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1期|溫亞軍:影子
這個地方的習俗,人死了,在家里停尸三天,入殮四天,等靈魂和軀體分離了,才把逝者抬到墓地埋葬。然后,經(jīng)過測算,過上三天,在某一個測出來的時辰,再把死者的靈魂送走,才算把這個人的一生送完。送靈魂和送軀體不同,軀體是物質(zhì)的,所以有重量,需幾個壯勞力抬著棺材,親屬在后面慟哭,表示對死者生前軀體的留戀或者感恩。送靈魂可不一樣,靈魂看不見摸不著,陰陽先生根據(jù)死者的生辰八字和咽氣的時辰,推算出的那個時間段,死者的靈魂才會戀戀不舍地離開家,去另一個生者誰都無法感觸到的寂寞世界。因為靈魂去的是寂寞地方,而生者又總是不愿意死者的靈魂在孤寂中離去,總想讓死者的靈魂帶點兒陽間的什么陪伴,所以送靈魂時,死者的家人會準備點東西,給親人帶去,一般都是活物,要靈敏又機智的,一般都送買的或者家里養(yǎng)的雞。
過去困難時期,村西頭的老顧頭去世,辦完喪事后實實在在的一窮二白,家里既沒有能飛能跑的活物,也拿不出錢來買雞,他的兒子顧寶財想著,反正他已盡了孝,將他爹的尸骨安埋入土,活著的他連下一頓的吃食都沒著落了,給他爹的靈魂實在準備不出什么,到那時辰,他躲出去忍耐一下算了。沒想到,為躲他爹靈魂而離家的那段時辰過后,顧寶財回家一看,院子的那棵沙棗樹被折騰得不成樣子,半青不熟的沙棗落了一地,樹枝像經(jīng)歷一場大風暴似的,七枝八杈,斷的斷、折的折,沒過幾天沙棗樹也死了。顧寶財才鬧明白,是他爹的靈魂見兒子沒給他備下陪伴他的活物,把院子唯一有生命的沙棗樹的魂魄給帶走了。顧寶財也沒得到好報,打了半輩子光棍。
扯遠了,回到前面的話題。因為靈魂是孤寂的,在亡者的靈魂離開的那個時辰,親人將一只大公雞綁在自家門口醒目處,告訴亡者靈魂,已給他備下陪他上路的伴,讓亡者靈魂安安靜靜地帶走。在這個時辰,亡者的鄰居都要離開家躲得遠遠的,怕有些靈魂捎帶上自己的魂魄,若是把自己的魂魄帶去那么寂寞的地方,留下軀體生存在這個世間,對人而言,那會多痛苦啊。有時候,鄰居之間吵架,罵最惡毒的話,就是你的魂魄叫亡人靈魂給帶走了,表示你已經(jīng)連魂魄都沒了,還能算是人嗎。
亡人的靈魂也很奇怪,自己沒了軀體,大公雞的軀體它也不帶走,只帶走了雞的魂魄,雞的軀體還生生地留著,家人待亡者的靈魂走后,便把那只沒了魂魄的雞殺了,將雞血淋得滿院子都是,然后,把死雞埋掉。這樣的雞是沒人敢吃的,怕吃了沾上雞的晦氣,一生不得安寧。
剛?cè)肭锊痪?,村子東頭的寡婦周翠蘭的公公死了。公公入殮后,周翠蘭看著躺在正屋里的黑漆棺材,心里才踏實下來。公公停尸的這三天里,周翠蘭一直處于恍惚狀態(tài),總覺得公公只是睡著,他才不會輕易死呢,說不定他睡著睡著會爬起來在屋里轉(zhuǎn)悠,繼續(xù)監(jiān)視她。黑漆棺材抬進正屋,周翠蘭才回到事實之中,這個事實像給她的心里開啟了一道門,透過這道門,一片燦爛的陽光毫無遮攔地照了進來,突然之間讓她感覺到這個世界的美好。她想為這種美好大笑一場,可眼下的情形不允許她這么做,她只好把美好的心情壓在心底,讓它在心里偷偷地綻放,這個時候,她絕對沒有理由傷心。駝背公公死了,周翠蘭覺得自己今后的日子要直起身子過了,心情一旦好起來,看什么都覺得新鮮,有了意義,她看著一屋子出出進進的人為公公的喪事忙碌,覺得這些人的忙碌,都是給她打開心中那曾經(jīng)的郁郁之門,放進來陽光的手。心情變好,她對什么都有了興趣,覺得自己坐視一旁,什么也不做實在有愧于心中的快樂,她想插手幫那些忙碌的人干點什么,可屋里屋外的活兒只要她一拿起來干,馬上有人不由分說從她手中搶過去,而且還用悲天憫人的口吻對她說,你還是省點心去忙大事吧,這個家現(xiàn)在靠你撐著了。
