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讀《狂人日記》:現(xiàn)代中國的青春想象
原標題:《狂人日記》與現(xiàn)代中國的青春想象
摘要: 《狂人日記》與現(xiàn)代中國的青春想象既有緊密關(guān)聯(lián),又存在深刻差異??袢私柚暗诙斡X醒”,將主體位置從此前的凌駕狀態(tài)向下位移到現(xiàn)實境遇中,濾去瘋狂、焦慮、優(yōu)越感等消極情緒,“精神界之戰(zhàn)士”實現(xiàn)戰(zhàn)斗實踐的常態(tài)化??袢说膬纱斡X醒與主體位置的移動,置放到古今思想資源中對照,具有青年成長的原型意味。狂人對“浪漫主義自我”的超克,是魯迅站在新文化運動的發(fā)源處,為現(xiàn)代中國的青年文化、青春想象提供的重要啟示。
自梁啟超“少年中國”說始,“青年”就不僅指生命特征意義上的個體或群體,更是一套關(guān)于個人、社會和國家改天換地的修辭和隱喻。延續(xù)至“五四”時期,青年的生理狀態(tài)和精神氣質(zhì)被注入種種規(guī)定,如獨立、進取、新道德、承擔民眾啟蒙和民族再造的重任等?!扒啻骸边@一理想符號被歷史性地召喚出來,寄托著人們對正義社會和美好生活的渴望。我們把上述這套話語,理解為現(xiàn)代中國的青春想象。本文探討魯迅《狂人日記》與青春想象的關(guān)系,尤其以二者的分殊為據(jù),揭示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軔之作為現(xiàn)代中國的青春想象所注入的清明理性。
一、 《狂人日記》與青春想象的親緣性
從主人公的精神氣質(zhì)、與青年文化特征的高度吻合、敘事面貌投合青年人的閱讀期待等方面,《狂人日記》建立起與青春想象的親緣性。上述內(nèi)容在前人研究中有充分展開,此處不贅?!犊袢巳沼洝放c青春想象的緊密關(guān)系,落實在文本上最堅實的論據(jù)是,這篇小說完全可以作為經(jīng)典的成長小說來解讀。成長小說有相對穩(wěn)固的敘事結(jié)構(gòu):“天真—誘惑—出走—迷惘—考驗—失去天真—頓悟—認識人生和自我。這個過程也就是所謂人物成長的‘心路歷程’。這個基本模式,或在此基礎(chǔ)上的變異,出現(xiàn)在所有成長小說中?!盵1]狂人本來遵循世代相傳的發(fā)展邏輯(“從來如此”[2]),在懵懂自然的狀態(tài)中按部就班地成長。然而在一個月夜被突然喚醒,“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月亮形象化地成為“誘惑/啟蒙”的象征,狂人因此番洞察而生出強烈的精神快感(“今天見了,精神分外爽快”)。接下來的“出走”可以理解為離開原先的生活方式,于是此前的精神快感轉(zhuǎn)化為認識活動的飛躍——在習焉不察處看出“吃人”,而狂人與周圍世界的拉鋸則成為“考驗”。此后的敘事模式可以再提煉一下:成長的主題是“天真的喪失”,成長的過程即從“天真”走向“經(jīng)驗”——從第1章發(fā)狂、覺醒到第10章規(guī)勸大哥,主人公一直自居天真狀態(tài),自視為“真的人”而攻擊“吃人的人”;但到了第12章,他終于從幻覺中解脫,發(fā)現(xiàn)自己并非“真的人”,而是一個和自己先前攻擊的那些人一樣的互相吃、也被吃的普通人[3]。這個時代人人“疑心極重”、沒有溝通,而且“這歷史沒有年代”,人們“互相勸勉,互相牽掣,死也不肯跨過這一步”。而“我”被牢牢地揳進這一沒有個人自立、沒有發(fā)展的社會現(xiàn)實中,無法與之脫卻干系而成為天真者。這幾乎就是成長小說主題的悖論,誠如研究者在解讀塞林格時所揭示的:“天真的守望者必須自己要脫離天真走向經(jīng)驗,因為一個天真者顯然難以勝任天真守望者的角色?!盵4]同樣,天真的狂人無法承擔起“救救孩子”的重任,只有“脫離天真”、完成自我對象化后,才能“自己背著因襲的重擔,肩住了黑暗的閘門,放他們到寬闊光明的地方去”[5]。
然而,《狂人日記》又是一部非典型性的成長小說。比如小說中的頓悟,是一種特殊的成長現(xiàn)象,在這一刻,事物的本質(zhì)突然顯露,主人公借此獲得對人與社會的認識??袢顺砷L歷程中有兩處頓悟:一是發(fā)現(xiàn)歷史和他人吃人,二是發(fā)現(xiàn)“我”也吃人。第一處頓悟伴隨著強烈的精神快感,導致狂人勸轉(zhuǎn)、棒喝“吃人的人”;第二處頓悟則伴隨著刻骨的幻滅,由此獲取的“真知”(“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想必給狂人帶來痛苦、絕望。在“五四”之后的成長小說中,出場的幾乎都是“無能為力的拯救者”,“既不能拯救這個罪惡的世界,也不能順其自然地生活在其中,他只有退隱到幻想中”[6],成長的歷程就是青春激情的膨脹、掙扎、破滅和耗散,以致有學者認為“中國的成長小說孜孜以求的是成長,最終卻成為‘反成長’的小說,因為歷史沒有給出關(guān)于個人‘成熟’的敘事可能性”[7]。這里作為典范的“成熟”是歌德意義上的,即青春的實現(xiàn)就是對青春的“斷念”、克服,“從一個空洞的、不定的理想蹈入一個確定的行動的生活,但是并沒有喪失理想化的力量”[8],轉(zhuǎn)而在日常生存中確立起自身的位置和意義,展開長久而耐心的工作。那么,矗立在中國現(xiàn)代小說開端處的《狂人日記》,有無可能掙脫“反成長”的窠臼呢?
