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學(xué)》2020年第2期|李一楠:十三劫
十三歲那年的夏天,是他生命中的一個劫。
那一年,他母親長琴還不到四十歲。她從來不上班,常年在家照顧他和弟弟。在他的記憶里,母親留給人們的頭一個鮮明印象,就是她的美,而她的美,又有些特別。她面白膚嫩,雙頰帶粉,喜微側(cè)著臉眼睛斜斜地看人,嘴巴上翹,翹得近乎嫵媚、俊俏,可不管笑與不笑,她臉上有時看去像是一副嘲笑人的神情。這神情常令大院里的其他女人們不滿,心情好的時候她們會說:“長琴,你又笑誰呢?”心情不好時,這有點令人費琢磨的神情便給對方帶來更為煩躁的理由:“長琴,你嘲笑誰呢?動不動就那副樣子,怪不怪啊?”她面對其他女人的質(zhì)問,不論善意還是惡意,倒都是一副同樣的回應(yīng):歪過頭看著對方的臉,看上個幾秒鐘,而后嫣然一笑,不予理睬。不但如此,那時刻她一雙漂亮的眼睛還有些花花的,斜瞇縫著,眼風(fēng)帶水,眼波含情,被她看著的女人們頓時就拉下臉來,在一旁觀看的男人們倒是于身體的某個部位起了層癢癢的感覺,可又說不清楚是哪里,就雙手交叉抱于胸前,順勢抓抓胳膊兩側(cè),任由身體的某個部位癢一癢。
他父親井塵看上去比他母親老氣不少,是個像磚塊一樣厚樸又木訥的男人,個頭比他母親還稍矮些,黑紅色的臉膛,并有些輕微的口吃?,F(xiàn)在一閉上眼,他還能看到父親木呆呆地站在那兒,用可憐巴巴的眼神望著眼前的
人,好像在說:“又咋了?你說嘛,別這樣看著我,我心里毛……”小時候他常覺得父親窩囊、不體面,比不上他母親,也比不上周圍的其他男人,可現(xiàn)在每次想起他,他心里都被一種酸楚的滋味填滿了。
他和父母、弟弟住在他父親單位所屬的大雜院里。在那座河邊的小城里,有許多以平房為主的大雜院,他家所在的那一個,在城東南端的河灘路上。大雜院里的平房,大都青磚灰瓦的,四平八穩(wěn),毫無特色,但他家的房子卻與眾不同,它坐落在大院的后半部,背靠北院墻,面向一塊狹長又高大的舊石壁。房子的三間屋子并列排開,房頂?shù)乃慕锹N著朱紅色的飛檐,木門窗也是同樣略顯凄艷的顏色,盡管油漆斑駁、蒙灰落塵,但那飛檐,那色彩,到底使那幢房子的氣韻不一般,是大院里的一個異數(shù)。
在他家房子的東南端,住著鄰居小菊一家。小菊爸和他父親在同一個單位上班,也是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小菊媽在工廠里當(dāng)車間組長。小菊那年十五歲。與其他喜歡穿花著彩的女孩子不同,小菊喜歡穿純顏色的衣服,梳著兩條烏黑的短辮,額前的劉海,常常彎曲著,而她本身的頭發(fā),并不是自來卷,這一點他十分肯定。小菊的眼睛并不很大,嘴巴卻大,嘴唇厚嘟嘟的,老是像在撒嬌或者抱怨誰的樣子。她喜歡做的一個動作,是突然站住,微仰起頭,微閉著眼,而后用手將額前的劉海和亂發(fā)往后理著,不管有風(fēng)無風(fēng),都好像站立在風(fēng)中的樣子,整理頭發(fā)的同時,她在享受著臉上的風(fēng)吹。他喜歡偷偷看她做那個動作,可大院里幾個大點的男孩背后都叫她“妖精”,還故意夸張地學(xué)她閉眼整發(fā)的樣子,再發(fā)出一陣放肆的哄笑。這種時候他就將頭扭向一邊,裝作什么也沒聽見、沒看見。
