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訪談 | 徐則臣:寫作,不斷獲得,也不斷丟失
徐則臣參加中國作家網(wǎng)系列短片《文學的力量》拍攝(中國作家網(wǎng)資料圖)
2019年,“70后”作家徐則臣憑借長篇小說《北上》獲得第十屆茅盾文學獎。同年8月徐則臣參加中國作家網(wǎng)“文學的力量”系列短片拍攝時接受記者專訪,對于寫作,徐則臣有著自己的一方天地,那里遍布印刻他個人特質的文學法則……
“什么語言風格適合自己?我有一個極端的比喻:看你說夢話的時候?!?/strong>
記者:您高中起開始寫一些作品,還記得那時候怎么開始動筆的嗎?有什么契機嗎?
徐則臣:還真沒有一個特別明確的想法,就是喜歡,我最早看的一部正兒八經的所謂純文學作品,完整的,應該是《圍城》。我想很多文學青年,很多人,都是從《圍城》開始感受漢語的魅力和文學的魅力,因為喜歡,慢慢地說話也有了“《圍城》腔”,有時真是挺刻薄的,但當時覺得說出那種話特別有成就感,有才華,很多年也誤以為那樣的語言是適合自己的。
記者:很多年,大概持續(xù)到您寫作到什么階段?
徐則臣:一直到大學階段,都是采用那種錢鐘書的腔調,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不是這回事。
記者:是怎么意識到這種語言方式并不太適合您?
徐則臣:大學階段對一個人來說是一個逐漸成熟,然后找到真實自己的過程,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別用假嗓子說話》,對一個作家來說,像陳忠實說的“尋找屬于自己的句子”非常重要,而這個尋找的過程非常漫長,不是說你開口說話就是自己的聲音,有可能你一輩子用的都是一個假聲,自己還不知道。你可能寫了很多,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績,也覺得這個腔調就是自己的腔調,但真未必。所以我一直在摸索。有一天發(fā)現(xiàn),你對錢鐘書式的語言突然有點厭倦,過于語不驚人死不休,和你不是那么貼,我更看重性格里面沉穩(wěn)和樸素的那一部分。錢鐘書的語言真是非常好,真是每一個字都是閃現(xiàn)著機鋒和才華,但我覺得適當降調以后的語言比較合適我。
記者:那您現(xiàn)在找到了適合自己的語言了嗎?或者已經形成了自己的語言特質?
徐則臣:在錢鐘書之后,我最喜歡的是魯迅的語言,有一段時間把自己搞得也很深沉,沉郁頓挫。
記者:魯迅的語言當中也有很多很刻薄的。
徐則臣:是,但是它是一種冷幽默,它是一種亞光的狀態(tài);錢鐘書的語言是一種亮光的狀態(tài),遠遠看去就閃閃發(fā)光。但是魯迅的語言其實是一種青銅,也有才華,也有機鋒,但是他是降了調子的。但是,我又覺得魯迅的那種語言對我來說又過于沉重了,所以后來又發(fā)現(xiàn)兩者之間的那種語言可能更適合我的性格。我也不敢肯定一定就找到了那種契合自己的語言,但至少目前我覺得這樣一種語言,我在表達的時候覺得最舒服。
其實什么語言適合你,我有一個極端的比喻,就是你說夢話的時候,那種語言風格可能是最適合你的,就是完全處于無意識的狀態(tài)。
記者:您最開始寫故鄉(xiāng)南方生活,后來來又寫北京這種現(xiàn)代化都市的生存現(xiàn)狀,這兩個階段和地域,是您寫作上很大的改變吧?
徐則臣:人都是會變的,而且人的變化很大程度是被環(huán)境塑造的,我沒有刻意去改變,不會刻意地劃地為牢。一個作家應該接受這種潛移默化的影響,順其自然,因為最自然的語言思考和表達起來最舒服,最接近自己。
“寫作,是一個不斷獲得,也是不斷丟失的過程?!?/strong>
記者:您會讀之前的作品嗎?會覺得有什么遺憾的地方或者不太滿足的地方嗎?
徐則臣:極少讀。有時候,會從廣播、廣播劇,或者是音頻節(jié)目、朗誦會,聽到自己以前的作品。我聽見別人讀這些作品的時候,會特別蒙——這是我的東西嗎?很多的細節(jié)完全忘了。我不太喜歡讀過去的東西。
記者:為什么呢?