二、 兩次覺醒與主體位置的移動
在一般理解中,《狂人日記》的主題被解讀為獨自覺醒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9]被庸常世界所同化??袢伺c世界之間存在無法解脫的矛盾,“如果一個人未曾意識到中國社會與文化的本質(zhì)并從其影響中解放出來,便無法從中國傳統(tǒng)的吃人蠻行中掙脫出來。但當一個人清楚地了解中國社會與文化的本質(zhì)并意識到從其桎梏中解放出來的必要時——魯迅的《狂人日記》的內(nèi)在邏輯卻顯示——他反而失去了改變中國社會與中國文化的能力”,因為“即使‘狂人’竭盡所能與他的同胞們溝通,他的話也將永遠被當作‘瘋話’,所以完全是無濟于事的”,而如果狂人痊愈,則被環(huán)境同化,“赴某地候補”(此時文言小序象征著傳統(tǒng)社會與正常世界),同時喪失診斷中國社會與文化本質(zhì)的能力[10]。林毓生的上述意見具有代表性,然而在這樣的解讀中,狂人的覺醒連同其啟蒙事業(yè),最終將歸于虛妄。
伊藤虎丸為狂人的抗爭邏輯提供了嶄新解讀?!犊袢巳沼洝返臄⑹缕瘘c是“發(fā)狂”,從正常人何以發(fā)展到“被迫害妄想癥”的過程被壓縮,同樣,狂人“康復(fù)”的過程也是一片空白;魯迅濃墨重彩地敘寫了狂人第一次頓悟后的所思所行,卻在第二次頓悟后有意味地留白,那么,在意識到“我”也吃人,到“赴某地候補”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伊藤虎丸將《狂人日記》視作自傳性小說,并將其放置在魯迅的心路歷程中。魯迅留學時遭遇19世紀西歐文藝,如同狂人見到月光而覺醒;他以此為契機產(chǎn)生“第一次文學自覺”及相關(guān)文學活動,以《新生》的夭折而告失敗,如同狂人勸“吃人的人”悔改卻陷入困境。然而魯迅并未止步于虛無與絕望,反而從《狂人日記》開始,引出以《吶喊》為代表的小說創(chuàng)作和以《隨感錄》為中心的雜文寫作,所以伊藤虎丸認定《狂人日記》的結(jié)尾“一定隱藏著寫完這一作品后可以‘陸續(xù)’寫出其他作品的秘密”[11]。
伊藤虎丸所說的第二處頓悟并未僅僅通向幻滅,在狂人/魯迅這里,恰恰是第二次覺醒的契機。通過第一次覺醒,將自我原先從不曾懷疑的世界對象化,從已經(jīng)一體化的現(xiàn)實中分離出來。然而,“一旦處于脫離現(xiàn)實世界的狀態(tài),在這個世界上便沒有自己擔負責任的地位了。為了使這種‘覺醒的意識’能夠真正擔負起變革現(xiàn)實世界的責任……僅僅靠第一次自覺是不夠的。所以有必要再一次從已經(jīng)有了‘獨自覺醒的意識’的自身把自己再脫離出來的第二次‘回心’”[12]。這就是第12章由“我也吃過人”而明白自身也是加害者(對應(yīng)于《〈吶喊〉自序》中“這經(jīng)驗使我反省,看見自己了:就是我決不是一個振臂一呼應(yīng)者云集的英雄”[13]),于是從“被害者意識”和獨自覺醒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優(yōu)越感中解放出來,重新“回到社會中來”,“作為一個既非‘英雄’也非‘被害者’的普普通通的人”,但卻葆有“在社會上作為個體的自覺即緊張和責任感”,向“眼前的細小而煩瑣的現(xiàn)實”進行“持續(xù)不斷的疲倦的斗爭”和“負責任的參與”[14]。以上兩次覺醒都是必要的,但意義卻完全不同:“獲得某些思想和精神,從已往自己身在其中不曾疑惑的精神世界中獨立出來,可以說是容易的。比較困難的是,從‘獨自覺醒’的驕傲、優(yōu)越感(常常伴隨著自卑感)中被拯救出來,回到這個世界的日常生活中(即成為對世界負有真正自由責任的主體),以不倦的繼續(xù)戰(zhàn)斗的‘物力論’精神,堅持下去,直到生命終了之日為止?!@是比較困難的?!盵15]按這一理解,“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補”的驚人逆轉(zhuǎn),就能獲得正面的解讀:“魯迅輕描淡寫地交代的狂人的痊愈,不可不謂是意義重大的新生”,“標志了‘超人’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重返人間現(xiàn)實的再次自覺。從表面上看個人主體從上向下的位移,內(nèi)部卻發(fā)生了對現(xiàn)實世界真正構(gòu)成意義的變化:一個多少帶著浪漫色彩、處于脫離狀態(tài)的主體,質(zhì)變?yōu)橐粋€‘對世界負有真正自由責任的主體’……魯迅沒有讓他的狂人堅持他的狂并以此作為空泛的批判之所——在另一個意義上也正是逃避現(xiàn)實之所,而是讓他清醒地認識到他的失敗,并且進一步從狂中走出來。走進復(fù)雜的現(xiàn)實中,從而與他置身的環(huán)境恢復(fù)有機的聯(lián)系”[16]。
伊藤虎丸將狂人的成長分為兩個不同階段[17]。在第一次覺醒階段,狂人/魯迅通過接受進化論、尼采學說等“外來性語言”[18]而發(fā)現(xiàn)了“人吃人”的圖景。然而考察接受個體和啟蒙資源之間的關(guān)系,前者被作為權(quán)威的“外來性語言”占有,他越是身陷這些往往裹挾著權(quán)力色彩的觀念形態(tài)中,其個人存在越是容易從其置身的世界中、從其與周遭事物的交互關(guān)系中抽離出來。因此,在第一次覺醒時,主體位置是凌駕于日常世界之上的。此時,如果“外來性語言”所負載的“價值外在于己身,如果外界強力迫使我們行動,那么我們就會淪為它們的奴隸——也許那是一種極其崇高的奴役方式,但奴役就是奴役”[19]。在這個階段,主體常常因自命先進、獨握真理而對“后進者”表示輕蔑,又往往因“獨異”而敏感于來自社會的傷害。滿足或止步于這一階段的個體,一方面,如局外人般在這個世界中找不到位置,越是沉迷于“外來性語言”觀念形態(tài)的存在,越是與日常生活格格不入,但“記住某種一般性教條,熟讀某種普遍性理論,并且去信奉它們,并不是具有思想”[20],“強迫的敬重”反而“限制一個人”,“狹隘其自由”[21];另一方面,他對現(xiàn)實的批判往往會淪為“抽象的姿態(tài)”而“逃遁到空空蕩蕩的世界里去”[22],“志愿愈大,希望愈高,可以致力之處就愈少”[23],無法在生活中展開有效實踐。幾番受挫之后,高遠的理想化為功業(yè)歸零的虛無,“從虛空中創(chuàng)生,復(fù)歸于虛空”,“只有寂靜和空虛依舊”[24]??傊?,在這個階段,人還不具備主體性。