春夏的傍晚,大院人家的小飯桌通常是擺在屋門口的,他們家和小菊家也不例外,一桌上圍坐著四口人,另一桌上是三口。他們一家四口都埋頭將飯吃得稀里嘩啦,包括他母親,她吃著還會大聲說:“呀,真好吃呀!”他弟弟也常附和母親:“好吃好吃!”對面的小菊媽聽到那一聲聲夸張的“好吃”,似乎就渾身不自在,抬臉朝他家的小飯桌上偷偷瞅。他將頭埋得很低,猛勁兒吃飯,心里卻暗自發(fā)笑。其實他家的飯桌上也就是稀飯?zhí)}卜、西紅柿清湯面什么的,但他母親和弟弟卻將它們“吃”得好像是大魚大肉、山珍海味,惹得小菊媽十分不快,他心里竟有一絲隱秘的快感。其實,他這樣不“厚道”,只是因為他一直都不太喜歡小菊媽,甚至有點怕她。他也說不清為什么。
一天傍晚,小菊家的飯桌上突然多出了一個人。一個陌生的中年男人。男人坐在那里就比小菊爸高出半頭,頭發(fā)偏分,長方臉,臉上是一種很健康的小麥色,五官就像電影里的男主角,看上去很端正、標(biāo)準(zhǔn)。男人在吃飯的間歇不時抬頭和小菊一家三口說話,臉微微地轉(zhuǎn)向這個,又轉(zhuǎn)向那個,誰都不冷落。小菊媽嘴里高聲說著:“她舅,吃呀你多吃菜呀!”小菊捧著飯碗,往口里送著飯,動作卻比平日輕柔一些。她始終低垂著眼皮,誰都不看,但是慢慢地,臉上就聚起了兩片清晰的潮紅。小菊泛起兩坨紅暈的臉那么好看,他的目光便被對面完全吸引過去,變得有些不知遮掩。
那之后沒多久就到端午節(jié)了。端午那天街上的副食品店里有的是粽子賣,可他母親固執(zhí)地要自己包粽子。作為兩個比鄰而居的女人,小菊媽和他母親的關(guān)系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具體怎樣,要看小菊媽的心情,他母親總是被動地順應(yīng)、接受。這回說到包粽子,小菊媽倒是興頭頗高,就答應(yīng)幫他母親一起包。
那個禮拜天的午后,他母親和小菊媽就在他家廚房門口擺起了包粽子的陣勢。兩人一人坐一只小板凳,小菊媽主包,他母親打下手。他父親從屋里走出來,站著看一會兒,臉漲得黑紅,對小菊媽客氣得不行,結(jié)結(jié)巴巴含含糊糊地想說什么,又說不清楚,先自急出了半頭汗。小菊媽頭都不抬,根本不理會他父親的殷勤。他當(dāng)時也在場,大人似的背著手在她們旁邊站了一會兒。他母親那天穿了件鵝黃色的薄衫子,一條黑綢子長裙。她將頭發(fā)高高地卡在頭頂,好像是怕頭發(fā)掉下來礙手礙腳。
他站了一會兒剛準(zhǔn)備走,卻見小菊和她表舅朝這邊走來。小菊的表舅,也就是那天飯桌上出現(xiàn)的陌生男人,據(jù)說是從外省來的,要在小菊家住上一陣子。小菊這表舅到底有著怎樣的背景,為何要在小菊家住一陣,小菊家是含糊其辭的,鄰居們也不好多問。小菊的突然出現(xiàn),讓他渾身立刻緊張起來。他雙手依然背在身后,卻覺得那個姿勢不合適了,但若將手臂放下來,又覺意圖太明顯,就不敢動,任手臂在身后漸漸僵硬。小菊的聲音悠悠地響起:“哎呀,你們還沒包完呢?”
還沒等別人回應(yīng),小菊的表舅說話了:“還有多少?我來試試。”
他和他母親同時抬頭看向小菊的表舅。他母親直愣愣地望著小菊表舅的臉,足足幾秒鐘,而后沖他撲哧一笑。小菊的表舅一愣。他盯著她的臉看,隨后回她一個微笑,在她身旁蹲了下來。他父親哼哼哈哈地趕緊給客人遞過去一只小板凳。
小菊的表舅從他母親手中接過去包了一半的粽子,嫻熟地包了下去。小菊媽停下手里的動作,看著,清了清嗓子,說:“你行啊,我怎么不知道你還會包粽子?”咽下一口唾沫后,她又說:“你要真會做家務(wù),每天幫幫我多好,不然不是顯得吃里扒外了?”
