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的泥土》
作者:章云天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1月 ISBN:978-7-5212-0642-5
引 子
深秋。廣袤的大平原上一片荒涼。
傍晚時分。碩大的落日懸浮在西地平線上。霞光流溢,染紅了天,染紅了地,染紅了茫茫衰草、綿綿沙丘。
一條小河像飄帶、像銀練,蜿蜿蜒蜒地劃開了原野。
一頭牛,一頭黑色的老牛拖著木犁艱難地行進。扶犁人逆著光線,我們看不清他的模樣,只是從那干瘦而又佝僂的背影,可以判斷出是位老人。
殘陽如血。牛和人的剪影緩慢地、執(zhí)著地向著落日走去、走去……此情此景,使人油然想起上古時代“夸父追日”的神話。
雁過斜陽。悲啼聲聲。
小河流水汩汩、汩汩……像是有位老人低聲吟唱著一支古老而憂傷的歌。
第一章
一見鐘情 好漢縈懷空牽掛
兩情相悅 奈何好事總多磨
光棍苦,光棍苦,衣裳破了沒人補。魏守根都二十五六了,卻不覺得這算嗎苦。他人笨手巧,甭說衣裳,連鞋腳襪子都會做。他覺著最苦是黑介,尤其是十冬臘月躺在被窩里:伸伸腿冒涼風(fēng),蜷蜷腿半截空,唉……睡不著哇!想想東頭于家大閨女的高奶子;想想西頭李家小媳婦那圓屁股,眼皮子打架心里像貓抓。唉——唉——,他出長氣、吐短氣,趴在被窩頭子上吸煙,一鍋一鍋又一鍋,直到小雞
子叫!
好在是懶漢子耪地——總算看見頭了。這不,干姐鄭巧云托人賴臉給他說了個媳婦,盡管是個“活頭”,還拖著個“油瓶”,但總歸是個圪蹴著尿泡的吧?深更半夜睡不著覺時也算有個摸拉頭。這不,定的是陰歷九月十六過事,今兒都初七了,掰著腳指頭算算也不到十天,嘿嘿,傻小子守根卻不見人影兒了。
小子不急老子急啊!他娘田二嬸兒這兩天一大早便帶著二小子山堂過來了,和白灰、打糨糊、備料……還請來本村的能人王九毛,從早忙到晚,給新房吊頂、刷墻、糊窗;又用守根積攢多年的煙盒紙糊裱了炕箱,“大嬰孩”“火車頭”“大生產(chǎn)”……花花綠綠還挺好看。這天擦黑兒,活總算忙完了,娘兒倆正收拾著滿院子爛秫秸、碎紙片子。山堂說:“娘,眼看到日子了,我哥不會忘了吧?”
“他要忘了,可真成大傻子了?!倍鹫f。
“他不傻誰傻呀,”山堂“嘿嘿”笑著,“人們都叫他傻根兒哩?!?/p>
“誰叫也不興你叫!”二嬸拉著臉說,“沒大沒小的!”
田山堂沒吭聲,仍笑個不停。他說得沒錯,要講起守根從小干過的二百五傻蛋事,鄉(xiāng)親們隨便哪個都能數(shù)念一嘟嚕。就說他十七歲那年,一群兒馬蛋子(當(dāng)?shù)厝藢]成家的年輕人的戲稱)吃了黑介飯沒事干,湊在大輩子李秋生家的閑屋里抬杠吹牛。一個說:“剛吃的餃子,喝了兩碗湯,原湯化原食嘛?!?/p>
另一個就接上了:“你吹吧,黑介飯誰家吃餃子?還原湯化原食?你吃炸果子為嗎不喝那鍋里的油?”
當(dāng)時正是十冬臘月,外面滴水成冰。屋里沒生火,但人多氣暖也就不覺著冷了。每當(dāng)這種時候,守根一般是坐在人后黑旮旯里不吭聲,聽著樂時隨人“嘿嘿”笑兩聲。秋生的兄弟秋海歲數(shù)最大,是當(dāng)然的孩子王。他突然想到個主意,便說:“誰敢打賭?賭贏了我輸一席的吃喝?!?/p>
一席的吃喝在這一帶農(nóng)村是有講究的,那就必須是八涼八熱、八碟子八碗。八涼無非是心尖兒肚把兒舌頭根兒;八熱是酥肉喇嘛肉、條子燒丸子燉,再加上白菜肉卷、豆腐、蘑菇、海帶什么的。莊稼主子過年都舍不得吃,只有在過“紅事”時才擺這種大席。有賣當(dāng)就有買當(dāng)?shù)?,有人就問了:“你說吧,賭嗎吔?”
秋海笑了笑,說:“誰敢脫光了去村東壕坑里暖出個人印兒來,我一定輸?!?/p>
好家伙!這凍死狗的天氣,還要脫光了趴在凍凌上暖出個人印兒來,那不是要命嗎?一時間沒人吭聲。秋海笑著捅捅人后的守根:“怎么樣?大伙兒都說你最有扛架子,敢去不?”
守根遲疑著沒開口。旁邊的壞小子們就敲邊鼓:“根子骨頭硬,沒事兒?!薄熬褪?。根子怕過誰呀?”“刀架在脖子上根兒也不會說草雞話!”……
守根果然吃將,站起身來說:“去就去,怕嗎呀!可你能拿出一席的吃喝嗎?”
秋海愣住了。片刻,他跳下炕往外走,說:“你等著?!?/p>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不知秋海葫蘆里賣的什么藥。沒多會兒,秋海返回來,手里舉著根一拃長、翠綠翠綠的煙嘴說:“看清楚沒?這是我哥的玉石煙嘴,能換兩頭牛哩,一席的吃喝算嗎?”
于是,協(xié)議達成,一群小伙子跟著守根來到村東大壕坑邊。大家一個個凍得“嘶哈嘶哈”吸涼氣,守根卻邊脫棉襖棉褲邊說:“海子哥,你可看好了,說話可得算數(shù)!”
秋海打著電棒連連點頭。守根把棉襖棉褲脫了個精光(那會兒人們窮,沒人穿褲衩),被凍得連打了幾個“激靈”。他一聲沒吭,光腳順斜坡走到冰面上爬了下來……當(dāng)時已進臘月,有不少人家已經(jīng)殺豬準備過年了。天氣杠冷杠冷,夜風(fēng)刮在臉上,像小刀子割肉般生疼。壕坑里的水凍成了個大冰坨子,上面還落了層白茫茫的霜雪。秋海他們也跟著下去了,圍著守根圪蹴成一圈。他們瞪眼瞅著,一個個凍得弓腰抱胛打哆嗦。一鍋煙的工夫過去了、兩鍋煙的工夫過去了、三鍋煙的工夫過去了……足足有蒸卷子做頓飯的工夫,守根爬起來說:“海、海子哥,你、你看看……”他被凍得上下牙“嘚嘚嘚”直打架,根本說不成一句囫圇話。
在大家瞪眼注視下,秋海用電棒仔細照了照??刹皇?,一個人印兒很明顯,連手指腳指頭都清清楚楚。大家這一來可服氣了,七手八腳幫守根穿上了棉衣棉褲……秋海說話算數(shù),第二天就去了無極大集上,可人家說他的煙嘴是假的,根本不值幾個錢。守根沒掙上一席的吃喝,回家卻被二嬸兒摁在地上,用笤帚疙瘩把屁股都打腫了。
田山堂想到這里,不由“嘿嘿”直笑。二嬸見他沒吭聲,不由臉拉得更長,大聲問:“你聽見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