量失去控制地涌了出來,一直流到自己的嘴巴里。感覺好像沒有以前的眼淚那么咸了,但也可能是幻覺。
幻覺里所有可惡,可憎,可恨,可憫,同時也不無可愛之處的人們,都一個接一個向她走過來了,越來越近。眉目越來越清晰。
一個邊緣純白的巨浪咆哮著向她撲來,好在離岸尚遠,也許過了好幾十秒鐘才把她推倒在沙灘上。一只海鷗低飛過她耳旁,突兀地尖叫一聲。她迷迷糊糊地想,海鷗原來是這么叫的。記住了。
要是海鷗是一個人就好了。
要是這個人可以救她就好了。
7
再次醒來她發(fā)現自己在一個白房間里,這里有點像病房的樣子。男同事并不在身旁。事實上,整個房間都空無一人。窗簾低垂,外面隱隱地透出一點光,像是下午,也可能只是個尋常清晨。她突然想起什么,掙扎著往床底下看了一眼,并沒有那只白靴子,只有她那雙穿得有點臟的小白鞋,整整齊齊地擺在床底下,也不知道誰放的。
走廊上有人走過來了,腳步聲越來越近。
她獨自躺在那里,睜著眼等待,又覺得并不需要任何多余的解釋。她只是高興自己仍然在塵世的泥涂里和愛中。當務之急是起來吃一點咸的。
作者簡介
文珍,青年作家,生于湖南,長于廣東。曾出版小說集《十一味愛》《我們夜里在美術館談戀愛》《柒》和臺版自選集《氣味之城》。獲第五屆老舍文學獎、第十三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最具潛力新人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