喪葬的事確實是大事,可沒人來和周翠蘭商議,早有本族里喜歡出頭露面的人,到處張羅著,一切都按喪事的程式有條不紊地進行,搭靈棚、挖墳坑、請先生、測陰陽,就連給親戚去報喪,都沒人來問她一下,真不知道他們用什么方法探知到她家親戚住什么地方的。沒有需要她操心的事情,死的是自己的公公,現(xiàn)在當家做了主人的周翠蘭卻無所事事,清閑得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自從丈夫四年前病死,公公為把周翠蘭收攏住,沒少動用族人的力量,沒少擺一家之主的譜。在公公面前,周翠蘭的神經(jīng)像公公永遠弓著的駝背,時刻緊繃著,心里稍稍有點松懈,哪怕是無意中多看其他男人一眼,公公就會利用各種方式把她的心往緊里箍。比如給她講古今貞女烈婦的經(jīng)典故事,如果講故事沒效果,他會糾集一幫族人,輪番說教,給周翠蘭施加壓力,實在控制不住,公公會采取各種自殺方式,威逼周翠蘭就范。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阻止周翠蘭改嫁,要她安心撫養(yǎng)關(guān)家唯一的后代,延緩關(guān)家的香火。
長得年輕且有幾分姿色的周翠蘭,在丈夫活著的時候,因為丈夫患的是癆病,等于已經(jīng)守了四年的活寡,等到丈夫病亡,她終于擺脫了暗無天日的日子,該有出頭之日了,公公卻像一把鎖鏈緊緊地鎖死了她。無奈,一個年輕美麗的女人,只好在清冷的日子,侍候著公公,拉扯著九歲大的兒子,白天累死累活忙地里家里,晚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兒子熟睡后,周翠蘭獨守著漫漫長夜,在那種難熬的寂寞里,一點一點磨平自己心中的欲望和激情,也一點一點消耗她的青春和美麗。這幾年里,周翠蘭在心里恨死了監(jiān)護神一般的公公,可公公就像門前的那棵老槐樹,雖然彎腰駝背,卻健健康康,一點毛病也沒有。并且,周翠蘭稍微有點風吹草動,公公就跟神算子似的,洞察一切,不論用什么方式,都會把兒媳婦的蕩漾春心消滅在萌芽狀態(tài)。這還不算,哪個男人敢表現(xiàn)出一點對周翠蘭的好感,那更不得了,公公根本不顧自己的老臉,也不考慮周翠蘭的感受,到處去游說,去訴苦,最后非得把這個男人弄得斷了念想不可。
最厲害的一次,是村西頭的老光棍顧寶財,他可能是打光棍打怕了,想媳婦想瘋了,仗著自己是關(guān)家本族的人,見周翠蘭年輕又長相不錯,動了先把生米煮成熟飯的念頭。有天大中午,顧寶財把周翠蘭堵在玉米地里想做下好事。周翠蘭也有心與顧寶財成全好事,她半推半就,象征性地與顧寶財撕扯了幾下,然后無力地閉上眼睛任憑顧寶財扒她的衣服,干柴遇到烈火,兩人快燒著了。誰知,還沒進入實質(zhì)階段,周翠蘭的公公就在最關(guān)鍵的時候如同神仙天降,出現(xiàn)在玉米地,他人還沒到,手中的拐棍像從他身體形成的彎弓上射出的箭,早先一步擊中了顧寶財?shù)念^。突然襲擊,給火燒火燎的顧寶財兜頭澆了盆涼水,別說熊熊燃燒的欲火,連整個身子都軟得似個布袋,提褲子的勁都沒了,狼狽不堪地讓褲子絆住腳腕一瘸一拐地跑了。從此,顧寶財害下渾身發(fā)冷的病,大夏天得穿棉襖,見了女人用軟綿綿的眼神掃一下,連細看的想法都沒了。周翠蘭的賊膽也嚇得不見了蹤影,羞辱感壓得她只能把自己的渴望更深地埋藏起來,時間久了,別人看周翠蘭的目光也靜靜地如一潭死水,她沒有了讓男人看著能心動的異樣,大家以為她斷了改嫁的念頭,清心寡欲。
