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2020年第2期|曾劍:竹林灣往事(節(jié)選)
02
1
頭年冬天無雪,春天滴雨未落,接踵而來的是干熱的夏季。石橋河水位下降過半,河床裸露的淤泥,干涸龜裂成網(wǎng)狀。石橋河兩岸的鄉(xiāng)民,被迫離開焦枯的土地,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找水。明知道那個村子是一樣的,但依然懷著希望。人就是這樣,內(nèi)心的希望永遠(yuǎn)在別處,在遠(yuǎn)方。
淺水井干涸了,深水井旁排起長隊。
幸而石橋河深,竹林灣還不至于完全無水。我們在石橋河的淺水灣抓一些魚、蝦、龜、蚌。父親說,好多年了,石橋河沒這么干過。父親說,在他記憶中,還是解放前革命烈士田開河被害的那年,旱得河中間就剩下一窄條,像溪溝。那年父親五歲,剛記事。
盡管天旱,石拱橋南依然像一片池塘,無論烈日怎么烤,那片水永遠(yuǎn)是豐盈的。竹林灣人便更相信石橋河里有龍,那片深水區(qū)有暗泉,通龍宮,住著傳說中的小黑龍。
那年,父親還是隊長,說要修送水堤。我們竹林灣地勢高,干旱天氣,地里的莊稼就歉收,水田也只有石拱橋南畈,靠石橋河水的灌溉才有些收成。父親說守著這么多水,竹林灣還受干旱之苦,說明我們竹林灣人愚鈍。
父親要在橋下水深處建一個抽水站,把水引到南山坡腳下,在南山坡半腰處建一個送水堤,把水抽到送水堤上,水就能流到竹林灣的每一塊田地,竹林灣就可以旱澇保收了。
有人想阻攔,說動土?xí)恿她埫},竹林灣會遭殃。父親買來很多鞭炮,在石拱橋頭燒紙放鞭炮,還用石頭搭起一個香爐,點上三炷黃香。父親的意思我們明白,即便動了龍脈,有這幾炷香,龍王也會原諒他。
抽水機需要電來帶動。
父親說,那就先通電。
那天中午,我們放學(xué)回來,竹林灣鬧哄哄的,很多人聚在一起干活,熱火朝天。我們小孩子,從大人的腿襠間看到,一群人在擺弄灰白的長長的像大樹干一樣的東西。我們很快從大人嘴里知道,那就是電桿,我們以前只在書本上見過。我們竹林灣要架電線了。我們看見幾根粗大的水泥電桿從遠(yuǎn)垸那邊并排躺過來,每根電桿相隔四五十步。大人們在電桿旁挖一個大坑,把電桿粗的一端,用撬棍撬到坑里,再用繩索拉拽,將電桿慢慢立起來。
無數(shù)男人一起用力,挖土,填坑。他們喊著號子:
竹林灣呀,嗨喲,
人心齊呀,呀嗨喲,
安電燈,呀喂子喲
好亮堂呀,劃喲……
喲嗨,呀嗬嗨,呀喂子喲,劃喲……
在石橋河一帶消失多年的號子,就這么再次響起。麻球說,上次還是五十年代末深挖洞廣積糧那陣子,四周的灣子都修塘筑壩。他說,那時他還是童男。雙喜的娘葵花笑他,那時你是童男,莫非你現(xiàn)在就不是了?寡漢條子(光棍)!
麻球不語,私下說,好男不同女斗。
一根根電桿,像一棵棵泡桐樹立在那里,我們好奇地看著一切,遲遲不回家吃飯,有幾次還忘記去上學(xué)。有一天,我們看見一個帶安全帽的人,戴著手套爬到電桿頂端,給電桿安上像耙子一樣的東西。那東西上有白色的瓷葫蘆,那些沉重的裸露著的電線,就在瓷葫蘆上滾動,被拉拽。那些天一放學(xué),我們就圍在這些人身邊,他們怕碰著我們,一次次驅(qū)趕我們。雖然遭受他們的訓(xùn)斥和驅(qū)趕,但我們很快像蠅一樣再次圍上去,比過年還快樂。那幾天,我家的伙食也出奇地好,那四個電工一直在我家吃飯。本來灣子里輪流派飯,可他們第一次在我家吃過飯,再吃別人家的飯就不合胃口,于是各家湊菜送來,這家?guī)讉€茄子,那家?guī)讉€雞蛋,由我家負(fù)責(zé)給他們做。但那些好菜,我并沒有吃上。比喻咸鴨蛋,每個切成四瓣,一個碟子里也就三個咸鴨蛋,共十二瓣。每次母親給那四個電工一人夾兩瓣,碟子里就剩下四瓣,那四瓣是不能動的,因為不能讓盤子空著。即使客人吃完了,這咸鴨蛋也得留著,下餐再添上一個或兩個補上去。還有花生米,母親一勺一勺地往他們碗里挖,我卻眼巴巴吃不上,這是放得住的菜。韭菜煎雞蛋加水煮,干的都撈給他們吃,我只能喝點湯。
桌子中央的紅燒鯉魚更是碰不得。但客人也沒有碰,他們能否吃魚,完全看母親的意思。客人想吃,母親不發(fā)話,他們就不伸筷子。有一次,客人想吃魚,就說了句暗號。他們問母親,這樣的天,河里的魚好捉嗎?母親說不好捉,兩三天才能捉到一條。我嘴快,搶著說,能捉到,每天都有打漁的過來。結(jié)果挨了母親一筷子。直到第三天中午,眼看魚不能再放了,再放要壞了,母親這才一筷子把魚刺破,往他們碗里各夾了一大塊。
我后來知道,這是大人們的暗號,魚不像別的菜,魚夾破就不好看了,就得吃了,下餐就不能湊合著拿出來。主人如果說,能捉到魚,每天都能捉到,客人就可以將筷子伸過來夾魚吃。如果主人說,魚不好捉,或者說天還早,河水有點涼,或者說天涼了,已經(jīng)不方便下河捉魚,那么客人的筷子就不會伸向魚。那條魚,下餐飯就還能完整地擺在飯桌上。
不過,那些天飯菜的好壞,并不是我惦記的,我的心思更多地在架電線上。我們看著那些電工,像玩雜技一樣,爬上高高的電桿。
2
有一天,幾個勞力抬著好大一個鐵家伙,說是什么變壓器。因為人多,后面的人看不清道,前面的人就唱號子,給后面的人引路。引路的唱著報路況,跟著走的唱著應(yīng)答。
我那天上學(xué)去得早,跟在他們后面。走在前面的劉仁義唱道,前面之之拐,后面的聾二應(yīng)道,跟到慢慢擺。在一處路窄的地方,劉仁義唱道,前頭轉(zhuǎn)彎轉(zhuǎn)得急,聾二應(yīng)道,我們輕輕挨過去。
我喜歡劉仁義唱號子,更喜歡聾二的應(yīng)答,他的應(yīng)答頗具文采。劉仁義說左邊彎彎缺,聾二道腳踩半邊月。幾步之后,劉仁義把前面的巖包唱成獅子堡,他說右邊獅子堡,聾二接住道羅漢扇子往左搖,就是說后面的人,要往左靠一點。走到一片略為寬闊的地方,以為路順暢了,偏遇上頭頂有很多樹枝,前面的人唱,轎頂輕絲高高掛,后面的應(yīng)道,彎腰曲膝頭低下。
那是多么美的勞動場面啊,除了報路況減少事故,還能自得其樂,忘記苦和累。
電燈終于接通了,我們像看西洋景。竹林灣的人每天談?wù)摰亩际请姛?,每天天還沒黑就把燈拉著。新鮮的不光是我們孩子,大人們也一樣,一家一家地串門。電燈的明亮,讓夜變得通透,人心里似乎一下子敞亮了,再沒有那么多隱密。
幾天后,新鮮勁過去,有的人家舍不得用電,天暗了也遲遲不開燈,有的人家又點起煤油燈,說是比電燈省錢。我也突然不喜歡電燈了,發(fā)現(xiàn)在電燈下人沒了影子。一個人沒了影子,是很可怕的事情,比有影子的人還嚇人。
聾二是我們竹林灣唯一沒有通電的人家。到窯場,要過后山坡,再到北山洼,要好幾根電桿,還要好多電線。上面沒批這段路的電桿和電線,竹林灣又拿不出這份錢,聾二自己也架不起,所以無法通電。有人勸聾二回灣子里住吧,在孤山野地做什么,像個野人。聾二卻不回來往,他想自己想辦法,到山上砍木頭電桿,扯膠皮電線,但麻球阻止了他。麻球說,這么遠(yuǎn),北山洼風(fēng)又大,電線會被刮斷。刮斷電線事小,把林子點著事就大了。聾二說,我何嘗不知道?我只是想,四郎向陽寫作業(yè),油燈光太暗。我急忙說,干爺,我不喜歡電燈,電燈下人沒有影子。人沒有影子,就像沒了魂,很駭人。我說,電燈使夜晚透亮,人沒了遐想。
什么想?瞎想?你個躶日的,嫌我們沒文化,就拿這些騷詞來肉麻我們?麻球說,我看你這個躶日的,將來竹林灣怕是容不下你。聾二哩,你兒子日后是要吃外飯的,怕是要到京城去哩。
躶,是我們鄂東北山里方言,指男人身體上長出的果子,也就是性器。
我看見聾二朝著麻球自豪地笑,仿佛我到京城去吃外飯已成事實。
我并不是聾二的兒子,我叫他干爺,是他干兒子。我家弟兄多,困難,聾二沒有家室,又稀罕我,就把我當(dāng)干兒子,其實我更像他的養(yǎng)子。
煤油燈的光,在透過門縫的夜風(fēng)中閃爍,我在油燈下寫作業(yè),聾二沉默一旁。這情景讓我日后想起來是那么溫暖。聾二的眼睛,在油燈下看上去,顯然沒有白天清澈,一切都是朦朧的。
灣子里安電時,二郎三郎是興奮的,他們給我出謎語:屋里牽根藤,藤上結(jié)個瓜,一到太陽落,瓜就開紅花??晌矣彩菦]猜出來,當(dāng)他們告訴我是電燈時,我一下子發(fā)現(xiàn)了謎語的魅力。
竹林灣安電,我瘸腿的父親是最大受益者,那是他出人意料的收獲。那天,父親與那些滿分勞力一起,把最后一根電桿往坑里栽時,膝蓋被壓在電桿下,幸虧他腳下是花生地,是松軟的鮮土,要不那腿就成肉餅了。當(dāng)一起栽電桿的人把壓在父親膝蓋上的電桿撬起時,父親一聲慘叫。麻球說,完了完了,這下他這條瘸腿,怕不只是瘸,要徹底廢了。那知父親站起來,身體更直,向前走幾步,竟然看不出瘸了。麻球說,那根電桿像一只無形的大手,給父親正骨了。他說父親的膝蓋,以前錯位了,現(xiàn)在一碰,倒被正過來了。我不知道麻球說的有無道理,我只記得父親就這樣,在瘸了多年后趨于正常。麻球說,這是老天幫忙啊,醫(yī)生都治不好,電桿子給治好了。這是福報!