眾人都覺得小菊媽的話有些刺耳,可小菊表舅不說話,只神態(tài)專注地包著粽子。他包好一個,就將粽子遞給他母親,并說:“再來?!彼赣H一愣,每一次都好像從恍惚中被驚醒。鄰居們漸漸圍攏過來,尤其女人們,都來看小菊表舅,一個斯文體面的大男人包粽子,嘖嘖地稱羨。他注意到他母親的神情變得緊張,兩眼緊盯著小菊表舅包粽子的一雙手,別的哪兒都不敢看,見他快要包完一個,就趕緊從水盆里撈出泡軟的粽葉,捧在手里等著,生怕有半分耽誤。其實她和小菊表舅一包一遞,配合得十分默契,大家的目光漸漸就集中到他們身上。小菊媽停下了手里的動作。她斜眼瞄著小菊表舅包粽子的一雙手,又將目光移到他母親臉上,表情有些復(fù)雜、難看,然后,輕咳了一聲。他趁人不注意,飛快地瞥了一眼小菊。小菊矜持而若有所思地站在那兒,一言不發(fā)。她十五歲了,身材顯得很高、很瘦,可是單衣下面該高聳的地方已經(jīng)明顯高聳起來,并有一股無遮攔又不知羞的勁兒,故意擺在那兒惹人看。他的臉悄悄地發(fā)熱發(fā)紅。
端午正好是個禮拜六。吃晚飯的時候,鄰居們的小飯桌又都擺在了外面。燥熱的初夏天氣,太陽遲遲不肯落下,土黃色斜陽的光芒,一根根的,雜草似的在人的頭頂上方亂飛亂撞。就在那一片迷離又撩人的光色里,他母親很端正地坐于小飯桌前。她不像平時那么沒心沒肺地和他弟弟逗樂了,相反,模樣矜持,甚至拘謹(jǐn),好像是在誰家做客。煮好的粽子擺在小飯桌中央,他父親二話不說拿了一個,咬一口后,說:“媽呀,太好吃了!給小菊他們送幾個不?”他母親不耐煩地說:“送什么呀。人家也有!”說這話時,她好像突然有些心煩意亂。
小菊家的飯桌上果然也有盤粽子,和他家的看上去一模一樣。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往那邊瞥去,看到小菊在小心翼翼地剝著一個粽子。粽子顯然有些燙手,小菊將粽子在手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捧到嘴邊吹著。小菊媽說話了:“你這饞丫頭,等一下都等不及了?”小菊爸趕忙巴結(jié)似的對女兒說:“爸幫你剝,讓爸幫你剝!”小菊卻誰都不理。粽子剝好了,露出了里面糯軟的粽肉,直挺挺光突突地翹立著,似還冒著一點兒熱氣。小菊猶豫了一下,深吸一口氣后,一伸手將粽子遞給了坐旁邊的表舅?!敖o你,”她說,等著他接過去。表舅愣住了,不敢接。小菊飛快地瞥了他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你接不接?不接我就捧著?!毙【毡砭粟s忙將粽子接了過去,并打著哈哈,說:“哎呀,真是個孝順閨女!”小菊的爸媽,包括坐對面的他,都愣在那里。
晚飯過后,暮色降臨,鄰居們將飯桌撤去,又不愿馬上回屋休息,就大都留在屋外,有站的有坐的,說著閑話,開著玩笑,笑聲一陣陣響起。小菊家左邊和對面的鄰居都是好熱鬧之人,左邊的玉香媽媽喜歡唱歌,大家一起哄,她就亮開嗓子唱起來了《太陽島上》《鄉(xiāng)戀》《年輕的朋友來相會》等等流行歌曲,一首接一首。唱著唱著她停下來了,說:“誰能為我伴奏伴奏呀,哪怕口琴也好?!?/p>
小菊媽一聽就說:“小菊她舅會吹口琴。讓她舅替你伴奏?!闭f著就轉(zhuǎn)頭找小菊的表舅。
小菊表舅手插腰站在自家屋門口,不好意思地笑著直搖頭。小菊媽那晚似乎情緒不錯,高聲說:“你就吹一個嘛,口琴在里屋半截柜的抽屜里。”
小菊一聽,扭頭就往屋里跑,出來時手里拿著一枚淡綠色的口琴。小菊將口琴遞到表舅面前,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又好像在說:“你接不接?不接我就捧著?!毙【毡砭瞬缓猛妻o了?!澳俏揖蛠y吹著試試了啊?!彼f。他抬手捋了捋頭發(fā),抿嘴一笑,將口琴接了過去。他清了清嗓子,將口琴的前一半含進嘴里,與玉香媽媽交換了一個默契的眼神,而后,頭稍微一低,再輕微一揚,一首歌曲的前奏就在他唇邊響起。
小菊表舅的口琴聲如同出自一位專業(yè)演奏員之口,鄰居們都斂聲屏息,尤其那些女人們,都陶醉地癡癡地望著他,都在想,眼前的這個男人就好像一位天外來客,英俊,斯文,手藝靈巧,又吹一口漂亮的口琴……“呀!”她們同時在心里嘆一句。玉香媽媽只開口唱了兩句,就停了下來,她也被小菊表舅的口琴聲迷住了。他入神地望著小菊表舅的表演,聽著他的琴聲,急忙去尋找小菊的身影。小菊躲在人叢里,背靠墻站著,雙手疊藏在身后,挺著胸,仰著頭,眼望著星空,一動不動。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看到她的胸脯在微微起伏。在那瀕臨暗夜的暮色里,他少年的身體也仿佛隨著她身體的節(jié)奏微微起伏。他又轉(zhuǎn)頭尋找他的母親。