公公一死,周翠蘭徹底解脫,她該有出頭之日了。公公躺在棺材里這幾天,周翠蘭像被人用繩子緊緊捆綁了數(shù)日終被解開一般,身心頓感輕松。她把腰板挺得筆直,渾身上下似充足了氣,說話精神了,腳步也輕盈起來,看人的目光比以前更加動情。還沒幾天,她的目光又暗淡下來。她身邊有個已經(jīng)十三歲的兒子關(guān)靈敏,這幾天,兒子影子似的跟在她身后,趕都趕不開。以前,兒子關(guān)靈敏是爺爺?shù)恼粕厦髦椋靽@在爺爺膝前,要吃這個要吃那個,晚上睡覺都與爺爺一個炕。爺爺去世前,關(guān)靈敏像從來沒媽媽似的,根本不和媽媽多說一句話。當媽的從小教他、管他,他的智力無法接受時,還對他大聲呵斥過,最重要的是控制過他的飯量,不讓他多吃,怕他逐漸變形的身體瘋狂地發(fā)展下去。爺爺則是關(guān)靈敏的擋箭牌,任由孫子隨心所欲,不干涉他,也不逼他學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而且,對孫子說的任何話,爺爺總是笑瞇瞇地摸著他的頭,表揚他,因此,關(guān)靈敏對爺爺?shù)囊蕾嚫?,有什么需要全找爺爺?,F(xiàn)在,關(guān)靈敏再找不到那個每時每刻呵護他的人了,他覺得家里發(fā)生了大事,具體是什么事,他的那點智力無法弄清。好在,還有讓他熟悉也較為安全的人——他的媽媽,媽媽雖沒有爺爺對他好,可關(guān)靈敏意識里清楚,這個時候,媽媽是他唯一的依靠,所以,周翠蘭走到哪兒,關(guān)靈敏似長在周翠蘭身上,形影不離。
守寡的四年里,周翠蘭最頭疼的還不是駝背公公,而是這個兒子。三歲以前,兒子看不出有什么毛病,她還夢想著兒子長大后去參軍,日后說不定她還能做個軍官的母親,風光一世。兒子三歲之后,周翠蘭慢慢發(fā)現(xiàn),關(guān)靈敏反應(yīng)有點遲鈍,除了對吃的食物天生靈敏,其他的不像正常孩子,拉屎拉尿似乎沒有感覺,隨時會拉在褲子里。這還不算,關(guān)靈敏三歲的人了,連句話都說不全,周翠蘭心里著急,要帶兒子去醫(yī)院檢查,看他有什么毛病。當時丈夫和公公都不以為然,說她是神經(jīng)過敏,哪個孩子小時候不在褲襠里拉屎尿,你周翠蘭敢說沒有過?再說,小孩子說話有早有晚,沒聽說過有些說話晚的小孩,智力反比一般小孩的智力更超常的例子嗎?周翠蘭無力反駁。后來,丈夫沒日沒夜地咳嗽,上醫(yī)院檢查患的是癆病,有時咳得連氣都喘不勻,看病吃藥,一個家叫癆病給拖垮了,周翠蘭家里地里忙活,兒子暫時放在一邊,交由公公照料。直到有一天,丈夫終于停止了咳嗽,他一輩子的路也走完了。那幾年,周翠蘭沒黑沒明地陷在丈夫的癆病、家里幾口人的吃穿里,累得沒一點多余的精力,等把丈夫送到墓地,她回過神看自己的兒子,已胖得變了形。周翠蘭剛剛從丈夫的癆病里解放出來的心,一下子被兒子的體形攥緊。她心里很愧疚,趕緊帶兒子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告訴她,兒子是腦子發(fā)育不全,智力低下,可腸胃卻有驚人的收縮力,吃什么都吸收養(yǎng)分,要治好兒子,恐怕沒相當?shù)馁Y金不行。周翠蘭沒有這個能力,丈夫的病把這個家差點拖進墳?zāi)?,她哪兒有錢給兒子看病,緩緩再說吧。
兒子到了上學的年齡,周翠蘭把他送到村小學。關(guān)靈敏一連上了三年,硬是沒升到二年級,末了,連自己的名字還不會寫,在老師的勸說下,輟學回家,有爺爺呵護著,關(guān)靈敏整天說得最多的話是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關(guān)靈敏對周翠蘭唯一的要求,只剩下三個字:媽,餓,吃。除過這三個不連貫的字,關(guān)靈敏沒能力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如今十三歲的人,快一百斤的體重,能頂個壯漢子。