所以,進入第二次覺醒階段的意義不言自明。此時的“覺醒”并非拋棄在第一個階段獲得的“外來性語言”,而“是從被一種思想所占有的階段,前進到將其作為自己的思想所擁有的階段——真正獲得主體性的階段”[25]。他將外在的主義、思想、學說等收歸于個人,使“外來性語言”充分“肉身化”,借胡風的話來評價,“思想本身的那些概念詞句幾乎無影無蹤”[26]而轉(zhuǎn)化成“自己的生命機能”[27]。于是,主體從此前的凌駕狀態(tài)降落到現(xiàn)實,進而濾去先覺者的優(yōu)越感和受害者的敏感、多疑等負面情緒,如《故事新編》中的夏禹、墨子一般埋頭苦干,“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戰(zhàn)斗實踐實現(xiàn)了日常生活化。正因為有了新的覺醒,狂人不再是攜帶著自負和優(yōu)越感從外部來批判社會,而是“從內(nèi)部來做一番扎實的工作”;“救救孩子”這句話自然沒有必勝的信念和振臂一呼的豪勇,卻已經(jīng)不是沖著“大哥”發(fā)號施令,而是“對著自己說的誠實的希冀”,“平庸陳腐也好,缺乏自信也好,這里有著一種要在日常生活中去扎扎實實工作的積極姿態(tài)”[28]。
三、 狂人成長的原型意味
伊藤虎丸揭橥的狂人兩次覺醒與主體位置的移動,如果置放到古今思想資源中對照,會發(fā)現(xiàn)其具有青年走向成熟的原型意味。下文借助社會學對前/后喻文化和過渡儀式的研究,以及柏拉圖洞喻理論來展開對話。過渡儀式中凝聚著青年走向成熟的普遍結(jié)構(gòu),教化未來公民本就是《理想國》的重要主旨。通過上述兩者與《狂人日記》對話,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在面對共同課題(青年之成長)時,不同探索間的“不謀而合”,也由此發(fā)現(xiàn)《狂人日記》的“世界性因素”[29]。
(一)狂人成長與過渡儀式
《狂人日記》以寓言化的形式表達了現(xiàn)代青年從傳統(tǒng)社會中誕生的經(jīng)過。中國古代社會由于社會生產(chǎn)力、家族宗法制、科舉教育及孝道倫理等限制,無法出現(xiàn)獨立的青年群體和自覺的青春意識,年輕人對內(nèi)依附于血緣關(guān)系基礎(chǔ)上的家庭、宗族。借用社會學的術(shù)語,這完全是一個前喻文化時代。所謂“前喻文化”,是指長者成為整個社會公認的楷模,每一代長者都將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傳給下一代,年輕人的全部社會化都在老一代的嚴格控制下進行。這里的長者指家族內(nèi)部的族長和鄉(xiāng)土社區(qū)的支配者,他們是封建家族制度和禮教制度的象征[30],比如小說中“大哥”“趙貴翁”和“古久先生”,掌管教化青年的權(quán)力。在前喻文化時代,人們的生活道路不會發(fā)生變化,前輩的過去就是后代的未來,社會發(fā)展十分緩慢。與前喻文化相對的是后喻文化,即“青年文化”,由年輕一代將知識文化傳遞給在世的前輩[31]??袢松硖幥坝魑幕囊?guī)范,卻嘗試開啟后喻文化時代,他是如何做到的?前喻文化得以維系需要兩個條件:缺乏自我意識和提問意識,“所有存在于古老的手稿和歷史之中,存在于檔案和法典之中的差異和矛盾,都能夠為同樣經(jīng)得起分析的系統(tǒng)所重新吸收,因為沒有人對這些差異和矛盾提出疑問,它們潛藏于人類意識的表層之下”[32]。前喻文化有強大的整合機制,將矛盾和疑問封存以重建連續(xù)性,比如周圍的人試圖以“巧計”和“老譜”來消弭狂人的提問。然而狂人執(zhí)著地提出“從來如此,便對么”,使得原先自洽的生活呈現(xiàn)出完全不同的形象。也就是說,由于發(fā)狂/覺醒,而將原先不曾懷疑的世界對象化,并從一體化的現(xiàn)實中分離出來,將現(xiàn)實作為整體——“吃人”、如前喻文化一般停滯(“不著日月”)——來把握。這是狂人第一次覺醒的意義,青年只有疏離主流的社會體系,在面對僵化體制和常態(tài)現(xiàn)實時,才能保持批判潛能。
當然,獲得自外于歷史的位置,并不能確保批判的潛能轉(zhuǎn)化為現(xiàn)實的變革。第一次覺醒時以孤獨的先行者自居,“這種現(xiàn)象,自古以來,特別是在青春期的文學中,似乎是以各種形式重復(fù)出現(xiàn)的”[33]?!犊袢巳沼洝烽_篇“我不見他,已是三十多年”,伊藤虎丸認為此處“三十多年”若有特殊含義的話[34],則當聯(lián)系“中華民國”成立于1912年,魯迅時年31歲正當青壯年,“說起民元的事來,那時確是光明得多”[35],正對應(yīng)于狂人第一次覺醒后“精神分外爽快”的狀態(tài)。然而上述情形在事后回想則不免歸為“我在年青時候也曾經(jīng)做過許多夢”[36]。所以第二次覺醒就意味著從玫瑰色的青春夢中走出來,從而“脫離青年時代,并且獲得新的自我”[37]。
