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生作家訪談錄》
作者:界面文化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9年07月 ISBN:9787521702309
我們見面的這家書店沒有門牌,隱匿在上海紹興路一幢居民樓最靠里的門洞里。書店叫做Mephisto,典故來自《浮士德》中的魔鬼“梅菲斯特”,他讓人們將靈魂抵押給自己,而閱讀又何嘗不是如此。店主魯毅是趙松的朋友,他們都很喜歡法國新小說作家羅伯格里耶,將其親切地稱為“老頭”。
按門鈴,稍后魯毅來開門,如果再加上暗號的話,我們的接頭方式或許和舊式情報人員有一拼。走進大門,里面別有洞天。寬敞明亮的大廳被書架環(huán)繞,書架上都是二手書,其中不乏大部頭,像是The Engravings of Eric Gill(《埃里克?吉爾的版畫》),還有《漢畫像卷》。書柜邊貼著張海報,上面寫著“起來,饑寒交迫的奴隸”。
大廳正中央有張大方桌子,鋪著紅白條桌布,桌子正靠著敞亮的木質(zhì)窗戶,窗外就是幾家報社和出版社駐扎的紹興路。和趙松的第一次敘聊,正是在這張方桌上進行的。
除了作家,趙松另一個更世俗的身份是上海證大喜瑪拉雅中心(中心包括喜瑪拉雅美術(shù)館、大觀舞臺和商場)的辦公室主任,負責人事和行政,寫公文和寫報告組成了他的日常工作,忙碌且瑣碎。他是這樣形容工作狀態(tài)里的自己的——“坐地日行八萬里,每天像坐過山車?!?/p>
說到這里,或許就可以和趙松的那句將自己比作蒼蠅,多年后又回來了的話接上了頭。寫公文和寫報告的工作,趙松早在二十年前還沒離開故鄉(xiāng)撫順時,就是一把好手了。十四年前,他南下奔向上海時,曾下定決心要尋找新出路。結(jié)果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繞了一圈,他還在寫著公文和文案?!坝袝r候不得不說,這是注定的一個圈?!壁w松感慨道。
國企里寫著公文的文藝青年
20世紀90年代,趙松是中國石化撫順分公司廠辦調(diào)研組的一員,他的工作主要是為工廠寫報告,為領導寫公文。
以撰寫年度報告為例,寫作調(diào)研組得先去十幾個車間收集好材料和數(shù)據(jù),由調(diào)研室主任來擬寫作大綱及標題,并分配寫作任務,有人寫總結(jié),有人寫規(guī)劃,之后大家再將所有文章匯總。不管是寫報告還是寫公文,有一個要求必須得遵守——“不能有一丁點的個人色彩”,或者說“不像是人寫的”,趙松調(diào)侃道。
為了達到這個標準,寫作小組要接受嚴格的寫作和思維訓練?!拔覀兠刻焐习嗟牡谝患戮褪亲x《人民日報》,看人家是怎么寫國務院報告和領導講話的,要學習如何嚴絲合縫、沒有一句廢話地表達?!壁w松停頓了一下,說:“當然你也可以說,全是廢話?!?/p>
進入廠辦做文秘,在別人和當年的趙松看來,都屬于“美夢成真”,是來之不易的機會。進廠第一年,他是操作工,分配在分廠實習,三班倒,一人守住一條生產(chǎn)線,他要盯著催化劑和儀表,等著“催化劑像蒸包子一樣一鍋一鍋地出來”,再把面糊狀的催化劑攪拌了,放到框架里,變成“顆粒狀藥片”。這個工作機械單調(diào),人的動作也隨著變得很機械,“就像是機器的延伸”。
