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長篇小說》2019年第6期|葉兆言:李莊一日
到李莊是晚上九點多,過去一段時間,出門坐飛機都準(zhǔn)點,或者基本準(zhǔn)點,因此產(chǎn)生錯覺,現(xiàn)在的起飛時間終于開始靠譜。從張家港出發(fā)去浦東機場,這之前還有個講座,講座結(jié)束立刻發(fā)車,司機說如果高速公路擁堵,可能會有麻煩。好在一路沒問題,快到目的地,手機上在提示,你乘坐的班機已到達浦東機場,飛機將準(zhǔn)時起飛。
手機預(yù)訂了座位,不托運行李,進機場大廳,通過安檢到登機口,標(biāo)牌上寫著“航班正常”。時間突然變得富裕,心情頓時愉悅,找個人少的地方,打開電腦,開始修改剛完成的短篇小說,隨時準(zhǔn)備登機。根本沒想到會被很抱歉地通知,飛機因為某個理由要延誤。坐飛機的旅客都熟悉和習(xí)慣這個“很抱歉地通知”,一句最令人生厭的套話,非常可惡,飛機明明就停放在那兒,隔著玻璃窗,可以看見它銀色巨大的身體,可是你也只能很抱歉地與它相顧無言。
接下來,還要趕往珠海參加莫言的“京師杰出教授”授予儀式,因此在李莊的時間只有一天。同乘一架飛機的還有作家小白和斯繼東,也是登上飛機才知道。抵達宜賓,小白在城里有朋友,要明天才去目的地,我和斯繼東被等候的接待人員接走。一個小時后到達李莊,在酒店辦入住手續(xù),匆匆又吃了些東西,肚子并不餓,飛機上吃過,接待人員為了等我們,一直餓著肚子,因此實際上是我們陪著主人在用餐。
吃完了,到大街上漫步。大隊人馬早已抵達李莊,這時候,都坐在一家小酒館前喝酒,一大桌人,興致很高??吹嚼嫌研ひ噢r(nóng),他遠遠地喊快過來一起喝,我不擅飲酒,便坐下來喝茶。這一喝,大呼小叫,就喝過了十二點。夜深人不靜,氣氛十分熱烈,情緒特別高昂。酒開了一瓶又一瓶,好像有人醉了,結(jié)果都沒醉,都能喝,男人能喝,女人也能喝,我只能暗自慚愧。一個沒酒量的書呆子,在這種場合陪坐,顯得很不合群,相當(dāng)丟人。多年以前,王朔曾因此調(diào)侃過我,你又不抽煙又不喝酒,除了寫字,還能干些什么。今晚又被同樣的問題追問。
睡得很晚,偏偏又醒得很早,起來獨自在古鎮(zhèn)上散步,東張西望,抓緊時間多看幾眼。對李莊向往已久,好像很久以前就來過這里,當(dāng)然只是在書本上,在夢中。李莊介紹自己,喜歡說“中國李莊”,喜歡說位于長江的最上游,岷江和金沙江的交匯處,萬里長江有多個源頭,只有到了這一段,才正式開始定名為長江。西南半壁古戎州,萬里長江第一城,李莊緊挨著長江邊,景色非常優(yōu)美。因為有了抗戰(zhàn)時的那段歷史,它被譽為“中國文化的折射點”,被譽為“民族精神的涵養(yǎng)地”。在張家祠,也就是國立中央博物院舊址的兩個柱子上,以上兩句話被書寫成一副對聯(lián),十分顯眼地掛在那里。
可惜時間還太早,張家祠還沒開門,只能在門口往里張望。街上三三兩兩行人,茶館門外露天放著桌椅,已經(jīng)有茶客坐那喝茶聊天。一個不大的小廣場上,成群的大媽在跳健身舞。沿江碼頭要經(jīng)過許多級臺階,一艘不大的渡輪停靠了,背著竹簍的川民正排隊走上來,嗓門很大。與江南水鄉(xiāng)古鎮(zhèn)的小橋流水相比,李莊有種別樣風(fēng)味,仿佛川劇中的變臉,它一會兒寧靜,一會兒又突然喧囂。這里的狗特別愛叫,在街上走,發(fā)現(xiàn)它們不是因為見了陌生游客,而是在跟主人嬉鬧,一邊叫,一邊往主人身上撲。兩只小狗遠遠相見,也是搖著尾巴亂叫,好像通過吠聲來打招呼。
上午要開會,這是必需的,來李莊的名義就是為了這個會。主辦方知道我只有一天時間,下午的參觀路線做了精心安排。本來應(yīng)該是次集體活動,事實上卻成了一個人的旅行。李莊并不大,時間足夠,沒想到會開到一半,原定從昆明轉(zhuǎn)機飛珠海的航班取消了,發(fā)一個通知過來,請辦理退票。這樣一來,麻煩真是不小,主辦方趕緊想方設(shè)法,商量來商量去,從哪兒起飛,飛到哪,重慶還是成都,珠海還是廣州,最后方案是從成都飛珠海。從李莊去成都要三個多小時,原來一下午時間,為了趕飛機,壓縮成兩小時。