徐則臣:不知道,就有點照鏡子的感覺,還是衣冠不整的情況下照鏡子。但是我在作品拿出來之前,在發(fā)表之前,在出版之前,我會反反復復地看,看到最后我都看膩了,看吐了,好,拿出去,我基本上是不會再看的。的確是會覺得過去的東西有不少問題,但是到我這個年齡,寫作了這么多年,我有個想法:人是一步步走過來的,一個作家也是,我們不可能不學爬和走就直接跑,前面那個爬和走的過程是必須的,你得認這個事,這是規(guī)律。所以明知道它有很多問題,我還是保留那個現(xiàn)狀,現(xiàn)在會收一些集子,或者再版過去的書,有朋友說你趁這個機會再改一下,除了錯別字,除了硬傷,我基本上不動,我希望能夠保留我那個時候的個人氣息,包括很多想法。20歲跟我現(xiàn)在41歲想法肯定不一樣,我不能再改作品,再把20歲的想法全部變成41歲的。而且在過去的作品里,的確有現(xiàn)在的我不具備的東西,各有得失。比如說現(xiàn)在,我一天可能只能寫1000字,但在過去,我一天可以寫5000字,寫1000字跟寫5000字的語言是不一樣的,不僅僅是語言,落實的能力、細節(jié),所有的東西它都會有變化。
記者:這是時間帶給我們的變化。
徐則臣:對,你的想法也在變化,你對文學的認識也在變化。比如一天寫5000字,那你可能在一個非常亢奮的狀態(tài)下,人在亢奮的時候跟非常理性、字斟句酌的情況下,帶出來的東西是不一樣的,所以過去作品你會覺得它不成熟,有些想法表現(xiàn)得不到位,但是它的情感很飽滿,那種荷爾蒙的氣息很濃郁,這個東西是你后來無論如何補不上來的。包括那種天馬行空的想象力,那個時候不知道那么多規(guī)矩,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反而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效果?,F(xiàn)在想法越來越成熟,技巧越來越熟練,它可能產生很多新的東西,但也有一些東西是在這種高度理性的情況下你永遠發(fā)現(xiàn)不了的。所以寫作是一個……怎么說呢?它是一個不斷獲得,也是不斷丟失的一個過程。沒必要也沒有時間去后悔,后悔也只是偶爾想起來大而化之地感嘆一下,如此而已。
記者:您寫到現(xiàn)在,想象力和創(chuàng)造力,或者說對周遭世界的好奇減少了嗎?
徐則臣:沒有,我覺得我之所以還一直寫下去,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我對這個世界還有好奇,我還想對這個世界表達自己的疑問,也希望通過文學這樣一種方式去尋找我個人的答案。如果哪一天,沒這種好奇了,對這個世界失去興趣,我可能就不寫了,我認為一個作家必須一輩子寫到底。
記者:您覺得自己會有這么一天嗎?
徐則臣:目前為止我覺得不會有。原因就在于,我一直在帶著解決寫作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問題?;蛘哒f一個作家為什么能一直保持對這個世界持續(xù)的興趣,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有一種問題意識,我們對作家的理解大部分就是這個人講一個故事,你經歷一件事,然后你把它講得天花亂墜,講得好玩,就成了一個小說家。我覺得更重要的、更成熟的作家,會有問題意識,這種問題意識不僅僅是一種洞察力,它同時也是一種不斷地自我更新的能力,有了問題意識,才可能不斷地讓外界環(huán)境來刺激你,你因為對這個世界的了解越來越多,越來越深入,從而發(fā)現(xiàn)更多的縫隙,更多的疑問,而這些縫隙和疑問支撐你繼續(xù)寫下去。所以我們很多作家的持續(xù)創(chuàng)造,不在于技巧,不在于修辭,不在于你能講幾個離奇的故事,而在于你能否從我們的生活、從我們這個世界中找到持續(xù)讓你產生疑問的東西,而這個疑問讓你去追尋答案,去解決它,所以才會一直地寫下去。
記者:能否理解為您的文學寫作也是在開拓更多未知的領域?
徐則臣:兩者是相輔相成的,有的時候因為我有疑問,所以我要去了解這個世界,包括行萬里路、讀萬卷書。但是,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的過程中,因為開拓了一些見識,開拓了視野,重新又發(fā)現(xiàn)了問題。讀和寫之間是很難截然分開的,它是互動的。至少對于我這樣的作家來說,讀萬卷書和行萬里路跟我的寫作之間能夠產生非常有效的互動,這種互動關系也是支持我寫作一直持續(xù)下去的一個原因。
記者:您的很多小說都圍繞“到世界去”的主題,您也經常說到對問題的求索,從最初創(chuàng)作到現(xiàn)在,到世界去的含義有什么變化嗎?或者您認知的那個世界發(fā)生變化了嗎?
