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0年第1期|石一楓:玫瑰開滿了麥子店(節(jié)選)
1
麥子店的夜晚是火熱的。
預(yù)制板樓體和單層玻璃窗形同虛設(shè),車聲人聲、煙味油味破墻而入,充滿了這間十平米不到的一樓小北屋。每隔約莫三分鐘,最多五分鐘,當腳下有列地鐵轟鳴而過,磨得過分光滑但又總顯得污濁的水泥地面也跟著震顫起來,鑄鐵窗框嘎嘎作響。住在這屋里的人最好是個聾子,要不就得是神經(jīng)遲鈍,否則晚上能睡個囫圇覺才怪。屋里擺設(shè)簡單,一桌一床一書架。書桌朝南,床頭朝南,書架上寥寥兩本菜譜、家庭保健手冊的書脊以及一個大頭娃娃存錢罐的臉也朝南。籠罩在吸頂燈制造的暗影下,那張娃娃臉便斑駁了起來,這使得它空長了一張寓意豐衣足食的喜慶面龐,表情卻像個農(nóng)村的留守兒童一樣惶然。
王亞麗姐妹就坐在桌前那把四腳不平的靠背椅上,面朝北窗。
她在等候一場交易。在嘈雜的噪聲的縫隙里,身后傳來壓抑的響動。廚房里好像燒著水,衛(wèi)生間的水龍頭也打開了,帶動著走勢曲折的管道像動物園里的長頸水禽一樣哀鳴起來。一會兒,又傳來了換拖鞋、抹桌子的動靜,似乎還在翻找著什么物件。交易的另一方想必正在為交易的內(nèi)容做著準備。這一系列不厭其煩的流程,固然說明交易本身的來之不易,然而過分的鄭重卻令王亞麗姐妹體味到了一絲滑稽。退一萬步講,就算她果然是準備履行那場交易的,充其量不也就是那么兩分鐘的事兒么。也許腳底深處的上一趟地鐵剛過,下一趟地鐵還沒來,交易就可以宣告結(jié)束了。那個年歲的人,再怎么鼓足精神,恐怕也像深夜時分的地鐵,絕無增運的可能,而且隨時都是末班車。
出于某種含混的憐憫,王亞麗姐妹甚至想要催催對方了。趕緊的,時間來得及的話,或許還能嘗到點兒甜頭。但那么做不僅會令她顯得很敷衍、很不“敬業(yè)”,甚而還會顯得她在搗亂,存心壞了事了。壞了對方的事,這倒無所謂,壞了自己的事,后果就是她沒力量承擔(dān)的了。王亞麗姐妹自認為是個理智的人,她懂得權(quán)衡利害。
于是她打開人造革坤包,拿出一只塑料化妝盒,對著鏡子撲起粉來。事到臨頭還要補妝,這個態(tài)度可以解讀為童叟無欺,當然也有著保持鎮(zhèn)定的作用。王亞麗姐妹又抬起腕子,看了看手表。她本來是不戴表的,今天特地翻出了那塊價值不足兩百的石英表,是因為擔(dān)心進來了就不方便頻繁地打量手機——那會惹人生疑。表盤上呈現(xiàn)著有機玻璃構(gòu)成的珠光寶氣,表針指向十點剛過。在這個時候,街對面的燒烤店、居酒屋和零食鋪子正在招攬最后一撥生意。而交易必須要在那些閑人或忙人全都散去以后才能開始,這也是事先規(guī)劃好的。王亞麗姐妹在此前所需要做的,無非是拖延時間和拿捏火候。
好在對方似乎也不著急,因此這個步驟意外的難度不大。坐得稍久,王亞麗姐妹就有點兒走神了。外面過了一隊趁夜進京的大卡車,遠光燈把窗前這一小塊地方照得通體銀白,形成了近乎璀璨的幻象。仿佛她這個人正在熠熠發(fā)亮,又仿佛這個房間并不是真的,而是追光之下的舞臺布景,只等事情一完,統(tǒng)統(tǒng)可以拆除。王亞麗姐妹心里便也涌起了一點兒真真假假的感慨。她撲了最后兩下粉,思索起了一個問題:
此情此景,是怎么發(fā)生的呢?
一個印在畫兒上的干瘦的外國男人,拜你所賜。
2
王亞麗姐妹的念頭滑到了幾個月以前。那時還沒人稱她為“姐妹”。
同樣是一個火熱的、噪聲隳突的夜晚,同樣是在麥子店,她正坐在地鐵站東頭那座大廈底商的臺階上,等面包。每天晚上十點,距離打烊一個小時,這家起了法文名字掛了英文招牌的面包店就會打出歪歪扭扭的手寫中文告示,宣布所有食品一律半價。王亞麗的選擇通常是一根比她小臂還長的“法棍”外加一盒酸奶和一瓶橙汁,夠她明天的早飯和午餐了。如果趕上發(fā)工資,或者到了那些看似所有人都在慶祝、因而她也不好意思不“意思”一下的節(jié)日,她還會犒勞自己一塊鑲了櫻桃的芝士蛋糕,或者一份煙熏三文魚沙拉。
“果粒橙”替她算過賬:即使每天只吃“法棍”外加酸奶橙汁,即使每天都能等到半價,她在伙食上的花費也將高達三十多塊,這就要比煎餅加雞蛋灌餅或者紅燒牛肉方便面加老壇酸菜方便面的組合昂貴得多。對此,“果粒橙”搖頭嘆氣地評價:
“自以為占便宜,其實還是吃虧。自以為會過,其實還是不會過?!?/p>
有時王亞麗也嘆氣:“買的不如賣的精。面包都軟塌了,橙汁都不是鮮榨的了,放到第二天,保證沒人要。不過好歹干凈,吃了不會鬧肚子,對不對?”
還有時她脾氣不好,口氣就有點兒硬了:“反正沒花你的錢,我愛吃啥就吃啥。”口氣一硬,就帶出了河南話的底色,鏗鏘如唱戲。
對于王亞麗的辯白或反駁,“果粒橙”的答復(fù)一律是:“你說你是傻呀還是賤呀?”
王亞麗就癟癟嘴,不說了。反正甭管順著說還是反著說,她都說不過他。傻和賤,必須二選一。況且類似的對話通常發(fā)生在一張鐵架子床的下鋪,再過一會兒,室友中就可能有人破門而入,因此倆人必須還得抓緊時間折騰點兒別的。
但等說完折騰完,王亞麗再買吃食,仍會坐到面包店所在的底商臺階上去。
這似乎就與她對麥子店這個地方的認識有關(guān)了。王亞麗來到北京兩年多,此前住過北六環(huán)內(nèi)的回龍觀,也住過南五環(huán)外的舊宮,都是在健身俱樂部教人跳操。有時是拉丁熱舞操,有時是韻律拳擊操,有時是動感單車操,用“果粒橙”的話說,操是一個操,換個姿勢接著操。這話很不好聽,但她卻暗自承認說得有理:要不是有胳膊有腿就能干的活兒,自己也不至于兩年多沒漲過工資,還凈讓人把工作頂?shù)?。再說回居住地點的問題,無論是回龍觀還是舊宮,給王亞麗的感覺都不像是在北京。不就是工地、高樓外加讓人眼暈的立交橋嘛,現(xiàn)在中國哪個城市不是這樣,別處也許還多了幾棵樹呢。那些地方的人,王亞麗也不喜歡:他們早上像打仗一樣擠車上班,晚上像逃難一樣擠車回家,回了家就把燈一開把門一關(guān),此后與外界隔絕聯(lián)系。這些人仿佛從沒意識到自己生活在“北京”。
而麥子店就不同。這里有二十四小時不關(guān)門的咖啡館,有經(jīng)營各種沒用的小玩意兒的文創(chuàng)商店,有上演“不插電音樂”和“無臺詞話劇”的酒吧書吧。如此種種,使得幾十年前遺留下來的工廠宿舍和報廢車間滋生了古怪的生機。這里的人雖然也是南腔北調(diào)、忙亂不堪的,但他們在忙亂之余,似乎又總在琢磨一些別的事兒——不在眼前的事兒,虛無縹緲的事兒。所以半夜有人抽風(fēng)大笑,清晨有人痛哭流涕,不分晝夜都有人喝多了躺在馬路牙子上晾肚皮??偠灾溩拥晔羌汝惻f又洋氣、既真實可感又令人費解的,因而便讓王亞麗感到既親近又陌生。也正是這份親近與陌生,讓她覺得自己終于來到了北京。
當然,在兩站地之外的“燕莎”和“凱賓斯基”,在電視新聞里才見過的天安門城樓上,似乎還有著另外的北京。但那些北京,就是王亞麗摸不著也想不到的了。
也正是在麥子店的氣息的激勵下,王亞麗暗自決定,要用一種全新的態(tài)度應(yīng)付生活。開在東三環(huán)的那家健身房還給她取了個英文名字叫Elly,那么Elly也需要培養(yǎng)適合Elly的飲食習(xí)慣。但這個理由不能向“果粒橙”說明,否則他除了認為她傻和賤,還會加上一條“作”。而Elly或王亞麗的想法是,“作”就“作”吧,人生能有幾年“作”。要是不“作”,她就該留在老家結(jié)婚生娃奶孩子。她有個初中同學(xué)的乳房都能甩到肩膀后面去了。
那天晚上運氣不好,“限時優(yōu)惠”的招牌還沒掛出來,面包店里又擁進去七八個人。都是穿著西服掛著胸牌的公司職員,大概剛加完班。這種人的夜宵通常是由經(jīng)理請客,因此才不必像她一樣專程等候半價,并且越買虧了越解氣。王亞麗只希望他們手下留情,別把她盯上的東西拿光了。然而運氣的確不好。貨架上所剩不多的品種幾乎被一掃而空,裝“法棍”的木筐里也只留下了孤零零一根格外細格外短的,還從中間斷掉了。
王亞麗不由自主地起身,站到店門前,隔著玻璃望著那根發(fā)育不良的殘疾面包,又抬頭瞥瞥掛在收銀臺后墻上的石英鐘。離十點還有不到十分鐘了。店里那個滿臉蝴蝶斑的女收銀員卻仿佛猜到了她的心思,故意朝外掃了一眼,然后劃開手機看起了電視劇。慘遭虐待的韓國兒媳婦哭天喊地,那聲音刺激得王亞麗胃里一緊,口水也像女主人公的眼淚一樣毫無節(jié)制地奔涌出來。然而她也只能繼續(xù)等著。在很多個類似的夜晚,王亞麗都產(chǎn)生過進去央求對方把半價時間稍微提前的沖動,但隨即又打消了念頭。幾分鐘的事兒,晚點兒可以吃得理直氣壯,早點兒就有了要飯的感覺了。她來北京又不是為了要飯的。
于是,就那么幾分鐘的工夫,那個干瘦的外國男人降臨了王亞麗。
來的當然不是他本人,而是一個和王亞麗差不多歲數(shù)的女孩。這姑娘個頭不高,梳個馬尾辮,背著雙肩書包,胸前還抱著一摞書本,乍看倒像個剛下課的學(xué)生。她從街道盡頭拐過來,沿著寫字樓的側(cè)面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帆布鞋踏地?zé)o聲,因此王亞麗起初并未察覺——她的注意力還集中在那根面包上。而眼前一晃,學(xué)生樣的姑娘就不知何時跨上臺階,站在了王亞麗眼前。身邊沒別人,對方是沖她來的吧。
“能耽誤您一點時間嗎?”女孩的話也證明了這一點。南方口音很重。
王亞麗的第一反應(yīng),這大概是個推銷的,要不就是乞討的。否則陌生人,尤其是同性之間的搭訕還能有什么目的——就連問路都不大可能,現(xiàn)在誰的手機里都有地圖。但無論是推銷還是乞討,她都找錯人了。因此王亞麗對那姑娘的態(tài)度,就像蝴蝶斑女收銀員對王亞麗的態(tài)度一樣,故意把眼睛繞過了對方的臉,假裝無動于衷——然而架勢又有輕微的不同——并非徹底的視而不見,而是眼風(fēng)一晃,在對方的目光里輕巧地盤桓一個瞬間,這才擦著對方的耳廓滑到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的不知什么地方。
這種神色也是王亞麗來了北京以后才學(xué)會的,她??吹浇∩矸坷锏囊恍┡櫩蛯χ薪叹?、男銷售或者半熟不熟的男顧客使用它。那里面包含著輕佻的傲慢,意思大概是“我不想搭理你,但你也挺有意思的”,或者“雖然你挺有意思,但我還是不想搭理你”。很可惜,王亞麗施展這種眼風(fēng)的機會不多,頂多也就是跟“果粒橙”,而那家伙的反應(yīng)常常是:
“你他媽的面癱了?”
但也許恰恰因為眼風(fēng)里那點兒多余的懸念,面前的女孩并未被王亞麗打發(fā)走。她反而頓了頓腳,以更加執(zhí)著也更加抱歉的口吻繼續(xù)發(fā)問:“就說兩句?”
王亞麗只好把眼神拉回來,反問:“你有事?”
女孩隨后的話令她錯亂:“這位小姐,你信主嗎?”
“哪個主?”
“耶穌呀。”
“他爸是上帝那個?”
“否則還能有哪個主?”
