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0年第1期|班宇:羽翅(節(jié)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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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馬興將紅酒迅速喝光,又換成啤的,三口一罐,不用杯子,也不就菜,全靠感情,酒下得很順,不到兩個小時,一箱見底。馬興有點醉,情緒亢奮,一直在談自己的新工作,車轱轆話來回講,我興趣不大,但也裝得很專注。程曉靜聽得直犯困,連打幾個哈欠,跟我們說,她先去收拾廚房,好久沒做飯,搞得一片狼藉??蛷d內(nèi)只剩下我和馬興,他低著頭,眼神發(fā)直,前后搖晃,拍拍我的大腿,拉長聲音說道,兄弟啊。我說,聽著呢。馬興說,你不知道,我現(xiàn)在對很多事情,都無所謂,看得很開,除了我爸。我說,能理解。馬興獨飲一大口,舌頭有點捋不直,聲音混沌,繼續(xù)說道,都他媽以為我爸啥也不知道,其實心里一清二楚,他就是不愛講,跟誰也說不上,每天晚上,我進去喂他時,他悄悄跟我嘮幾句,你信不信,這些程曉靜都不知道。我說,那我信。
馬興說,比如吧,昨天問我,還記不記得在錦州時,有一年剛?cè)攵?,突發(fā)奇想,想帶你媽和你去滑冰,結(jié)果冰場還沒營業(yè),正在澆灌,三個油罐車?yán)^來的開水,幾個工作人員接上膠皮管子,穿著雨靴,站在場地里來回放,那天特別冷,一陣陣白霧往外翻騰,滾落在腳下,咱仨就在旁邊看著,死把著柵欄,騰云駕霧似的,很怕會飛起來,冰沒滑上,但也不錯,是個景兒,一般人沒見識過,晚上回來你就發(fā)燒了,折騰好幾天,你媽給我好一頓罵,我有點想你媽了,你媽這人挺好,我以前有時候不知道珍惜,總愛鬧她,也不為啥,一種慣性,過日子就是這樣,不鬧沒意思,現(xiàn)在有點悔,但這話也只能跟你說,千萬別告訴你媽,沒必要。我捏著空的易拉罐,低頭四處找酒。馬興繼續(xù)說,剛才我跟我爸說,今天有重要客人來,他就跟我講,沈陽來的吧,我說對,他說,一般人你也不能往家里招,實際上他心里都有數(shù),然后說,自己不能亂咳嗽,必須憋住,嚴(yán)肅一輩子,不差這一陣兒,少吃幾口,喝點稀的,嗓子就松快點兒。我說,馬興,還有酒沒。馬興說,我爸還說,他今天躺在床上,想起一個事情,不知如何是好,我也跟你說說,你幫著參謀參謀。我說,好,酒沒了。馬興走向廚房,隔著玻璃拉門,跟程曉靜說,沒酒了,幫我們再去買幾罐,要涼的。我在這邊喊,不喝也行,馬興,差不多了。馬興擺擺手,說,還沒到位。程曉靜沒說話,用圍裙擦干雙手,散著頭發(fā),披件羽絨服,穿鞋下樓,一氣呵成。
我說,馬興,再往下喝,程曉靜該不樂意了。馬興說,不用管她,我方便一下,回來繼續(xù)。馬興起身上了個廁所,回來問我?guī)c了,我說九點過一刻。馬興說,到時間了,我得去給我爸換一下底下的,再翻個身,不然要生褥瘡,那可太遭罪了。我說,走,我去幫你。馬興將我按回到椅子上,說,你好好歇著,等酒,我天天干這個,三下五除二。馬興回到屋內(nèi),將門輕輕帶上,仿佛進入到一個洞里,與外面的世界隔絕開來,再也聽不到任何聲響。我來到樓道里,點了根煙,心里想著,抽完這根,也該回去了,趁著還不太晚,再往下喝,局面不好控制。一陣風(fēng)從走廊的窗戶里鉆進來,我閉上眼睛,猛吸兩口,聽見下面有隱約的腳步聲,緩慢而沉重,像是一只拾級而上的巨獸,如約而至,夜夜將我逼迫。
程曉靜走上來時,我剛點著第二根,她問我,馬興呢?我說,在屋里伺候他爸。她點點頭,進屋將酒放在鞋架上,又掩上門,轉(zhuǎn)身來到樓道里,瞪大眼睛,笑著看我,仿佛帶著巨大的熱情,但卻無話可說,笑容也很快收回去。感應(yīng)燈滅掉,在黑暗里,她輕聲問我,你抽的是什么煙???我說,利群,來一根。她說,我哪會,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說,嗯。她說,給我看一看。我掏兜取出煙盒,向她遞過去,她接過來,跺了跺腳,燈光亮起來,她翻看幾次,又拋還給我,我一下子沒接住,煙盒掉在地上,我們相互看著對方,都沒去撿。直到燈光重新滅掉,在黑暗里,巨獸來臨,就地生長,變?yōu)橐豢冒貥浠蛘咭皇俸?,根系向下,汲取養(yǎng)分,再朝著我伸出葉片與花瓣。我將煙熄滅,咳嗽一聲,跟她說,到量了,就等你回來道個別,我準(zhǔn)備回賓館了,明早還要趕火車。程曉靜長舒一口氣,說道,那好,下次再聚,我讓他去送你。我們一起回到屋里,她對著另一間房門輕敲幾下,沒有回應(yīng),輕輕將之推開,然后轉(zhuǎn)身看我,忽閃著眼睛,又搖搖頭,一臉無奈。我走到門邊,看見馬興正蜷在床尾,如嬰兒一般,縮緊身體,面向父親,無聲無息地睡著了。