值夜班的時候睡不了覺,有時候趙松困得不行了,就歪在一旁的推車上打個盹。好不容易挨到實習期結(jié)束,他轉(zhuǎn)回自己的本行,成了一名儀表維修工。他的工作是在廠里一個五層廢棄裝置的頂層里,跟著師傅學修器械,這個工種比起操作工,已經(jīng)是既輕松又清閑的了,還能受到其他工友的尊重。只要早上8點上班時去看一圈儀表,晚上5點下班前再看一遍,就沒事兒了,其他空閑時間,都可以拿來看書。
不過維修工并不是趙松的職業(yè)追求,他還想走得更遠一點,比如說,成為機關(guān)干部。他很快意識到,當時的文秘系統(tǒng)屬于干部培養(yǎng)職位,為此他去自考了中文系,讀了兩年半,修了十幾門課,拿到了??茖W位。如果說這兩年半的時間有什么實際收獲的話,那應該就是學會了古代漢語,讓他閱讀古文毫無障礙。隨后,在廠里舉辦的“青年知識分子七項才能大賽”中,趙松憑借著他撰寫的“建廠三十周年的領導講話”,獲得了第二名,這才和第一名一起借調(diào)進了廠里的文秘系統(tǒng)。
但是,在比賽上給領導寫講話能拿到第二名,跟輕松應對日常公文寫作可不是一回事兒,“一點不輕松,太分裂了。”趙松回憶做文秘的頭幾年,他痛苦不堪,這與他在書本里看到的小說、散文和詩歌都距離太遠了,當時他還躍躍欲試地給廠刊投稿,都是散文和詩歌,但一碰到公文,就覺得整個人都不知所措了。
有像趙松這樣覺得寫公文分裂的人,可也有樂在其中的人。就在趙松為公文寫作苦惱的時候,一位從部隊轉(zhuǎn)業(yè)來的書記出現(xiàn)了。這位書記寫公文寫了十幾年,幾乎到了一種迷戀的程度,他整天琢磨著寫公文的技巧,每篇文章不拘長短都要改上十幾遍,不僅如此,他還保留了十幾年間所有自己經(jīng)手的各種公文,用牛皮紙做封面裝訂好整整齊齊地放在文件柜里。在趙松的《撫順故事集》里,他將這位書記稱為“進入這個行當以來,第一個前輩加半個老師”。
“這太變態(tài)了,竟然有人寫公文寫出了快感,而且他的快感能夠傳染給你?!薄肮臅洝碧匾庹亿w松談話,頗為推心置腹地說,他也喜歡文學,但因為寫公文,放棄了曾經(jīng)的文學夢。“寫這個很簡單,不需要多么才華橫溢、文筆斐然?!睍涍€把自己的一身“絕技”傳授給了趙松:首先,寫公文必須心靜,不能想東想西;其次,要把所有材料讀透消化,像淘米一樣把無用的東西篩掉;最后,撈出干凈的干貨,分類歸到不同的標簽下,再放齊整,要做到隨時找什么內(nèi)容都能找得到。“公文書記”還幫趙松改公文、改標題,去掉他認為無用的形容詞,在這個過程里,趙松發(fā)現(xiàn)自己開竅了。
“我終于不愁這個事兒了,我可以請假五天回家,前四天看小說,最后一天寫出整個的報告。”開竅后的趙松長舒一口氣。甚至他還發(fā)覺,公文寫作上的嚴苛訓練、追求客觀,磨掉了他在寫作中過度蔓延的自我意識,也逐漸使他脫離了自我迷戀式的寫作狀態(tài),讓他的“文青”的氣質(zhì)——神經(jīng)質(zhì)、敏感、強烈的自我意識等等都淡去了。
歲月流逝,趙松發(fā)現(xiàn),身邊的“文青”兩三年一撥兩三年一撥地漸漸消失了。最初,廠里組織了一個通訊員培訓班,讓喜愛寫作的年輕人們暫時脫離各自工作崗位,一塊兒到撫順大伙房水庫區(qū)待一周,大家聯(lián)歡、漫步、吃海鮮,還一起聽廠里專門邀請的作協(xié)作家和廠報編輯講授的課程,“聽得懂聽不懂,大家還各自寫點東西互相點評”?!?997年的時候,在我們那群文學青年里,至少有一半人已經(jīng)不寫了。等到了2002年時,還在寫的,只有三四個人了。到現(xiàn)在,算上我,還有兩個人。”