我也覺得挺神奇,父親的腿看上去真的沒以前那么瘸了。這也許是大伙的感覺,也許是心理作用,也許是事實,但父親的腿比以前的確利索了。
通了電之后,整個竹林灣的夜都是亮堂的,燈光倒影在石橋河那片變得窄小的水域,神秘而美妙,真的像存在傳說中的龍宮。可龍一般住在海里呀?麻球說,咱這里住的是小龍。
我們不相信,老師曾說過,世上并沒有鬼,是因為人們怕“鬼”,便編了很多“鬼”來嚇人。至于龍,也只在傳說里。
電線扯到麻球家屋檐下戛然而止。他不用電。他說,我還是用煤油燈吧,我一個寡漢條子,夜里再沒個影子晃動,太孤單了??勺屗裎覀円粯?,夏夜也到石拱橋上去睡,他又不去。那么熱的夜,我們每天天還沒黑,就扛著卷成團的涼席,到石拱橋上去占地方。石頭被曬一天很燙,但河面有風(fēng),比屋里還是要涼快些。整個村子只有少數(shù)幾人不出來。其中一個就是麻球,他說他見不得別人夫妻,成雙成對地躺在石拱橋上,傷風(fēng)敗俗,成何體統(tǒng)?我父母也躺在石橋上,但父親同我們睡,母親一個人睡。還有兩個人不出來,就是劉映山和他女人。麻球說,這個知識分子更騷,夜里不出來,是要“開夜工”。我起先不懂他的意思,麻球解釋說,他們夜里要做男女丑事,就是上騍。
上騍,也是我們鄂東北方言,指動物交配。
奇貨也出來。他不但出來,還同他那個大嘴巴女人半夜里制造豬哼哼一樣的響動。那時候,滿橋的人都在熟睡,是麻球先聽到的。麻球半夜里像巡邏似的,跑到橋上來。他說,奇貨你是狗啊,一天也離不開女人?我在自個屋里都被你吵醒了。奇貨和他女人葵花,趕緊起身披著床單回去了。麻球的笑聲追逐著他們,這么熱的天,真是竹林灣的勞模??!麻球的笑聲,引來更多人的笑,這就是麻球笑別人的目的:得到更多迎合他的笑。
還有一個人夜里不出屋,這個人就是我二奶,她好像忘卻了外面的世界,好像感受不到冷與熱,無論冬夏都不出來,除了每天黃昏上后山坡等我二爺。很早以前,我二爺撇下她去當(dāng)紅軍,就再也沒回來。后來二爺成了烈士,我們都知道了,可就是不告訴她。麻球惦記著我二奶,他說四郎啊,你去把你二奶接出來,這么熱的天憋在屋里,會憋出蛆來。
我說,你才長蛆哩!
3
電通了以后,父親開始實施他的第二個目標(biāo):建抽水站,筑送水堤。抽水站在河邊,送水堤筑在南山半腰坡。南山地勢高,水只要到達(dá)送水堤,就能流經(jīng)竹林灣每一塊田地。有人出來反對,說工程太大太難,不是竹林灣人能完成的。父親便告訴他們,這一關(guān)總是要過的,闖過去就好了,竹林灣就不受干旱之苦了。父親的公鴨嗓發(fā)出鏗鏘的聲音,配合的手勢也堅決有力。第一天,從早到晚,父親下到河里掏淤泥,沒有任何人響應(yīng)他。第二天,有一個人跟在他身后,那就是聾二。第三天,極力反對建抽水站的麻球也參與進來。慢慢地,跟在他身后的人多起來,竹林灣送水工程浩浩蕩蕩地開工了。沒有設(shè)計圖紙,父親指著自己的太陽穴,說圖紙就在他腦子里。
工程展開之后,父親遇到了不少困難,他到鎮(zhèn)上找鎮(zhèn)政府求援。父親本來是想要抽水泵,還有粗大的抽水管。那個叫耿定成的鎮(zhèn)長,覺得一個灣子獨自完成這么大的工程了不起,不但免費給父親提供所要的一切,還派來一個技術(shù)員指導(dǎo)。
這是一個年輕的技術(shù)員,水電大學(xué)畢業(yè),會工程爆破。技術(shù)員也姓楊,叫楊萬一。他說是萬里挑一的意思,是他父親給取的名字。大人們叫他楊技術(shù)員,我叫他楊技術(shù)哥。因為有這樣一位同姓的本家哥哥在鎮(zhèn)上,我很驕傲,像親哥似的叫得親切。楊技術(shù)員穿著藍(lán)色運動服,白色運動鞋,走在我們鄉(xiāng)道上像跳舞似的,躲避著豬牛糞和雞屎。一天下來,那雙白色運動鞋還是那么干凈,我總是用羨慕的眼光看著他。我甚至想,自己長大了,一定要成為他那樣的城里人??梢蔀槌抢锶?,就得好好學(xué)習(xí),天天向上,將來考大學(xué)。
奇貨的妹子氣蘭不喜歡楊技術(shù)員,說他只是個飯桶,穿得這么干凈,哪像做事的人?跑到我們竹林灣療養(yǎng)來了?氣蘭性子辣,話語粗俗,說得楊技術(shù)員滿臉通紅。我們起先以為氣蘭真的煩他,直到有一天,麻球在后山坡看見他們一前一后鉆進松樹林,才知道一灣子人被她騙了。氣蘭那么恨楊萬一,當(dāng)眾叫他飯桶,其實是打情罵俏。
氣蘭名字的由來,也是個故事。她原本叫“氣難”,并不叫氣蘭。奇貨娘意外地懷上她,生她時因年齡大難產(chǎn),差點丟了性命。當(dāng)娘的肚里有股氣,難以消除,就隨口叫她“氣難”。氣蘭長大后,從名字里知道她是不受母親歡迎的人,便記恨母親。她堅決要改名字,民辦教師劉映山說,那就叫氣蘭吧,氣若蘭花多好。
竹林灣大,地坡田畈有的離得遠(yuǎn),送水渠要往長修,彎彎轉(zhuǎn)轉(zhuǎn),像人的經(jīng)脈通向每一塊肌肉。父親稱這項工程為“偉大工程”,是造福子孫后代的千秋偉業(yè),那語氣好像他是古代帝王。父親全身心投入這項“偉大工程”,他把活分成無數(shù)塊,該合干的合干,該分開干的就單干,讓一個工程同時在幾個地段展開,避免吃大鍋飯磨洋工。父親怕耽誤了地里農(nóng)活,就把地里的農(nóng)活分片交給各家管理,一時間農(nóng)業(yè)學(xué)大寨的干勁出現(xiàn)在竹林灣。大人們天不亮就下田畈,搶著干農(nóng)活,早飯后集體出工修渠筑壩。抽水站、送水堤、流水渠建成的第二年,石橋河兩岸實行農(nóng)村責(zé)任制,分田到戶。報紙上說最早實行農(nóng)村承包責(zé)任制的,是安徽省鳳陽縣小崗村,其實父親把田承包到戶,比小崗村還要早。在分田到戶這件事上,父親才是第一個吃螃蟹的人。但沒人知道這件事,沒人報道父親,這就是父親的悲哀。