他母親站在人群最外圍的一個角落,踮著腳伸長著脖子,向琴聲傳來的方向張望。他想,她站得那么遠,能看到吹口琴的小菊表舅嗎?突然,她所在的那個角落傳來一聲拖長的“哎呀——”一個女人失聲尖叫。眾人都扭頭看向那邊。他嚇了一跳,以為是他母親失態(tài)了,再一看,才發(fā)現(xiàn)是站在母親身邊的另一個女人在大聲訓(xùn)斥她的孩子。但是眾人都看向他的母親,離得遠一些的大概都以為失態(tài)的是她——她是那個患有輕度精神分裂癥的女人,不是她是誰呀?!他忽然覺得無比悲哀、沮喪,他母親卻好像不明所以,他弟弟雙手摟抱著她的腰,將她推來搖去,用力過猛地一下險些把她推倒,她都無知覺,只伸長了脖子朝著琴聲傳來的方向努力張望。那一刻她心里在想什么,他不得而知,并且永遠都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母親原本是不會嫁給父親的,這是他十年前才明白的實情。十年前他父親病重,他回到國內(nèi)陪他。精神好些的時候,父親就對他說些過去的事,總要說到他的母親,“你媽是個可憐的女人……”說這話時,父親伸出瘦得脫了形的手,想將淚擦去,但無力又抖個不停的那只手,怎么也夠不到自己的眼角。緩了緩神父親又接著說,他母親原本命好,生在小城最富有的商人之家,但解放后家里就遭清算,“文革”中她爺爺和父親又被揪出來遭批斗、毒打,爺爺被活活打死,她母親不堪受辱,于一天夜里上吊自殺,就吊死在她出生長大的那幢房子里。她當(dāng)時才二十出頭,漸漸就表現(xiàn)出精神分裂癥的癥狀來。父親說他自己家里根正苗紅,本人又是機關(guān)干部,只因自身條件實在有些低人一等,在他決定娶她時,家人和單位領(lǐng)導(dǎo)才沒有阻攔,讓他心愿得逞?!翱偹闶潜У妹廊藲w了”,末了他竟加了這么文縐縐的一句,臉上吃力地浮現(xiàn)出一絲艱難的笑容。他聽得幾乎掉淚。這是他第一次聽說母親生病的原因,也是第一次看到父親表現(xiàn)出幽默,而這遲來的幽默,摻雜了凄楚的自嘲的意味。
他母親有精神分裂癥這一事實,他當(dāng)然很早就知道的。當(dāng)年,那是大院里的一個公開的秘密,人們背后里說起,總是說:“那個長琴是有精神病的……”他接受了這個事實,以為他母親天生如此,也眼見她平日的一些反常表現(xiàn),但在聽了父親臨終前的講述后,他再回想母親當(dāng)年的一些行為,才對她有了更深一層的理解,比如,他家的房子與對面同顯滄桑的石墻壁之間僅隔著幾步遠,那窄長的幾步遠的空間,便形成一條磚鋪的“小巷”,人們?nèi)ズ笤旱墓矌家獜哪菞l小巷中經(jīng)過,他家的門前,便常常響起雜沓的腳步聲。有時他母親在屋里正做什么,聽到門外傳來響動,就會在原地忽地站住,豎起耳朵仔細(xì)地聽。她甚至扭著腰肢急急地走到窗前或者門后,耳朵貼著墻壁或者門窗去聽,神情顯得十分緊張。他見她那樣,就在身后叫上她一聲:“媽,你干嗎?”她聞聲扭頭,受了驚嚇?biāo)频臏喩硪欢?,但隨即就又放松下來,身體的姿勢不變,卻沖他詭異地咧嘴一笑。那詭異的一笑,令他心里直發(fā)毛。另一些時候,她喜歡一邊做事一邊小聲自言自語,說著說著,言詞竟逐漸激烈起來,甚至扭頭“呸”上一口,好像在和人吵架,吵得十分解恨、過癮。她也有特別安靜的時候,那多半是在午后,一個人坐到西屋靠窗的木桌子前,手托著腮幫,看向窗外。窗外半天不見一個人影,只那面深灰色的舊石壁面向著她,寂靜得令人愁悶。一旦坐在那里,她通常就會同一個姿勢一直坐很久,晚飯都不做。他父親回到家里卻也不說她,只看上她一眼,悄悄嘆氣。他六歲的弟弟不懂事,就沒心沒肺地沖她直笑,她便也擠出一個怪怪的笑,好像僅和小兒子的年齡一般大。他母親的精神狀態(tài)時好時壞,每次看到她表情古怪神色失常他就有些擔(dān)心緊張,生怕她會突然大哭,或者大笑,在人前丟丑,雖然,丟丑于她是難免的,人們也都不足為怪,但他總是希望那樣的時候越少越好,畢竟,丑態(tài)每一次發(fā)生,對她和家人都是一次折磨。他始終有些費解的是,那一晚母親聽小菊表舅吹口琴,卻像一個處于真空中的人,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不復(fù)存在,只留下了一種聲音,一個男人的口琴聲。這些年里,他時常想起那晚她站在人群外用力張望的樣子,心里泛起一股難言的滋味。他想那晚的一幕如果發(fā)生在現(xiàn)在,他會毫不猶豫地走過去把她從身后舉起,什么都不顧,就讓她看個清清楚楚!而這樣的想像,總是令他傷感不已。
端午節(jié)過后,天氣一日熱似一日,卻始終未下一滴雨。有時能聽到天邊傳來隱隱雷聲,空響一陣卻又散了。七月中一個禮拜天的午后,人們午睡時,天空突然陰沉下來,繼而電閃雷鳴,大雨傾盆。他父親和小菊爸等幾個男人去山區(qū)參加支邊活動了,幾周才回來一次。他們母子三人原本都在東屋睡覺,硬是被一陣嘩嘩的雨聲驚醒。他母親一個激靈,從床上爬起來,就往屋外跑。那天早上,太陽很好,她就將家人的冬衣及幾乎所有被褥床單該洗的洗,該曬的曬,最后都晾在了在門前“小巷”搭起的兩條晾衣繩上。她沖到屋門口時,見繩上的衣被有的已開始往下滴水。她“哎呀”大叫了一聲,沖進雨地里。她東扯下一件衣服,西拽下一條被單,好像不知道該先收哪件好,完全亂了手腳。雨粗如柱,摔跌下來,那風(fēng)纏雨嘯的獰厲景象,仿佛天就要塌下來。轉(zhuǎn)眼間她已經(jīng)濕透。他有點被眼前的景象嚇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幫她。他弟弟站在門內(nèi)大聲朝母親喊:“媽你進來呀你快進來呀!”他母親不理。她都快急哭了,發(fā)瘋似的說都淋濕了,全都淋濕了,咋辦呀咋辦呀!