于是連飯都沒心思吃,匆匆吃一大片當(dāng)?shù)刈钪陌兹?,白米飯就著川江紅鍋黃臘丁,吃完立刻參觀。進張家祠,好在都是附近,抬腳便到。除了專人陪同,還有一名很好的導(dǎo)游。張家祠抗戰(zhàn)中是中央博物院所在地,現(xiàn)在易名為“中國李莊抗戰(zhàn)文化陳列館”,有許多老照片,看到許多熟悉面孔,趙元任、傅斯年、陳寅恪、曾昭燏,都是自己曾經(jīng)寫過的人物。中央博物院就是今天的南京博物院,當(dāng)年很多珍貴文物都收藏在這里。以今天的眼光看,那么多國寶級文物,收藏條件實在太差、太危險。不知道顏真卿的《祭侄文稿》是不是也藏在這兒,四川氣候那樣潮濕,萬一日本人飛機來轟炸怎么辦,想想都覺得后怕。
出了張家祠,去同濟大學(xué)工學(xué)部舊址,抗戰(zhàn)期間,為了保留讀書種子,許多大學(xué)西遷。這里原本是一座廟,叫東岳廟,依然當(dāng)年模樣,只是墻上掛了很多老照片。歷史都停留在這些當(dāng)年的映像上。參觀這個地方,看到當(dāng)時的辦學(xué)條件,你可能會突然領(lǐng)悟,說到大學(xué)精神,美麗的校園,新建的豪華大樓,211和985,這些其實都不重要,真正的讀書人,在哪都能讀書,在哪都能把書讀好。
時間太緊張,不得不趕快去梁思成和林徽因的中國營造學(xué)社。這地方是李莊的精華所在,來到李莊,你一定要到這里來朝拜。導(dǎo)游介紹十分動情,熱淚盈眶,說起當(dāng)年的環(huán)境簡陋、物質(zhì)條件的匱乏、梁思成夫婦做學(xué)問之用功、林徽因的多病臥床,我聽了也忍不住為之動容,心有戚戚焉。要知道,林徽因向來都是話題人物,通常只是活在故事中,或者說活在各種戲劇性的段子里。真相對很多人來說,一點都不重要。只有到了這個地方,只有親眼看見,你才可能見到一位更真實的完全不一樣的林徽因。
也許太熟悉這一代文化人,兩個小時走馬觀花,倉促地經(jīng)過,我的腦子里一直在胡思亂想。天空海闊,有時候會突然感到很悲哀,很無能為力,想不明白中國文化人為什么非要被逼到這種境界,被逼到走投無路,才能綻放出如此燦爛的光輝?!皣y不廢研求”“室陋也蘊才情”,如果沒有抗戰(zhàn),沒有山窮水盡,中華民族沒有到了最危險的時候,無論梁思成夫婦有多大的學(xué)問,他們家的太太客廳,只不過是北平的一個文化沙龍,到了作家筆下,譬如在冰心的描述中、在錢鍾書的小說里,都會成為諷刺和影射的對象。
國破山河在,時窮節(jié)乃現(xiàn),為什么有文化的一代知識分子,抵抗貧窮容易,抵抗富裕的平庸,面對名利時尚、各種榮耀頭銜、江湖地位,反而會不知所措,會出現(xiàn)一些意想不到的問題。國家不幸詩家幸,賦到滄桑句便工,人生總是有太多的不可說。留給我參觀的時間太短,都是匆匆掃一眼,看得少想得多,無限遺憾,只好留給下一次,只好寄希望于以后再來。還有幾個該去的地方?jīng)]去成,譬如栗峰山莊,國立中央研究院的歷史語言研究所所在地,還有當(dāng)年的人類體質(zhì)學(xué)研究所,與這些地方失之交臂,有點罪過,太可惜太遺憾。
最后補充說一句,匆匆趕到成都,飛珠海的航班還是延誤。航班可以延誤,旅客不可以遲到,這耽誤的大好時光,如果不是枯坐候機大廳,讓我能在李莊再看幾眼,多好,多么美妙。
葉兆言,1957年出生,南京人。1974年高中畢業(yè),進工廠當(dāng)過四年鉗工。1978年考入南京大學(xué),1986年獲得碩士學(xué)位。80年代初期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主要作品有八卷本《葉兆言中篇小說系列》,三卷本《葉兆言短篇小說編年》,長篇小說《一九三七年的愛情》《花煞》《別人的愛情》《沒有玻璃的花房》《我們的心多么頑固》《馳向黑夜的女人》,散文集《流浪之夜》《舊影秦淮》《葉兆言絕妙小品文》《葉兆言散文》《雜花生樹》《陳年舊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