竹樸灣南山高,離河灣遠(yuǎn),需要很多大鐵管,費錢。鐵管架得過高過長,還得好大的馬力,又費電。楊技術(shù)員說,干脆打洞吧,將洞一直打到南山腳下,讓河水流進洞里,再從南山半腰坡垂直打一口天井,直通下面的水洞,再用泵從天井里抽到送水堤上。但楊技術(shù)員又懷疑,打山洞太苦太累,竹林灣這些村夫怕是不行。父親脖子一梗反駁道,竹林灣的男人沒有不行的。楊技術(shù)員說,那就干吧。
父親依然將活承包到戶,把整個鑿洞工程切分開:一共多少米,每家男人幾米,婦人幾米,小孩幾米。西邊鑿洞,東邊打井,同時開工。井打成后,由東向西,迎著那邊洞口的方向打過去。兩頭相隔三百米,怕洞打彎對接不上,兩邊的人就在洞里將小石頭系上繩子,像石匠那么吊線。
我家人多,分得打洞的米數(shù)就多,而且偏偏我家打洞處,遇上了巖石層,不得不鑿眼放炮。二郎從老君山里回來幫忙。
那天下午,洞里傳來一聲轟響,整個竹林灣像發(fā)生地震。洞外的人吼叫,出事哩,出事哩,這么響怕是傷了人。我感到天塌下來了,因為聾二就在洞里,他給我家?guī)凸?。我呼喊著干爺,二郎其時也在洞里,但我并沒有呼喊他,那一刻我才知道,聾二是我最惦念的人。
父親站在洞外,搖搖晃晃的,幾乎要倒下了。他說,是啞炮。他說,是啞炮又響了。
鬧半天一場虛驚。當(dāng)時聾二剛?cè)攵纯冢x爆炸點遠(yuǎn),沒什么事。二郎也無致命傷,他昏死過去了,是強大的氣流所致。只是一塊飛石砸中他右胳膊的肘關(guān)節(jié),自那以后右胳膊就有些伸不直了。有人為他惋惜,更多的人是慶幸,畢竟他的胳膊在慌亂中,擋住了黑暗中砸向他腦袋的一塊石頭。
真是撿了一條命!麻球說。
兩條命哩,還有聾二。母親說。
4
我們竹林灣的這項水利工程,最初預(yù)計要半年時間,結(jié)果四個月就完工了。抽水站像一列火車立在南山坡,向后山延伸,直達(dá)北山洼,漸漸隱入樹林。第一次試水是在深秋,曠野到處涼颼颼的,但我們小孩子不顧這些,赤溜溜跳進送水堤,沖向那個大鐵管,搏擊水浪。
一灣子的人慶賀,這么大的工程,沒傷人沒死人(二郎那點傷,在竹林灣人眼里算不得傷),竹林灣的人真行哩!然而氣蘭卻給大伙添堵了,她的肚子比之高大的送水堤,更明顯地挺立在村人眼前。
那挺起的肚子,讓竹林灣人一下就想到了楊技術(shù)員。以前,他們還以為氣蘭與她說的飯桶只是簡單地談情說愛,哪知竟生米煮成熟飯。其時已是年底,竹林灣的送水工程結(jié)束,技術(shù)員楊萬一已回到鎮(zhèn)里。
出了這樣的丑事,最好的遮丑方法,就是同那個丑聞制造者結(jié)婚,把氣蘭嫁出去。可哪知楊技術(shù)員早有對象,是鎮(zhèn)中心小學(xué)的老師。那老師長得黑瘦枯干,像個勞苦的農(nóng)婦,但人家是人民教師,有文化,工作好,是城里人。氣蘭就算真如劉映山所說氣若蘭花,怕也是鮮花開錯了地方,還是認(rèn)命吧。
氣蘭卻偏不認(rèn)命,像很多人的悲劇,都是不認(rèn)命誘發(fā)的。氣蘭到鎮(zhèn)上去找楊技術(shù)員,楊技術(shù)員躲著不見。好容易在上班的路上堵著了,楊技術(shù)員竟然像健忘一般,認(rèn)不得氣蘭了。氣蘭說他裝瘋賣傻,想跟人家鬧,楊技術(shù)員的未婚妻跑來,指著氣蘭的鼻子就罵。氣蘭在竹林灣依仗他哥奇貨能撒潑,可到了人家地盤上,就只有哭的份了。那個女老師罵氣蘭,騷貨爛貨破貨,一個癩蛤蟆在鄉(xiāng)下窩著趴著得了,還要到城里來丟人現(xiàn)眼,想吃天鵝肉。你肚子指不定是哪個男人搞大的,卻賴上我家小楊。
人家是老師,靠嘴吃飯,氣蘭哪是對手。
奇貨是竹林灣的屠夫。那天,他褲腰里別著剔骨尖刀,把楊技術(shù)員挾持到竹林灣,像扔一只病狗一樣,把他扔到氣蘭面前。當(dāng)時,氣蘭正站在送水堤下的那片茅草地,望著楊技術(shù)員最后離去的方向發(fā)呆,并未發(fā)現(xiàn)他已被她哥挾持到她跟前。奇貨要楊技術(shù)員當(dāng)面給氣蘭一個說法。田畈里干活的人,慢慢圍過來,既是勸架息事,也是來看熱鬧。
楊技術(shù)員撲嗵一聲,跪在氣蘭面前:氣蘭,我愛你,我就愛你!這樣的話,這樣的場景,竹林灣人只在電影里見過,在現(xiàn)實中還是第一次遇到,個個覺得肉麻,調(diào)轉(zhuǎn)臉去不看他們。有人還說,能聽見楊技術(shù)員當(dāng)這么多人說出這樣的話,氣蘭受點委屈也值得。哪知楊技術(shù)員越說越離譜:氣蘭,你很小的時候,我就喜歡你??墒俏姨螅闾?,咱們年齡相差懸殊。那年我同你哥在礦上,我是故意死的,是為你而死的,就是為了等你,讓我永遠(yuǎn)二十歲。今年,你也二十歲了,跟上我走吧。
這哪里是楊技術(shù)員說的話,分明是死去的桑伢說的。麻球說完了完了,楊技術(shù)員被鬼纏住了,快去找桃樹枝。就有半大小子,飛也似的跑到農(nóng)場的林子里,折回桃樹枝來,遞到麻球手中。
有人攙扶著氣蘭讓她回屋。幾個男人將楊技術(shù)員拖進氣蘭家,把他和氣蘭關(guān)進堂屋。他們滅了電燈,將八仙桌上的煤油燈點著,開始對楊技術(shù)員抽打?qū)弳枴K麄兂榇驐罴夹g(shù)員,據(jù)說是抽打桑伢,楊技術(shù)員并不疼。奇貨抽打著問楊技術(shù)員,你是桑伢嗎?是就滾!麻球在一旁添油加醋,配合奇貨做法事,他手拿一顆雞蛋,讓雞蛋大頭朝上。奇貨喊著我們竹林灣死去的幾個人,有老死的,有意外死的,一邊問一邊抽打楊技術(shù)員。油燈閃爍,墻上到處是晃動的影子,好像那些新鬼舊鬼都來了。經(jīng)過一番抽打?qū)弳枺?dāng)問到那個鬼是不是桑伢時,麻球手中的雞蛋立住了,表明附在楊技術(shù)身上的鬼就是桑伢。聽說桑伢活著的時候,是很可愛的一個小伙子,麻球非常喜歡他?,F(xiàn)在他不輕易做決定,他維護著桑伢聲譽,否認(rèn)是桑伢。他說,桑伢厚道,不會害人,怎么會是他呢?奇貨卻咬定是桑伢,他把三根筷子立在一個盛了半碗清水的碗里,奇貨喊到桑伢的名字時,他扶筷子的手慢慢松開,三根筷子居然全立起來了。奇貨說,還說不是桑伢,桑伢自己都承認(rèn)了。打,給我打,狠狠地打!