“哦哦,那爺兒倆?!蓖鮼嘂愩等坏財D了擠眼,看起來就真有點兒像面癱了;而面對這樣一個問題,她也只有實話實說,“當然不信啦。”
“這不打緊。那么你考慮過信主嗎?”
“不考慮。”
“這也不打緊。了解了解總是好的?!?/p>
說著,女孩兩手一伸,將抱在懷里的書本捧到了王亞麗面前。她比王亞麗矮了半個頭,那副姿態(tài)就像是謙恭地奉獻什么東西,同時閃爍著水汪汪的大眼睛。這樣的眼睛是很讓王亞麗羨慕的,她總在想,如果自己也擁有一雙化妝品廣告里的明眸,而不是中原人常見的細眼睛單眼皮,那么當她希望展示心里那些優(yōu)雅的風(fēng)情、惆悵的風(fēng)情、迷惘的風(fēng)情時,也就不會遭到以“果粒橙”為代表的男人們的無視乃至嘲弄了吧。她有些沮喪地低下頭,看了看女孩手里的書。都是些薄薄的小冊子,大小和健身房的課程介紹差不多,印刷卻遠不如課程介紹精美。封面上有個白袍長發(fā)的外國男人,長得干瘦干瘦的,好像從小到大沒吃過飽飯,但卻用慈祥的、憐憫的眼光打量著她。那男人的容顏背后,還攏著一團光圈。
人家的意思是讓她拿本書吧,免費贈閱??赏鮼嘂悓嵲趹械蒙焓?。她不動,對方便繼續(xù)捧著。兩人僵在那里,客氣、陌生而又相互有些羞怯。
“謝謝,我真不需要——”
“現(xiàn)在不需要,將來也許會需要。”
“我也沒時間——”
“翻一翻就好,并不耽誤什么的,對吧?”
對方像個過分敬業(yè)的推銷員,因其熱忱,所以不懂眉眼高低。那摞沉甸甸的小冊子在細瘦的腕子上架著,仿佛王亞麗要是不拿一本,她就堅決不會放下似的。借著面包店玻璃門里涌出的燈光,王亞麗看到女孩按在書本邊緣的手指甲都發(fā)白了,兩手還微微顫抖,大概正在盡力克服緊張。時間一長,她都替女孩感到累了,而且有點兒過意不去。
類似的事情王亞麗也是干過的,每個健身房開業(yè)初期,都會把教練們“撒”出去,向超市和地鐵門口的人群發(fā)放宣傳彩頁。姐,瑜伽舍賓。哥,游泳健身。大部分遭到推介的人們都會面無表情地經(jīng)過,哪怕把彩頁硬塞進他們的腋下,得到的反應(yīng)也是機械地一甩胳膊匆匆離去,留下一片油光閃亮的臀肌腹肌胸大肌在汽車尾氣里上下翻飛,最后癱在地上哆哆嗦嗦。那感覺既好像在給流水線上的工業(yè)制品粘貼轉(zhuǎn)眼就會脫落的標簽,又好像發(fā)放彩頁的人才是注定徒勞的機器。而如果偶爾有人停下來看上兩眼,有心無心地向王亞麗詢問兩句,那么幾乎會令她涌起感激之情了。不管你推銷的是什么,推銷者其實都相當于為了推銷的內(nèi)容而受著委屈。說到底,飽滿的肌肉先生也好,干瘦的外國男人也好,都不容易。也正因為這點兒感慨,王亞麗便無可奈何地笑了一笑,從女孩手捧的小冊子頂端取了一本,卻不看,徑直夾在了胳膊肘底下。
而王亞麗這么做的另一個原因,則是面包店里又有了動靜。那位滿臉蝴蝶斑的收銀員已經(jīng)從柜臺后面繞了出來,將半價招牌掛在了門口。有必要結(jié)束這次推銷或者傳教了,如果這時突然再插進來一位顧客,把唯一的那根“法棍”搶走,那這個晚上可就真是倒霉透頂了。因此,王亞麗的下一個動作是決然轉(zhuǎn)身,向著锃亮的玻璃門奔了過去。
“主會對你好的?!迸⒃谒砗笳f。
好像還說了別的什么,可她壓根兒沒聽。
但王亞麗沒想到,這個晚上還有另一個插曲在等著她。那是當她夾著胳膊端著托盤,來到收款臺前的時候了。收銀員低頭掃碼,酸奶,原價十六現(xiàn)價八塊,橙汁,原價十五現(xiàn)價七塊五,這都是照章辦事。偏偏那根原價二十現(xiàn)價十塊的法棍被拿起來,轉(zhuǎn)眼又放下了。
收銀員抬起頭,告訴王亞麗:“這根有殘缺,不能賣了。”
“可就剩這么一根了……”王亞麗搶白似的申辯。
收銀員笑了:“您就湊合著吃吧,不收錢了。”
在那一刻,王亞麗只覺得對方臉上的蝴蝶斑扇動著,真像一只美麗的蝴蝶。看來這個晚上不只有壞運氣。那么好運氣又是從何而來的呢?難道是自己那可憐巴巴地等待半價的樣子在今天顯得格外可憐?還是韓國電視劇的作用,貧苦出身的兒媳婦終于感動了豪門惡婆婆,使得這位收銀員在一瞬間決定與人為善,大赦天下?至于王亞麗的第一反應(yīng),則是迅速把面包揣進了紙袋,像怕對方反悔似的——然后才找補一句:
“那多不好意思,要不是最后一根……”
收銀員又笑:“知道您愛吃我們家法棍,明兒早點兒來?!?/p>
這就相當于不僅給了她一根免費的面包,甚而給了她一份免費的面子了。而直到王亞麗捧著食品袋離開面包店,又往前快步走了幾十米,她才覺出一條胳膊繃得發(fā)酸,同時感到肋骨被什么有棱有角的東西硌得作痛。是那本小冊子,剛才一直在腋下夾著,竟忘了它的存在。王亞麗一松胳膊,任由那東西像只殘廢的鳥,撲棱著翅膀墜到地上。她本想就這么走掉算了,反正那位執(zhí)著地發(fā)放小冊子的女孩已經(jīng)不見蹤影,反正大廈的保安和街上的治安巡邏員早就下了班,沒人會為亂扔廢紙而呵斥她幾聲,反正……
恰在這時,她覺得有人在看她。
其實也沒人,而是路燈的光從頭頂上方傾瀉下來,穿透了她的頭發(fā),濃縮了她的影子,恰好照在小冊子微微顫抖的封面上。那個干瘦的外國男人熠熠發(fā)亮,臉旁的光圈也在蓬勃地晃動。他的笑容仿佛活了,正以一種無所不知的目光凝視王亞麗。這自然是一個短暫的幻覺,究其原因,大約是光與風(fēng)的交互作用。但竟令她心里一顫。
王亞麗想:沒那么靈驗吧?
3
翻開那本小冊子,卻是一個月以后的事兒了。
拖了這么久,倒也不是有意怠慢,而是任誰也不能給根面包就和畫兒上的陌生男人親近起來。但也許是心里一顫的緣故,那本小冊子便終究沒被王亞麗棄之不顧。她彎腰把它撿起來,撣撣塵土,夾回了腋下??傻饶玫轿堇镉殖闪死圪槪核菑埾落佽F架子床的床頭擺著牙缸肥皂盒,床尾摞著臟的干凈的衣物,床底下則塞滿了慣于搬家的人必備的兩三只旅行箱。屬于自己的空間就這么一點兒,別說“果粒橙”來時會抱怨“折騰不開”,就連一個人睡覺都局促得喘不過氣,當然也就容不下一本來路不明的書了。于是王亞麗沒多想,扭臉進了廁所,把它插進了房東遺留在暖氣片上的那摞《知音》《女友》和《故事會》雜志中間。這也是她們這套出租房里唯一存放讀物的地方。
放在廁所也沒人看?,F(xiàn)在的人坐馬桶都愛刷手機,沒人翻雜志。再說一間屋里住四個人,一套三居室里住十二個,大家共用一個衛(wèi)生間,只要下班回來,大號小號川流不息,誰能讓你充滿閑情逸致地霸占馬桶?于是一扭臉,王亞麗就把受了恩賜的事兒給忘了。
再想起來,還是因為王亞麗她媽給王亞麗打了個電話。
本來母女倆是很少聯(lián)系的,甚至不像親人更像冤家。這就要說到王亞麗還不被稱為王亞麗,而是叫作王鴨梨的年歲了。懷她時,她媽犯口渴,成天叫嚷著要讓她爸去給買鴨梨,她爸門倒是出了,鴨梨卻一只沒帶回來過,當時他正抓緊時間跟糧店那娘們兒鬼混。她媽為一口吃的置氣,就給女兒取名叫鴨梨。還是上派出所登記的時候,人家覺得這名字像成心搗亂,這才由戶籍警做主改成了亞麗。不過從小到大,哪怕上了學(xué),認識的人仍然把王亞麗喚作王鴨梨。又是在王亞麗或王鴨梨五六歲的時候,她爸的事兒就敗露了。糧店那娘們兒的丈夫來抓奸,結(jié)果在儲存富強粉的大鐵箱子里捉住了兩個雪人,據(jù)說都躲到那兒去了,還在赤條條白晃晃地聳動。又據(jù)說糧店賣的大餅饅頭里常能吃出頭發(fā)、腿毛以及不知什么地方的毛,原來是這倆雪人愛情的證明。糧店那娘們兒先離了婚,也逼著王鴨梨她爸離。她爸一算計,反正待在老家那個小縣城,從老婆孩子到工作都沒什么意思,索性就離,凈身出戶,和那娘們兒一起出門找活兒干去了。倆人目前在鄭州火車站賣大餅饅頭。
自此,王鴨梨跟著她媽過活。她媽看不上王鴨梨,把王鴨梨視為前夫遺留的歷史負擔(dān),阻礙了她去追求新生活;王鴨梨也對她媽有敵意,因為她媽對外一心追求新生活,對內(nèi)就免不了處處克扣自己。到了初中畢業(yè),王鴨梨本來有志上高中考大學(xué),她媽卻表示供不下去了,給王鴨梨報了個職高,還是幼兒體教班,為的是體育生可以減免伙食費。又到了這幾年,她媽也不管她干著什么工作、過著什么日子,就連對她沿著鐵路線漂流到了哪里都沒概念,少有的幾次聯(lián)系女兒,無一不是變著花樣要錢:表弟結(jié)婚、姥爺過壽,乃至拐彎抹角不知什么親戚的生老病死都能成為理由。她覺得王鴨梨既然“出去了”,就該能掙錢,既然能掙錢,就該替她爸補償自己。最狠的一筆,說是老家棚戶區(qū)的房子要拆遷,補償款不夠買新房的,政府要求預(yù)繳一筆錢才能排號,張口就削走了三萬多,那幾乎是王鴨梨輾轉(zhuǎn)了幾個縣市又到北京打工的積蓄總和了。如果不是把錢都給了她媽,原來的王鴨梨后來的王亞麗也不至于連個單間都租不起,更不至于買個面包都要守在店門口等半價。
如上種種,使得王亞麗看見手機上跳出個河南號碼時,心里便咯噔一聲。那是個晨光稀薄的黎明,她醒得比別人早,又被室友的呼嚕和磨牙聲攪得再合不攏眼,正一人躲在廁所里,一邊走形式地坐馬桶,一邊迷迷糊糊地玩兒著手機里的連連看。設(shè)成靜音的電話執(zhí)拗地顫抖著,而王亞麗卻一直耗到游戲里那只奇形怪狀的小動物宣布game over之后,這才點開了通話。同時,她不得不徹底回神,考慮自己的媽為什么要這么早找自己。這才不到七點鐘,有那么迫不及待,非要打個突然襲擊嗎?又同時,她媽那些五花八門的說辭在她的腦子里重新過了一遍,而指向的目標只有一個。王亞麗心里又咯噔一聲。
王亞麗她媽的聲音傳了出來,卻是洪亮而喜慶的:“鴨梨呀?”
還蘋果呢,還香蕉呢。王亞麗招架道:“你找我?”
“瞧你說的,打你電話可不是要找你。你咋樣?”大嗓門里竟夾雜著幾分關(guān)切。
王亞麗便直言相告“不咋樣”。上個月的工資倒是快發(fā)了,公司卻突然說要先交三個月的宿舍租金外加押金,此外還有跳槽到城里來的介紹費、管理費……這些都要從她的收入里扣,所以別說拿不到幾個子兒,不倒欠著人家一筆就算不錯。她的右腿膝蓋又在撕扯著疼了,是在體教班落下的舊傷,被二百多斤的男老師按著身子壓腿壓的,如今貼膏藥已不管用,跳操的時候一高抬腿就渾身冒冷汗,到醫(yī)院去拍個片子又得幾百塊。新來的健身房倒是離住處不遠,交通費用或許可以省下一些,但城里客人多,每天五六堂課連軸轉(zhuǎn),而在試用期間,課時費又是不計入工資的。總之她累得像只牲口,窮得像只牲口,能維持的生活水平大概也并不強于一只牲口。說的都是實話,即使略有夸張,也是在事實的基礎(chǔ)上渲染了個人感受。而這些苦處以前竟沒向媽吐露過,是因為從小到大就沒有和媽交心的習(xí)慣;今天之所以說這么多,則是因為王亞麗決定先發(fā)制人,提前堵住媽的嘴。
她媽聽完,嘖嘖兩聲:“知道你不容易……”
知道個屁,以前可沒看出來你知道。王亞麗窩著火兒說:“那有事兒嗎?”