關(guān)靈敏肥胖的身體,影子一樣貼著周翠蘭,因公公的去世剛剛好起來一點的心情,被身后這個喊叫著“媽——餓——吃”的胖影子給破壞了,像一個綺麗的夢在正要騰飛時被人不小心擊碎,周翠蘭看到燦爛的陽光輕而易舉地讓一片陰影擋住,她的心在瞬間被煩躁和無奈取代。兒子叫嚷得煩,當著眾人的面,周翠蘭指著一旁閃著黝黑光亮的棺材,對兒子怒道,吃吃吃,你爺爺在那里面,跟你爺爺?shù)焦撞睦锶コ园伞?/p>
眾人愣怔地望著這娘倆。
關(guān)靈敏冬瓜似的胖臉上,沒有任何變化,聽話地向爺爺?shù)墓撞淖呷ァV艽涮m望著像汽油桶一樣的兒子,圓鼓鼓地挪到黑漆棺跟前,奇怪地打量著,爺爺在這個黑漆漆的木箱子里,可他沒法見到爺爺,他臉上有著茫然無措的笑容,圍著棺材轉(zhuǎn)圈,一邊轉(zhuǎn)一邊叫爺爺。周翠蘭的眼淚噴涌而出,為自己的苦命痛心疾首,丈夫得癆病死了,公公為不讓她改嫁,把她看得死緊,這下公公死了,卻有這個癡傻至此的兒子,她哪有今后!她越想越惱,越惱越傷心,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公公死后,這是周翠蘭第一次放聲大哭,當場感動了不少人,那些幫忙勸孝子的婦女,涌過來異口同聲地勸周翠蘭想開點,人死不能復(fù)生,活著的人不要太悲傷,還有好多日子等著過呢。不勸還好,這一勸,周翠蘭心里有苦難言,難受至極,哭得更兇。
駝背公公沒死前,不讓周翠蘭改嫁,怕關(guān)靈敏沒了母親,或受繼父的虐待,處處阻撓,讓她留在關(guān)家撫養(yǎng)關(guān)靈敏,說是將來還要靠關(guān)家這個唯一的后代延續(xù)香火。周翠蘭越哭越傷心,公公的這話誰信?關(guān)靈敏天生弱智,靠他怎么延續(xù)香火?
說到底,兒子才是周翠蘭追求幸福的最大障礙,公公能控制她一時,卻控制不了她一輩子,真正拖她后腿的,是這個傻兒子。這個念頭越來越強烈,周翠蘭再看兒子時,目光里沒了傷感和憐惜,只有痛恨,這種痛恨使她突然間對自己產(chǎn)生了恐懼。以前,公公用各種方式防著她起外心,她也痛恨過公公,想著怎么對抗公公,哪怕公公用自殺要挾,表面上她妥協(xié),心里仍沒斷過抗爭的念頭,更沒有過一絲恐懼。眼下,面對兒子,她心生了恐懼,這是她沒料到的。還有更讓她傷感的,公公入殮這幾天,少了公公無處不在的監(jiān)視目光,周翠蘭大著膽子看院子院外來幫忙的男人,發(fā)現(xiàn)他們的目光有些怪異,能用眼睛脫光她衣服的男人,對她垂涎三尺,可一旦看到她身后的傻兒子,目光似被電擊了一下,迅速閃開。周翠蘭注意到,顧寶財也是這副嘴臉,她明白了男人的心思,她內(nèi)心的恐懼是從男人的目光里產(chǎn)生的。
周翠蘭的心情沒法好了,喪事的最后幾道程序,她滿心憂戚,滿臉悲傷,像個真正辦喪事的主人了。
公公出殯的第二天,周翠蘭沒心情收拾亂七八糟的家,任碗筷、桌椅擺得到處都是,在兒子喊“餓”的聲音里,她煩躁至極,揀能吃的食物先塞飽兒子,自己一口也咽不下去,心里堵得慌,那份恐懼壓抑得她快崩潰了,她擔心這樣下去,自己會被壓趴下。到了晚上,在夜色的掩護下,她鼓起勇氣,來到村西頭顧寶財家,對這個老光棍直截了當?shù)卣f,這下,你可以堂堂正正地娶我了。
顧寶財面對主動送上門的周翠蘭,先是驚愕得合不攏嘴,接著兩眼放出灼灼的光芒,他從炕頭蹦起來,撲上來抓住周翠蘭的雙手,手忙腳亂。緊要關(guān)頭,門外傳來一聲“媽——餓——吃”的喊叫。叫聲似一把錐子,把顧寶財和周翠蘭的激情同時刺破,他們把頭轉(zhuǎn)向門口,怕冷似的全身發(fā)抖。顧寶財松開抓周翠蘭的手,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道,我哪敢——要你!