徐則臣:我覺得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為什么產生到世界去這個主題?其實我很多年一直懵懵懂懂的,我寫了很多到世界去的小說,很早就寫過一個小說《沿鐵路向前走》,后來寫了《跑步穿過中關村》和《夜火車》,就這一系列,從小說名字就能看出來,它是一個往前走的過程,一個動態(tài)的過程,《夜火車》是一直在跑,《沿鐵路向前走》是伸向遠方的,《跑步穿過中關村》就是一個往外突圍的過程。后來有評論家就提出來,我為什么一直往外走?為什么會產生這樣的主題?我后來想了一下,覺得跟我個人的生活經歷有很大關系。我出生在一個村莊里,比較偏僻,小的時候覺得我們離縣城大概有40里路,覺得縣城是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在一個小地方你會向往一個大地方,你會把這個地方、把這個世界想得無限的巨大,無限的遙遠,所以一直有一根筋是往外想的。
還有,小時候我們家離機場特別近,當時覺得很遠,但是現(xiàn)在開車實際15分鐘到20分鐘就到機場了,但小時候沒有機會坐飛機,每天有飛機在院子上空飛來飛去,那個時候,時代氣氛也比較特殊,有一段時間飛機老是撒傳單,整天有飛機飛來飛去,我們就會說飛機在拉練什么什么的。一個小孩兒嘛,他會想,這個飛機里面到底是坐什么人?從哪兒來?要到哪兒去?你會想這些稀奇古怪的問題。從哪兒來和到哪里去它是一個空間的問題,它需要有一個端點,一個頭,一個尾。我們想象世界靠的什么?靠的就是一個起點,一個終點。
“對于寫作的人來說,有時候不存在對和錯的問題,只存在有沒有一種新的可能性?!?/strong>
記者:您說過,閱讀對您的影響非常大,您的閱讀量也很大,尤其對外國文學非常熟悉。但是從閱讀到寫作,還是有個復雜的過程。您覺得從有效性來說,哪些文學資源對你的影響比較直接?
徐則臣:就像干活一樣,你要有稱手的工具——挖地你要有鐵鍬,鋤地你要有鋤頭,割草你要有鐮刀;鐮刀有很多種,鋤頭也有很多種,鐵鍬也有很多種,哪些用起來更稱手?這些年,盡管我對中國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說算是非常熟悉,但是對外國文學我可能更熟悉一些。我每年會去北大講寫作課,基本上是講外國文學課,所以我對《文藝報》“世界文壇”版面也特別熟,外國文學給我們提供了很多新鮮的東西。我倒不是說中國文學不好,不是這個意思。是因為你在這個語境里面,大家講的故事,所思考的東西,用什么技巧來處理我們的生活,這一套你其實很熟悉的,起碼是一看就明白的,對你的新鮮感不是那么強烈。而另外一些異質性的背景、異質性的文化,在講述這個世界的故事的時候,對我的啟發(fā)、對我的刺激可能更多。這里沒有高下之分,它就是文學最基本的一個東西。你說我們看文學要的是什么?要的其實就是一個陌生感——故事的陌生感,思想的陌生感,藝術的陌生感。外國文學因為有這種異質性的東西,所以對我這種專業(yè)寫作的人來說刺激更強烈一些。
記者:能具體談談文學異質性的問題嗎?
徐則臣:比如說他們看待世界的方式。我們有一個詞叫“習焉不察”,在東方文化里,在中國傳統(tǒng)里,我們形成自己看世界的方式,對很多事情的反應是比較一致的。但是,另一個文化環(huán)境的人,可能提供一個不同的想法,哪怕他錯了,但是他能讓你從習焉不察的困境里面跳出來,意識到還有另外一種看問題的方式。這個東西對我來說非常重要。
我們談外國文學的時候,談論的不是哪個國家,而是在我們的文化之外一種廣泛的智慧、廣泛的藝術精華的集合,所以我說從外國文學獲得的營養(yǎng)可能超過當下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給我的營養(yǎng),這是很正常的,你是拿一個國家跟很多很多個國家的集合在比,這也是很多年我一直堅持看外國文學的一個原因,我希望看到另外一種文化背景下,他們看問題的方式。我們不是常說嗎,“兼聽則明,偏信則暗”,我們需要聽另外一種聲音。對于寫作者來說,有的時候不存在對和錯的問題,更重要的是有沒有一種新的可能性。在他們的作品里面,我可能更容易找到這種可能性。
記者:您比較喜歡的哪些外國文學作家?或者您在哪些作家身上更容易找到剛才說到的那種更大的可能性?