她媽就沉默半晌。這半晌,王亞麗先是洋溢著惡狠狠的得意,以為自己的戰(zhàn)術(shù)奏效了。再怎么橫征暴斂的養(yǎng)殖戶,也不能踩著雞脖子硬逼它下蛋吧。但她又不自覺地冒出幾分擔(dān)憂:萬一真有什么事兒呢?比如她媽上班的那個小廠開不出工資了,比如她媽晚上到縣城廣場邊上擺的燒烤攤被工商抄了,比如她媽在外面打麻將欠下了賭債,債主找上門了——以前問王亞麗要的錢,多半是被填補在了生意或者牌桌上。不過還沒等王亞麗提醒自己那些擔(dān)憂是傻是賤,是自作多情,王亞麗她媽就又開口了:
“再瞧你說的,找你可不是有事兒嗎?”
“啥事兒你說吧。”王亞麗脖子硬硬地一梗,簡直像等著挨一刀了。
“你也別這種口氣,不是錢的事兒?!彼龐尩目跉飧浟?,幾乎可以稱得上溫柔;這可是王亞麗她媽給王亞麗打電話時從未有過的情況,但沒等王亞麗再起疑心,謎底已經(jīng)揭了出來,“拆遷的事兒定下來了,政府說讓辦手續(xù)。”
“給了多大?”
“七十多平米,一套兩居室。”
“就一套?”
“原想著再要套小的,人家不答應(yīng)。”
“手續(xù)啥時候辦?”
“就今天,上午九點?!?/p>
“你咋不早說?”
“昨兒晚上才通知的,那些人賊得很?!?/p>
“就不能等等?”
“人家催呢,說再不去就算抗拒,政策又變了?!?/p>
“可我現(xiàn)在怎么過去,火車票都來不及買……”
“知道你忙?!闭f到這兒,王亞麗她媽的口氣突然就從容了,輕松了,仿佛卸下了一個懸而未決的包袱,“我的意思是,我就過去簽了唄,先把房拿下來再說?!?/p>
“不是簽名必須得本人嗎,那我的名兒……”
“形勢不等人。咱們是娘兒倆,還顧得上那么多。”
說完便又沉默半晌。這半晌,王亞麗盡力想讓腦子運轉(zhuǎn)起來,然而卻發(fā)現(xiàn)這很艱難。她開始一陣一陣地發(fā)懵。而仿佛是為了打消王亞麗讓腦子運轉(zhuǎn)起來的努力,王亞麗她媽偏又扯起了別的。這也是她媽的習(xí)慣或云戰(zhàn)術(shù)之一:每當表示“事兒就這么定了”時,她都會興致勃勃地顧左右而言他。
總算沒太跑題,接著說的大致也和拆遷有關(guān)。誰家親戚在省里上班,多分了一套房;誰家給拆遷辦的塞了錢,先挑了好戶型;誰家敢玩兒命,政府的人一來就抱著煤氣罐子上房頂,結(jié)果人家可不吃這一套,先抓進班房關(guān)倆月再說。至于她們這種沒關(guān)系沒錢又沒膽量的,與“那幫龜孫”打交道時,就更需要技巧。什么時候該硬,什么時候該軟,什么時候該憋,什么時候該放,都得拿捏得恰到好處,和做買賣以及打牌一個道理。你不算計別人,就要被別人算計了。為了不吃虧,王亞麗她媽還專門去向一位老家在鄰縣,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一輪拆遷的“朋友”取經(jīng),又伙著幾個鄰居到政府門口睡了兩晚,消耗了半臉盆的鼻涕眼淚,這才爭取到了今天的結(jié)果。
“還行了,”說到這里,她媽不禁驕傲了起來,“咱們家戶口本上少一人,按說面積超不過六十平米,不過最后還是給了七十多。人家也勸我別鬧了,我再不軟政府就該硬了,到時說理都沒地方說去……”
對于這番聒噪,王亞麗聽得聲聲入耳,但又好像一個字兒都沒往腦子里去。她仍在發(fā)著懵,以至于當她媽停下來,電話里就只剩了嘶嘶的雜音。話頭訕訕懸了會兒,這才又被她媽接上。近的說完了,只好說遠的,但務(wù)必要硬著頭皮說下去。
接著說的就近乎一個笑話了,還是她媽那“朋友”講給她媽的。笑話的主角是鄰縣一光棍,年紀長相都不詳,唯一值得說道的,就是這人信主。再把話岔開一句,在她們老家那一帶,信主的很多,替主傳道的也有不少。王亞麗有個同學(xué)的媽也信過主,給她講過摩西分開紅海,講過五餅二魚喂飽千人,不過后來卻不信了,因為信主之后反倒下了崗。而在王亞麗的印象里,主爺兒倆雖是外國人,卻洋溢著她所厭棄的那股土氣。再說回王亞麗她媽所講的事兒,那光棍是從上個世紀就信上的,因未娶妻,就越信越虔誠,以至于家里的豬啊羊啊丟了也不去找,說主自有安排。村里人偶然碰上豬羊,好意送回來,他也不謝人家,而是跑到土坯教堂里去謝主。后來他家再丟什么東西,人家找著也不往回送了,大的到鎮(zhèn)上賣掉,小的現(xiàn)宰了吃,反正賣也是替主賣的,吃也是替主吃的。而這光棍的老娘臨咽氣以前,居然掏錢給他從山里說了個瘸腿媳婦,結(jié)婚還是到土坯教堂辦的,這也是光棍秉承主的意思。只是過不到倆月,瘸腿媳婦又跑了,嫌他家窮。跑了仍不找,說凡事聽主的。
可再往下講,笑話卻變成了寓言:也就是前兩年,他們那村要拆遷,別家都劃歸縣城新區(qū),偏是光棍家住得遠,宅基地坐落在一條枯河對面,劃歸了省里立項的工業(yè)園。工業(yè)園由幾家大企業(yè)承建,不缺錢,唯獨工期緊,這就造成了同地不同價。別家只分得一套回遷房,光棍卻除此外又得了一大筆錢,還有工業(yè)園區(qū)里的兩處商鋪。突然之間,光棍就抖起來了,買了輛“帝豪”汽車停在村口,也不是為了拉活兒,而是為了兜風(fēng)。其他方面也有收獲,人家又給介紹了個鄰村的寡婦。沒想才把婚事議定,那瘸腿女人又一歪一歪地回來了,聲稱自己才是原配,同時受到法律及主的雙重保護。仨人掰扯一陣,最后達成共識,咋過不是過,索性一塊兒過,換班兒倒:一天寡婦陪光棍去兜風(fēng),瘸腿女人就在家做飯,另一天瘸腿女人去兜風(fēng),寡婦做飯。光棍自此就不是光棍了,成了一個亞當倆夏娃,或者配有兩只茶碗的茶壺。
說起這事兒,光棍還和原來一樣,只是臉上笑瞇瞇的:“都是主安排?!?/p>
又勸誡其他人:“誰叫你們不信主?!?/p>
講到這里,王亞麗她媽大笑兩聲,仍很洪亮,但聲音從手機里傳過來卻是空洞的,仿佛為笑而笑。坐在馬桶上的王亞麗卻覺得腿發(fā)麻,同時腦袋又開始發(fā)懵,也不知是坐久了還是被她媽的話給繞的。她便略往上提了提身子,想讓自己保持清醒。誰想舉著電話的那條胳膊一歪,就把暖氣片上的一摞舊雜志碰了下來。從發(fā)黃發(fā)皺的一堆過氣明星中間,忽然閃出一張外國男人的瘦臉,面貌慈祥,目光悲憫,腦袋后面還攏著個光圈。
王亞麗又感到那男人在看著自己,心里便沒來由地怦怦跳了幾下。而王亞麗她媽的話兜了一圈,從家里的房子說到別人拆遷,說到光棍信主,此時又說回了登記簽字的事兒上:“總之就這么個情況,本來我直接去簽了也行,但一想,還是得知會你一聲。怕你跟我鬧。”
她媽又說:“其實有啥可鬧的。原來咱們是說好,拆遷款不夠買新房,缺口你補上一部分,登記時把你名兒寫前面——可現(xiàn)在不是來不及嘛。再說親不親,一家人,房本沒你名兒,戶口本也有你名兒,我是你媽,還能不叫你回家?我還怕你在外面野慣了不回家?!?/p>
最后她媽停止了說,拋出一個語氣詞:“啊?”
王亞麗只好答以一個語氣詞:“啊?!?/p>
王亞麗她媽就適時地掛了電話,聽筒里傳出了一串兒嘟嘟聲,而那聲音也顯得心滿意足。王亞麗卻仍坐著不起身,下邊發(fā)麻,上邊發(fā)懵。一邊發(fā)麻和發(fā)懵,她便對著暖氣腿邊上的那本小冊子出起了神。她在與畫兒里的外國瘦男人眼對眼地互相凝視,一邊凝視,一邊就想著遠的近的好多事兒。想她爸不要她,和糧店那娘們兒賣大餅饅頭去了;想她媽不靠譜,拿了她的錢,到底用沒用在買房上都不知道;想她在河南上體教班時,二百多斤的男老師不僅按著她的身子壓腿,壓腿時還愛狠抓她的下體和屁股;想她喜歡過一男同學(xué),僅限于喜歡的那種喜歡,對那人唯一的期冀,是能在畢業(yè)留言本上給她寫句好聽的話,也不枉喜歡一場,結(jié)果男同學(xué)寫道:“王亞麗,我覺得你長得像一頭驢……”
在那慈祥的目光下,王亞麗想的都是心酸的事兒。再或者,她這二十多年只有心酸。
接著,她便彎腰抄起了那本小冊子,翻了開來,看了進去。在水汽騰騰的衛(wèi)生間閑置了一段日子,小冊子也像雜志一樣發(fā)黃發(fā)皺了,好在字跡還算清晰。又好在雖是替主傳道,里面的內(nèi)容卻并不晦澀,而是言簡意賅的,每頁還配有彩圖。這種看圖說話的形式也很適合王亞麗。那個與王亞麗無關(guān)的故事便從頭講起:話說創(chuàng)世之初,上帝用了七天……
啪啦啪啦紙響,王亞麗看過了亞當?shù)睦吖亲龀上耐?,看過了伊甸園里的蘋果和蛇,看過了大衛(wèi)打敗歌利亞。人一神游,輕易就能穿越洪荒,縱覽千年。有些故事以前聽同學(xué)信主的媽說過,模模糊糊似有印象,現(xiàn)在都按順序串聯(lián)在了一處。與此同時,她竟覺得心里舒坦了不少,她媽那個電話帶來的猜疑和煩躁,遠的近的回憶引發(fā)的心酸,統(tǒng)統(tǒng)不覺消弭。也許她想做的,正是用虛無縹緲的事兒代替實際發(fā)生的事兒,就像她媽愛打麻將,就像“果粒橙”愛幻想掙大錢,一打起來和幻想起來,屁股底下著火了都不覺得燙。只不過王亞麗恰好撞上了眼前這本小冊子,所以她也有些感謝封面上的那個外國瘦男人。
正這么想,廁所門就響了。是睡她上鋪那女孩:“王亞麗,你拉完沒有?”