奇貨一下比一下狠,抽打著楊技術(shù)員,嘴里卻在罵桑伢。
桑伢八十歲的老母,站在奇貨家門外,聽著屋里發(fā)生的一切,泣不成聲。她不相信兒子桑伢會害人。當(dāng)年她懷桑伢時,挺著個大肚子,嘴里無味,就想到門前的桑樹上摘一把桑椹吃。伸手去摘時抻了腰,動了胎氣,桑伢早產(chǎn)在桑樹下,她便給兒子起名桑伢。二十年后,門前那棵桑樹無緣由地死了,桑樹死后不久,桑伢也死于礦難。
奇貨和麻球驅(qū)“鬼”做法事時,我看著八仙桌上大頭朝上立著的雞蛋,看著那三根直立在水碗里的筷子,聽著他們吼打“桑伢”,我脊背一陣陣發(fā)冷,頭上像有一個緊箍咒,毛發(fā)聳立。我緊緊地握住一個人的手,那個人把我摟著,他就是聾二。
奇貨憤怒了,大吼一聲,朝楊技術(shù)員跺了一腳:桑伢你個狗日的,你走不走?你不走,我放血了。
放血就是做道場的法師用刀把他自己的手指劃破,把血灑在被鬼纏住的人身上。鬼是沒有肉體沒有血液的。鬼怕血,如果沾上血就人不人鬼不鬼了,只能在陰陽邊界游蕩,做鬼不得,也無法投胎成人。
隨著奇貨一聲吼叫,一腳跺地,那“鬼”果然怕了,逃離楊技術(shù)員。我們看見八仙桌上的雞蛋倒了,碗里的三根筷子也倒了??曜拥瓜碌耐瑫r,聽見楊技術(shù)員說,好了,我不纏楊技術(shù)員,我也不纏氣蘭,我走了。奇貨說,這就好,趕緊把門打開,讓桑伢快走!于是有人將門打開,整個屋子像滾進一輪太陽,光芒四射。
沒了“鬼”糾纏的楊技術(shù)員,居然失憶了,什么也不記得。他不記得自己與氣蘭約會過,更不記得自己同氣蘭有過肉體之歡。麻球說,這么說來,他同氣蘭在一起時,實際上是桑伢借用了他肉體。他是受害者。這么說來,孩子不是他的,是桑伢的。
聾二揮手扇了楊技術(shù)員兩個耳光,一左一右,打得他嘴角出血。楊技術(shù)員怒視著聾二,問你是誰了,為么事打我?氣蘭沖過去,攔住聾二:你別打我的人,他是我的人。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看見聾二頭仰天,許久不再說話。有一滴淚從他眼里滾出來,順著臉頰滑落,他拉起我的手說,四郎向陽,走,我們走!
我以為楊技術(shù)員身上傷痕累累,結(jié)果沒有一點血印,只有一些細(xì)微暗傷,像青筋一樣,并非我想的皮開肉綻。麻球說,這是桃枝蘸水的功效,是法師驅(qū)鬼的技術(shù)高明。也有人說,明明打的是“鬼”,不是楊技術(shù)員,楊技術(shù)員身上咋會有傷?
那天夜里,竹林灣上空傳來桑伢八十歲老母的哀嚎,悲悲慘慘凄凄切切,瘆人骨髓。從她的哭聲里,聽出她在埋怨桑伢,說他不該害人,在陰間應(yīng)該好好表現(xiàn),讓閻王高抬貴手,早點投胎為人。同時埋怨奇貨和麻球,他們不該那么收拾桑伢,一個灣子里的,一點情面都不給。狠毒哩,連一個死人都不放過,我也去死哩。但沒人把她的話當(dāng)真,在竹林灣嘴上說死的人,從來不會真的去死,倒是那幾個跳橋跳崖跳井的,事先從未對人說過要死。
他們驅(qū)“鬼”的方法太神奇了,我們孩子又怕又愛。我到學(xué)校把這些事講給同學(xué)聽時,被老師撞見了,老師說莫信他們的,那是騙人的魔術(shù),是事先設(shè)計好的。
那么真切,怎么能事先設(shè)計好呢?我冥思苦想,但不得結(jié)果。
5
楊技術(shù)員回到石橋河鎮(zhèn),他那個干瘦女人發(fā)現(xiàn)他身上有暗傷,要去大鬧竹林灣。楊技術(shù)員一把拽住,說他們抽打的不是我,抽打的是死鬼桑伢。干瘦女人氣得緊握雙拳,擂鼓一般捶打楊技術(shù)員,你是真傻還是裝傻,這傷可是真真切切地在你身上。楊技術(shù)員說,他們打的不是我,是桑伢啊。氣蘭那孩子也不是我的,是桑伢的,我只不過被桑伢附體了。干瘦女人盯著楊技術(shù)員若有所思,突然像一尊被雨浸泡的泥人,坍塌在沙發(fā)里。
關(guān)于氣蘭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桑伢的還是楊技術(shù)員的,竹林灣沒人能說得清,直到有一天黑夜,麻球一聲呼喊,快來人啊,有人跳送水堤了!
喧鬧聲響起,無數(shù)腳步在暗夜里奔向麻球的呼喊之處。竹林灣一旦出大事,家家戶戶都會去幫忙。我聽聾二說,莫不是氣蘭?他披衣飛奔,我跟在他身后,外衣都沒來得及穿。
果然是氣蘭。我們趕到的時候,她被卡在樹椏上,像一只死去的貓。聾二爬上樹去抱氣蘭,麻球喊人回去搬梯子,抬門板。
他們費很大勁才把氣蘭從送水堤下營求上來,又傳遞下來。麻球說我睡不著,夜里起來走走,看見送水堤上有個人,還沒來得及喊,她就飛身跳下去了。幸好老天不讓她死,卡在了樹椏上。
氣蘭靜靜地躺在門板上,有人用手電照著她,她的臉蒼白得駭人。有人喊,別照臉,照個么臉!
手電光往下移動,我們看見氣蘭的大肚子坍塌了,臨時塞在身下的棉被濕淋淋的,被血浸了。她產(chǎn)下一個嬰兒,還未長成就死了,像一團糞便。本應(yīng)該也像糞便一樣丟棄,就像灣子里那些女人小產(chǎn)的胎兒一樣。氣蘭卻不,她活過來后,把嬰兒抱到河邊,在河水里洗干凈,然后用紅布包裹好,裝進一個木匣里,準(zhǔn)備送到北山洼,那里是他們劉家的墳山。按竹林灣的風(fēng)俗,未成年死去的男孩,是入不得祖墳的,何況僅是一個肉團。但氣蘭不管這些,她將紅布包裹的肉團放進竹籃里,拎起竹籃,扛一柄鋤頭,去了北山洼。葵花試圖阻攔,氣蘭從口袋里掏出一把剪刀抵在自己脖子上,嚇得葵花說完了,這可咋辦哩?