如果把狂人的第一次覺醒看作典型的青春期現(xiàn)象,第二次覺醒則不妨視為與成熟的過程必然聯(lián)系在一起的過渡儀式,只有經(jīng)歷并克服此次危機,才能獲得內(nèi)在的獨立性。文化人類學的研究早就揭示“民間故事保存了過去非常流行并同社會生活方式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的某種儀式的遺跡;這也就是青年在性成熟期的傳習儀式”[38]。神話與民間傳說中青年故事的結(jié)構(gòu)往往是:美少年/英雄離開原來的家園和社群云游四方,對其自身來說是為了尋求長生不老而經(jīng)受考驗,對其親友來說“他已經(jīng)死去”(對應(yīng)第一次覺醒后,狂人脫離原先的世界,并被周圍人視作不正常的“發(fā)狂”)。他了悟人必然的有限性之后,將歸來、回返到“原來的位置”,并懂得青春的意義“在于人通過尋求理想而內(nèi)心更加豐富,終于回到他們少年時代拋棄的群體之中,投身于并非理想而是現(xiàn)實的、并非永恒而是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雖然有限卻是真正的生活中去”[39]。狂人的第二次覺醒,演繹了青年原型通過過渡儀式的再生之旅。
(二)狂人的第二次覺醒與哲人的下降
有一群人“從小”(聯(lián)系到《狂人日記》的“從來如此”“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發(fā)昏”)就被鐵鏈鎖在洞穴里[40],“不能走動也不能轉(zhuǎn)頭”,把映射在墻上的影子當成實物。其中一位囚徒掙脫鎖鏈,走出洞穴,見到了陽光下一切真實而美好的事物,進而“直接觀看太陽本身”(如同狂人在月夜中“醒來”,太陽和月亮“給予眼睛以視見的能力,從而讓人擁有了清晰的視界”[41],被蘇格拉底隱喻為“善”,被現(xiàn)代哲學隱喻為“啟蒙”)?!斑@個獲得了自由的人對洞穴及其陰影和居民,都持一種強烈的輕蔑態(tài)度”[42],“寧愿忍受任何苦楚也不愿再過囚徒生活”。可以想象,如果這位囚徒重回洞穴,他會因為“沒來得及習慣于黑暗”而被笑話;倘若他進而提出釋放依然被縛的同伴并到上面去,那很可能會被后者“逮住殺掉”。然而,盡管面臨風險,盡管深知“已達到這一高度的人不愿意做那些瑣碎俗事,他們的心靈永遠渴望逗留在高處的真實之境”,蘇格拉底依然要求已獲解放的囚徒攜帶陽光重返洞穴。在《理想國》第七卷的敘述中,從囚徒到哲人的整個過程蘊含著兩次關(guān)鍵性轉(zhuǎn)折,第一次是走出洞穴見到陽光,第二次是再次回到洞穴。那么,哲人的下降為何是必須的?
首先,解放是哲人的天職,但僅僅解放自己的哲人并未踐履其責任與使命,他不能在洞穴外逍遙自在,而必須承擔“屬于我們的歷史中的共同事務(wù)”,“他必須呆在洞穴中(在囚徒們身邊),并在那里與他們一道,以他們的方式共同為大眾哲學家,他也完全不可以退而表現(xiàn)出某種嘲弄的優(yōu)越感”[43]。哲人站在洞穴外,自然憑借“外在于人類生活和政治共同體的視角看到了整全”,但哲學始于人類世界,也必須去處理人類事務(wù),“去過一種屬人的生活,就要在政治共同體的劇場中說話、行動”[44],也就是說,重返洞穴。洞穴就是城邦,就是人們?nèi)粘>幼∩畹恼问澜?。狂人的結(jié)局“赴某地候補”一般被理解為覺醒者終于泯滅而進入官僚集團的后備梯隊,以此增加悲劇感。然而,如果我們把“某地”理解為洞穴的話,那么這一結(jié)局并無絲毫反諷色彩,完全是第二次覺醒后順理成章的行動。哲人在上升后見證了“善的理念”,但“善”絕非純粹思辨,“政治社會是唯一一種追求實現(xiàn)人類至善的聯(lián)合體,那種至善被稱為幸?!盵45]。也就是說,“善的理念”只有在洞穴/城邦/政治生活中,通過有目的的行動才得以具體化;脫離了政治社會,善和幸福都是不可能的。這才有了哲人下降到洞穴的“第二次起航”。
其次,借用列奧·施特勞斯的語匯,哲人的下降/狂人的第二次位移,如同從“哲學”轉(zhuǎn)向“政治哲學”。哲學就其本性而言具有癲狂性,“哲學為了維護自己的絕對自由,必然要嘲笑一切道德習俗、必然要懷疑和褻瀆一切宗教和神圣,因此‘哲學’作為一種純粹的知性追求對于任何政治社會都必然是危險的、顛覆性的”[46]。哲人的下降,意味著從癲狂回返清明,“回到‘常識’或回到‘常識世界’”[47]。哲人在上升階段打破鎖鏈(鎖鏈對應(yīng)的是傳統(tǒng)、慣例、教條等束縛)“需要罕見的激情和勇敢”[48](這往往是青年人的優(yōu)點),但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審慎的節(jié)制,正如眼睛直視太陽會被灼傷。洞喻的主題是“教育那些將成為‘國家拯救者’的人”[49],所謂哲人必須具備整全的才華,甚至身兼看似極端對立的氣質(zhì),比如勇敢與節(jié)制。狂人也是魯迅筆下天降大任者。前文提及,魯迅濃墨重彩地敘寫了狂人第一次覺醒后的所思所行,卻在第二次覺醒后有意味地留白。這里不妨再推進一層:我們通過第一次覺醒領(lǐng)略了狂人的勇猛精進,同時需要在第二次覺醒后的留白中想象出重返洞穴的謹慎沉穩(wěn)。
那么什么是節(jié)制?一方面,哲學在思想上是絕對自由的,施特勞斯的政治哲學卻強調(diào)哲人在言行舉止上的自我約束。借魯迅的話說,發(fā)現(xiàn)“吃人的世界”需要勇氣和“學者的良知”;變革“吃人的世界”則不能僅憑赤身肉搏的匹夫之勇,而需要“市儈的手段”,需要和自身所屬共同體的意見和習俗不斷商討、協(xié)調(diào),否則“與一般社會暌離,無論怎樣熱心,做起事來總要失敗”[50]。蘇格拉底假設(shè)解放了的囚徒重新回到洞穴后可能發(fā)生的情形,如同《狂人日記》第8章開始敘寫的狂人去“勸轉(zhuǎn)吃人的人”,被目為“不正?!倍艿街刂貒?,哲人也“顯得樣子很難看舉止極可笑”甚至有被處死的危險。他們在下降的使命中坦然面對命運,但我們應(yīng)追問,覺醒了的狂人是否可以借解放、啟蒙之名而為所欲為?哲人下降的危險是否和不了解政治生活的本義有關(guān)?是否需要反思自己解放他人的方式?《狂人日記》文言小序?qū)⒖袢说牟“Y記錄為“迫害狂”,對此一般理解是“也許因為白話之初,主動與被動區(qū)分不甚分明,魯迅所說實際應(yīng)是‘被迫害狂’,而不是迫害狂”[51]。