王亞麗這才意識到,在接聽河南電話并神游“淌著蜜和奶的地方”之際,她已經(jīng)坐了將近一個小時。后面還有十多個人呢,她們正等待著以更加務(wù)實的態(tài)度使用馬桶。于是她掙了把勁兒起身,又掩飾性地按了下水箱,回道:“這就完。”
王亞麗剛說完,就覺得眼前一黑,接著又覺得兩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也許是坐得太久起得太急,再加上從睜眼到現(xiàn)在水米沒打牙,她竟一家伙暈了過去。暈時的形狀也很丑陋:連褲子都沒提,屁股朝向天花板,兩腿岔開,上身伏地,好像一只倒栽蔥的青蛙。外面舍友聽到動靜不對,又扯著嗓子喊了幾聲,隨后干脆叫來別人,一起撞開了門。這時王亞麗倒?jié)u漸恢復(fù)了意識,她聽到舍友們大呼小叫,那陣勢簡直像是自己已經(jīng)死了,不禁稍微有點兒好笑。但再一摸臉,手上濕乎乎的,味道還是腥的。原來一頭扎到了暖氣片上,有如豫劇里唱的楊令公怒撞李陵碑,把腦門給磕破了。
那血從上往下淌,順著臉流到下巴,王亞麗竟沒顧得上自己,反而用干凈的那只手抓起身下的小冊子,順勢按在懷里,如同攏著一個嬰兒。
她明白自己的樣子大概是很嚇人的,但與此同時,她又不想讓舍友看到她剛才看的東西。小冊子,慈祥的外國瘦男人,在一剎那變成了一個她不愿與人分享的秘密。出于這個心思,她疼也不喊,有人推她也不動,就那么雙肩緊縮,臉貼地,撅著。
直到有人要叫救護車了,王亞麗才慢慢起身,揚起一張血臉笑了。
“沒事兒?!彼f。
4
至于王亞麗決定拜訪麥子店的“團契”,則是離那天又過去了一個月。
去也不是有意信主,而是說來慚愧。一頭撞到暖氣片上,她聲稱沒事兒,但還是被室友架到醫(yī)院縫了幾針,此后一些日子也不能上班。等傷好點兒再去,健身房卻仍讓她放假,怕的是跳操跳得傷口崩裂,濺一地血再嚇著誰。當然,不管是請假還是被放假,工資不言而喻是要扣發(fā)的。因此王亞麗雖然成天躺著,心里卻仍忙個不停。她得算賬。算入賬,算出賬,算水電,算醫(yī)藥,算伙食。上學(xué)時做算術(shù),她老覺得數(shù)目越大越難算,后來才知道錢的事兒正相反,大數(shù)不難小數(shù)難。聽健身房的客人聊天,炒股炒房七位數(shù)的虧空,在人家嘴里就跟開玩笑一樣,到了她這兒,必須精確到個位數(shù)和小數(shù)點后一位數(shù),那些數(shù)目就怎么也掰扯不開了。
況且王亞麗還背著個負擔(dān),就是“果粒橙”。那張臭嘴也要吃她的喝她的。
倆人是在回龍觀認識的,當時王亞麗在健身房教人跳操,“果粒橙”在中介公司幫人賣房租房。下班都晚,都愛到附近一家燴面館吃燴面,不同的是王亞麗吃燴面就的是蒜,“果粒橙”吃燴面也要來瓶果粒橙。因為吃燴面,他們知道了對方都是河南新鄭一帶人,一來二去算認識了;也因為吃燴面,一個春夜發(fā)起燥來,“果粒橙”就把王亞麗帶到客戶委托的房子里,不顧蒜味兒,在沙發(fā)上將她給辦了。辦完之后嘿嘿笑:
“真是出門靠老鄉(xiāng)。”把“靠”字說得格外重。
這是“果粒橙”其人的一大特點:不僅口風(fēng)臟,而且每每能把臟話說出許多因地制宜的創(chuàng)意來。最早王亞麗還覺得好玩兒,甚至跟他學(xué),進而又把幾個室友給傳上了,但時間久了,自己卻先受不了了。受不了也不是因為臟,王亞麗自小也不是在耳根子干凈的環(huán)境里長大的,而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果粒橙”說臟話還有另一個與眾不同之處。一般人隨口說出的臟話,往往漫無邊際,沒有針對性,其效果就好像誰都罵了又誰都沒罵,“果粒橙”卻永遠是目標明確:客戶不能罵,領(lǐng)導(dǎo)不敢罵,誰跟他近誰跟他熟,他就專門拿誰開刀。這就稱得上刻意和惡毒了。以前沖他媽去,過年往家打個電話都能把他媽給說哭了;后來是罵和他一起來北京的幾個兄弟,終于把人家罵急了,合伙揍了他一頓,從此再不打交道;到如今,挨罵的義務(wù)就落到了王亞麗頭上。她的長相、習(xí)性和工作統(tǒng)統(tǒng)被他損了個遍,說辭花樣百出,意象卻萬變不離其宗,無外乎牲口、排泄物和交配運動。有時王亞麗幻覺,只要“果粒橙”一張嘴,她就變成了一頭躺在糞坑里等待配種的驢。
逼急了王亞麗也反抗。有一次倆人正在鐵架子床的下鋪折騰,折騰到一半兒,“果粒橙”突然就停了,側(cè)眼打量王亞麗,然后說:“你那同學(xué)說得真他媽對?!?/p>
王亞麗正在閉眼承受,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問:“哪同學(xué)?說什么?”
“果粒橙”認真地說:“就是你跟人家發(fā)騷那同學(xué)呀,他說你長得像一頭驢。從剛才的角度一看,你還真像一頭驢,而且叫得也像驢。你媽逼,我是日了驢了。”
此情此景,此話就讓王亞麗急了。她少有地發(fā)狠,抬起因為常年跳操而傷痕累累的腿,一腳把“果粒橙”從床上蹬了下去,而后赤條條地躍起反罵。她的腦袋在上鋪磕了好幾個包,聲嘶力竭,嗓子都喊啞了。這番疾風(fēng)驟雨持續(xù)了足有半個小時,王亞麗才癱回床上,呼哧呼哧喘氣。她發(fā)現(xiàn)罵人也是一項體力活兒,比在床上折騰還累。
“果粒橙”卻古怪地一笑:“客觀事實,你急什么?!?/p>
又指自己胯下:“驢就驢,我還不如驢?!?/p>
還說:“你怎么就不懂,罵你是把你當親人哪?!?/p>
聽他這么說,王亞麗就消停了下來,但卻不是心情好轉(zhuǎn),而是陷入了索然之中。人活在世,都是爹娘生父母養(yǎng),卻非得如此賣力地互相貶損和自我貶損,動輒還拿牲口打比方,這讓她覺得沒勁透了。往近了說,二十多年白活,往遠了說,生物學(xué)意義上的幾百萬年進化全都徒勞無功。王亞麗的索然似乎也傳染了“果粒橙”,他跟著垂下頭來,咂吧兩聲,仿佛對王亞麗像驢或自己一定要罵人的現(xiàn)狀無可奈何。然而出其不意地,王亞麗又從這靜默中察覺出了一絲溫暖,那感覺好像在冷水里嘗出了一滴眼淚。這就來自于“果粒橙”把她當親人的那句話了。還有誰把王亞麗當親人呢?而王亞麗又是多么需要一個親人啊。為了這個,她似乎就沒必要質(zhì)問“果粒橙”為什么專要辱罵她這個親人了,相反,“果粒橙”的辱罵恰恰說明了她是他的親人。起碼在口頭上,起碼在鐵架子床的下鋪上。
而一定要給“果粒橙”的罵人找個原因,那也未見得是精神上出了毛病,也許反而是精神上的正當需求。這么說吧,人的情緒都得有個出口,在工作中越是笑容可掬的人,在工作之外脾氣就會越差,也就越需要找人泄憤。那么再以這個道理反推“果粒橙”,是不是也可以這樣認為:那家伙對王亞麗越粗暴、越刻薄,也就越說明了他是個勤奮敬業(yè)的房產(chǎn)中介呢?
這也符合“果粒橙”另一個特點。事實上,王亞麗不得不承認,“果粒橙”不僅勤奮敬業(yè),而且志向遠大?!肮3取币矏鬯阗~,但和王亞麗又不是一種算法。王亞麗算的是手頭那點兒錢夠不夠花,是聊以糊口的算,“果粒橙”算的卻是將來掙多少錢才夠花,而且還要算錢如何才能生錢,那就是體現(xiàn)著人生理想的算了。當倆人在鐵架子床上罵完折騰完,“果粒橙”曾經(jīng)不止一次對王亞麗掰扯過那筆賬:他頂風(fēng)冒雨騎著電動車帶人看房,總算成交一單生意,業(yè)主拿五位數(shù),老板拿四位數(shù),他呢?七七八八也就是個三位數(shù)。這還是租,如果是買或者賣,收益的差距就更大了。憑他“果粒橙”的聰明才智,為什么要替人辛苦替人忙,憑他“果粒橙”的意志品質(zhì),為什么要人家吃肉他喝湯?
“我們店長就一傻叉,大寫‘壹貳叁’都劃拉不清楚?!?/p>
“找一門臉雇倆人,招牌一掛就能開張。”
“他們干得,我干不得?”
簡而言之,“果粒橙”的理想是開一家中介公司。按照他的說法,到了那時,王亞麗也不必再到健身房教人跳操,而是在店里管管賬,當個老板娘就行——由此不僅相當于從體力勞動者變成腦力勞動者,甚而有了挺進那個不勞而獲的階層的可能性。
對于這個理想,王亞麗起初的看法是認為他過于樂觀,但隨后一想,究竟應(yīng)不應(yīng)該樂觀,又得分在哪兒看待事情。如果是區(qū)區(qū)新鄭小縣城,一張嘴說出的數(shù)目字兒多了倆零,那不是喝多了就是詐騙犯,可誰讓他們都來了北京呢?在北京,很多切實可信的事兒變得虛無縹緲了,但也有很多虛無縹緲的事兒變得切實可信了。而也正因為那份看似切實的樂觀,王亞麗便對“果粒橙”多了些許景仰,甚而還從“果粒橙”的謾罵中咂摸出了貼心貼肺的意味。啊,王亞麗似乎明白過來,倆人的關(guān)系里,原來拐了這么個彎兒。
于是王亞麗說:“等你當了店長,可不會看上別人吧?”
“果粒橙”說:“你腦子進屎了?不都把你當親人了嘛?!?/p>
王亞麗說:“將來要真能開店,就開在麥子店唄?”
“果粒橙”說:“這地方好在哪兒,連個學(xué)區(qū)也不是,房子還老?!?/p>
王亞麗說:“我就覺得麥子店好……麥子店像北京?!?/p>
“果粒橙”說:“別扯了,還是腳踏實地,把店開起來再說吧?!?/p>
而一腳踏實地,卻讓王亞麗又生發(fā)出了一層認識:有的時候,腳踏實地的行動比虛無縹緲的幻想還要荒唐。進行完那番討論,“果粒橙”突然宣布,他將執(zhí)行一項個人財務(wù)計劃,把每個月的生活費鎖定在五百塊錢以內(nèi),其他收入全存起來,用作將來開店的啟動資金。
聽到這個決定,王亞麗幾乎覺得他在開玩笑。在北京,五百塊錢一個月,誰信呀。對于她的質(zhì)疑,“果粒橙”則惡狠狠地迸出幾個“操”,但就不是罵王亞麗了,而是在給自己鼓勁兒。他進而教育她:財務(wù)管理是商業(yè)管理中最重要的一環(huán),其訣竅就是從小處做起;現(xiàn)在市場競爭拼的是什么?拼的就是執(zhí)行力,是把不可能變成可能。最后總結(jié)性地打雞血:
“今天少花一塊錢,明天開店早一秒?!?/p>
王亞麗也不得不佩服“果粒橙”那說干就干的氣魄:話音剛落,他就退了出租房,搬到店里打地鋪;再沒買過一件衣裳,襯衫袖子底下破了就先夾著胳肢窩見客戶;如果不是王亞麗堅決抵制,他恨不得連每次折騰時用過的避孕套都要晾干了下次接著使。原來“果粒橙”就是個節(jié)儉的人,到現(xiàn)在何止節(jié)儉,簡直是自虐了?;蛟S他必須用這種態(tài)度才能向王亞麗,更重要的是向自己證明,開店可不是說說就算的,而是勢在必行的,不是遠在天邊的,而是近在咫尺的。
不過凡事并不絕對,“果粒橙”也不是在每件事上都能說到做到。
比如在那之后,他還曾經(jīng)表示,以后就不能老來找王亞麗了,理由是跑一趟又費時間又費錢??赏瑯釉捯魟偮洌瑏淼念l率非但沒變低,反而變高了。本來王亞麗在麥子店,“果粒橙”還在回龍觀,倆人又都忙,不是你加班就是我加班,所以常常半個月才見一次,但這一陣,“果粒橙”就幾乎是每個禮拜都露面了,有時恨不得兩三天就來一趟。剛開始,這個變化還讓王亞麗挺欣慰,并且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句“把你當親人”,但她隨即發(fā)現(xiàn),“果粒橙”再來時,卻不像以前那樣非纏著她要折騰一把了,而是隨著一種肉欲的降低,另一種肉欲陡然高漲。驢火,過去能吃倆,現(xiàn)在起碼五個;燴面,過去一碗就夠,現(xiàn)在得兩碗,還得另點三份單切的肉片,層層疊疊蓋住碗口,捂得面湯里的熱氣兒都冒不出來了;就連臨走前再吃個雞蛋灌餅,都得額外多夾兩根火腿腸。更關(guān)鍵的是,過去倆人吃飯,都是“果粒橙”結(jié)賬,現(xiàn)在不了,他就那么木然地把臉一撇,咂吧著嘴等王亞麗掏錢。
很明顯,他的打算是進城狠吃王亞麗兩頓,回去再硬扛著“素”幾天。那么這家伙平時吃什么?干饅頭就榨菜還是方便面泡烙餅?五百塊錢的標準,再刨除電話費和交通費,想來也很難見到葷腥。也許他還只恨人沒像牛一樣長四個胃,那樣的話,來一趟就更不白跑了。
這讓王亞麗好氣又好笑。她想起小時候,她媽帶她去赴人家婚宴,去之前的兩天只吃熬白菜,為的就是到了席上玩兒命塞。記得有次席都散了,她媽還逼她又吃了兩個拳頭大的肉丸子,撐得她直翻白眼兒,回去時坐公共汽車顛吐了,她媽心疼得用鑰匙扎她嘴。而跟女朋友還耍這種小心眼兒,簡直就像網(wǎng)上的奇葩段子了。難道省下他“果粒橙”的錢算省,揮霍她王亞麗的錢就不算揮霍了?如果這樣,又何來“親人”一說?最重要的一點在于,如上種種,在以前還算不了什么,反正再窮也不至于危及溫飽,可等王亞麗磕了腦門又有半個多月沒上班,竟然真成了問題了。王亞麗一邊算賬一邊決定,必須得跟“果粒橙”挑明了說說。親人也得明算賬,為了理想也不能餓肚子,何況還是為了他的理想而餓了她的肚子。
那個周六,她正刷著手機發(fā)怔,“果粒橙”果然就來了。
進門“我操”兩聲,又指著王亞麗說:“你怎么變成馬王爺了?!?/p>
說的是王亞麗腦門上的那道疤。她自己也對著鏡子照過,就在額頭中央,縫了兩針又凹進去一條縫,恰似老家廟里神像的第三只眼,而且也是豎著的。只不過馬王爺?shù)牡谌谎凼峭L(fēng)凜凜的,王亞麗的第三只眼卻是紅通通爛乎乎的,好像哭腫了。不提這個還好,一提這個她的火兒就上來了。然而恰因打定了主意,王亞麗反倒沒有發(fā)作,只是沉默地穿鞋、拿鑰匙。
倆人就出門吃飯。以前這頓午飯常在小區(qū)門外的面館解決,或者是到公交車站附近的驢火店,而今天,王亞麗也不征詢意見,徑直拐上大街,往地鐵站邊上的那幢寫字樓走去。她走得嗓子眼兒里吭嘰作響,脖子硬邦邦地繃著,從背影就能看出正在生悶氣。而身后的“果粒橙”竟沒再聒噪,一聲不吭地跟著。轉(zhuǎn)過通身透亮的玻璃樓體,那家起了法文名字掛了英文招牌的面包店便露了出來。王亞麗幾步跨上臺階,一把拉開了觸覺厚重卻又好似空無一物的玻璃門。隔了晝夜之間的時差,這里幾乎不認識了:人多得轉(zhuǎn)不開身子,音樂的音量也比晚上大了幾倍。收銀臺后仍站著那個滿臉蝴蝶斑的女店員,卻不在刷手機看韓劇,而是將兩手并攏在圍裙上,用標準化的微笑招呼:
“您好,要點兒什么?”