竹林灣人尋死大都是跳橋,氣蘭卻要跳送水堤,大家心里都清楚,她是在修送水堤時認(rèn)識楊技術(shù)員的,她與楊技術(shù)員私會,也是在送水堤旁的松林里。
氣蘭從此沉默寡言,竹林灣的說法是她“神經(jīng)”了,用城里人的話說是抑郁。氣蘭不說話倒也沒什么,可她連帶得細(xì)竹也不愛說話了,一副悲傷的樣子。細(xì)竹是毛刺的姐,氣蘭的親侄女。有一次我在村口碰見細(xì)竹,說你幺姑孩子歿了,你這么傷心,你可真懂事。她的回答讓我意外,并且充滿恐懼。她說我不是傷心,我是害怕。幺姑生的那小伢,根本就沒埋掉,變成了一只老鼠,一直跟在幺姑身后。那老鼠剝了皮,肉像細(xì)竹似的。
說完獨自走了,把一個駭人的畫面留給我,我每次見到她幺姑氣蘭就害怕,但又忍不住去看她,看她身后是否跟著一只剝了皮的老鼠。如果離得遠(yuǎn)了,她身后就好像真有一個模糊的東西,近了卻什么也沒有。那段時間,每逢黑夜來臨,北山坡被北風(fēng)吹得嗚咽時,我心里就會生出恐懼,腦子里跳出一個肉團,像老鼠從墳洞里鉆出來,爬到窯上我的床前。
我家弟兄多,人多,屋少。父親無力為我們多蓋一間房,我就跟我干爺聾二住到了窯場。那幾天夜里,氣蘭身后跟著的那只剝了皮的老鼠,總像在窯棚里,總像要跳到床上來,鉆進我被子里。我往聾二跟前湊,聾二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才不至于太懼怕。
父親不再吹噓自己帶領(lǐng)村民干那么大的工程沒傷人沒死人,即便抽水站和送水堤,在未來幾十年使竹林灣不再懼怕干旱,但畢竟氣蘭跳了堤,成了“神經(jīng)”人,一個胎兒的命也沒了。
令竹林灣人難以置信的是,奇貨竟然放過了楊技術(shù)員。有人說,他天不怕地不怕,到底還是怕鬼的,怕附在楊技術(shù)員身上的桑伢。另一說法是,楊技術(shù)員在鎮(zhèn)上管工程驗收,那是個肥差事,給了奇貨一筆錢,事情也就過去了。私下都替氣蘭鳴不平,楊技術(shù)員那么有錢,與氣蘭想愛一場,竟然沒給她買一對金耳環(huán)一枚金戒指。至于聾二,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麻球嘆道,不放過楊技術(shù)員又能咋地?死了一個伢,瘋了一個女人,再拼出兩條命來?氣蘭都是命,怨她娘啊,給她起個么名字,又是“氣”又是“難”。
這事大概過去了一年,楊技術(shù)員下鄉(xiāng),依舊騎著那輛自行車,在石橋河鎮(zhèn)南出口的河壩上,連人帶車摔了下去。那壩并不高,也不陡,可偏偏倒下去時,自行車車把杵在他心窩上,送到醫(yī)院已經(jīng)不行了,心給搗碎了。消息傳到竹林灣,有人說是報應(yīng),有人說是氣蘭的那個伢在陰間沒了爹,沒人撫養(yǎng),閻王把他叫去了。
黃昏的風(fēng)襲來,穿過石縫發(fā)出嗩吶一樣的哀怨。我坐在高高的送水堤上,我望著南面的觀音寨,望著不遠(yuǎn)處的石橋河水,還有那石拱橋。有時仰頭看天,我感到我離天空很近,氣蘭和楊技術(shù)員的故事,就像我腦子里一個殘留的夢。
6
深秋,聾二要到老君山去砍柴,我讓他等上我,等我放了寒假一起去。他說等到你放寒假天冷了,樹凍得硬邦邦,砍起來費勁。再一個,萬一到時下大雪封山,柴就砍不成了,就燒不成磚瓦了,明年就蓋不成屋了。
聾二一直想把窯場的茅棚改成青磚瓦屋。
聾二要走,我一個人不敢在窯場住,他準(zhǔn)備把我送回家,我躲在茅棚里大哭。我想跟他一起去,聾二就帶我去找劉映山。那時候,劉映山是我的班主任,教我們語文和算術(shù)。聾二說,劉老師,我要帶四郎向陽到山里砍柴,他會落下幾天課。你費心了,他落下的課,等他回來后,我每晚送他上你家補一補。。
我姓楊,小名叫四郎,學(xué)名叫向陽。聾二總是把兩個名字連一起叫,喊我四郎向陽,聽起來像個日本名字。
劉映山說沒事的,一個灣子住著,沒事的。楊向陽聰明,只要不是落得太多,他跟得上。你們早去早回,回來后到我家來,我給他補課。
劉映山的女人王桂蓮說,到時到窯上補吧,我家鬧哄哄的,又是雞又是豬。窯上干凈,除了你們兩個男人,什么也沒有。
我還是個孩子,王桂蓮居然把我叫男人,我很不爽。聾二說行,那到時就到窯上吧,回來我請劉老師到窯場過夜。
其實,我明白王桂蓮的意思,這個小氣的大個子女人,她怕到時我到他家補課,耗費她家的電,還得燒茶水給聾二喝。
聾二起身時,塞給劉映山一包煙。我跟在聾二身后往窯場走,王桂蓮邁著大步,追出來送我們,說四郎有福啊,聾二對你比親生的還親。聾二說有個屁福,我又不是能干人,他跟著我受罪。
第二天清晨,紫紅的霞光灑滿窯場時,聾二挑起我們的被褥、砍刀、稻草繩,還有碗筷和大米、南瓜、蘿卜,踏著霞光出發(fā)了。
我們奔向遠(yuǎn)垸,在遠(yuǎn)垸村子盡頭一個叫吳大的人家停下來。這是一個尷尬的人家,一個老母親帶著五個寡漢條子過日子。因為階級斗爭那陣子,他家被定為富農(nóng),沒人愿意嫁給吳大吳二吳三作媳婦,那時弟兄三個正年輕。后來帽子摘了,年紀(jì)卻大了,可憐弟兄五個,四個寡漢條子。不過老五剛初中畢業(yè),說是寡漢條子還有點早。老五倒是爭氣,全鎮(zhèn)校運動會,拿了800米、1500米、3000米三個跑比賽第一。我們到他家時,看見老五牽頭牛,在水塘邊的草坪上,一邊放牛一邊看書,我立刻對他充滿敬意。
吳三開手扶拖拉機,我們坐在車斗里。好遠(yuǎn)的路,拖拉機一直往山里走,山路相當(dāng)顛簸,顛得我們失去時間的感覺。也不知山里暗,還是天黑了,吳三打開拖拉機的燈,但燈光實在微弱,還需吳大和聾二一人手持一個手電,照著車前方行進。拖拉機噠噠噠的,手電光一伸一縮的。我們像手持兩柄電鉆,開著挖掘機,在挖掘山洞。我們終于在黑暗的前方看見一星燈光,是山里一戶獨立的人家。吳三把車停到門口,屋里出來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聾二跟他言談幾句,好像是說砍多少車柴給多少錢,或者給多少錢,那片山就都?xì)w他了,除了樹不能動,灌木隨便砍。言談幾句話后,老漢點頭,聾二也點頭。老漢讓我們進了堂屋,指著一間黑漆漆的小屋對聾二說,后生伢,那是灶屋,你們自己煮飯吧。都說累了,不煮了,早點睡。老漢抱一些干樹葉,還有稻草,撒在堂屋里,說只有一張床,能睡兩個人,別人得睡地鋪。吳大對聾二說,你帶著四郎睡床吧,細(xì)伢小,莫睡病了。老漢好像這才發(fā)現(xiàn)我這個細(xì)伢,伸手摸一把我的臉,那是一張又粗糙又溫暖的手。聽說觸摸是相對的,他會感到我的臉又光滑又冷么?
7
我醒來天已大亮,已聞見鍋里的飯香。大人們在泉水邊刷牙洗臉,我也跟過去洗臉?biāo)⒀?。吃過早飯,我們向深山里進發(fā)。拖拉機留在老漢家,我們的東西都裹在被子里,然后把被子塞進麻袋。聾二挑著鍋碗瓢盆和我倆的被褥,吳氏三兄弟一人挑著生活用品,兩人扛著幾根杠子。灌木叢茂密,需要在樹隙間穿行。我們行進得很艱難,行了一陣子,吳三說走不動了,就這兒打腳吧。于是安營扎寨,找一塊平地搭茅棚。他們把幾根杠子頂端收攏,用稻草繩綁起來,在四周砍一些樹枝,再將樹枝橫成行,豎成綹地綁在幾根杠子上,最后在里面鋪上碎枝末葉,兩個尖錐形茅棚就搭成了。老漢給挑來兩擔(dān)稻草,都是上等稻草,一根一根黃亮柔軟。我們把稻草鋪在茅棚里,我把被褥鋪開,很是興奮。
老漢叮囑,山里有豺狗,不過它不咬人,只叼雞。再說你們?nèi)硕?,又都是男將,一嗅到你們身上的汗臭它就跑了。但要提防狐貍精,它專迷小孩子,你們幾個大人沒事,這個學(xué)生伢可不能睡得太死。我突然懼怕起來,聾二說沒狐貍精,他逗你玩呢。我看著老漢,他朝我笑,果然是逗我。
夜里躺在茅棚里,我依舊很興奮,竟然不再害怕。清晨起來,鳥聲水洗過一般清亮。滿眼是霧,像仙境。我望著眼前的一切,聾二望著我,我淹沒在他疼愛的目光里。
茅棚往下幾十步的地方有一眼泉,我們在那里刷牙洗臉,淘米洗菜。鍋架在泉邊的石頭縫上,開始我們的野炊。吳大生火下米,掌管火,其余的人去砍柴。
我站在一旁看吳大做飯。大米是我們自帶的,吳大淘干凈放進鍋里,添水煮開后,再撈出來蒸透。飯做好了,我招呼他們回來吃飯,幫他們打洗臉?biāo)侔扬堃灰皇⒑谩?/p>
吳大是一個很溫和的人,五官周周正正,只是年齡有些大。我不會看年齡,說不清他有多大,只斷定他是我父親那一輩的人。吳二和吳三也不丑,五官也一樣周周正正。我納悶這樣的男人,咋就找不著媳婦呢?我們石橋河一帶,除了聾二和麻球,那么多長得讓人煩的人,比如什么大嘴,都找著媳婦了。我替他們生出一絲悲傷,哀嘆這世事不平,但吳大好像并不悲傷,更談不上絕望。他總是面帶微笑,用一種疼愛的目光看著我,也看著周圍的山水。他說,聾二啊,你有這樣個兒,這輩子該知足了。他偶爾也叫我“兒”。
吳二呢,看不出對周圍事物的熱情,也看不出冷漠,是很多村夫面對大地的表情。倒是吳三,沉默寡言的,鼻梁與眼窩處有一道橫皺,我從他的沉默感受到了他的憂愁,大概是想娶個媳婦吧?