雖說已經(jīng)過去很多年了,但趙松還記得其中幾個人的名字:安志、王飛……以及他們的樣子,“每個人的樣子都是朦朦朧朧的,想起來就像夢里的人”。尤其是王飛,趙松覺得,她是那些人中最有天賦的,寫得一手好文字,后來機緣巧合嫁給了一個猶太工程師,去了美國,現(xiàn)在是兩個女孩的媽媽了,已多年不再寫作?!拔淖峙c生命個體的觸碰、黏附、交織與剝離,我對這個過程有著太多的感觸了,是一種類似于夢去星散、天地蒼茫的感覺?!?/p>
“他們都去哪兒了?”“他們都在生活呢?!壁w松自問自答著。
拜羅伯格里耶為師
趙松的母親是中學物理教師,父親是鋁廠技術(shù)員,在他的印象中,兒時的家中沒什么可看的書,“除了袖珍本的《毛澤東選集》《赤腳醫(yī)生手冊》《新婚知識》……就是《魯迅雜文選》、司各特的《愛丁堡監(jiān)獄》和《艾凡赫》了?!笨梢运阕魑膶W書的,或許是父親從圖書館借來的那本《斯巴達克斯》的下冊吧,上冊被別的人借走了,趙松只能直接開始看后半本,印象最深刻的是“角斗士和看臺上那些高級妓女裸露的潔白如大理石的肩膀”。
初中畢業(yè)后,趙松進了技校學儀表維修,每個月還有十五塊錢的補貼,扣除生活費用剩下的錢他就用來買書。
20世紀80年代后期,市面上涌現(xiàn)了大量翻譯著作,趙松也摸索著買些來讀,曾經(jīng)花兩塊多買了本《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王央樂譯),當時他并不知道這個阿根廷老頭是誰,只是覺得封面設計得干凈雅致,讀了一遍以后,發(fā)現(xiàn)字都認識,卻沒有一篇能看懂?!翱床欢A耍抑翱吹氖鞘裁?是巴爾扎克、巴金、高爾基?!笨床欢桶选恫柡账苟唐≌f集》放到書架的最里面。
偶然購得海明威的《尼克?亞當斯故事集》,讓趙松迷戀上那種私人化的、不顧讀者的描述方式??赐炅四潜緯`感大發(fā),把書柜里的《博爾赫斯短篇小說集》重新翻出來,蹲在地上一口氣讀完,讀到腿麻了站不起來,這一次,他讀懂了。
“這太可怕了,他怎么能這么講故事,每句話都能讓人琢磨半天,我的小心臟啊就給鎮(zhèn)住了!”聊起博爾赫斯,趙松突然冒出了一句特別“東北味”的形容,好像不這樣就不足以形容他內(nèi)心的震撼。趙松也讀些國內(nèi)的文學作品,在某個陰冷的冬天下午,他拿著姥爺給的七十六塊錢買了一套《魯迅全集》。他抱著它們,擠坐在小公共汽車的尾部,隨意抽出一本,聞聞書的味道,這場景他到今天依然記憶深刻。
魯迅是趙松最為欽佩的作家之一,為了更好地了解魯迅是怎么寫作的,他還曾經(jīng)在上班的閑暇時光里,把《野草》找出來手抄了一遍?!斑@都是一個寫作者起步時做的事情,只有做多了,你才知道你做的不是什么新鮮事兒。”
在《讀書》雜志的一個角落,趙松發(fā)現(xiàn)了遠在廣州昌興街的博爾赫斯書店的存在,“那個南方城市深處的書店,那么的不具體,而又神秘,像個不可思議的斑點”。他用雜志上提供的地址和電話訂購書籍,那時一本書從廣東寄到撫順走掛號信需要一個多月的時間,有時甚至更久,在書沒到來的日子里,他會在腦海里猜想書已經(jīng)到了哪一站,并勾勒著它的內(nèi)容和輪廓,“反正那時候有的是時間,期待會令空間本身自然膨脹起來?!?/p>
重要的時刻出現(xiàn)在1996年的冬天,趙松正在水池邊洗臉,水很冰,整個辦公樓里空蕩蕩的,除了收發(fā)室的老頭,只有他一人。他聽見收發(fā)室有人扯著嗓子喊道:“你的書到了!”