小菊的表舅突然沖到他母親面前。他快速將繩上的衣被往下拽,一面拽,一面命她回屋去。她一看到小菊表舅就呆愣在了雨地里。小菊表舅扭頭,見她那副樣子,就手指屋門再次命她進屋。她依然不動。他只好懷抱著濕衣被,硬把她推進了屋里。
這應(yīng)該是小菊的表舅頭一次走進他們家。他將屋內(nèi)快速掃了一眼,問家里有沒有干毛巾。毛巾拿過來,小菊表舅遞給他母親。他母親依然不動手。她只穿了身綢布做的碎花薄衣褲,她的家常睡衣,濕透了的衣服緊貼著身體。遲疑了一下,小菊表舅從她手里接過毛巾,替她擦起來。他擦著她的頭發(fā)、臉和上身。她像個孩子,任那個男人擺弄。也許是種錯覺,他看到小菊表舅的手故意在他母親的胸前擦來擦去。他一下子就想到站在星光之下,胸脯微微起伏的小菊。這個聯(lián)想仿佛往他的身體里猛推了一劑強心劑,他一個哆嗦,站不穩(wěn)了。其實小菊表舅的手在他母親身體的各個部位都游走得很均勻,但就是這種均勻的游走、摸擦,令小菊表舅自己也有些不能把持,他的呼吸變得吃力,一雙男人的大手在她的身體上輕微顫抖。屋外依然雨聲喧嘩,一切變得狂亂不堪,但屋內(nèi)的空氣卻仿佛靜滯下來,飄浮著異樣的只與身體相關(guān)的氣味。他覺得如果再在那里待下去,他的身體就會從內(nèi)部爆裂開來,便一扭頭朝西屋走去,將他母親和小菊表舅,還有他不懂事的弟弟留在原地。多年之后他的記憶里仿佛還回響著那個午后的雨聲。未成人之前那是一種不堪的回憶,但伴隨著歲月的流逝,尤其步入中年以后,他對它的感受也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只不過即便在內(nèi)心深處,他也不愿意用語言將一切表達出來。有些東西,是不宜用語言去表達的。
那天那場大雨不但沒停,還引來了隨后一連下了多日的中雨,十天之后,渭河就漲水了,有了汛情。第十天的夜里,雨終于停了,人們本來睡得很好,但近凌晨時分,他父親單位派過來的兩輛大卡車開到了大院門口,從車?yán)锵聛淼膸讉€人手持喇叭高聲喊話,喊大家都起來,盡快坐卡車撤離大院,因那晚渭河水可能要沖過河岸,他們住得離河灘太近了。聽到喊聲各家的電燈次第亮起。他們母子三人卻都睡得很死。突然,有人“嘭嘭”敲他家的門。他母親披衣起身去開門,他緊隨其后,看到門口站著小菊表舅。
“你怎么還睡?”小菊表舅上來就問,“渭河要漲水了,大家都在撤離,快帶著孩子出來,上院門口的大卡車!”
他母親抬手揉著睡意蒙眬的眼睛,慢吞吞地回應(yīng)道:“什么呀,我不走?!?/p>
小菊表舅有點急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壓低了一點聲音說:“你真的傻呀?凈說傻話!”
他母親一愣,胳膊下意識地往后縮,抬頭與他對視,而后用手指著他的臉說:“誰傻呀?你說誰傻?你才傻呢,你、你!”