聾二砍柴,讓我看書,我哪看得進去。我拿起砍刀也要去砍柴,聾二吼叫起來,你別干這種活,別砍壞了手!你砍壞了手,咋拿書,咋捏筆?你將來是要靠筆桿子吃飯的。吳大笑道,看你把他慣的,我七歲就會燒火煮飯,他現(xiàn)在多大了?有十一了吧?
聾二說,時代不一樣了,我們農(nóng)村該出些讀書人,總這么下去不行的。
吳大做飯時,讓我給他打下手:兒,把碗涮了。兒,把菜洗了??僧?dāng)我蹲下刷碗或洗菜時,他又嫌我干不好,自個去干。有一次他一邊刷碗,一邊很鄭重地對我說,四郎啊,給我當(dāng)兒吧?我沒老婆,有你這樣一個兒,我這輩子也值了。我砍幾拖拉機柴回去,就燒磚燒瓦做新屋,到時咱爺倆住進去。我們遠(yuǎn)垸有山有水,并不比你們竹林灣差。還嚇唬我,你們那石橋河里總死人,你們竹林里的毒蛇“青竹彪”兇得很,一咬到人人就得死。
聾二聽見了,說他,你搞么事?
吳大說,我知道你是他干爺,可多一個干爺,多一份照顧,有什么不好?我砍好柴回去就燒窯,臘月里只要不下雪,我就能做屋,不等正月四郎開學(xué),就可以把他接到我家住。說罷,吳大大笑,聾二大笑,我也大笑,都知道是玩笑話。
8
一層層的山,無邊無際的樹,鳥兒叫得人心癢酥酥的。陽光稍微熱烈一些時,那泉水流淌聲,讓人聽著就涼爽。
我看到了野雞。我在竹林灣北山洼也看到過野雞,但都是母的,公野雞還是第一次看到。當(dāng)聾二告訴我,那是公野雞時,我驚嘆它這么漂亮,與電影里的孔雀差不多。聾二又告訴我,動物界與人不一樣,動物都是公的美,只有人是女的漂亮。
吳大抓到一只兔子,一只灰色的很肥的兔子。他們讓我看好了,等晚上回來殺掉吃。他們砍柴去后,我看著籮筐里的兔子,它用一雙紅眼睛也盯著我,好像乞求我把它放了。它肚子很大,好像是懷崽了。我想象它將被剝皮,從嘴巴的豁口處下刀,最后燉它的肉吃,心一軟就把它放了。它先是使勁地狂奔,狂奔著又突然停下來,回頭張望我一眼跑進林子里。
聾二他們砍的柴,就那么散放著,讓穿透枝葉的陽光晾曬。等天色向晚,他們再把柴禾堆起來,避免夜里露水打濕。第二天霧散去,又把柴禾散開,如此反復(fù)晾曬,直到干得差不多。
柴禾越堆越多,到第四五天頭上,柴禾就不再晾曬,用草繩打捆,一束束像稻草人。
吳大弟兄仨個都不錯,雖然我們兩家分開砍柴,但他們并不分得那么清。他們砍得快,收曬柴禾也快,像機器一樣利落。聾二就一個人,身體也不如他們強壯,而且干活時間一長,就哮喘咳嗽。吳大他們便斷不了幫忙,像給自己干活一樣勤快。有一次干完活,聾二躺在草地上望著天說,唉,這一家人,這么厚道仁義,咋就娶不到媳婦?他本是自言自語的,我卻聽得真切,心像被貓抓了一下。他說別人,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呢?除了我,他也是孤身一人,而我終歸要離開的。
吳大閑下坐在聾二身旁,我聽他們說話,聾二覺得吳大是個好人,想把他妹子氣蘭說給吳大。他對吳大說,你年紀(jì)不小了,需要一個人作伴。我妹子氣蘭呢,跟過一次人的,精神上受了點刺激,也需要人疼愛。她病得并不重,只要有人疼有人愛,慢慢傷口就好了。把過去的事忘了,她就是一個過日子的人。
吳大說,我曉得,你是好心,可我都五十多歲了,已是半截入土的人了。
好說歹說,吳大就是不同意。聾二說,那就說給你家吳二吧。吳大說,我家老二年齡也大了,你真要是可憐我們弟兄,就把氣蘭說給我家老三吧。他想要媳婦,嘴上不說,心里抓心撓肝。年齡也將就,才三十八了。
聾二問,老三能同意嗎?吳大說,唉,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有什么本錢挑剔別人?能娶個媳婦,續(xù)個香火,就算祖上積德了。
那試試看。聾二說,我妹子精神上受了點刺激,但我清楚,她找個人家,有了孩子,日子過起來,就會好的。
可是氣蘭愿意嗎?吳大半信半疑的,他對自己的家庭缺少信心。
氣蘭都那樣了,也沒本錢挑肥撿瘦。聾二說。說完又覺得這樣說,貶低了自己妹子,便又補充道,我跟你不是說了,其實她沒什么,一旦有了孩子,就會好起來的。
吳大立馬起身,拍打掉屁股上的塵草,去探尋吳三的口氣。聾二臉上有一絲焦慮,我也處于焦慮之中,但我的焦慮與聾二的不同,他是在等待吳大回復(fù),而我純粹是因了他的焦慮跟著焦慮,我不希望他受折磨。
吃夜飯前,我看見吳大沖聾二笑著點頭,說明吳三沒有意見。我接著見吳三,一改前幾日愁苦的神情,一張愉快的臉上,順帶著一絲難為情。于是所有人的,包括我在內(nèi),都感覺輕松了。這種輕松的情緒,一直持續(xù)到砍柴結(jié)束。
深秋的淫雨下了一天,山里像冬日一樣寒冷。老漢把我們請到他家歇息了一晚,吃了香噴噴的南瓜飯。我們依然沒見著他家有別的人,他似乎也是一個寡漢條子,我想探聽卻又不便探聽。
第二天雨停了,清晨太陽紅彤彤地升起,朝霞像洗過的彩帶,吳大指著一堆堆曬得半干的柴禾,說差不多了,別再砍了。
9
吳大弟兄三個砍了三拖拉機,他們已拉回去兩車,還剩一車。聾二只有一車柴,老漢下山幫他雇了一輛拖拉機。這天午飯后,兩輛手扶拖拉機裝著山一樣的柴禾,向山下縣城進發(fā)。下了山,縣城中心大道不讓過,而山在縣城北,我們在縣城南,縣城繞不過去,便在縣城北停下來,等天完全黑了,沒了交警再通過。
與老漢只見幾面,離開的時候,竟然還有些舍不得他。他送我一升炒熟的板栗,炒熟的板栗比花生還香。我們與老漢告別后,乘手扶拖拉機噠噠噠下山,將老漢揮手告別的身影,淹沒在拖拉機屙出的黑煙霧里。
拖拉機前面,是一只板凳一樣的坐位,只能坐兩個人。我坐在拖拉機師傅的旁邊,聾二坐在柴禾垛上。吳大家的拖拉機坐位窄,吳三開著拖拉機,吳大吳二坐在柴禾頂上,抓著捆柴禾的繩子,隨著拖拉機的顛簸搖搖晃晃。
夜幕完全降下來時,我們到達(dá)縣城城北,城里路燈還很亮,吳大從柴禾垛上下來,在路旁的攤子上,給我們買了油炸粑。那時沒有賣礦泉水的,我們就那么干吃,干吃也吃得香。吃掉油炸粑后,我們見沒交警了就穿城而過,行駛在寂靜的街道上,拖拉機的聲音像放連環(huán)屁,又臭又響。
駛出縣城以后,七角山的路最難走,“七角山,八個凹,就像母豬的一條胯。”路一邊是山,一邊是崖壁,下面是水庫。為防止意外,都把車燈開到最亮,坐在柴禾堆上的人也下了車,跟在車后面走。過了七角山,再行三里地,去遠(yuǎn)垸往東走,向竹林灣往南偏西去,再各自行三五里就到家了。
聾二雇的拖拉機司機,晚上要在窯上住,聾二便把我送回家。我父母已經(jīng)睡下,隨著門閂響門開了,一大片白肉像云朵飄在我面前。那是我父親,他睡覺從不穿短褲,因為窮得買不起做短褲的布啊。灣子里好多男人和我父親一樣,卻還照顧著臉面,說穿短褲纏身子,不但纏裹著不舒坦,而且十天半月就糾纏破了。他用一把蒲扇先擋在襠前,開了門轉(zhuǎn)過身去,又將扇子移到身后,迅速擋住光屁股。
母親亮了燈,父親進去后,她出來了,說我白了胖了。說我白了我相信,山里的陽光不敞亮,被大樹遮著的時候多。說我胖了我也相信,我在山里沒干什么活,每天只是吃和玩。
第二天清晨,一個駭人的消息伴著秋日涼透衣衫的晨風(fēng)傳到我們竹林灣:昨夜吳大家的拖拉機翻了,吳二被甩出去當(dāng)場死亡,吳三同拖拉機一起栽到水渠里。秋天水瘦,渠已經(jīng)成干渠,吳三腦袋碰在石頭上,送醫(yī)院途中也斷氣了。
這都是命啦,一下子歿了弟兄兩個!咋那么巧?。壳俑梢彩悄嗟鬃?,咋偏就碰到了石頭上?傳遞消息的女人說。她是遠(yuǎn)垸的一個中年女人,匆匆說完就匆匆走了,好像是專門來報喪的。但吳三在我們竹林灣并沒有親戚,她不知道把這個噩耗告給誰,于是就站在石拱橋上,對著石橋上的石獅說,對著河水說。
我也說不清為什么,竟然沒那么悲傷,反倒有一絲微弱的慶幸,摔死的不是吳大,我喜歡吳大。
聾二飛也似的往遠(yuǎn)垸跑,他邊跑邊說,分開的時候還好好的,咋幾里地就出事了?
