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我們低估了詩歌的力量
詩歌關乎心靈,啟發(fā)人們“同情”于萬物的敏感,從來都生發(fā)共鳴共振。
懷著此種心情,當代詩人阿萊士·施蒂格用詩集《從傷口另一端》去探明生活經(jīng)驗和人類命運的詩意所在。
追尋到那個永恒的所在
母愛,幾乎人人都能感受得到。在古今中外的文學作品中,類似的題材數(shù)不勝數(shù)。可是,你知道我們現(xiàn)當代的文學,尤其是詩歌,是怎樣處理這個主題的嗎?當代詩和古典詩的區(qū)別大著呢,要是我們用古典詩的感受方式和判斷標準,就很難理解當代詩歌的創(chuàng)造性成就。
作為文學編輯,我主要的研究方向就是詩歌,包括漢語原創(chuàng)的詩歌和翻譯的詩歌。我自己也寫詩,經(jīng)驗和體會比較深一點,比如我們今天談的母愛這個主題,不少詩歌愛好者和寫作者容易脫口而出孟郊的《游子吟》,“慈母手中線,游子身上衣”,認為其詩樸素無華,又有真情實感,打動一代代讀者。好的詩歌就是要寫出自己的感情,其他不重要。有些當代詩歌看也看不懂,搞形式主義的雕蟲小技。
上述看法,多少有些代表性,對一般的讀者而言,有這樣的觀點不足為奇,原因簡單,我們對文學的看法,都是由每個人的啟蒙教育所塑造的,長大了以后,會錯以為文學永恒不變,就像人性一樣。很多觀點其實只停留在幾十年前。我并不是說,文學會一直不斷地進步,而是強調,每個時代的文學是不同的。
再回到母愛這個題材,主題確實是永恒的,可不等于呈現(xiàn)的風格也是永恒不變的。不同的時代,背景和理解都起了變化,關鍵在于,好作品,能敏感地捕捉到當代的意象和真實感受,這種真實,一定跟所處的環(huán)境和命運相關。假若母愛這個題材具有永恒的特性,那也要從現(xiàn)實的處境和細節(jié)出發(fā),方可追尋到那個永恒的所在。
作為文學編輯,我深知敏感的重要性,尤其是對當代社會要具備足夠的洞察力,我把自己的關注點放在當代詩歌,力求能大海撈針,淘到貨真價實的寶物。
“在地性”會滲透到語詞中
我先為大家推薦一首詩,可以說是“寶物”中的一首,這首詩的題目叫我的母親。
我的母親
在不同的身體里,
崩毀是你的名字。
至少,從你的流亡,
來到我身邊,
從貧困和豐饒里,
綻出你蠻荒的威嚴。
至少,今天,
扔一塊菲薄的面包屑,
原諒我
在那些虛弱的時刻,
試圖從生活里偷竊
那多于你所想要活的。
請不要再次將我?guī)нM空,
當你撫摸我
愿我的骨頭被碾碎,
母親。
這首詩,跟你以前讀到過的那些寫母愛的詩都不一樣吧?
“我的母親/在不同的身體里”,多么耐人尋味,是說母性的神秘,還是說普世的親情?這樣的表達和意象,跟我們一般的閱讀期待截然不同,這是一首現(xiàn)代主義的詩歌,但它背后,又有強烈的溫情和浪漫主義沖動。
何謂“普世的親情”?所謂的“普世”,便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東西,我們往往會不假思索地認為,全世界的母愛都一樣,人心都是肉長的嘛。道理沒錯,但落實到具體文學細節(jié),就不能如此籠統(tǒng)。背景對塑造主題至關重要,這首詩的作者是歐洲人,那么,他的背景會跟基督教傳統(tǒng)有關聯(lián)。從這個角度而言,就不能什么都講抽象的“普世”。
優(yōu)秀詩歌和小說一樣,也會講究“在地性”,只是這種講究不一定那么顯眼,它會滲透到語詞的呈現(xiàn)中。我們可以先看這首詩的結尾“愿我的骨頭被碾碎”,作者和我說過,這里面,他化用了一個基督教的典故,但不想用得太笨拙,讓讀者一眼便看出來,詩歌應該多用暗示和象征。當然,這種暗示,恐怕只有在原文閱讀中,才可能感知到對宗教的感受,肯定要在人文傳統(tǒng)的浸透中體驗。從這個角度看,翻譯詩與生俱來的限定性很難逾越。
接下來的一句:崩毀是你的名字。是不是很有沖擊力?
這樣的意象和跳躍,我們可能一下子感受不到其魅力所在,因為人們通常認為詩歌一定要通順,或者詩歌的主題一定要鮮明等。而現(xiàn)代主義詩歌,講究跳躍性,凝練的詞語和句子,為什么不能留有空白,讓高度凝聚的感受力,用一種類似蒙太奇的電影手法,或者小說中意識流的風格來呈現(xiàn)?這樣,一首詩的張力便顯現(xiàn)了出來,詩意變得更加濃厚和耐人尋味。
為什么作者會寫“崩毀”?作者肯定有自己的想法,但不等于這就是權威的解釋。詩歌作為文本,一旦問世,就生出一個獨立、有生命力的機體,完全可以有不同的解釋和理解。如同母愛這樣最普通的情感,在當代的呈現(xiàn)肯定多種多樣。母愛當然很神圣,不過,在具體的生活中,你可能從小被母親逼著彈鋼琴而內(nèi)心十分抗拒,但同時對母親的愛并沒有減少,矛盾和壓力下,“崩毀”難道不是最真實的處境?你可能就此叛逆,出走和返回,不斷在身體和思想上游走四方。問題在于,人的成長,不就是在于“崩毀”之后的成熟?