說罷她哼哼冷笑了兩聲,但隨即又好像意識到自己臉紅得厲害,就羞得要死,急忙用手把右臉捂住,想想不對,又把手換到左臉上。小菊表舅扭過頭去,松開了手。他弟弟聞聲也從東屋跑了出來。略一遲疑,小菊表舅一把將他弟弟抱起,又招呼著他,用空出的一只手推著他母親就往院里走。
沒走幾步就迎面遇上了小菊母女。小菊媽吃了一驚:“我說呢,一轉(zhuǎn)身就不見人影了,原來做好人好事去了?”她掃了一眼他們母子,冷冷的目光像條鞭子,帶著股赤裸裸的恨?!澳惴畔滤?!”她忽然對小菊表舅呵斥道。這回輪到小菊表舅吃驚了,大家也都愣住了。但小菊表舅只看了她一眼,就轉(zhuǎn)身繼續(xù)向院外走去,手里始終抱著他弟弟。他和他母親踉蹌著跟在后面。
兩輛大卡車上幾乎已經(jīng)坐滿了人。小菊表舅看了看卡車的情形,走到第二輛車后,先將他和弟弟扶到車上,再轉(zhuǎn)身,將他母親拉到車前,并從身后用力一抱,將她連推帶送放進了車?yán)?。看小菊母女已?jīng)安穩(wěn)坐在第一輛車上了,小菊表舅走到司機車窗前,對他說了句什么,轉(zhuǎn)身大步往院里走去。小菊媽在身后大聲喊他:“你去哪里?你怎么不上來?”他不應(yīng)答,只側(cè)身朝空中擺一擺手。卡車司機稍微等了等,見他背影遠去毫無回意,將車發(fā)動了。但就在卡車開走的那一瞬間,小菊突然朝那個遠去的背影大喊了一聲:“你回來!”小菊的聲音,因為用力,如同“刺啦”一下撕破了一塊綢布,驚動了所有人。
正是凌晨時分。天麻麻亮了。兩輛卡車載著一院子人朝小城的另一端開去。人們心里多少有些緊張不安,卡車經(jīng)過河灘路時,都轉(zhuǎn)頭看向河灘方向,想看看汛情,但只有漲得滿岸的河水嘩嘩地流淌著。他望著眼前一閃而過的熟悉的街道、房屋、街兩旁的樹木,突然覺得喉頭發(fā)緊。他想他父親現(xiàn)在在哪里。晨風(fēng)吹拂,河水泥腥的氣味從河灘上隱隱飄來,他望著坐在對面的母親。她只穿了一件單衣,凌晨的冷風(fēng)吹著她的頭發(fā),發(fā)梢亂掃著她略顯清瘦的臉頰。她將他弟弟緊緊摟在懷里,母子兩人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他又一陣喉頭發(fā)緊。他母親兩眼一直望著一寸寸退去的道路、景物,直到車子拐彎,離開了河灘路,才轉(zhuǎn)回頭來。他看到她臉上有潮濕的痕跡。冷風(fēng)中,她抬起手背在臉上胡亂地抹起來,那左右開弓毫無章法的亂抹,又像個幾歲的孩子。
那次,渭河水并沒有越過堤岸,可夏日一如既往地漫長。晚飯后,十來歲的男孩子們走出院子,常常聚在河灘路上,在路燈下玩彈球,耍煙盒,抽螺旋,或什么都不干,就那么聚集在一起,你推我一下,我踢你一腳,而后坐到馬路沿上偷偷抽一支煙,再背靠墻無聊地呆站著,仰頭望著路燈或者更遠處的河灘。
一天傍晚,他和同伴一伙忽然看到小菊和她表舅在暮色籠罩下的河灘路上走著,小菊表舅手提一只塑料網(wǎng)兜,小菊穿著件粉白色的連衣裙,雙手插在裙子的大口袋里。他們在馬路對面并肩走著,由遠及近,男孩子中領(lǐng)頭的正旗一看到他們,就“呼”地朝同伴們吹了一聲口哨:“看見那誰了嗎?嘻嘻,有一腿啊?!?/p>
他被正旗猥褻的話語激惱了。他完全明白他的意思,但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他不愿相信正旗說的話是真的。他躲在電線桿后面目光死死地盯著馬路對面。小菊表舅看上去神情放松,似對小菊說著什么。小菊始終眼看前方,幾乎未開口。她看上去傲氣又矜持,還有哪里說不出來的一點矯揉造作,和他平日看到的樣子并無不同。他們漸漸走近又漸漸走遠,始終走在馬路對面,彼此之間保持著一小段自然的距離。
正旗說:“你們知道嗎,我早懷疑小菊喜歡那個男人?!?/p>
“不可能。那是她表舅啊,比她大了至少二十歲?!?/p>
“,我媽說小菊媽是被人家抱養(yǎng)的,孤兒哪有什么真的親戚?!?/p>
他聽著正旗他們的議論,漸漸地臉發(fā)熱,心里亂得似一團麻。他想起小菊在她表舅面前的種種表現(xiàn),那天那一聲忘乎所以的叫喊。但還是不可能,他在心里對自己說,絕對不可能!小菊她只有十五歲,他想。但是十五歲的小菊那深不可測又高不可攀的模樣,又仿佛在明明白白地告訴他,一切都是有可能的。他感到從未有過的痛苦。他悄悄目送著小菊和表舅在馬路對面漸行漸遠,一只腳往馬路沿上使勁踢著,直踢到腳尖疼。