周翠蘭咬緊嘴唇說,你是不想娶我了?
不是!顧寶財也咬緊嘴唇,看著已站在他家門口的關(guān)靈敏,細著嗓子說,可我怎么——娶你?
周翠蘭的心似跌入谷底,臉唰地一下白了。以前,關(guān)靈敏還小,看不出來癡呆,現(xiàn)在看出來了,你顧寶財要當縮頭烏龜。周翠蘭瞪了顧寶財一眼,轉(zhuǎn)身沖到兒子跟前,拽起他左右搖晃著,吼道,為什么?我走到哪里,你都找得到,你是魂?。?!是你爺爺讓你跟著來看我的,是吧?那好,我跟你爺爺去墳?zāi)估?,與他接著鬧吧,看你這個瘟神還能跟我到地下要吃的去!
周翠蘭像拖一把沉重的鐵錘,把兒子拖回家,一邊傷心地哭,一邊亂砸橫打。哭累了,砸完了,她像泄了氣的氣球,有氣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看著被她砸得一片狼藉的家,聽著躲在屋子角落發(fā)抖的兒子,一邊用驚恐的目光望著她,一邊還膽怯地向她要吃的,她像被投入熊熊燃燒的烈火堆,身心是被焚燒的痛楚和絕望。那一刻,她不想活了,死的種種念頭一波緊似一波地攥住她,可是,即使她在那些念頭里打轉(zhuǎn),卻選擇不出一個可以讓她去死的理由。
憑什么要我死?這么多年受了多少罪,難道就是為了今天選擇去死嗎?這些罪我白受了?丈夫死了,公公死了,他們的死就是為了要我去死嗎?周翠蘭想著想著,突然一個念頭在腦子里似一道白光劃過,在兒子向她要吃的黏稠聲音里萌芽、生長。
把事先測好公公靈魂離開的時辰翻找出來,周翠蘭略微收拾一下零亂的屋子,洗了把臉,梳順頭發(fā),她才走出家門,挨家挨戶去通知鄰居,到時別忘記躲避公公的靈魂。鄰居們其實早已知道這個時辰,主家正式來通知,算是對他們負責任,大家都很客氣。周翠蘭在一片感謝聲中,開始籌備喪事的最后一道程序。
公雞有人已幫著買來,圈在籠子里忘記了喂食,周翠蘭抓把玉米給雞喂食,眼看著它吃光玉米粒,怕它沒吃飽,又去抓了一把。公雞沒剛才吃得那般痛快,周翠蘭知它已吃飽了,便來到廚房。這幾天,都是鄰居們幫著做飯,周翠蘭根本插不上手。把公公送進墳地后,鄰居們各回各家,該周翠蘭自己操持了,菜、肉都是現(xiàn)成的。不一會兒工夫,她做出可口的飯菜,喚兒子來一起吃。她覺得還是自己做的飯菜好吃,給喪事幫廚的鄰居做的大鍋菜,不好吃。加上周翠蘭心里一直煩悶和憂戚,沒正經(jīng)吃過幾口,再吃自己做的,她才感覺到餓,吃得很盡興。當然,她也沒為難兒子,盡他吃吧,反正他吃多吃少都不知道飽,過會兒還得要吃的,誰也改變不了他的這副蠢相。
到了這一天,周翠蘭早早地把公雞綁在自家屋門口,帶著關(guān)靈敏離開家,到村莊外面的楊樹林躲避。眼看左右鄰居家的人走光了,周翠蘭突然想起什么,帶著兒子匆匆忙忙又回家里,端出早已準備好的鹵肉、棗糕,全是兒子最愛吃的幾樣,把他安置在離公雞不遠處,讓他坐下慢慢吃。兒子眼里只有食物,像釘在凳子上,眼看時辰快到了,周翠蘭心里揪得緊,她趕緊拉扯兒子,哪里扯得動。她狠狠心,一個人跑回了楊樹林。
熬過了那個難熬的時辰,周翠蘭誠惶誠恐地回到家,那只綁在門口的公雞還是原樣,看不出失了魂落了魄,兒子卻不見了,周翠蘭的頭“嗡”的一聲大了,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靈敏!靈敏!”周翠蘭試探性地呼叫,陡然間變成聲嘶力竭。沒有聽到回答,周翠蘭跌跌撞撞進了屋子,看到躺在炕上的關(guān)靈敏,沒一點聲息,她按著快跳出胸腔的心,不敢走近炕跟前,呆立了一陣,退出屋子,拿上刀子抖抖索索地殺了公雞,把雞血淋到院子里,完成最后一道程序。