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井
我曾經用大段的文字描寫過村里的一口小井,因為它滋養(yǎng)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時代。
村莊在面南的半坡間,村前一塊一塊的坪地就勢向下落,交接處是一道道土壩。西洼的坪地有葦園,壩外有一眼泉,泉水清涼甘甜,終年汩汩不絕。
這泉便是小井的前身。
村里原有一口大井。井高一人多深,井口闊大,容得下3個人同時擺水,青石井臺上永遠是濕漉漉的。
我家住村西,離大井遠,自然要尋些省力的法子。村西十幾戶人家一商議,便在那眼泉上筑了一個大水泥圓筒,一人多高,倚著土壩杵下去,地面上留出二尺來高,便成了一口小井。
這是我聽說的小井誕生史,它的出現早于我的記憶。
我喜歡那口小井。
井淺水清,水不斷從井口淌出來,沒有波紋,沒有水聲。即使沒有太陽的日子,井底的一切也清晰可見??床坏剿畯哪睦飦?,只看見井底三五處沙粒在輕翻,有幾只極小的半透明的蝦子在來回游動。誰把草葉子丟在水里,草葉子的影子斜投在水底,葦葉的投影像是劍,蓖麻葉的投影像手掌。長在井上方土崖上的貓耳朵草和淡藍色的雛菊努力地探著身子,仿佛想要在小井里照出它們的影子。
暑熱時節(jié),我們小孩子會提了小桶來,打半桶水回去給大人們解暑。父親說,喝了這水,像從上而下打了一道清涼的胡同。那時候我總是為這話發(fā)笑,后來,在極熱極渴的時候灌下去一瓶冰鎮(zhèn)檸檬水,才知道父親的比喻有多貼切。
后來,人們在通往小井的小坡腰上鑿出一條蜿蜒小徑,這條小路留給我最深的記憶,是那些挑水的背影。
父親身材高大筆直,總是輕松地挑一擔水,一路不停昂首回去。但父親挑水的時候不多,他要么一整天在地里,要么在外做工。我們兄弟姐妹也都挑著水在這路上走過,從腳步踉蹌的少年到穩(wěn)健自如的青年。不過我們都是偶爾挑水,只有母親才是年復一年、日復一日走在這路上的挑水人。
母親身形瘦小,滿滿兩大桶水壓彎了勾擔,也壓得她的背駝下去,水桶便更接近地面,時不時會磕到凹凸不平的地面。母親便把兩個勾擔鉤子一個向前一個向后在勾擔上繞過,這樣兩桶水又懸起來很高,更難掌控了。母親要伸展雙臂握住兩個桶鏈,不讓它們來回擺動。那個姿勢有點狼狽,也格外吃力。鐵皮桶用久了會漏水,母親要加快步伐趕回去,所以每次挑水總是一頭急汗。
記得1997年是家鄉(xiāng)最嚴重的大旱之年。連續(xù)幾個月沒有下雨,割了淺淺的瘦麥,土地已經干涸開裂,那些溝崖里的草,從青蔥到萎黃,終于干焦。村子中間的老井干了,全村人都到小井來挑水喝。但很快葦園也干枯了,小井也不再汩汩向外淌水了。
所有人都要到三里以外的西南溝去挑水。每一次從小井上方的壩上走過,望著再也淌不出水來的小井,胸中便壓抑著無盡的悲傷。那種對自然的敬畏,一下子讓人成熟了許多。
那時村里唯一的一臺電視機里,有自來水的畫面,那個小小的水龍頭,一擰就有水流出來,這神奇的裝置勾起了人們無限的遐想。我做過同樣的夢:水從那小鐵嘴里嘩嘩地流出來,接滿了缸、桶、盆、鍋,再也不用去挑水了!
這個夢很快就實現了!
我記得開始打井、走水路的時候,一村的大人們歡欣雀躍,小孩們四處奔跑打鬧。
隨后,村里又修通了水泥路,我們這個小小的村莊,變得越來越美好。
挑了大半輩子水的勾擔和水桶閑置起來,我不知道母親的欣喜與滿足,只記得自己好長時間都興奮不已,一天無數次去擰水龍頭放水出來,以至于頻頻招來父母的嗔罵。
小井還在,水清冽如舊,雖然不再往外淌,但汲去多少,很快還會復原。沒有人來挑水了,偶爾會有大媽、大姐挎了大籃的衣物來洗,她們珍惜自來水,也嫌家里洗不干凈。
今年春天回家,想念那些野菜了,我和侄女相約去地里走走。向著西洼方向去的時候,記憶就開始鋪天蓋地而來。我開始絮絮叨叨說著過去的小路、井、樹、小河、小蝦……
侄女說:“壩上修了水泥路,誰還走那條小路???早荒得過不去人了?!?/p>
“井呢?”
“誰還用井水???都是自來水?!?/p>
“小井的水多甜啊。”
“你看,家家都有自來水,還都安著凈水器,要么喝桶裝的純凈水。你out了(意思是跟不上潮流落后了),小姑?!?/p>
小井又歸于土地了嗎?我不敢去看那個我曾經無數次流連的地方,仿佛跳過它如今的樣子,那記憶中的它就會永遠鮮活地存在,讓我還能感知故鄉(xiāng)和回憶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