一連幾日他都睡不好覺。一日日如棵野草突突瘋長,他內(nèi)心里對小菊的渴慕突然到了難以忍受的地步。輾轉(zhuǎn)反側(cè)中他想出了好幾種辦法,但都被自己一一否定了。最后他唯一希望的,就是小菊的表舅能早些離開小菊家,離開他們的院子。
他母親變得不愛說笑了。晚飯桌上也是一副安安靜靜的模樣,常常失神,他弟弟抱怨飯燙,叫她好幾聲,她才反應(yīng)過來,朝他咧嘴笑笑。他父親不在家,他也變得心事重重,他們這一家人的晚飯桌上,便少了過去的那番生氣和喜氣。對面小菊家的晚飯桌上也少了一個人,小菊爸同樣在山里支邊?,F(xiàn)在,他發(fā)現(xiàn)小菊表舅總是坐在正對著他家飯桌的位置,那個位置,正好與他母親相對。他想留意小菊表舅是不是總往他母親這邊看,看到的卻是他低垂著眼,不住地往小菊母女碗里夾菜。小菊媽臉上的神色冷冷的,她好像對小菊表舅的周到并不領(lǐng)情。他只能看到小菊的側(cè)面。小菊的頭發(fā)長些了,有時松松地在腦后編成一根獨辮子。編著獨辮子的小菊多了一點成熟的味道,但之前時常泛起在她兩頰上的紅暈,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她吃飯的動作也更沉穩(wěn)了,對于表舅遞過來的菜,只輕輕地說聲“不用”。而且,他發(fā)現(xiàn)小菊再也沒怎么笑過。他心里又生出一種模糊的疼惜之感。
有天下午,他身體不適,提前從學(xué)校回到家里。
屋門半掩著,他走進去的一瞬間,就敏感地覺得屋子里的空氣有些異樣。他沒看到母親,直覺告訴他母親不在家,但又似乎不相信這種直覺。他將書包往桌上一扔,快步朝東屋走去,一把推開了東屋的門。
屋里的床邊上,坐著一男一女。他母親動作僵硬地高仰著頭,緊閉著眼,兩臂像母雞翅膀似的支棱在身邊,嘴唇被小菊表舅含在自己的嘴里,被他慢慢吸吻著。他右手摟著她的左肩膀,左手放在她的胸上。有人推門闖入,小菊表舅觸電了似的,馬上停止了嘴和手的動作,只身體還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但姿勢里有種由扭動而帶出的別扭和難堪。他母親始終緊閉雙眼,微張著濕漉漉的已被人松開的嘴唇,也保持著原先的姿勢,一動不動,好像怕一動,什么東西就沒有了。他腦子里“轟”地一聲響。當(dāng)他意識到自己看到的是怎樣的一幕時,尷尬和震驚讓他幾乎摔倒,他一扭頭朝屋外跑去。
他跑出大院,跑過馬路,朝馬路對面的河灘跑去。已是夏末時節(jié),除了零星分布的一些樹木,河灘上空空蕩蕩,只有垃圾堆旁的廢紙片被風(fēng)揚起。他一口氣跑到了河邊上,對著緩緩而流的河水,哇哇地只想嘔吐。他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和感受。原來,男人和女人在一起,是要“那樣”的。原來,他母親和另一個男人“那樣”。而且,他怎么覺得那個男人是在欺負(fù)他的母親?男人的別扭動作中流露出了顯而易見的貪婪、投入,將他神態(tài)癡愚又被動的母親比出了傻氣,就憑這一點,他就本能地覺得那是一場不對等的“那樣”,他母親被人欺負(fù)了卻并不自知,她犯了癡傻,無以分辨,他作為兒子卻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這是一種痛苦的“看清”,他覺得他咽不下這口氣。但是十三歲的他又能做什么呢?他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痛心、沮喪。他望著眼前緩緩流動的河水,心里形成的第一個清晰的情緒就是憎恨。他憎恨小菊表舅這個他原先很有些好感的外來的男人,他是誰,憑什么出現(xiàn)在他們的大院,憑什么勾引又欺負(fù)他無辜的母親,又引得小菊對他心生迷戀?之前,他從不愿意正視小菊對表舅的態(tài)度,但那一刻,一切都變得異常清晰,他心里只剩下一個愿望,那就是,要報復(fù)這個男人,報復(fù)他……