然而,藤井省三提醒我們不能忽略一種可能:在以文言小序的敘述者為代表的“周圍的人”眼中,“狂人認定周圍的人為‘吃人的人’而迫害了他人”[52]。也就是說,狂人既是受害者也是施害者,比如以魯莽的態(tài)度挑戰(zhàn)了自身所屬共同體的生活基礎(chǔ),自居為受害者或“正義的化身”,實則“經(jīng)常表現(xiàn)得極其殘酷無情”[53];而“赴某地候補”的狂人與重返洞穴的哲人,必須明白如何“在不驚嚇積壓如山的成見的同時消除積壓如山的邪惡”[54]。此外,有研究者將狂人與晚清的革命志士聯(lián)系起來,我們不免想起被時人目為“瘋子”且自命“瘋癲”“神經(jīng)病”[55]的章太炎。有意味的是,章太炎對“狂狷”曾有過批評?!翱裾哌M取,狷者有所不為”[56],章太炎卻洞察到二者的缺陷:“狂者不可與久處約,太上貴德,其次務(wù)施報,非狂者所知也。狷者不振,棄王公而傲凡民,曹耦相處,動作屑屑,遇人非禮?!盵57]狂者不近人情,不守往來之禮,不知通變的必要性;狷者自命高潔且自高于民眾。須由“狂狷”“瘋癲”復(fù)歸“平凡人”,“惟有平凡人倒可以成就一點事業(yè)”[58]。魯迅對章太炎的接受偏于“終不屈撓”[59]的戰(zhàn)斗性,然而章太炎對“狂狷”保持的審慎距離,有助于我們把握魯迅實踐的策略性一面,反省啟蒙的威權(quán)以及與此相伴的狂傲心態(tài),采取迂回而韌性的“壕塹戰(zhàn)”,既注重戰(zhàn)斗實效又“多留下幾個戰(zhàn)士”[60]。
四、 狂人對“五四”式青春想象的啟示:超克“浪漫主義的自我”
“五四一代的中國文人,標明為浪漫主義的一代;并把1920年代視為浪漫主義的10年?!盵61]“五四”對于現(xiàn)代中國青春想象、青年文化的影響,在于形塑“浪漫主義的自我”?!袄寺髁x運動從本質(zhì)上講目的在于把人的人格從社會習俗和社會道德的束縛中解放出來……這運動鼓勵一個新的狂縱不法的自我,以致不可能有社會協(xié)作?!盵62]狂飆突進的時代連同青春想象的浪漫傳統(tǒng),召喚出青年人自身“被揀選”的執(zhí)念,進而將孤獨不群的個人設(shè)定為最基礎(chǔ)、絕對的存在者,以此為出發(fā)點來感受、思考和規(guī)劃一切。上引“狂縱不法的自我”不免讓人聯(lián)想到狂人,然而需要注意的是,狂人以自身完整的覺醒過程,進而借助自我對象化,超克了“浪漫主義的自我”,這是魯迅站在新文化運動的發(fā)源處,為現(xiàn)代中國的青年文化、青春想象提供的重要啟示。
從思想根源看,美好理想與殘酷現(xiàn)實的對立、純潔自我與污濁世界的對立,首先源自浪漫主義。浪漫主義堅信自我的純真本質(zhì),進而在內(nèi)心世界和外部社會之間預(yù)設(shè)了鮮明的價值判斷,前者的純潔與后者的腐壞構(gòu)成對立,由此強化了自我與社會的異己性關(guān)系。借海德格爾的話說,“世界成為圖像”和“人成為主體”是“相互交叉”的:“對世界作為被征服的世界的支配越是廣泛和深入,客體之顯現(xiàn)越是客觀;則主體也就越主觀地,亦即越迫切地突現(xiàn)出來。”[63]以狂人為代表的浪漫主義自我的精神結(jié)構(gòu)與其從事的社會批判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就是如此:“對現(xiàn)存社會秩序與價值尺度的批判和攻擊越激進,主體的自明性與純真性也就越強烈;反過來,主體的自明性與純真性越是強烈,現(xiàn)存社會秩序和價值尺度也越是明顯地綻現(xiàn)為需要給予批判和徹底清除的腐敗之物?!盵64]當狂人從字縫里讀出“吃人”的歷史時,同時預(yù)設(shè)著這位“讀史者”是“真的人”;其實從發(fā)生順序來說,自我的自明性是先于外部世界被發(fā)明出來的,這就是第1章寫到告別“全是發(fā)昏”的過往而“精神分外爽快”。由于自居于世界之外,所以總是抱持著完美的理念,幻想從一片空白之處,開始規(guī)劃最美的圖案。其次,高尚的個人與污濁社會的對立,在中國文學傳統(tǒng)中也有悠遠的歷史,陸建德認為,宋人徐庭筠“未出土時先有節(jié)”一句,恰是個人的高潔品性優(yōu)于社會的旁證。有意味的是,陸建德還指出,“魯迅作品中常見孤零零的勇士,他們是傳統(tǒng)文學中‘圣人’(宋玉)、‘大鵬’的變種”,而《狂人日記》“繼承了司馬遷筆下的屈原模式,就是個人跟社會的作對。社會和身邊一切人都是混濁,狂人獨清”[65]。如果考慮到狂人的第二次覺醒所開啟的自我對象化過程,那么上述對魯迅的指摘就值得商榷,甚至不妨說,狂人的“反封建”也體現(xiàn)為對中國古典文學中自我表現(xiàn)傳統(tǒng)的反省。
就現(xiàn)實背景而言,主體和世界的割裂,在“五四”時代的青春想象中,首先表現(xiàn)為青年與其他人群分裂,“新鮮活潑之青年”與“陳腐朽敗之分子”[66]在社會中對立。曾琦認為,中國30歲以上的人都因身中“專制時代之余毒”而靠不住,希望唯在青年[67]。錢玄同的名言流傳更廣:“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應(yīng)該槍斃?!盵68]其次,在青年的主觀意識中,現(xiàn)實社會如此骯臟,只得退而求取“現(xiàn)實社會之外的社會行動”,“不進入社會進行改革的活動,以一種超越、凌駕于當時政治、社會環(huán)境之上,宏觀一切,規(guī)劃一切,又改變一切的方式進行”[69]??袢嗽诘谝淮斡X醒后凌駕于日常世界之上的姿態(tài),恰是這種無效的“現(xiàn)實社會之外的社會行動”。魯迅曾感慨國人“常將眼光收得極近,只在自身,或者放得極遠,到北極,或到天外,而這兩者之間的一圈可是絕不注意的”,狂人的第二次覺醒,其實就是降落到“兩者之間的一圈”,學習進入這個世界的能力,培育與之共處的習性,和“社會上實際問題”[70]發(fā)生真正的交涉。