對方該是忘了自己吧,或者只記得晚上那個自己。王亞麗略一恍惚,把話原樣傳遞給了“果粒橙”:“要點兒什么?”
“吃飽就行?!薄肮3取被袒蟮鼗卮稹?/p>
“那就這個,這個,還有這個?!蓖鮼嘂惗似鹜斜P,走到一張靠窗的二人座旁,把屁股往椅子上一歪,又將東西往“果粒橙”面前一推:“吃?!?/p>
“果粒橙”就吃,一張臉噼里啪啦蠕動。王亞麗則斜身側(cè)眼看著對方。她做好了準備,假如“果粒橙”再敢拿這頓飯的性價比說事兒,污蔑她傻和賤,她就舉起托盤,琳瑯滿目地扣到他臉上。越是糟踐平時舍不得的東西,越有豁出去的快感,而她王亞麗今天還真打算豁出去了。有什么的呀,大不了一拍兩散,沒掉塊肉。
“果粒橙”終于在吃的間歇開口了:“你也吃?”
王亞麗哼了一聲:“沒胃口。”
“果粒橙”便將托盤拽近了些:“那我再使使勁兒?!?/p>
王亞麗又哼了一聲:“餓著了吧?”
“果粒橙”說:“那可不?!?/p>
王亞麗嗓子一哽:“我也快挨餓了?!?/p>
接著,她便將近日來的算賬結(jié)果通報給了“果粒橙”。聲音不大,但丁是丁卯是卯:六百二十塊零八毛,這是交完了一筆外科急診醫(yī)藥費后銀行卡里剩下的數(shù)目;此外還有現(xiàn)錢一百一,合計七百三十塊零八毛;用這些錢我需要支付上個月分攤的水電費、下個月預(yù)繳的電話費以及坐車、買香皂和衛(wèi)生巾等等必要開銷,關(guān)鍵是還有下下個月開工資之前的伙食費。能吃成什么樣,你心里也有數(shù),更關(guān)鍵的是,這飯就只夠一人吃,不夠倆人吃了。人要是能不吃飯該多好,充電也行,電費比烙餅饅頭便宜。算了,不扯沒用的了,反正你這樣隔三差五地過來卷一頓,我是供不起了。情況就這么個情況,我的意思你懂了嗎。
王亞麗逆著渾濁的陽光,不緊不慢地說著。“果粒橙”則不得不停止了吃,目光卻還附著在托盤上。等她收聲,倆人又枯坐片刻,仿佛這一個以為那一個沒聽懂,那一個又以為這一個沒說完。頭頂有只飛蟲扎進了電子滅蠅器,脆響一聲,如同炸了個爆竹。
“果粒橙”這才又開口:“都這慫樣了,你還買這些?”
王亞麗說:“我想著,咱倆要是就此斷了,這頓總得吃點兒好的。”
“果粒橙”說:“那還不如去吃自助,我能吃黃了他個王八蛋?!?/p>
王亞麗說:“吃不吃吧?”
“果粒橙”斜了一眼王亞麗:“我找你,就圖個吃?”
王亞麗也斜了“果粒橙”一眼:“最近也沒圖別的?!?/p>
“果粒橙”便慨嘆一聲:“王亞麗,你是傻呀還是賤呀。”
而當王亞麗剛一涌起掀盤子的沖動,“果粒橙”卻抹抹嘴,從身后拽過尼龍書包,拉開最外的一層拉鏈,又拉開里面的一層拉鏈,掏出一個牛皮紙口袋,放在桌上,還用手抹抹平。這架勢搞得王亞麗不由一愣,而低頭看那口袋,上面印著房產(chǎn)公司的名字,顯得鼓囊囊沉甸甸的。在“果粒橙”的眼神鼓勵下,她捏著紙口袋上的棉繩逆時針繞開,把它掀開一條縫,就看見里面裝著幾摞錢,用猴皮筋扎在一起,形成了一塊暗紅色的小磚頭。王亞麗一時懷疑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趕緊把紙口袋合上,但隨即又掀開瞥了一眼。
“別數(shù)了,四萬七?!薄肮3取闭f。
“這一年只領(lǐng)底薪,提成都壓在公司。好說歹說,今天讓我取了。”“果粒橙”說。
“不夠開店的,還得接著攢,不過也快了?!薄肮3取庇终f。
他的話半句半句往外蹦,蹦了幾段兒,才像上足了潤滑油的拖拉機,突突突地順暢起來。“果粒橙”先重申了自己執(zhí)行那項財務(wù)計劃的初衷:不是沒錢,而是沒有可以瞎花的錢,這樣虐待自己,也是天將降大任于斯人的用意。接著又解釋了非要到她這兒來蹭飯的原因:不是不想吃,而是不想由自己做出吃的決定,怕的是手指頭一松,意志就薄弱了,借助王亞麗,則可以減輕吃的負罪感,仿佛是她要求他吃,他也就不得不吃了。隨后又對只顧自己勵志,卻疏忽了王亞麗的經(jīng)濟狀況做出道歉:不是沒想過她缺錢,而是沒想過她缺錢缺到這個份兒上。那好,自己的積蓄以后就放在她這兒了,別說蛋糕,鮑魚也吃得起。但有一條,他希望王亞麗替他掂量掂量:這些天他正在看房子,給不久以后開的店選址,麥子店這地方別看舊,但畢竟是在城區(qū),租金可比回龍觀貴多了,隨隨便便一間臨街房,張嘴就要一萬多一個月,而且還得一次性繳足三個月的房租,再加上簡單裝修和購置桌椅電腦的費用,前期投入怎么也得預(yù)備個七八萬;如果再雇倆人,十萬都打不住。也就是說,到底能在多遠的未來實現(xiàn)咱們——注意,是“咱們”——的理想,終究還得取決于能從手指頭縫里再攢下多少錢來。他這邊的情況也就是這么個情況,王亞麗,你看著辦吧。
這也是“果粒橙”自從認識王亞麗以來,少有的不夾雜牲口、排泄物和交配運動的一段獨白,不僅說得清潔,而且說得懇切。說時一張臉仍在噼里啪啦地蠕動,仿佛不如此,就不足以把意思表達清楚。而王亞麗聽完又愣了半晌,然后問:
“你說……店要開在麥子店?”
“可不,你不是喜歡這兒嘛。當然選這兒也不全是因為你喜歡,我又權(quán)衡了一下,和別處比,麥子店的房子雖然凈是老破小,可是外來住戶多,老房主搬家的也多,所以甭管是賣是租,換手率都挺高。表面上看著一單生意賺不到幾個錢,架不住細水長流啊,這種經(jīng)營模式也適合剛起步的公司。”“果粒橙”說著,又舔舔嘴角的一抹奶油,剜了王亞麗一眼,“你呀,這么不懂我的苦心,我是白把你當親人了?!?/p>
王亞麗半晌沒話。在此期間,“果粒橙”已經(jīng)低下頭去,一心一意對付起了那塊小臉盆一般的芝士蛋糕,亮給她一個天靈蓋。在這半個月沒洗、頭發(fā)糾纏凌亂的腦袋里,得藏著多少彎彎繞。就是個吃飯的事兒,還較著好幾股勁,跟別人較勁,跟自己較勁,跟王亞麗對麥子店這個地方的愛好較勁。比起“果粒橙”,她王亞麗的想法可真是太簡單了。那么現(xiàn)在苦心也懂了親人也當了,她應(yīng)該感動嗎,或者說,應(yīng)該慚愧嗎?
的確,她的鼻子一酸,差點兒就要哭出來了。林立的高樓擋住了風(fēng),城市的胳肢窩里藏著多少暖烘烘臟乎乎的東西,既讓人厭煩,又讓人依戀。這是麥子店特有的氣息,也正是裹挾在這種氣息之中,王亞麗目光迷離,心里揣著滿滿的一腔情義。
她沒哭,卻笑了:“郭立城,你個孬孫?!?/p>
“果粒橙”回應(yīng)她:“王亞麗,你個傻驢。”
隨后的這個下午,倆人回到鐵架子床的下鋪,也不管有沒有被人破門而入的危險,足足折騰了一個鐘頭。在此期間,王亞麗一直體諒地側(cè)著臉,為的是不讓“果粒橙”看到她的第三只眼,從而感到身下壓著一個馬王爺。等他轱轆到一邊不動了,倆人又擠著喘了會兒,王亞麗忽然問:“錢放我這兒,你不怕我跑了?”
“果粒橙”說:“你不怕我把你宰了?”
王亞麗說:“跑都跑了,你宰得著么。”
“果粒橙”居然含糊了:“媽了個逼,你不會真跑吧?!?/p>
“你不說我是個傻驢嗎,你不都把我當親人了嗎?”王亞麗摟住“果粒橙”,把馬王爺?shù)牡谌谎圪N在他的胳膊上,偷偷笑了;但隨即,她卻又突然發(fā)狠,照著他的膀子咬了一口,接著像宣誓一般說,“你放心,那錢我要花了,就不是人揍的?!?/p>
“果粒橙”欣慰地嗷了一聲。王亞麗便披上衣服,到衛(wèi)生間里去洗,洗完又在馬桶上坐了一會兒。而這時,她又看到了那本小冊子,具體地說是小冊子的一角。上次被舍友抬到醫(yī)院之前,她匆忙把它插回到暖器上的《知音》《女友》和《故事會》雜志里了。一看不打緊,心里怦然又是一動。接著,王亞麗就把小冊子抽了出來。封面上的外國瘦男人依然慈祥地笑著,腦袋后面攏著個光圈,眼神仿佛洞悉一切。但她才不管究竟被對方洞悉到了什么,徑自捻著紙,嘩啦嘩啦翻著。這次看的卻不是那些古代的、有影兒沒影兒的傳說了,相反,她是在尋找一則關(guān)于現(xiàn)在的具體事項。以前就依稀見過那句話,只是沒往心里去,而在現(xiàn)如今的情形下,那團記憶就像枯水下的鵝卵石一樣硬邦邦地頂了出來。
果不其然,就是這話,位置在倒數(shù)第二頁的邊角上。那片字跡卻不是印上去的,而是用圓珠筆后添的,旁邊還有一串手寫的電話號碼,聯(lián)系人叫作“岳小姐”。王亞麗從披著的衣服兜里掏出手機,照著號碼打了過去。
“是信教的地方嗎?”
“這里是團契?!?/p>
“什么是團契?”
“也就是信教的地方?!?/p>
“別說車轱轆話。缺人嗎?”
“這位教友,不是主缺少你,而是你需要……”
“怎么又說車轱轆話。我想去行不行?”
“當然可以。您以前在哪個教堂?”
“以前沒去過?!?/p>
“新教友一樣也歡迎的?!?/p>
“遠嗎?”
“我們在麥子店,您在哪兒?”
“那不遠。對了,你們管飯吧?”
“您說什么?”
“宣傳冊上寫的,有項活動是聚餐。”
“哦對……那是每次講經(jīng)結(jié)束之后……”
“每次?下次什么時候?”