“壯大”了整個歐洲詩歌
這首詩的作者是斯洛文尼亞當代詩人阿萊士·施蒂格,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版了他的詩集《從傷口另一端》,“我的母親”這首詩,就選自這本詩集。這也是“六點詩叢”系列詩集中的重頭作品,我們出的翻譯作品中,比較著名的有《保羅·策蘭詩全集》《死于黎明:洛爾迦詩選》等。為了讓讀者看到當代最新的詩歌成果,也為了讓漢語詩歌創(chuàng)作者拓寬視野,我們開始把選題的方向,放在和我們同時代的詩人身上,這樣能做一個同步的引進和閱讀,未來的意義便不可估量。
阿萊士·施蒂格的創(chuàng)作成就,得到了當代德國著名詩人格林拜恩的好評,詩集《從傷口另一端》就附有這位德國詩人的評論文章,他贊譽道:“那個歐洲的青年,是被一種奇特的全球化孤獨塑造的新物種的典范……年輕歲月里的阿萊士·施蒂格已經(jīng)用數(shù)種新范式豐富和壯大了我們的歐洲詩歌?!边@樣的評價極具洞察力,“全球化孤獨塑造的新物種”,是想說明這位斯洛文尼亞的詩人,準確地把握住了當代全球化的脈絡。而一般詩人的主題和眼光,還停留在個人化的抒情視域,沒法處理棘手而真實的當下處境。當代詩和古典詩的一個區(qū)別,就在這里。原因不難想明白,當代社會語境與古代迥然不同,要是我們再唱老調,就沒有創(chuàng)造性可言。文學,尤其是詩歌,更具語言的要求和魅力,詩歌不是簡單地照搬、復制傳統(tǒng)和古典,語詞表達的思想和感受,會不斷地受到磨損,在過去有感染力的作品,用它再來處理現(xiàn)在的經(jīng)驗,就不一定具備感染力了。題材和風格都需要針對性地配合。
“用數(shù)種新范式豐富和壯大了我們的歐洲詩歌”,這樣的評價就更高了。阿萊士·施蒂格的詩意創(chuàng)造性,不但為斯洛文尼亞文學增添了維度,還“壯大”了整個歐洲詩歌。
你會找到自己的答案
本書封面設計,采用了國際上最新的概念:棱鏡。棱鏡折射不同的光線。這本詩集的封面右邊,長條中的文字和形象,就是書脊原封不動的折射。封面上紅色的圓點表示傷口,象征著書名《從傷口另一端》的含義。書的長相也很重要,優(yōu)秀的封面設計需要和這本書的主題遙相呼應,不但如此,還要延展和提升主題。
翻譯詩,翻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不少讀者會有錯覺,翻譯詩讀多了,好像詩人是用中文寫作似的。譯文,特別是詩歌翻譯的語體,某種程度上,決定了這本詩集在漢語中的面相。
《從傷口另一端》的譯者梁儷真,自己就寫詩歌,對當代詩的語感和理解均有獨到之處。她長期在英國讀書工作,后來又居住在斯洛文尼亞,跟作者阿萊士·施蒂格很熟悉。翻譯時,他們經(jīng)常在一起字斟句酌,反復推敲,所以她的翻譯不但精準,還符合當代語感。也就是說,她不會為了遷就普通讀者的趣味,把翻譯的句子修飾成美文。原文中不太通順,斷裂,或者生造的詞語,她會尊重作者的探索和風格,盡量原汁原味地安排到漢語里。
我和作者、譯者一同去北京做活動時,有觀眾專門提了一個問題,這首《我的母親》結尾有什么含義?
當你撫摸我
愿我的骨頭被碾碎,
母親。
確實,這個結尾不落俗套,獨特而又有深意,可以有多重的理解?!肮穷^被碾碎”和“母親”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含義,以及這種深層次情感交融,并非三言兩語可以寫清楚,而是要在這短短的三個詩句中,提供一種可能無限體味和詮釋的獨特文本。
優(yōu)秀的詩人,會給自己設置寫作的難度。對于一些特殊題材,比如具有戲劇性沖突的,相對而言容易一些。要是讓當代詩人處理最普通的題材,如母親等,難度就出來了。這首“母親”,可以成為當代優(yōu)秀詩人的試金石。
在活動現(xiàn)場,阿萊士舉起這本詩集說:“答案就在這本詩集里面?!?/p>
讀完這本詩集,或許你會找到自己的答案,可以和我們分享。我是這本詩集的責編古岡,希望你喜歡這本《從傷口另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