傍晚時候,聾二把我接到窯場,他可能怕我害怕,沒提吳二吳三的事。他帶著我,去找劉映山。他接劉映山來過夜,還沒忘記給我補課的事。我說不用補了,白天老師上課,我也跟得上。聾二卻堅持要請劉映山,一是怕我真掉課,二是他說過的話,他一定要兌現(xiàn)。晚飯菜并不多,但都是我們竹林灣招待貴客的菜,煎雞蛋,炒豆腐,油炸花生米,只差沒殺雞。劉映山一邊說一個灣子里的人不用客氣,一邊美美地吃著,白酒呷得嗞咂有聲。飯后他給我補課,湊近的時候胡須扎著我的臉,還有滿嘴的酒味,弄得我很不自在。
這樣持續(xù)了五天,第六天晚上,又請了劉映一頓,在我們這里,這叫“駕馬”,就是大功告成。臨走的時候,聾二又塞給劉老師一包煙。
這天正午,聾二對我說,吳三人品不錯,氣蘭沒那個福氣。我都快忘記吳三了,聾二突然這么說,將吳三那張愁苦的臉,又一下推到我眼前。
聾二的話剛落,吳大就從遠(yuǎn)垸來了,同聾二談吳三的事。他說,那天眼看就到家了,都到我們吳家墳地了,卻見車忽悠了一下,像被一只手掀了一把,就翻到渠里了。吳家墳山那條路,你是知道的,一邊是墳坡,一邊是渠。吳二被甩出去后,吳三完全有機會跳車,可他就想穩(wěn)住拖拉機,不斷地喊我快跳。他是給我跳車爭取時間,等我跳下去,他已經(jīng)來不及了。吳大講述著吳三,眼里潮乎乎的。
死的已經(jīng)死了,活著的還得活,新屋還得做。吳大說。
聾二說,燒窯時,我去幫你。
石橋河一帶,數(shù)他燒窯技術(shù)好,他想不幫也不行。
吳大說行,不過得等吳二吳三“五七”以后,燒了紙,送了寒衣,才能動土動火。
死的人死了,活著的人還得講信用,吳大說。他的話讓聾二摸不著頭腦。吳大接著說,你曾說把氣蘭說給吳三,吳三現(xiàn)在歿了,可還有吳四。聾二明白了,攤開兩手說,可吳四年輕呀,還不到三十歲,他還有機會找個利落的人。氣蘭那個樣子,你是知道的。
吳大使勁搖搖頭:像我們這樣的人家,還有個么挑頭?如今又出了橫死(非正常死亡),哪個利落的女人愿意嫁過來?我們不在乎氣蘭懷過伢,懷過伢更好啊,說明她能生育,嫁過來我們吳家肯定就會有后。
你知道吳四沒意見?
我問他來,他說可得。
聾二說那行了,我去同我哥嫂說一聲。又說,你這大哥,操的是當(dāng)伯的心,好人啦。吳大說,我也有私心呀,吳家有了后,將來我走了,就有人把我送到墳山不是?他的話讓聾二臉一沉,不由地聯(lián)想到自己。吳大意識到了不妥,伸手捏一下我的臉蛋,對聾二說,你不一樣,你有四郎啊,四郎將來還能忘了你?
聾二晚上去同他哥奇貨和他嫂葵花商量,哥嫂兩人都同意??ㄒ姎馓m成天在家像個悶葫蘆,早就想甩掉這個包袱。
兩家沒什么意見后,走動得就勤了。吳大每次到氣蘭家商量完事,都會到窯場同聾二說說。但我心里清楚,吳大到窯場來,他還有另一個原因,就是順便來看我。每次來,他都會從口袋里掏幾塊糖給我,那糖有的化了,與糖紙粘在一起,應(yīng)該是放好長時間了。他還說要做新屋,但不再說接我到他家去的事了,更不提讓我當(dāng)他干兒子。讓我當(dāng)他干兒子,原本就是一句玩笑話,我根本不會去的,聾二也不會讓我去。
再后來,就是吳四來得多一些,直至第二年氣蘭嫁過去。氣蘭出嫁前,聾二請了幾個人熬夜燒窯,燒出磚瓦后賣了錢,進城給氣蘭買了一對金耳環(huán)。吳四買了電視和縫紉機,他相信氣蘭那樣子,是被一種東西迷住了,就像喝醉了酒一樣,很快會醒過來。醒過來后,她就會像竹林灣和遠(yuǎn)垸別的女人一樣,能做飯看電視,能坐在縫紉機前縫補衣服。
氣蘭嫁給吳四后,聾二又燒了一窯磚瓦,把磚瓦整齊地碼在窯場的沙地上。白天除了務(wù)弄莊稼,他就到石頭窩起石頭,準(zhǔn)備著做三間新屋。石頭窩在北山北坡,每天放學(xué)以后,我不敢走北山洼到那里找他,就在自己家里或在石拱橋上玩耍,等天黑下來他來接我。那時候,聾二信心十足,就是想蓋三間屋,原因當(dāng)然是為了我。有天他喝了兩盅酒,紅光滿面地告訴我,你干爺就這樣了,什么樣的茅棚都能住。但是,我要讓我娃四郎向陽有屋住,我娃四郎向陽將來是要吃外飯的,不會待在這農(nóng)村里,可過年節(jié)從城里回來,也總得有個屋住吧?
10
但聾二的計劃落空了,他燒的磚瓦被他嫂子葵花統(tǒng)統(tǒng)借走了。嘴上說是借,其實是白拿。她趁聾二不在家,把磚瓦拉到石拱橋西山坡上,說要在那里蓋房子。
氣蘭嫁遠(yuǎn)垸后,病果然好多了,雖然仍不大愛說話,但眼里開始泛起波光,不像以前那么癡呆了。不久肚子就隆起來,第二年生下一個男孩。氣蘭生下男孩后,吳大和吳四挑著兩擔(dān)東西來報喜,一擔(dān)給奇貨,一擔(dān)給聾二。吳大臉上樂開了花,樂得越發(fā)顯老了,背也越發(fā)駝了。我后來讀初中,周末回家常看到,氣蘭帶著她兒子添喜從遠(yuǎn)垸到她家家(外公外婆家)來,偶爾跟街上人有說有笑的,全然看不出曾經(jīng)“神經(jīng)”過。
這年年底,吳四在山里做水庫,突然間中風(fēng)死了。死得讓人很納悶,他年紀(jì)并不大,怎么就會中風(fēng)了?還有人說,是石匠師傅把他的影子壓在壩上了。這么大的工程,總得死個人吧,不死個人,壓不住陣,將來會決壩的。一定要死一個人,那該死誰呢?吳四老實,就死他吧。
吳大去找那些石匠,要與他們拼命??扇チ艘豢矗秤猩习偬柸?,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蔫徶^,他不知道是誰干的,一條命不夠拼,便流著淚回來了。
氣蘭眼看又要癡呆,遠(yuǎn)垸的老人說,要不讓氣蘭跟吳大過吧?于是同吳大商量,吳大說我快奔六十的人了,若領(lǐng)著添喜到鎮(zhèn)上,誰不說他是我孫子?算了,氣蘭要是不離開,讓他跟了我們老五行不?他們年齡差不了多少。
老人們向吳大豎大拇指,吳大仁義啊,一輩子不識女人滋味,這時候還想著兄弟,真是長兄如父!老人們感嘆著,去找氣蘭商量,氣蘭說沒意見,她生是吳家的人,死是吳家的鬼。吳老五呢,也沒啥意見。吳四“五七”的紙燒過后,氣蘭就與吳老五搬到一起住了,第二年生下一個閨女。幾年后吳大去世,吳老五讓添喜摔瓦盆,下跪,披麻戴孝。關(guān)鍵是他自己也披麻戴孝也下跪,給吳大行父親一樣的禮,讓遠(yuǎn)垸人贊嘆了好長時間。
吳大死了,聾二滿含憂傷與惋惜:唉,多好的一個人啦!