“我們每個周日聚會。”
“周日?不就是明天嗎?那好,明天見。”
5
后來按照岳曉芬姐妹的描述,王亞麗是在一個充滿陽光的下午走向了主的所在,恰如一只迷途的羔羊。對于這個說法,王亞麗只有部分同意。那個周日天氣確實不錯,從張家口來的風(fēng)突破了樓群的壁壘,將麥子店的天洗刷得乍眼的藍了起來。然而就算走在一方爽朗的藍天之下,她依然無法把自己想象成一只羔羊。她可沒那么纖弱、無辜、楚楚可憐。說實話,王亞麗已經(jīng)習(xí)慣于被人比喻成驢了。
這頭驢也不存在“迷途”一說。從哪兒來往哪兒去,此類問題不在王亞麗的考慮范圍之內(nèi)。如果一定要回答,那她就是從食不果腹的處境里來,朝著能免費填飽肚子的地方去。小冊子里寫得明明白白,只要來了都管飯,更何況那本小冊子還是人家硬塞給她的,這就相當于熱情地邀請她去白吃,她完全可以把這個舉動理解為使用了一張快餐店的試吃券。
話雖這么講,在根據(jù)電話的指引走向“團契”時,王亞麗還是犯起了嘀咕。她終究沒法把“蹭飯”和傳統(tǒng)意義上的“要飯”撇清干系。這就又要說到王亞麗她媽對王亞麗的啟蒙教育了。在小時候,王亞麗一惹她媽生氣,她媽就罵她“賣逼的”,有時加以修飾,則是“小賣逼的”或“賣小逼的”。后來她日漸大了,有次她媽吃了自己燒烤攤上的過期肉,拉稀拉得下不了床,王亞麗跑前跑后伺候了三天,給她媽熬粥,給她媽洗褲子床單,搞得她媽動了感情,拽過王亞麗的手摸了幾摸,掉下兩滴眼淚:
“你個賣逼的,還算有些良心,也有些用處?!?/p>
初具人格的王亞麗也哭了:“往后別說我賣逼的了,行不?”
她媽就說:“賣逼也比要飯強?!?/p>
進而講起了她姥爺在饑荒年月逃難的事,那可真是慘絕人寰。中原一帶人,很多家庭都流傳著這種記憶。也就是說,在王亞麗她媽的觀念里,要飯的屈辱遠甚于賣逼。又可想見,如果不是出于一腔母愛,她就會管王亞麗叫“要飯的”而非“賣逼的”了。受其觀念影響,后來出門找活兒干時,王亞麗也暗自立志:窮死不討一口吃。正因為此,哪怕是每天晚上的半價面包,她也要一秒不差地等夠時辰。
可現(xiàn)在來都來了,王亞麗也只好這么勸慰自己:蹭飯不是要飯,難道人家還能放狗咬她?與此同時,她還用理想來鼓勵自己,具體地說是“果粒橙”的理想。如果理想還不夠,那就再加上感情:人家把身家性命都押在自己這兒了,這不可謂不把她當親人;既然已經(jīng)是親人,就決不能破了那筆錢,破了就辜負了。好歹先把眼下對付過去,她這邊兒能省多少是多少,用省下的錢接濟“果粒橙”,“果粒橙”吃飽了再去跑業(yè)務(wù),等到有朝一日,真把店開起來了,而且果然開在麥子店,那不就皆大歡喜了嗎?大不了到時再來一趟,吃了多少都還上,也就不算白吃了吧?權(quán)當向那畫兒上的外國瘦男人借了個債。
心里打了幾個顛倒,王亞麗便在理想、感情外加契約精神的鼓舞下,從麥子店南里穿到麥子店中里,又拐了個彎來到麥子店東里。在視覺印象上,她相當于從一片灰色矮樓出發(fā),經(jīng)過一片褐色高樓,最后鉆進了一片暗紅色矮樓。樓們無論高矮,一律都舊,據(jù)說原來分別屬于紡織廠、水泥廠和化工廠,而現(xiàn)在廠子外遷,老房主搬的搬死的死,填充進來的新住戶就是五花八門的了。有中國小年輕,也有外國老胖子,有娘里娘氣的肌肉男,也有煙不離手的女白領(lǐng),有西服革履的窮鬼,也有開著豪車的膀爺。在街邊的一個網(wǎng)紅面攤上,她還看見七八個身高接近一米八的艷麗女郎,或穿皮衣皮裙,或穿貂絨小襖,還有拖著露背晚禮服的,一律手捧海碗,辣得吸吸溜溜。也不知是等待試鏡的模特,還是剛剛下班的“公主”。
“團契”所在的暗紅色小樓則是所有舊樓中最舊的一幢,不僅沒裝防盜門,就連樓道的窗戶都殘缺不全了,遠看好像生了瘡的排骨。進了某個門洞,并未聽到主的福音,撲面而來的反而是單田芳的評書。老藝術(shù)家的煙酒嗓從一樓右手邊那扇斑駁的木門背后奔涌而出,一唱三嘆,氣勢磅礴,充斥了樓道里那曲折狹小的空間。王亞麗被唬得一愣,接著便繞過一堆破紙箱和幾輛自行車,沿樓梯爬上了二樓。仍是右手邊,仍是一扇斑駁的木門,她一抬頭便看見門上貼了張外國瘦男人的頭像,腦袋后面攏著個光圈。
就這兒了。王亞麗敲門,未幾門開,閃出一雙靈活的大眼睛。她又想起,昨天接電話以及今天給她指路的,也正是一個溫柔的南方口音,會把“四十”說成“絲絲”的那種。原來“聯(lián)系人岳小姐”就是當初發(fā)傳單的女孩。再見之下,王亞麗的態(tài)度就有些靦腆了,也不開口,先抿嘴一笑。
互看半晌,她才說:“咱們聯(lián)系過……我叫王亞麗?!?/p>
對方的眼睛明亮地一晃,以篤定的口吻招呼:“王亞麗姐妹,歡迎你。”
岳小姐便讓出門來,令王亞麗看到了屋里的情形。一套五六十平米的老式兩居室,朝北的臥室閉著門,過道空著,朝南的臥室里或坐或臥了十來個人,男女都有,平均年齡足有六十往上。其中一個坐著輪椅的老太太已經(jīng)滿頭銀發(fā),卻打理得一絲不茍,乍看好像開了一朵盛大的白色菊花。老人們中間點綴著兩三個年紀小的,也與街上常見的年輕人不同,不是一邊肩膀高一邊肩膀低,就是手邊放著一對拐,唯一一個貌似精干的小伙子還歪在了光板床上,下身蓋副毯子。
岳小姐一只手指放在唇邊,輕輕“噓”了一下,又指向靠門的一個馬扎,示意王亞麗坐下。接著,所有人都捧起一本厚書,大約就是《圣經(jīng)》,卻不發(fā)聲,而是聽一個油光水滑的中年胖男人講了起來。儀式已經(jīng)開始,王亞麗遲到了。
講經(jīng)其實就是念經(jīng)。胖男人穿身皺巴巴的黑西服,頭發(fā)打了蠟,濕漉漉地梳成了個大背頭。他被眾人簇擁在床頭,大屁股幾乎占據(jù)了半張床,這就給人一種錯覺,仿佛他像山一樣牢牢壓住了歪在床上的那個小伙子,而后者正在奮力地試圖從他的屁股底下掙脫。除了胖,這男人的另一個特點是他的嗓音:既厚且軟,仿佛塞滿了棉花又在溫水里泡透了,聽來不像男聲,反倒令人想起女中音歌唱家關(guān)牧村。講的什么呢?自然不是打起手鼓唱起歌,騎著馬兒翻山坡,而是《圣經(jīng)》里的一段故事。具體又是哪段故事?這就不知道了。其實王亞麗本來也想聽一聽,并且煞有介事地支棱起了腦袋,好像一只凝神側(cè)耳的驢——這個姿態(tài)又有一多半是做給岳小姐看的——然而故事沒頭沒尾,人名也既亂又繞,一時難以分清誰是誰的誰,更重要的是,王亞麗從早上到現(xiàn)在只喝了兩碗涼水,這時肚子已經(jīng)空得發(fā)慌,實在難以集中精神。沒過多久,她的腦袋就耷拉了下去,變成了一只俯首垂耳的驢。
王亞麗正在難以自抑地滑入夢鄉(xiāng)。在夢里,她仿佛又回到了小學(xué)課堂。
小學(xué)六年,沒吃過一頓早飯。她媽跟糧店有仇,自從她爸和那娘們兒跑了,就沒去買過大餅饅頭,“怕吃出逼毛”。加之廠子時常開不了工,為解決生計,開始擺攤賣燒烤,頭天熬到夜里一兩點,次日起不來,干脆省一頓。大人省一頓無非睡覺,孩子省一頓就在課上沒精神。熬到受不住,還是得睡覺。偏偏王亞麗的班主任也很有創(chuàng)意,對付睡覺的學(xué)生不用粉筆頭射擊,而是準備了一塊磨刀石大小、共鳴能力極強的驚堂木,看見誰趴下了,先詭秘地努嘴揮手,讓全班安靜下來,再躡手躡腳來到那孩子面前,猛地把驚堂木往桌上一拍。睡覺的學(xué)生如同被罩進鼓里又狠捶一記,每每反應(yīng)不一:有的像火箭一樣往天上發(fā)射,有的手舞足蹈亂哆嗦,有的兩腿一軟出溜到桌子底下。到了王亞麗這兒,效果最具有戲劇性。她常常騰的一下站起來,在老師面前立正:
“我不敢了。”
接著就覺胯下一涼,原來已經(jīng)尿了。尿了也不敢回家洗,繼續(xù)在課堂上坐著,等待自然風(fēng)干。自從發(fā)現(xiàn)這個特性,老師倒是放任她睡覺了,其他學(xué)生卻有了事兒干。王亞麗一旦再睡,他們就會鉆到講臺邊上去找驚堂木,找不著用鉛筆盒也行。他們很希望除了尿以外,把她的屎也給嚇出來??上鮼嘂惗亲永餂]有存貨,實在不能滿足同學(xué)們的期望,倒是由于頻繁小便失禁,把大腿內(nèi)側(cè)漚出了疹子,一睡著了就會下意識地伸手去撓。
同學(xué)便會向老師匯報:“王鴨梨又在摳腿?!?/p>
七歲看老,這個童年的習(xí)慣一直保持到了現(xiàn)在。于是此時,屋里就呈現(xiàn)出了這樣一幅場景:在大胖子那舒緩醇厚的講述之中,在眾人那凝神屏氣的傾聽之中,唯有坐在小馬扎上的王亞麗歪著腦袋,咂著嘴巴,一條涎水從嘴角滑出來又吸溜進去;與此同時,她毫不設(shè)防地岔開雙腿,一手彎如雞爪,有條不紊地游走于其間,一會兒在左邊的大腿根撓撓,一會兒在右邊的大腿根撓撓。她撓得相當用力,指甲在尼龍運動褲上摩擦出了咯吱咯吱的尖叫,也分不清她到底是左邊癢還是右邊癢,其實只有王亞麗自己知道,她撓的是多年以前早已不存在的癢。這姿態(tài)當然是很不恭敬的,不過居然一直沒人對她抗議。對于那些人來說,仿佛屋里并不存在著一個王亞麗,又仿佛不管王亞麗做出怎樣的舉動,他們也還是他們。
——啪!
和上小學(xué)時一樣,王亞麗又是被一記驚堂木給嚇醒的。那聲音如此清脆,如此響亮,而且近在耳邊,震得她空蕩蕩的腦殼回聲不斷——再加上肚子里的饑腸轆轆和大腿根的隱隱作痛,這些似曾相識的感觀印象,令她在一瞬間真以為自己穿越了回去。在眾目睽睽之下,王亞麗騰地彈了起來,筆直地立正。她出了一身冷汗,扯風(fēng)箱一樣大喘了兩口氣。
隨后,王亞麗才又回到了現(xiàn)在,回到了麥子店的舊樓房。
和上小學(xué)時不一樣,此刻她的兩腿之間總算沒有濕漉漉地發(fā)涼。在關(guān)鍵時刻能憋住尿,這恐怕是她長大成人之后唯一實質(zhì)性的進步。而當王亞麗既暈頭轉(zhuǎn)向又心有余悸地打量著油光水滑的大胖子,打量著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打量著歪在床上的小伙子時,身邊又有人拍了拍她。是岳小姐。那女孩柔軟地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用同樣柔軟的聲音說:
“不怕,沒事?!?/p>
又說:“主和我們在一起?!?/p>
人家這么一說,王亞麗居然不再害怕,而且聽話地坐了下來。主在哪兒?沒看見。但她知道有個人正在柔聲細語地安慰著她,仿佛自己真是一只纖弱、無辜、楚楚可憐的羔羊。而這種腔調(diào)和這種態(tài)度,又是她長了這么大從沒體驗過的,王亞麗甚至被弄得羞澀了起來。她很想扭過頭去看一看岳小姐,但才扭到一半,又不好意思地轉(zhuǎn)了回來。她只能假裝發(fā)呆地盯著前面一個老男人斑禿的后腦勺,并且陷入了另一個疑惑:方才那記駭人的聲響是從哪兒來的?驚堂木到底拍在了她的耳朵眼兒里還是記憶深處?