他不知道自己在河邊待了多久。暮色籠罩了河岸,他還遲遲不愿回家。漸漸地,他受欺負(fù)的母親的形象在他的腦海中淡去一些,剩下的只有小菊一人的影子。他想,總有一天,他喜歡的小菊也要長大,也要和一個男人在一起“那樣”。而那個男人可能是他,更可能是別人。他忽然覺得說不出的憂傷。憂傷幾乎讓他掉下眼淚。隨即他心里就冒出來一個大膽的想法。它起初嚇了他一跳,但漸漸又令他平息下來……
當(dāng)天晚上,他鼓足勇氣敲開了小菊家的門。小菊開了門。她穿著領(lǐng)口大開的松垮的小碎花睡衣,站在門廳昏暗的光影里,一手扶著門框,吃驚地望著他。他沒想到小菊的身體突然離他那么近,近得好像已經(jīng)貼在他的身上。他腦子里又是“轟”地一聲響,慌亂中,把握在手里的一張紙條塞給了她,正準(zhǔn)備扭頭跑掉,突然好像被誰從身后一推,他趔趄著一把抱住了小菊。他強抱著小菊,抱得那么緊那么地笨拙,死死不放手。小菊被他弄疼了。驚恐與疼痛讓小菊大聲喊了起來,喊叫聲劃破了大院的夜空。
但小菊的手里始終緊緊攥著他遞給她的那張紙條。紙條上是他寫下的一行歪斜的字:“你表舅和我媽好得抱在一起?!?/p>
兩天以后,小菊的表舅就走了。他離開了他們的大院,沒有和誰告別。正旗說小菊表舅是被小菊媽趕走的,“小菊媽早就不想讓他再白住家里了,而且,她發(fā)現(xiàn)了他和‘女人們’的關(guān)系?!闭觳粦押靡獾卣f,強調(diào)著“女人們”,臉上又浮現(xiàn)出猥褻的笑容。
他母親大病了一場,持續(xù)低燒多日不退,燒退去后,人更恍惚了,常獨自愣愣發(fā)呆,傻傻地笑,精神分裂癥的表現(xiàn)更明顯。幾周后的一天,她突然離家出走了。有人說看到她獨自走出大院,向河灘的方向走去了。也有人說傍晚好像在市區(qū)看到了她。人們說她什么都沒帶,干干凈凈的一個人,上身穿了件鵝黃色的褂子,下身穿了條黑綢裙。他們找遍了遠近親戚家,也報了警,但她始終沒有回來。
母親的出走帶給他的精神打擊是無法形容的。事情剛剛發(fā)生時,他自責(zé)自悔,陷入深重的罪孽感中無以自拔。他想那一晚他如果不去找小菊呢?如果他不交給小菊那個字條呢?因為小菊的一聲叫喊,也因為她手中的那個字條,他母親被小菊表舅欺負(fù)的事實人盡皆知,他也背負(fù)上了欺負(fù)小菊的罪名。母親雖然有些瘋傻,但畢竟還有不少時候頭腦清醒,那些天她是怎么熬過來的?有天早晨他上學(xué)離家時,母親站在屋門口,一手扶著門框,忽然對著他癡癡地笑。他低聲說了句:“媽,我上學(xué)去了……”她依然對著他癡癡地笑。他不知道該如何應(yīng)對,一扭頭邁出了家門。事后他才明白,那就是母親與他最后的告別。她手扶門框沖著他癡癡笑著的模樣當(dāng)時令他無措,頭皮發(fā)緊,之后卻定格在他永久的懷念和煎熬里。他想,母親知道他所做的一切嗎?她怪罪于他嗎?他看不出來。他只知道,懦弱膽小的父親倒是始終沒有直接責(zé)備過他,他臉色顯得更加黑紅,終日沉默,或者重重地嘆上一口氣。母親離家出走的那個晚上,他和父親很晚都沒有睡下,父親雙手抱頭,坐在桌邊,他坐在桌子的另一邊,身子背靠著墻壁,直愣愣地望著對面墻角上的一塊污血。那是母親有次從飯桌邊忽地站起,脫下自己的一只布鞋,用鞋底拍死對面墻上一只壁虎時留下的血跡。她一邊拍打一邊咬牙切齒地對著壁虎狠狠地說:“讓你活!讓你活!”說罷又沖他們父子三人嘿嘿直笑,笑得莫名其妙。當(dāng)時她的舉動讓人不忍面對,那晚他卻想念她所有的癡愚瘋傻。成年之后,一旦回想當(dāng)年的一幕,一想到母親是以一個精神分裂癥患者的狀態(tài)在外面飄蕩,不知所終,他的心就疼痛到幾近抽搐。他這才更加確信,在內(nèi)心深處,他始終都沒能原諒自己。父親臨終前還試圖安慰他,說,“一切都是命。你母親的命不好……”他聽了,愈發(fā)覺得傷慟不已。一輩子活得卑微、艱難的父親,到死都不舍得說他一句,他把臉埋在自己的手掌里,失聲啜泣。
那件事情發(fā)生之后,他和小菊再也沒有說過一句話。過了一年,小菊家就搬離了大院。他們還住在大院里的最后一年,小菊迅速地變得成熟、豐滿。她似乎于一夜之間就變成了一個無所顧忌又無可把握的女孩,“這個女孩,要不了幾年就會提前長成一個像模像樣的女人了。”人們這樣猜測著。而他心想:再過一些年,她還會變成一個母親,只不過小菊這個母親,不叫長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