11
我企盼著聾二再燒窯,因為竹林灣除了過年,或誰家結(jié)婚生子,就數(shù)燒窯熱鬧了。燒窯大都在初冬,那時候農(nóng)活少,能找到燒窯的幫手。
聾二裝窯,先裝磚,后裝瓦。最后會給我裝上幾只泥碗坯子,這也是我企盼燒窯的原因。
聾二從窯頂放下一架梯子,梯子上站兩個人,他從窯門進去。他們把磚往窯里傳遞,梯子上的人再遞給聾二,聾二在最下面一層碼磚。那磚要碼成扇形,給窯門口留足塞柴禾的拱形空間,給上面的瓦也留些空隙,讓煙火能躥上去。
碼的磚越來越高,梯子就得住上抬。梯子不能落在窯底,而要擱在碼起來的磚上,要輕要平穩(wěn),要用力均衡,不然會像多米諾骨牌一樣,一塊磚倒了全倒了。聾二讓梯子上的幫工不要晃動,自己接了他的磚,行走在那些碼好的磚坯上。他極力控制自己的身體,不讓動作幅度太大,但身體還是晃動。他像行走在綱絲繩上的雜耍藝人,有驚無險。
磚坯裝了大半窯,就開始裝瓦坯。瓦坯是五塊一摞,每摞背靠背,或面對面,立著擺放,這樣坯之間就有縫隙,火就能燒透。擺放幾摞后,聾二踏上瓦坯,沿著腳尖向前擺放,再踏上去,再向前擺放。他弓著腰,腳輕踏著,手輕拿輕放,像在練輕功。一百三十多斤的聾二,踏在幾片瓦坯上,瓦坯居然不碎。
窯裝滿了,幾多磚,幾多瓦,不用數(shù)。窯還是去年那個窯,磚瓦坯模子也沒變,裝窯的人也沒變,磚瓦的數(shù)量肯定不會有出入。然后是封窯,用土將窯口厚厚地封住,窯口上再筑個土坑,像一口小旱塘。
封完窯,聾二洗了手臉,站到窯門口,斟滿一碗酒,雙手捧過頭頂敬火神,再面對窯門把腰彎九十度鞠躬。禮畢后,將酒灑向窯膛,揚起頭喊一聲,點火!
因在第一束柴禾上倒了柴油,那柴禾棒子見火就綻成一朵云,一股熱浪從窯口奔涌而出。
那柴禾都是上好的松枝和荊條,火旺,耐燒。聾二一夜不睡,我也在窯口烤火,把新鮮粗大的紅苕,放進窯膛一側(cè)的暗火里,只一個多小時,紅苕的香味就沖破煙塵,飄蕩在竹林灣上空。灣子里的人都知道是燒窯了。孩子們跑到窯場來玩,會分得一只燒熟的紅苕。在我的印象中,窯場燒的紅苕永遠(yuǎn)比家里灶膛里燒的香甜。
聾二儲存的紅苕并不多,往往燒幾窯磚,就把他一堆紅苕“報銷”了。他似乎并不可惜,總是把燒好的紅苕遞給我們,吃吧,吃吧。除了小孩,大人們有時也會來吃,接過燙燙的紅苕,在手上來回倒著,倒得紅苕不燙了,有滋味地吃起來。吃得滿嘴黑灰,就像一口窯門。
窯要燒三天三夜,第一天細(xì)火,第二天大火,第三天文火。這三天三夜,聾二幾乎是不睡覺的,盡管有人主動幫他替他,但他不放心,怕掌握不了火候。若火候過了,那磚瓦就燒抽了,燒得不成形了。若火候不到,那磚瓦就燒得夾生,一碰就碎。
聾二有時還會拿來幾個雞蛋,用青線攔腰纏住,放到窯的暗火里燒。如果不用青線纏,那雞蛋就會炸開,沾滿灶灰,沒法吃了。我覺得奇怪,那雞蛋明明是放在暗火里的,燒熟了那線也沒壞,但必須是青線,紅線白線是不管用的,照樣炸開。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很想做個試驗。可真的有了一顆雞蛋,又舍不得去試,萬一真的炸了,不就浪費了?
我們玩累了,一個個偎在窯口的柴禾上慢慢地睡著,被各家大人叫起來后,半睡半醒的,跟著跌跌撞撞地回家。我要是不回,聾二就回窯棚拿來他的舊軍大衣蓋在我身上。麻球笑道,你可真能慣兒。
從窯里掏出來的炭火,紅彤彤無一雜色。聾二將涼水潑在炭火上,炭火立即變成灰白,上面的霧氣在月夜云朵一樣升騰。待霧氣散盡,那暗火便成了炭,黑亮黑亮的像抹了油。炭在鄉(xiāng)村是金貴物,灣子里的女人都拿筐來鏟炭。聾二也不管,鏟多鏟少,全憑她們自覺,給后來的人留點就行。
燒三晝夜之后閉火,封窯門。封窯門的同時,往窯頂上倒水,倒在窯頂那個用土筑成的坑里,倒成一個小水凼,讓水慢慢往下滲。這個時候,就不需要幫工了,聾二一個人挑水,讓凼里總有水,讓窯慢慢冷卻。一時間,窯頂霧氣繚繞,像一道人間仙境。
第七日出窯。出窯的時候,窯匠站到窯頂上,再次給火神敬酒,謝過火神之后,輕輕鏟去窯頂?shù)哪嗤?,取出里邊的磚瓦來。
我尋找著聾二做的那幾只碗,結(jié)果只燒成一只,還不怎么如意,聾二不會上釉彩,碗壁燒得很粗糙,顏色也不鮮亮,像個古陶。麻球說,這怎么能給當(dāng)碗用?用來喂狗還差不多,要不就用它討飯。我說他放屁,結(jié)果挨了他的打,但打得很輕,是那種疼愛的打。我將燒好的碗擺放在聾二桌子上,那是我吃飯和寫作業(yè)的地方。
那些磚瓦燒得卻特別好,能碰撞出鋼質(zhì)脆響,顏色也是純正的靛青。
冬天來了,先是冷風(fēng),接著雪花飄灑。竹林灣美得像童話,我凝望著白雪,想起老君山,老君山一定更美吧?聾二站在冷風(fēng)里,臉被冷風(fēng)割得紅樸樸的。雪花紛揚著,落在他寬厚的肩上,落在他的鞋上,落在他面前金黃色的沙地上。
六年以后,我穿起一身軍裝,走向遠(yuǎn)方的軍營。離開竹林灣那天,按鎮(zhèn)里要求只能有一個人送我,我希望是聾二送我進城去,但這么光榮的事父親不會謙讓,另一方面也等于為聾二著想。那時候,聾二的身體已經(jīng)糟糕,又患上嚴(yán)重的肺病,每走一步都要咳嗽。我跟在父親身后,翻過后山坡,再一直往前走,就走向縣城了。走出竹林灣,我回頭瞭了一眼,看見高高的送水堤上立著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在目送我,身影小得就像一只麻雀。
作者簡介
曾劍, 湖北紅安人,1990年3月入伍。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曾任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等職。遼寧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魯迅文學(xué)院第13屆高研班及第28高研班(深造班)?,F(xiàn)為魯迅文學(xué)院與北京師范大學(xué)聯(lián)辦的現(xiàn)當(dāng)代文學(xué)創(chuàng)作方向在讀碩士研究生。先后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解放軍文藝》等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及多種中國軍事文學(xué)年度選本。曾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短篇小說獎等軍內(nèi)外多個文學(xué)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