故而,狂人對“浪漫主義自我”的超克,體現(xiàn)為從世界對象化(第一次覺醒)進入到自我對象化(第二次覺醒)。查爾斯·泰勒在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時指出,當發(fā)現(xiàn)了世界之惡后,有兩種反應(yīng)形式。其一體現(xiàn)為分離的方案:一個人越是敏銳,對于惡以及由惡帶來的恐怖感受越多,就越是“想要從這個世界中分離出來”。為了實施分離則必然將世界客觀化,“通過采用客觀化立場,你也就在情感上從世界中抽離出來”。然而由此導致的結(jié)果往往是喪失行動力,如同《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伊萬,“這個高貴的分離者形象什么都做不了,沒有辦法行動,有一種強烈的絕境感,所以分離意味著他要進入的是無所作為的形式”,甚至墮入虛無或自毀。在上述感傷、浪漫主義式的分離方案之外,另一種反應(yīng)形式是,承認這個世界不完美,而“我們?nèi)紖⑴c其中,我就是其中一部分”,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阿廖沙,他“并沒有被刻畫為一種麻木,而是被描述為一種能力,盡管見證了惡,但仍舊有能力去擁抱這個世界”。以上兩種方案的區(qū)別決定著“你能給世界帶來什么,分離派(他們在理智上是正確的)助長了更大的破壞,而反分離派(那些投入到世界中的人)則有能力在此重新開始,能夠做出一些實際療救的事情”[71]。分離與反分離恰可對應(yīng)于狂人兩次覺醒過程中主體與世界構(gòu)成的關(guān)系,借用俄羅斯宗教哲學家弗蘭克的話來描述:分離者執(zhí)著的信念是“我之外的世界是充滿邪惡和誘惑的,而人本身,我自己,是無罪孽的和善良的”;“然而實際上,這個惡的世界就包含在我自身之中,所以我無處可逃……誰還生活在世界中和世界還生活在他之中,誰就應(yīng)當承擔世界所賦予的重擔,就應(yīng)當在不完善的、罪孽的、世俗的形式中活動”[72]。只有拋卻主體與世界之間善良/邪惡的對立,深刻地意識到“惡的世界就包含在我自身之中”,才有可能“承擔世界所賦予的重擔”。身歷第二次覺醒之后,狂人將自我從“眼光放的太大”[73]的高處拉回,牢牢地揳入“不完善的、罪孽的、世俗的形式”之中;同時自覺到“我”也吃人,知道了自己是一個普通人、甚至加害者,“因此才能從‘精神界之戰(zhàn)士’的自負和‘被害者意識’中解放出來,扎扎實實地進入日常工作。由此完成深刻的‘相對化’過程,所謂‘相對化’是指,從絕對對立中發(fā)現(xiàn)自我與他者的糾結(jié),從單向地批判外部世界轉(zhuǎn)向他我、內(nèi)外的多重批判的辯證。魯迅拒絕把自己當作解放者,也拒絕任何來自外部的解放。不再從外部來批判社會,而把自己置身于‘不完善的、罪孽的’世界內(nèi)部,通過腳踏實地的實踐,來尋找社會變革的力量與可能”[74]。
狂人的第二次覺醒,以作者本人的心跡與行跡印證,當可視作魯迅文學的再出發(fā),我們馬上看到投身到“不完善的、罪孽的、世俗的”世界中的文字,這就是魯迅的雜文,在“風沙撲面”中和現(xiàn)實纏斗。這是從“罪的自覺”起步,承擔起了“世界所賦予的重擔”;主體降落到現(xiàn)實境遇后,以貼身肉搏的方式,既抉心自食,也變革外部世界??梢?,自我的不斷對象化,正是理解自我和他人、世界關(guān)系的契機,有助于在內(nèi)在經(jīng)驗和外部環(huán)境間建立起積極的交往互動,從而根據(jù)他人和世界的特定脈絡(luò)來確定自身行動的立足點和行為方式。
結(jié)語
按照木山英雄的看法,《狂人日記》“目的在于托出‘人吃人’這個作者所抱有的世界映像,而覺醒之后要展開的對于生之追求還未成為構(gòu)成作品的動機”[75]。其實與其說“生之追求”還未展開,毋寧說這層動機需要我們在狂人第二次啟蒙、亦即自覺“吃人”到“赴某地候補”的留白中予以想象性的提取、把握。魯迅文本中往往暗藏“絕望之認識轉(zhuǎn)化為掙扎之發(fā)條的一種精神飛躍”[76],這一精神飛躍在《狂人日記》中同樣有跡可循,恰恰因為發(fā)生了精神飛躍,狂人在夢想破滅后并未陷入虛無或犬儒,反而再度覺醒并開啟清醒的現(xiàn)實戰(zhàn)斗之旅。進而,著眼于20世紀中國文學史尤其是青年文學的發(fā)展,狂人成長更具有了一種“原型”意味,比如,我們完全可以在其延長線中解讀諸如王蒙《組織部新來的青年人》等作品,當青春激情與機械化、常態(tài)化的生活發(fā)生碰撞時,年輕人如何自我反省、調(diào)整主體位置,從而沉著、有效地介入現(xiàn)實世界?!犊袢巳沼洝啡缤徊砍砷L小說,自我教育、浴火重生,為現(xiàn)代中國的青春想象提供了強勁的啟示。
注釋:
[1] 芮渝萍:《美國成長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8頁。
[2] 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44—456頁。文中所引《狂人日記》均出于此。
[3] 關(guān)于這條“罪的自覺”的脈絡(luò)的討論,參見金理:《罪的自覺、生命的具體性與機能化的文學》,《小說評論》2008年第4期。
[4][6] 孫勝忠:《成長的悖論——美國成長小說及其文化解讀》,《英美文學研究論叢》第3輯,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72頁,第272頁。
[5] 魯迅:《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魯迅全集》第1卷,第135頁。
[7] 王璞:《青春的旅程與時代的變奏》,《讀書》2017年第10期。