出租車剛開不久,我接到程曉靜的電話,問我在哪里,有沒有到賓館,我說,放心,還在車上,沒喝醉,到了告訴你們。程曉靜說,那就好,明天一路順風(fēng)。我說,沒問題,你們什么時候回沈陽,隨時喊我。程曉靜沒有說話,我聽到對面聲音嘈雜,有極大的風(fēng)聲,便問她在哪里。她說,在樓下扔垃圾,順便散步。我說,都幾點了,外面冷,你也早些休息。程曉靜頓了一下,輕聲說道,我過去找你方便嗎,再說說話。我說,什么情況。程曉靜說,剛才馬興醒了,見你不在,跟我吵了幾句,莫名其妙,我就出來了,想自己待一會兒,實在不愛上樓。我說,早點回去吧,省得馬興擔(dān)心,他喝多了,你也別計較。程曉靜說,你住楊柳青那邊,沒錯吧,你的煙還在我這兒,我現(xiàn)在上車了。
我給程曉靜發(fā)去地址,買了兩瓶飲料,坐在賓館大堂里等待,心緒頗不寧靜,想著要不要告訴馬興一聲,但這話怎么講,好像都不合適。正在猶豫之際,程曉靜推動轉(zhuǎn)門,跟我揮手打招呼,勉強露出一點笑容。她坐在我的對面,也不說話,眼圈發(fā)紅,低頭看著手機,我擰開瓶蓋,將飲料遞過去,跟她說,互讓一步,都不至于。程曉靜嘆息道,有很多事情,你都不知道。我說,那是一定的,過日子就是這樣,但現(xiàn)在這個局面,我很為難,本來想著多年未見,跟你們聚一聚,結(jié)果添這么大的麻煩。程曉靜說,跟你沒關(guān)系的。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便拿起手機,繼續(xù)給劉婷婷寫那條很長的信息。過了一會兒,程曉靜的一只手拄在下巴上,另一只將手機舉在面前,開始看視頻,外放音量很大,我聽出來,是前幾天演講的實況錄像,我在屏幕上登臺發(fā)言,溫馴自如,滴水不漏,如一片虛構(gòu)的風(fēng)景。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大堂里回蕩,一字一句,凝為更廣闊的靜寂,如一條繩索,將我們二人纏繞。我跟程曉靜說,別看了吧,難為情,我們再聊一會兒,可以去我房間,或者去河邊走幾圈也行,然后我送你回去。程曉靜望了我一眼,將手機收起來,跟我說,講得不錯的,我們出去走走吧。
河水在夜晚醒來,風(fēng)使其舒展,倒影在深處激蕩,再向著四周喧囂傾瀉,走在橋上時,我忽然心生感動,仿佛我和她是兩顆緩緩冷卻的行星,經(jīng)歷漫長的旅程,徒勞無望,最終擱淺于此,而無數(shù)人卻從未相遇過。程曉靜靠著橋欄,抬起臉龐問我,你有沒有想象過另一種生活?我說,我正在小說里度過另一種生活。程曉靜說,我睡到半夜時,總會驚醒,睜開眼睛,看著周圍的一切,陷入恍惚,想不起自己身在何處,以及是如何來到這里的,那種感覺你知道吧,就是無論什么理由,都沒辦法解釋。我說,也許不需要解釋,不妨再將眼睛閉上。程曉靜說,我就是這樣做的,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想想那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就能長出來一對翅膀,在黑暗里飛行,經(jīng)過許多熟悉的場景,雖然一個也看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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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班宇,1986年生,沈陽人,小說作者。作品見于《收獲》《當(dāng)代》《十月》《上海文學(xué)》《作家》《山花》等刊,被多家選刊轉(zhuǎn)載。曾獲華語文學(xué)傳媒新人獎,GQ智族年度人物,“鐘山之星”年度青年作家,花地文學(xué)榜短篇小說獎等。小說《逍遙游》入選“2018收獲文學(xué)排行榜”,并獲短篇小說類榜首。有小說集《冬泳》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