徐則臣:我喜歡很多作家,可以列一大串,萬神殿里都擠滿了,但是過一段時間作家之間可能會互相換一下位置。薩拉馬戈,我非常喜歡這個作家,不是說薩拉馬戈每一部作品都好,而是說他那種寫作方式跟我們不一樣。他的視野,他的問題意識,是我們缺乏的。我喜歡的作家身上,現(xiàn)代小說這門藝術跟這個世界產生那種關系體現(xiàn)得更為充分,無論是那種批判的、介入的,還是冷眼旁觀的,以及對我們生活解構之后重新結構的,能力都比較突出。再比如君特·格拉斯、胡安·魯爾福、奈保爾、拉什迪、卡達萊、庫切……他們的確有過人之處,他們真的是踩在巨人的肩膀上。每一個作家都在博采眾長,然后形成了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獨特的表達方式、獨特的思想。這個人其實站在別人的肩膀上,一堆巨人的肩膀上,所以你去學習他。學習他的時候,學習的不僅是一個人,其實是一群人,是一輩一輩、一代一代的作家。
“寫《北上》的過程對我產生了巨大影響,它帶來了很多改變我生活的后遺癥?!?/strong>
記者:平常也和一些作家聊過,他們的創(chuàng)作和生活有的是完全重合的,有的作家創(chuàng)作是生活之外的一部分,或者占了很小的一部分,您是怎么界定您個人和文學之間的關系?
徐則臣:很多年里,我的寫作和個人的生活是分開的,就是說,如果我不寫作的時候,我的生活是獨立的;或者說寫作本身,它是外在于我,作品本身沒有對我認識這個世界、對我的為人處事產生那種完全割舍不開的影響,但是寫到《北上》的時候我覺得變化了。
記者:到《北上》才發(fā)生變化?
徐則臣:這種變化是另外一種,我發(fā)現(xiàn)我整個寫作的過程對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它帶來了很多改變我生活的后遺癥。比如說過去我準備一個東西,寫一個小說,我可以看很多的書,行萬里路,讀萬卷書,所有的事干完了,作品寫出來,我這一堆東西可以撇在一邊了。我再準備下一部,再去行萬里路,讀萬卷書,做完了又可以撇到一邊……但是寫完《北上》我發(fā)現(xiàn)你還不能把它撇在一邊,他們逐漸地改變了我,修正了我過去很多想法。比如說我的歷史觀,比如說我看世界的方式,它已經有能力改變我了;我剛剛意識到寫作本身也在改變我。我們總認為一個作家在寫作,作家是主動的,寫完了往外一推,咱倆沒關系了,但是現(xiàn)在不是這樣,我推不開它。
記者:《北上》是不是您目前為止的作品中最耗費時間、精力和心力的一本書?
徐則臣:對。可能也是因為這個原因,沉在里面時間太長了,積累了一大堆的細節(jié),而這些細節(jié)讓我有足夠的能力從中抽象出一些東西,而這些東西是我過去不具備的。過去,一本書寫完了,它跟我沒關系了。我喜歡用一個詞,清理,我要把這個領域的東西徹底地清理掉,清理完我可以輕裝上陣,來下一本。但這次我發(fā)現(xiàn),它反過來影響著我,它逼著我接著做,《北上》寫完,我真的準備再寫一本“南下”的書。這個“南下”是一個隨筆集,是一個非虛構,有很多問題我沒處理完。以前從來沒有過這種情況它所產生的影響你沒法克服掉,所以我要回頭來重新梳理一段歷史,比如說在寫小說過程中,我對很多的事情,看法跟過去不一樣了,很多的歷史人物,很多的歷史進程,包括一部作品它跟這個世界之間可能產生的諸多的關系,在過去我是沒有理解的,至少沒有理解得這么深,這么寬。這就是《北上》的后遺癥,我在努力解決這個的后遺癥。
記者:如果不當作家了,您會干什么呢?
徐則臣:作家是一個讓人不斷地喪失生活能力的職業(yè),而且極其地排他。因為腦子里面整天在轉,寫的時候你是在寫,不寫的時候其實你也在寫,你在積累,你在思考?!兑啡隼洹穼懥?年,《北上》寫了4年,這10年中我腦子里面就干兩件事,你越專注就越排他,然后你就把很多的生活能力喪失了。經常會有作家說自己現(xiàn)在只能寫作,別的干不了,一點兒都不矯情,真的是,你失去了做其他事情的興趣,你也失去了做其他工作的勇氣,包括生活自理能力都在退化。
記者:看來不僅僅是寫作,我們的生活也是這樣,不斷地獲得,也在不斷地失去。
徐則臣:一種職業(yè),你進入得越深,這種效果可能越明顯越強烈,這可能也是一個作家在逐漸深入的一個可喜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