趙松從包裹里取出的書是《重現(xiàn)的鏡子》,封底是作者羅伯格里耶的照片,還附有一段介紹文字——“不是小說,也不是自傳,是一幅由一個個片斷組成的大膽的編織物”。在開啟這本書的閱讀之旅之前,趙松還試圖閱讀過羅伯格里耶的《橡皮》和《去年在馬里安巴》,但是他沒有看懂。
《橡皮》是羅伯格里耶發(fā)表的第一部作品,講述的是一個發(fā)生在24小時以內(nèi)的槍擊兇殺故事,出版后少人問津,但到了20世紀60年代在全世界的發(fā)行量卻突破了一百萬冊,還改編成了電影;《去年在馬里安巴》,講述的是一個少婦與一個陌生男子相遇,男子自稱去年在馬里安巴曾約定與她在今年一起私奔,少婦卻說自己從未去過這個地方,但最終被說服。使趙松驚訝的,不只是“自傳還可以這樣寫?”還有因此而開放的全新敘事空間,“這里只有過程和可能,而沒有確定無疑的答案”。
趙松決定拜羅伯格里耶為師,雖然羅伯格里耶自己也不知道多了這個徒弟(十五年后趙松在上海接待羅伯格里耶的遺孀卡特琳娜?羅伯格里耶,與她討論新小說還有羅伯格里耶對于性和電影的觀念,則像是一次緣分的回顧,不過這是后話了)。閑著沒事兒的時候,趙松給自己出各式各樣的題目,比如用文字描述窗花的不同狀態(tài);描寫一個杯子的樣子,但不是說明文,而需要讀者有閱讀愉悅感?!凹词鼓汶x開了這個位子,我仍然可以通過空間來透露你的一切,你的位置,你面前臺布的褶皺還是能留下你的痕跡。你要問這樣寫的意義是什么?不一定要表達意義,而是似是而非的,營造一種始終存在的感覺。我要捕捉到某些場景,相關(guān)的、不相關(guān)的,再折疊拼貼起來。就如一個美麗的織物?!壁w松說話的時候喜歡自己設問再自己給出答案。
1997年,趙松有了臺屬于自己的電腦,到了2000年左右,他可以借助古怪的滴滴聲撥號上網(wǎng)了,也開始混跡于網(wǎng)絡文學論壇上。網(wǎng)絡,把他的生命徹底打開。
一方面,因為對彼時的他而言,在文學雜志上發(fā)表作品,遼寧的《鴨綠江》《芒種》雜志不太可能對他張開臂膀,他當然更不敢想象《收獲》這樣級別的文學期刊;另一方面也是因為他不想讓自己寫的東西在家自生自滅,“至少你上傳了文章,被兩個從來不知道的人回復,你知道有人在看?!?/p>
那時趙松也興致十足地逛過很多國內(nèi)的知名文學論壇,但發(fā)現(xiàn)幾乎沒有例外的都是山頭作派,老大作風,最后他跑到了當時人氣還比較冷清的“黑藍文學網(wǎng)”?!拔乙豢?,那里都是沒什么人搭理的人,論壇很冷清?!碑敃r黑藍正在組建階段,創(chuàng)始人是趙松的同齡人陳衛(wèi),只有兩三頁的帖子,以論壇和網(wǎng)刊的形式發(fā)表,但這里“高手如云”。
“最初那幾年,黑藍論壇上聚集了國內(nèi)最好的一批寫小說、寫詩、寫文學和電影評論的年輕作者,像陳衛(wèi)、王敖、二十月、驢頭狼(石可)、顧湘、陳夢雅、王宇光、凌丁(常立)、生鐵、曾園、陳舸、流馬(何鳴)、柴柴等等。當時論壇上發(fā)作品、點評作品的氣氛之熱烈,在今天是很難想象的。他們對于發(fā)在黑藍論壇上的所有作品所進行的點評與批評的態(tài)度都非常嚴肅,很多時候甚至可以說是嚴厲尖銳的。其中最為激烈的討論戰(zhàn)場,就是小說版?!?/p>
也是在2004年,陳衛(wèi)試圖出版一套“黑藍文叢”,將論壇里的帖子變?yōu)檎匠霭嫖?,書稿編好了,但都沒有結(jié)果,直到黑藍遷至上海與上海文景出版社合作才成功出版了第一輯,總共五本。趙松的第一本小說集《空隙》,就是“黑藍文叢”第一輯的五本作品之一。
《空隙》可以算是趙松在黑藍時期的寫作總結(jié)。這本書中,他“把所有對于西方小說的理解都加進去了”,故意切斷各種線索和邏輯性,打破傳統(tǒng)中讀者自以為可以抓住的敘事條理,簡單說,非常難懂。小說出版以后,趙松送了一本給后來他搬到上海后經(jīng)常路過的多倫路的“世界名著書店”老板,書店老板看完以后卻不想留下,想要還給趙松,因為這本書對他來說有點難懂。最后這本書還是留在了書店里,為的是讓它有機會與喜歡它的人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