地上星星點點的雞血,眼睛似的看著周翠蘭,她心里發(fā)憷,不敢在家里待,心神不定地跑到公公的墳前,第一次給公公跪下,磕了三個響頭。直到天黑得透了,周翠蘭沒地方去,慢慢挪回家里。她沒進屋,不敢面對炕上的兒子,在廚房枯坐了一夜,熬到天亮時,她虛脫得站不起來。這個家不能待了,再待下去她會瘋的。她心驚膽戰(zhàn)地出了門,一路搖搖晃晃,不知不覺間走到村西頭顧寶財?shù)募?,她對顧寶財苦澀地一笑,輕聲說道,這下你可以放心,我兒子舍不得他爺爺,跟他爺爺走了。等過完百天,我搬過來,今后和你過。
顧寶財一聽,眼睛瞪得老大,眼神怪怪地看著周翠蘭,見她一臉的疲乏,不知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可周翠蘭剛才說的話他聽清楚了。這話讓顧寶財提神,他的眼神瞬間回歸正常,沖到門外瞅瞅,沒見周翠蘭的影子跟來,顧寶財心里踏實了,他順手掩上門,反身時激動得身子趔趄了一下,差點碰倒周翠蘭,他略微猶豫一下,順勢抱住周翠蘭,卻不知說什么好,便摟著她往炕邊蹭。起初,周翠蘭全身緊繃,緊張得發(fā)抖,隨著顧寶財?shù)氖稚爝M她衣服里,她感受到一種陌生而熟悉的力量,通過這只手傳遞給她的心、身。慢慢地,她的心不抖了,身體也不抖了,壓抑許久的激情卻爆發(fā)了,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緩緩張開,有了渴望,她的身體在緊張和僵硬中變得柔軟、溫順。
正當兩人喘著粗氣,要更進一步動作時,屋外傳來腳步聲,緊接著是輕輕的敲門聲。他們停止動作,不約而同地屏住氣息,等待那個敲門的人聽不到屋里的回應(yīng),自動離開。可敲門的人像知道屋里有人,有足夠的耐心,依然輕輕地敲門,似一段戲曲里的唱腔,觀眾在拉長的聲調(diào)里等著回落的那一刻,但那聲調(diào)絲線一樣細細長長,不到一定時候是不會斷的。顧寶財沉不住氣,他忍受不了關(guān)鍵時候這種無限度的等待,氣呼呼地吼道,外面誰呀,敲什么敲,不知道我的早晨是從晌午算起嗎?
是——我!一聲細細、怯怯的,卻綿長的回答。
聽到這聲回答,周翠蘭如五雷轟頂,她的神經(jīng)如同拉至極限卻突然崩斷的繩索。她驚叫一聲,從炕邊滾落,昏死過去。
周翠蘭感覺到一只溫暖的手,柔柔地一直在她的額頭上撫摸,那是她最疼痛的地方,跌下炕時,她的頭磕到了地。她被那只手慢慢地揉醒,睜開眼一瞅,差點又昏死過去——兒子關(guān)靈敏坐在身邊,用他厚厚的胖手掌輕輕地揉摸著她的額頭。她驚叫一聲,打掉兒子的胖手,彈跳起來,縮到炕角里,抱住頭,不敢看外面的一切。
這時,關(guān)靈敏輕聲說道,媽,我是靈敏啊,你怕什么?
周翠蘭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媽,你醒了就好。關(guān)靈敏接著說,是我把你從寶財叔家背回來的。媽,我知道,你還要到寶財叔家里去的,那你就去吧,搬過去。你不用擔心我,我留下來看家,我一個人會過得好好的!
作者簡介
溫亞軍,1967年出生于陜西省岐山縣,現(xiàn)為北京某部隊出版社副社長,大校。著有長篇小說《西風烈》《無岸之?!贰秱紊睢返绕卟浚≌f集《硬雪》《馱水的日子》等十五部;作品獲第三屆魯迅文學獎、第十一屆莊重文文學獎、首屆柳青文學獎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日、俄、法等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