答案接踵而至。就在腳下,聲浪一波一波地涌了上來,響徹四面八方。那是一個典型的煙酒嗓,蒼老,遒勁,澎湃,在它的沖擊之下,這棟矮樓的墻板仿佛薄如蟬翼:
“話說董卓亂長安,各路諸侯征戰(zhàn)虎牢關(guān)——”
王亞麗記起來,在她上樓時,一樓的樓道里就飄蕩著這個嗓音。單田芳還是單田芳,不過剛才說的好像還是《白眉大俠》,現(xiàn)在卻變成了《三國演義》。又不過,《白眉大俠》的音量還沒這么大,到了《三國演義》就簡直震耳欲聾。不止王亞麗,滿屋子的人都悚然一驚,紛紛抬起頭來,好像一群被扯著線往上“提溜”的木偶。不過也看出來,他們對于單田芳的破墻而入是有所準備的,起碼沒像王亞麗那樣反應(yīng)強烈。大胖子舔了舔嘴唇,老太太皺著眉揉了揉太陽穴,小伙子在床板上抽搐了兩下。
“要不先停停?”大胖子問。
“停停就停停?!崩咸胶?。
“也別天天停,”小伙子反對,“一會兒又忘了講到哪兒了?!?/p>
討論莫衷一是,樓下的單田芳卻更加聲勢浩大,不僅震得地板發(fā)顫,簡直就連頭上的燈管兒都恨不得跟著搖晃起來了。這么一會兒工夫,關(guān)云長已經(jīng)斬了華雄,策馬回營,來到帳內(nèi),其酒尚溫。至于王亞麗,她的耳朵里殺聲震天,肚子里更是金鼓齊鳴,如果有人征詢她的意見,那她只有六個字兒:先吃飯,吃飽散。反正耶穌也好,關(guān)云長也好,都不在她的關(guān)心范圍之內(nèi),就算他們打起來也無所謂。
可惜事情并不如她的意。眾人面面相覷一會兒,又把目光一齊轉(zhuǎn)向了岳小姐。這女孩文文靜靜地坐在旮旯,此刻卻成了這么多人的主心骨。在十幾雙眼睛的注視之下,岳小姐便站了起來。她的眸子還是亮晶晶的,神色卻出奇的安詳。
她說:“心里有主,雜聲再大也不能擾亂我們?!?/p>
眾人點頭。就連帶頭叫停的大胖子也說:“岳曉芬姐妹說得對?!?/p>
王亞麗便知道了岳小姐名叫岳曉芬。岳曉芬姐妹又說:“唱支歌吧?!?/p>
接著也不征詢別人的意見,徑自唱了起來。她的聲音不大,甚而有點兒虛弱,許多長音唱不完整,拖到一半就只剩了無聲的吐氣。然而也怪了,一時之間,王亞麗似乎只聽到了岳曉芬姐妹的歌聲,比那歌聲喧囂了無數(shù)倍的單田芳,卻降格成了可有可無的背景——就像河水里落進了一片樹葉,任它波浪翻滾,樹葉卻總也不會沉沒。
跟隨著岳曉芬姐妹,屋里的其他人也唱起來了:
主,你是盛開在
沙侖的玫瑰
誰不切慕喜愛將你采歸
你如那膏油馨香綻放四溢
你艷麗芳香秀美
誰能不為你,傾倒跪下降服
誰能不為你迷戀陶醉
誰不為你傾心向往竭力追隨
有主無怨無悔
你讓我一生擁有你那芳香的玫瑰
因你在我的里面我就秀美
因你在我的里面
我就永遠艷麗芳香秀美
這歌兒只有王亞麗一人不會唱,但她不得不張著嘴,也跟著哼哼了幾聲。這是因為岳曉芬姐妹一邊唱,還一邊拉住了她的手。在岳曉芬姐妹的示意下,王亞麗只得伸出手去,又拉住了邊上另一個人的手。屋里的人你拉著我,我拉著你,結(jié)成了一個極不規(guī)則的環(huán)形,在這環(huán)形之內(nèi),正如岳曉芬姐妹所言,雜音再大也是不能擾亂他們的。一曲終了,屋里仿佛靜謐了下來,就連空氣和光都凝固了。
然后大胖子拿起了厚書,照本宣科地朗讀了起來。
然后屋里的人紛紛坐正,恢復(fù)了肅穆聽講的姿態(tài)。
然后王亞麗又瞥了一眼岳曉芬姐妹,卻發(fā)現(xiàn)對方亮晶晶的眼睛變得更亮了,再一細看,居然泛著淚光。但也很慚愧,王亞麗大概是岳曉芬姐妹感染范圍之內(nèi)唯一的死角。她的意識里只剩了一個念頭,這個念頭如此強烈、執(zhí)拗而又純粹,那就是:“團契”號稱管飯,到底是真是假?
等到懸念終于揭曉,就是天將將擦黑的時候了。窗外的艷陽變成了落日,飽滿而緩慢地往麥子店的樓群深處墜去。王亞麗已經(jīng)在半睡和半醒之間切換了幾個來回,突然之間,她聞到了食物的味道。王亞麗啪地睜開眼睛,腦子也像通了電一般復(fù)蘇,看到岳曉芬姐妹從外屋走了進來。那女孩手里捧著一只碩大的瓷盤,盤子里堆滿了黑乎乎硬邦邦的東西。
“李琴姐妹帶給大家的?!痹罆苑医忝谜f。
“面包熏肉,吃嘛也沒什么好吃的,圖個方便?!睗M頭銀發(fā)的老太太從輪椅上欠了欠身,那朵盛大的菊花微微一顫??磥硭褪抢钋俳忝谩?/p>
“李琴姐妹以前去過外國。”大胖子又解釋道。
“阿爾巴尼亞?!崩钋俳忝醚a充。
王亞麗是距離瓷盤最近的人,她既慶幸于這個位置上的優(yōu)勢,又慶幸于屋里即將發(fā)生的人數(shù)變化——并不是所有人都在等待這頓簡易的晚飯。幾個老年人站了起來,對李琴姐妹道了謝,又對岳曉芬姐妹點點頭,就無聲無息地走了出去。他們離開的理由是去買菜,或者是去接孩子,而他們看起來的確也與菜市場里、學(xué)校門口常見的老年人沒什么兩樣。
王亞麗則不等岳曉芬姐妹示意,就已經(jīng)把手伸進了瓷盤。但她出手如風(fēng),目標明確,先抓起來的卻不是最寬最厚的那塊面包夾肉,而是一塊相形之下瘦得多的“面包屁股”。
這個選擇就是基于另一種算計了,還是王亞麗她媽教給她的。在人家婚宴上吃丸子,王亞麗她媽會把最小的一個先夾給她,并熱情地招呼桌上的其他孩子“撿大的塞”。王亞麗一旦抗議,她媽就會在底下狠擰她的大腿根,又拽著她耳朵問:
“你個傻孬,數(shù)數(shù)碗里還有幾個?”
王亞麗一數(shù),剩余的丸子,果然不夠每人再分一個的。這樣一來,能否吃到第二個丸子,就取決于第一個能否速戰(zhàn)速決,先夾了小丸子的反而占了便宜。原來她媽強調(diào)的不是謙讓精神,而是吃飯的戰(zhàn)術(shù)。后來王亞麗果然吃了倆丸子,可惜又在車上顛吐了。時至今日,這個戰(zhàn)術(shù)依然有效,當岳曉芬姐妹正小口咬著第一塊時,王亞麗已經(jīng)抓向了第二塊,就連大胖子的第二塊都沒有消滅掉時,王亞麗已經(jīng)在對付第三塊了。按照這個局面,如果持續(xù)不停地吃下去,她將勢必比別人多吃一塊面包夾肉。正式開吃之前,岳曉芬姐妹還帶著大家又進行了一次禱告:“感謝主,賜我食?!钡鮼嘂悓嶋H上要感謝的卻是她媽。
然而這頓飯行將結(jié)束時,王亞麗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算計白費了。當時她已經(jīng)成功地塞下了第三塊面包夾肉,往盤里一瞥,還剩著七八塊之多。與她一起吃飯的人是如此缺乏競爭力,別說滿頭銀發(fā)的老太太了,就連大胖子都吃到兩塊就打著飽嗝停了下來。飯量最小的是岳曉芬姐妹,她那塊只掰了一半慢慢啃完,剩下的半塊放進了一個塑料飯盒里。這要是“果粒橙”來了,還不嚇死他們。這樣想著,王亞麗不由自主地懈怠了下來,同時涌起了勝之不武的慚愧。她暫時打消了再接再厲的念頭,出門走到廚房,對著“撅尾巴管”咕咚咕咚灌下幾口涼水。而等她喝完水再回來,便又看見岳曉芬姐妹正在打開一只干凈的塑料袋,將盤中剩余的面包夾肉仔細地摞好,放了進去。
“吃好了嗎?”岳曉芬姐妹抬眼看向王亞麗。
王亞麗臉上一緊。對方的話里是否有別的意思,是嫌她吃得太多還是吃相不好看?而當她含含糊糊地“嗯”了一聲,岳曉芬姐妹的手就遞了過來。是那個裝滿面包夾肉的塑料袋。與此同時,岳曉芬姐妹朝李琴姐妹投去詢問的目光,李琴姐妹也沒說話,只是點了點頭,盛大的白色菊花又微微一顫。
塑料袋就留在了王亞麗手里,沒人多看一眼,好像方才的贈予行為從未發(fā)生。
王亞麗當時也沒想到,這不經(jīng)意間的一交一接,從此就成為了她與岳曉芬姐妹之間的固定動作。后來每當“團契”結(jié)束,岳曉芬姐妹都會把聚餐剩下的食物打好包,遞給她。
空了手的岳曉芬姐妹又收拾起桌椅板凳來,還從廚房拿了支掃把,將房間的地面掃了一遍。王亞麗卻一直怔著,看岳曉芬姐妹干活兒。身邊的人依次與岳曉芬姐妹告別。李琴姐妹是被大胖子推著輪椅出門,又叮當作響地扛下一樓的;就連歪在床上的小伙子也吭吭唧唧地爬起來了,原來他斷了腰,走路必須扶墻。直到屋里幾乎空了,岳曉芬姐妹才抹了把額上的汗,又轉(zhuǎn)向了王亞麗:“王亞麗姐妹,再見?!?/p>
“再見?!?/p>
王亞麗擠出一個尷尬的笑,轉(zhuǎn)身,出門,下樓。來到一樓門洞,她的步子才不得不黏滯下來,這是因為面包正在涼水的浸泡下膨脹,撐得她胃里隱隱作痛。與此同時,她還覺得耳朵空落落的,仿佛少了點兒什么。為此,王亞麗專門凝神傾聽了一會兒,隨即反應(yīng)過來,原來是單田芳的評書也消失了。耶穌基督,關(guān)羽曹操,一切中國的、外國的源遠流長的傳說皆盡歸于虛無,單留下一個既擁擠又空洞的人間,恰如此刻王亞麗的胃和耳朵。
6
以上是王亞麗第一次參加“團契”的經(jīng)歷,從此就成了??汀?/p>
每周一趟,連吃帶拿,就連后面兩天的伙食也捎帶著解決了,省下的飯錢正好支援“果粒橙”。不夸張地說,“團契”幫助王亞麗熬過了一個多月的饑荒。
其實對于找主蹭飯這事兒,本來的打算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也別老去,最好有個間斷——這是因為王亞麗觀察出來,“團契”的聚餐有個松散的制度,即大伙兒輪流請客:這次老太太拿了面包熏肉,下次大胖子就會預(yù)備打鹵面條,再下次岳曉芬姐妹還會專程出門去買現(xiàn)烤的桃酥。這樣一來,要是哪天輪到了王亞麗,她該怎么辦?舍得請嗎,請得起嗎?厚著臉皮不請的話,就算主沒意見,追隨主的人能沒意見?