[8] 馮至:《〈維廉·麥斯特的學習時代〉譯本序》,《馮至全集》第10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
[9] 魯迅:《摩羅詩力說》,《魯迅全集》第1卷,第102頁。
[10] 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的反傳統(tǒng)主義》,穆善培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59—261頁。
[11][12][14][15][18][33][37] 伊藤虎丸:《〈狂人日記〉》,王保祥譯,《魯迅、創(chuàng)造社與日本文學——中日近現(xiàn)代比較文學初探》,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114頁,第115、116頁,第116、118、123頁,第116、117頁,第112頁,第103頁,第118頁。
[13]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39、440頁。
[16] 張新穎:《20世紀上半期中國文學的現(xiàn)代意識》,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79—82頁。
[17] 對于伊藤虎丸首揭的狂人兩次覺醒過程,筆者在先前的系列論文《在名教與偽士的圍困中突圍》(《當代作家評論》2009年第4期)、《魯迅的“偽士”批判及其意義》(《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13年第2期)、《造人·“偽士”·日常生活》(《南方文壇》2015年第5期)中有所注疏和引申。
[19] 以賽亞·伯林:《浪漫主義的根源》,呂梁等譯,譯林出版社2008年版,第76頁。這段話出自伯林對康德道德哲學的轉(zhuǎn)述。
[20][25][28][34][53] 伊藤虎丸:《魯迅與日本人——亞洲的近代與“個”的思想》,李冬木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122頁,第122頁,第119、120、123頁,第107頁,第121頁。
[21] “強迫的敬重”出于赫爾岑《法意書簡》:“人惟不屈物以從其理,亦不屈己以就物,始可謂自由待物;敬重某物,如果不是自由的敬重,而是強迫的敬重,則此敬重將會限制一個人,將會狹隘其自由……這就是拜物——你被它壓服了,不敢將它與日常生活相混。”(轉(zhuǎn)引自以賽亞·伯林:《赫爾岑與巴枯寧論個人自由》,《俄國思想家》,彭淮棟譯,譯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頁)
[22] 盧卡契:《現(xiàn)代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李廣成譯,袁可嘉等編選:《現(xiàn)代主義文學研究》上,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9年版,第148—151頁。
[23] 魯迅:《葉永蓁作〈小小十年〉小引》,《魯迅全集》第4卷,第150頁。
[24] 魯迅:《傷逝》,《魯迅全集》第2卷,第113頁。
[26] 胡風:《關(guān)于魯迅精神的二三基點》,《胡風全集》第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501頁。
[27] 胡風:《從“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生長起來的》,《胡風全集》第3卷,第53頁。
[29] 陳思和:《中國新文學整體觀》,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414頁。陳思和在論述20世紀中國文學的“世界性因素”時,正是以《狂人日記》為例,提示“魯迅的感受與創(chuàng)作中,有多少成分是與當時的世界文化潮流相通”,以此“證明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作為人類文化整體形態(tài)的互相間聯(lián)系”。
[30] 魯迅自陳《狂人日記》意在“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第247頁)。
[31] 關(guān)于前喻文化與后喻文化,參見米德:《文化與承諾:一項有關(guān)代溝問題的研究》,周曉虹、周怡譯,河北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7—9頁。
[32] 米德:《文化與承諾:一項有關(guān)代溝問題的研究》,第48頁。
[35] 魯迅:《250331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31頁。
[36] 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37頁。
[38] 普羅普:《神奇故事的歷史根源》,轉(zhuǎn)引自F. 馬赫列爾:《青年問題和青年學》,陸象淦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1986年版,第14頁。
[39] F. 馬赫列爾:《青年問題和青年學》,第17頁。
[40] 對于洞喻的引用,參見柏拉圖:《理想國》,郭斌和、張竹明譯,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272—280頁。文中所引《理想國》均出于此。