同樣的道理,單田芳也是講過的——王亞麗也觀察出來,每當講經(jīng)講到一半,一樓的評書聲總會轟鳴而至,這幾乎成了雷打不動的節(jié)目。如今《三國演義》已經(jīng)從虎牢關(guān)說到了徐州城,對于呂布這個一心多吃多占的白眼兒狼,人家劉備沒往心里去,張飛可先不干了,哇呀呀要斬了三姓家奴。作為一個蹭飯的人,王亞麗聽了深受教誨。她反復(fù)告誡自己要懂得看人眉眼高低,可別哪天就被下了逐客令。
但定下的打算卻沒執(zhí)行,原因又有兩個方面。
其一當然是王亞麗的錢包。賬已經(jīng)算得很清楚了,幾百塊錢要應(yīng)付一個多月的開銷,她也只能去蹭別人的,堅持不懈地蹭,細水長流地蹭,正如“果粒橙”要來蹭她。至于另一方面,就涉及“團契”對她的態(tài)度了——那些人到底是真大方還是假大方?是真客氣還是假客氣?是真不嫌棄她還是假不嫌棄她?帶著這樣的問題,王亞麗又進行了反復(fù)而細致的觀察,得出的結(jié)論是:也許她遇上了好人,也許她遇上了蠢貨。
尤其是岳曉芬姐妹。不管是面包夾肉、打鹵面還是桃酥,王亞麗永遠是吃得最多的那一個,而岳曉芬姐妹則永遠會笑瞇瞇地把食物遞到她手里,最后再把剩下的替她打包。又不管王亞麗在講經(jīng)的時間里流口水、打呼嚕還是被噩夢嚇得直哼哼,岳曉芬姐妹總會柔軟地握住她的手。岳曉芬姐妹的手很涼,很輕,幾乎感覺不到力氣,卻令王亞麗驀地一暖。但當她忍不住抬頭去看岳曉芬姐妹的臉時,卻發(fā)現(xiàn)對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正盯著別處——不知看向哪里,仿佛正看著眼前這片空間背后的某個所在。
王亞麗在乎的事兒,人家壓根兒不在乎。人家在乎的另有其事。
而在參加“團契”的經(jīng)歷里,假如說岳曉芬姐妹也曾對王亞麗流露過不滿,就是在最近的那一次了。那也是個明媚的晴天,斗室里光影斑駁,擠滿了迷途的羔羊和一頭饑腸轆轆的驢。大胖子照常念經(jīng),其他人照常傾聽,岳曉芬姐妹照常兩眼發(fā)亮,王亞麗照常岔著腿打瞌睡。時光流走到某個點上,照常有啪的一聲驚堂木響,嚇得屋里的人紛紛一聳。但也許是早上喝多了水,也許是前段日子沒上班,在家睡得太飽,這次王亞麗一聳之后卻再也睡不著。于是她站起來,輕輕走了出去,先到廁所尿了一泡,尿完卻沒回屋,而是在這套小小的兩居室里轉(zhuǎn)悠起來。
轉(zhuǎn)也沒什么好轉(zhuǎn)的,統(tǒng)共巴掌大的地方,還有一間小屋關(guān)著門。王亞麗已經(jīng)知道那是岳曉芬姐妹的房間,她就住那兒。租了一套房子卻把大屋留給別人用,這錢可花得真夠值的。王亞麗一邊可惜,一邊就在既做過道也做門廳的那方空地上下了下腰,活動一番坐麻了的兩條腿。右膝蓋里還扯著筋疼,前些天回健身房上班,跳操時差點兒一屁股坐到地上。新傷只留下了腦門上淺淺的一道疤痕,舊傷倒似乎越來越嚴重了。等手頭寬裕了,還是得去拍個片子。這么盤算著,她又斜眼瞥見了小方桌上的一個布口袋。
今天輪到大胖子預(yù)備飯食。每逢負擔(dān)這個責(zé)任,他都會拎著這么一個口袋出現(xiàn),口袋上印著“公交集團第×公司”。王亞麗也聽說,大胖子是公共汽車總站的調(diào)度員。車隊吃飯像打仗,最常吃的就是面,因此當王亞麗打開布口袋,露出來的還是面,面上摞著一些西紅柿和雞蛋。
看到這些東西,王亞麗的心里轉(zhuǎn)了轉(zhuǎn),一時動了個念頭。
她將布口袋拎到小廚房,不緊不慢地操作起來。家伙什兒都是現(xiàn)成的,她把面抖落利索,再抓把淀粉撒進去,務(wù)必要使它們根根分開;西紅柿洗好切塊,雞蛋依次磕進碗里攪勻。做完這些,恰好聽見隔壁一陣歌聲升騰起來,沖破了單田芳的鋪陳夸張,緩慢而悠揚地在房頂盤旋。按照以往的經(jīng)驗,每當眾人一起唱歌,講經(jīng)也就接近尾聲了。王亞麗趕緊把大鋁鍋燒上水,又往小鐵鍋里倒進油去。刺啦一聲,雞蛋膨化成了一張金黃的大餅。
當王亞麗回到大臥室時,大胖子果然已經(jīng)收聲,合上了厚書。屋里木然半晌,這才有人聞到了香味兒,愣愣轉(zhuǎn)過頭來。他們看見門半開著,門口站著一個王亞麗,兩手端著一口大鍋。熱氣氤氳上來,籠罩了她那張既羞澀又熱忱,但終歸有點兒發(fā)怯的笑臉。
樓下的單田芳還沒停,說的是:“當日曹操犒賞三軍,大宴群臣?!?/p>
而王亞麗說的是:“大伙兒都餓了吧?”
說罷將鍋往茶幾上一蹾,鍋里紅黃分明。又折回去拿筷子拿碗,還拍了下岳曉芬姐妹的肩膀:“來搭把手兒呀?!痹跐撘庾R里,王亞麗很想為這頓晚飯營造出一團和氣的氣氛,她甚至將眾人湊頭呼嚕呼嚕吃面的景象想象成了團圓的場面——誰又說生人在一起就不叫團圓?而此后的情形,也在一定程度上如了她的愿。大胖子先端碗,給李琴姐妹撈上,岳曉芬姐妹也依次給另幾位活動不便的人士發(fā)放餐具。眾人便湊頭吃,呼嚕呼嚕直響。吃的間歇,還有人評論王亞麗的面做得比大胖子好,筋道,有嚼勁兒,鹵也咸淡適中。又有人問王亞麗哪兒的人,怎么這么會做面。
王亞麗說:“河南人,沒吃過好的,就是面上不能含糊?!?/p>
人家便哦一聲,又問她是做什么工作的。
“跳操?!蓖鮼嘂愓f,“操是一個操,換個姿勢接著操?!?/p>
說這話時正吃得忘形,順口引用了“果粒橙”的名言。等她反應(yīng)過來說錯了話,就發(fā)現(xiàn)李琴姐妹已經(jīng)停了筷子,愕然地看著她,盛大的白色菊花又是一顫。于是王亞麗的臉微微漲紅,咧嘴笑了。她放下碗站起來,煞有介事地蹦跶了兩下:
一,二,跟我來呀,
二,二,加把勁呀,
后面的朋友要加油——
眾人哄堂而笑。不僅李琴姐妹和大胖子,就連歪在床上的小伙子都欠起了半個身子,好像一只充滿好奇心的海豹。剛才沉靜安詳?shù)囊蝗喝?,笑起來卻沒心沒肺的。王亞麗也支棱著兩條胳膊,對他們報以同樣沒心沒肺的笑。笑完又說:“你們要是愿意,以后講完經(jīng),我領(lǐng)大家跳操。都坐一下午了,動彈動彈身上也舒服。”
沒人響應(yīng)她的提議。王亞麗這才反應(yīng)過來,別說屋里跳不開了,就是跳得開,眼前這些人坐輪椅的坐輪椅,歪床上的歪床上,也沒幾個能像她一樣蹦跶。于是她再次為說錯了話而感到不安,同時更加滋生出了一種沖動,就是為這一屋子老弱病殘做點兒什么。畢竟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不能白吃白喝吧。又畢竟,她幾乎從未被人和顏悅色地對待過,因此有人給個笑模樣,她就覺得欠了人家的。
所以王亞麗又提議:“要不這樣也行,以后做飯的事兒我包了。誰再把東西帶來,直接往外屋桌上一擱,你們該講經(jīng)講經(jīng),我一人出去拾掇。等經(jīng)講完了,咱們正好趁熱吃,兩不耽誤。除了面條,別的我也會做,從小在家就干活兒……”
相比于跳操,她的這番主動請纓就激發(fā)了眾人的興趣。事實上,王亞麗早看出“團契”的聚餐其實都是瞎對付了,甭管什么原料,湊湊合合弄熱了就行,甚至連熱都懶得熱,比如趕上李琴姐妹帶面包熏肉和岳曉芬姐妹去買桃酥的時候。當然這也怪不得別人,和不能跳操一個道理,那些人里又有幾個是手腳麻利能干活兒的?算作“生活基本自理”都屬于放寬條件了。聽到她這么說,立刻有幾個人眼睛一亮。
大胖子說:“那敢情好。”
李琴姐妹說:“不過還是不好意思?!?/p>
歪在床上的小伙子說:“要不下次我買點兒丸子白菜,咱們先來一砂鍋?”
而當討論的議題正要從“誰做飯”進入到“吃什么”時,就有一個人站了起來。是岳曉芬姐妹。她也不吭聲,默默地將眾人面前的碗筷一摞,顫顫巍巍捧進廚房。片刻回來,手里多了一副掃把,又開始清掃地上的浮土了。岳曉芬姐妹的目光仍是明亮的,但臉色卻有了那么一絲冷意,無聲無息地滲入空氣里。她一擺臉子,其他人便都知趣地住了口,互相幫攜著離開,走前還不忘說聲“再見”。岳曉芬姐妹也一如既往地對他們說“再見”。
這就單把王亞麗晾了出來。她訕訕地站在大臥室的正中央,掛著尷尬的笑,不知所措地看岳曉芬姐妹干活兒。然而混了一個多月,終歸是熟了,王亞麗隨即晃過神來,立刻抄起一塊抹布,跟在岳曉芬姐妹后面打掃起來。人家沒拿正眼看她,不過倒也沒阻攔她,這讓王亞麗稍安了安心,同時她又思忖:岳曉芬姐妹對自己有什么不滿呢?是嫌自己攪亂了“團契”那肅穆的氣氛,還是嫌自己當眾邀功賣好,搶了她的風(fēng)頭?
“等會兒我再擦擦窗戶,咱們索性來個大掃除。這么多灰嗆不嗆?你看你都咳嗽了,要不回屋歇著,外面有我一人就行?!币贿吤钪?,王亞麗一邊碎碎叨叨,最后仿佛不經(jīng)意地拋出一句,“……不生我氣了吧?”
岳曉芬姐妹卻問:“你來這兒,是想做什么?”
這個問題不僅突兀,而且直接戳中了王亞麗的心窩子。這就讓她連假笑也笑不出來了,半晌才擠出一句:“多大個事兒呀,大伙兒高興不就得了嘛……”
潛臺詞是沒必要那么認真。只不過世界上怕就怕認真二字,而有些人在有些事上最講認真,岳曉芬姐妹跨前兩步,抬起眼睛直盯著王亞麗的眼睛。岳曉芬姐妹的雙眸仍是亮晶晶的,此時不僅具有光亮,而且具有溫度,仿佛眼底燒著一團熾熱的火;她的南方口音仍是平靜清脆的,但仔細一聽又微微有些發(fā)顫,仿佛因為鄭重而耗費了過多的氣力。
岳曉芬姐妹對王亞麗說:“你的心意是好的,但是你這么做,并不能讓大家高興。就算臉上高興,心里也不高興;就算暫時高興,長久也不高興。為什么這樣說?因為我們都是為主而來,在主的面前人人平等,否則那句‘兄弟姐妹’也就白叫了。既然人人平等,那就不該由一些人勞動而另一些人坐享其成,更不該由一些人去伺候和討好另一些人。不管大家在外面是誰,只要進到這里來,都是主的仆人。那么再說到你,王亞麗姐妹,我能猜到你為什么想給大家做飯,但恰恰是你的想法讓我不贊成。如果我們這些人為了自己的方便而剝奪了你聽講的機會,那我們也沒資格宣稱自己心里有主……”
王亞麗聽得目瞪口呆。她首先驚訝的不是別的,而是小小一個做飯的事兒,岳曉芬姐妹都能滔滔不絕地扯出這么一大通,就像對于小小一個吃飯的事兒,“果粒橙”也能繞上好幾個彎兒。但和“果粒橙”那番闡釋的效果相反,岳曉芬姐妹話里的意思,王亞麗愣是一時沒琢磨明白。因為不明白,對方的鄭重其事就令她產(chǎn)生了一種近乎被冤枉的感覺。
于是王亞麗辯解道:“也沒什么剝奪不剝奪的,反正我也凈打瞌睡?!?/p>
岳曉芬姐妹卻粲然一笑:“那倒不妨事。你愿意離主近些,這就夠了。和主在一起,才是我們最大的喜悅,對吧?”
說完扭身去廚房洗了把手,又拎著一個沉甸甸的塑料袋出來,交到王亞麗手里。是沒下鍋的面條和幾枚雞蛋、西紅柿。居然還有這樣的道理,連知恩圖報都不允許。但沒辦法,王亞麗也只得遵從對方的意見。誰讓這地方人家說了算呢。
她訥訥地對岳曉芬姐妹說:“那好……再見?!?/p>
岳曉芬姐妹也說:“再見。”說完又是粲然一笑。
那天的這番談話再次印證了王亞麗對于岳曉芬姐妹的認識:也許她遇到了好人,也許她遇到了蠢貨。她還明確地認識到,對方和自己的想法果然不在一條道兒上。用北京人的話講,你說前門樓子我說胯骨軸子。這么一想,她又覺得岳曉芬姐妹直射過來的目光其實并不是在看著自己了。那目光好像正看著空間背后的某個所在。
那么,岳曉芬姐妹到底在看向哪兒呢?
人眼所見的空間背后,又藏著些什么呢?
也不知怎么了,自打這天起,王亞麗的腦袋里頻頻會閃過上述問題。那些問題就像麥子店的風(fēng),因為樓宇和街道而彎折扭曲,不知會從哪個角落里鉆出來,裹挾著她飄忽一陣又去向無蹤。與之相伴,岳曉芬姐妹的那一番話也會頻頻從王亞麗的記憶里鉆出來,也不管她懂不懂,只是在她的念頭里縈繞不休。兄弟姐妹,人人平等,最大的喜悅……別扯淡了,哪兒來的這么好的事兒?然而王亞麗明明把那些詞趕了出去,甚至還報以哼哼兩聲冷笑,但她仍然覺得心里有了事兒。不在眼前的事兒,虛無縹緲的事兒。
為此,王亞麗有些困惑,她覺得自己似乎不是自己了。
……
石一楓,1979年生于北京,1998年考入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文學(xué)碩士。著有長篇小說《紅旗下的果兒》《戀戀北京》《心靈外史》等,小說集《世間已無陳金芳》《特別能戰(zhàn)斗》等。曾獲魯迅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十月文學(xué)獎,百花文學(xué)獎,小說選刊中篇小說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