[41][44] 郝蘭:《哲學的奧德賽——〈王制〉引論》,李誠予譯,華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119頁,第139、140頁。
[42][48] 布魯姆:《人應(yīng)該如何生活——柏拉圖〈王制〉釋義》,劉晨光譯,華夏出版社2015年版,第148頁,第146頁。
[43] 海德格爾:《論真理的本質(zhì)——柏拉圖的洞喻和〈泰阿泰德〉講疏》,趙衛(wèi)國譯,華夏出版社2008年版,第82頁。
[45] 列奧·施特勞斯:《政治哲學的危機》,《蘇格拉底問題與現(xiàn)代性》,丁耘等譯,華夏出版社2016年版,第356頁。
[46] 甘陽:《政治哲人施特勞斯:古典保守主義政治哲學的復(fù)興》,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quán)利與歷史》,彭剛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6年版,序言第61頁。
[47][54] 列奧·施特勞斯:《自然權(quán)利與歷史》,第124頁,第155頁。將魯迅與施特勞斯關(guān)聯(lián)必然是草率的,這里面有很多糾纏的問題:魯迅的現(xiàn)代啟蒙立場(使真理大白于天下),與施特勞斯所謂顯白/隱微寫作,是什么關(guān)系。當然,兩者有巨大差異,但未必沒有接近的地方。比如,他們對通過大眾教育建立理性世界這一現(xiàn)代文明理想都持審慎態(tài)度。哲人下降到洞穴后,以何種方式參與城邦建設(shè),如何避免與大眾沖突(狂人被吃的恐懼)并保全自身,同時充分利用自己的知識與能力變革現(xiàn)實環(huán)境。
[49] 弗里德蘭德:《〈王制〉章句》,劉小楓選編:《〈王制〉要義》,張映偉譯,華夏出版社2006年版,第135頁。
[50] 魯迅:《通訊》,《魯迅全集》第3卷,第25、26頁。
[51] 李今:《文本·歷史與主題——〈狂人日記〉再細讀》,《文學評論》2008年第3期。
[52] 藤井省三:《魯迅文學日語翻譯思考——以竹內(nèi)好的〈吶喊〉為中心》,《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
[55] 章太炎:《東京留學生歡迎會演說錄》,姜玢編選:《革故鼎新的哲理——章太炎文選》,上海遠東出版社1996年版,第141頁。
[56] 金良年:《論語譯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年版,第156頁。
[57] 章太炎:《思鄉(xiāng)原》,《革故鼎新的哲理——章太炎文選》,第420頁。按,“不可與久處約”語出“不仁者不可以久處約,不可以長處樂?!保ā墩撜Z·里仁》)“太上貴德,其次務(wù)施報”語出“太上貴德,其次務(wù)施報。禮尚往來。往而不來,非禮也;來而不往,亦非禮也?!保ā抖Y記·曲禮上》)
[58] 章太炎:《中國文化的根源和近代學術(shù)的發(fā)達》,《章太炎的白話文》,遼寧教育出版社2003年版,第17頁。
[59] 魯迅:《關(guān)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魯迅全集》第6卷,第567頁。
[60] 魯迅:《250318致許廣平》,《魯迅全集》第11卷,第467頁。
[61] 李歐梵:《中國現(xiàn)代作家的浪漫一代》,王宏志等譯,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299頁。
[62] 羅素:《西方哲學史》下,馬元德譯,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224頁。
[63] 海德格爾:《世界圖像的時代》,《林中路》,孫周興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89頁。
[64] 段從學:《穆旦的精神結(jié)構(gòu)與現(xiàn)代性問題》,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37頁。
[65] 陸建德:《自我的風景》,花城出版社2015年版,第183、184、186、215頁。
[66] 陳獨秀:《敬告青年》,《青年雜志》第1卷第1號,1915年9月15日。
[67] 曾琦:《國體與青年》,《曾琦先生文集》上,(臺北)“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1993年版,第16頁。
[68] 參見魯迅:《教授雜詠》,《魯迅全集》第7卷,第459、460頁。
[69] 王汎森:《“主義時代”的來臨》,《東亞觀念史集刊》第4期,(臺北)政治大學出版社2013年版,第43頁。
[70] 魯迅:《今春的兩種感想》,《魯迅全集》第7卷,第409、410頁。
[71] 查爾斯·泰勒:《解讀陀思妥耶夫斯基與恐怖主義》,陳通造譯,《漢語言文學研究》2017年第4期。
[72] 弗蘭克:《精神事業(yè)與世俗事業(yè)》,《人與世界的割裂》,徐鳳林、李昭時譯,山東友誼出版社2005年版,第254頁。
[73] 魯迅:《今春的兩種感想》,《魯迅全集》第7卷,第408頁。
[74] 參見金理:《罪的自覺、生命的具體性與機能化的文學》。
[75][76] 木山英雄:《〈野草〉主體構(gòu)建的邏輯及其方法》,《文學復(fù)古與文學革命——木山英雄中國現(xiàn)代文學思想論集》,趙京華譯,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4頁,第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