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幾個美育基本理論問題的再思考
美育的進步,既在于實踐的探索,也在于理論上的推進。當前的美育基本理論構建,雖已取得諸多成果,但還不能使人十分滿意。美育基本理論研究應更深入、更具體一些,時代感和現(xiàn)實感更強烈一些。對一些美育基本理論問題,應結合時代新發(fā)展、結合美育新實踐,有進一步深入的和拓展的思考與闡發(fā)。對此,我大致考慮了四個方面,略談一點自己的想法。
關于美育概念的意義。美育概念的意義,不只來自概念本身的邏輯或理論推演,也不只來自傳統(tǒng)文化資源或前人的某些定義,更來自實際的美育過程、美育活動本身。當美和育連接起來,形成美育這個概念時,美和育就都不只是在一般意義上理解的美和育了。美是美育的美,育是美育的育。二者既各有其一般意義,同時也具有了特殊的蘊涵和規(guī)定。
魯迅先生在其短篇小說《一件小事》里描寫一個匆匆趕路的人力車夫:車把掛住了一位橫穿馬路的“老女人”被風吹起的沒有上扣的破棉背心,“老女人”慢慢倒在地上說她“摔壞了”。在乘車人“我”看來,她根本沒有受傷,只是“裝腔作勢罷了”。人力車夫卻不理會這些,毫不躊躇地攙著“老女人”的臂膊,一步一步走向附近的一處“巡警分駐所”?!@是一個一般性審美場景。作者接著寫道:“我這時突然感到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他滿身灰塵的后影剎時高大了,而且愈走愈大,須仰視才見。而且他對于我,漸漸的又幾乎變成一種威壓,甚而至于要榨出皮袍下面藏著的‘小’來。”“我”的這個體驗就使上面的審美場景得以強化。美育就發(fā)生在這個對審美場景的體驗性的強化過程中。
美育的美,實際被賦予了一種功能性,是一種被其自身的影響力和感染力所強化的美。而美育的育,不是外來的實施,而是審美者自身由于美的影響和感染而發(fā)生的變化。從主體視角看,美育實際上是一種通過對于美的體驗性強化來實現(xiàn)的自我化育。美育工作者的作用,在于通過審美引領來激發(fā)主體朝向美好的生存方式(包括態(tài)度)的自覺,從而促成自我化育的實現(xiàn)。
關于美育的功能。為什么要談這個近乎常識的問題呢?我主要是想通過這個問題來反思美育的針對性問題。很多時候,我們在談論美育的時候,美育的對象往往是“人”——一個抽象存在的“人”,或者是一個均質(zhì)化的“人”。我們之所以要倡導“為人生的美育”,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想擺脫美育對象脫離具體與時代的抽象性,使美育功能得以切實且切時的發(fā)揮。
美育,從功能上講,實際也是人社會化的一種形式,一種帶有自己鮮明特點的社會化形式,這也是人生美育的一個理論基礎?!皩徝缼в辛钊私夥诺男再|(zhì)”。黑格爾的這一論斷表明,審美天然地具有教育功能,即能夠自然而然地從精神上把人帶到自由美好的境地,擺脫人在人世的某些不應有的受限狀態(tài)。
美育要現(xiàn)實地實現(xiàn)這樣的功能,就要切實地研究人生,研究現(xiàn)實的人的生存狀態(tài),為當代美育找到當代的針對性,進一步回答處于我們這個時代的人需要怎樣的美和怎樣的美育的問題。
我個人感覺,我們多數(shù)人的人生都或多或少地面臨著一些時代要素的干擾或困擾。比如,碎片化、虛擬化、娛樂化、功利化,等等。這些有時看起來熱氣騰騰,實際上,更多的時候,對于現(xiàn)實的人性和人格培育都是一汪冰水。從這些冰水中解放和拯救現(xiàn)實的人、具體的人,潤其心、立其魂,這或許應是當代美育的重要使命之一。
關于審美的充實化。因為美育內(nèi)在于審美,應該說,美育效果的取得是跟審美內(nèi)涵的豐富性成正比例的。孟子說“充實之謂美”(《孟子·盡心下》),張載說“充內(nèi)形外之謂美”(《張子正蒙·中正》),實際都涉及了審美的“充實化”問題。
黑格爾說過大意是這樣的一句話:同一句格言,從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年人口中說出來和從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口中說出來,其含義是迥然不同的。老年人講的那些格言,雖然年輕人也會講,可是對于老年人來說,那些格言包含著他全部人生的意義。
越充實的審美,其美育效果就越顯著。由于人生閱歷豐富、人生感悟深刻,老年人對格言的理解是更為充實的。老年人眼中的風景,自然不同于年輕人眼中的;反過來,風景對老年人的影響,也自然不同于對年輕人的影響。充實化審美,關鍵要素就在于人生。審美的充實化過程,也就是審美的人生化過程。我們可以說,美育包含歷史蘊涵、價值蘊涵、審美蘊涵,即真的蘊涵、善的蘊涵和美的蘊涵。但這些蘊涵,在我看來,都可以總括為人生的蘊涵,都需要以全部的人生體驗去充實。當然,這個人生,不只是自發(fā)自在的人生,更應是自覺自為的人生。
審美的充實化,還有一個賦能于人的問題。這個能就是“正能量”。真正的審美,總是讓人充滿“正能量”的,“讓人們看到美好、看到希望、看到夢想就在前方”。
關于美育過程中的審美日常生活化。美育自覺朝向人生,還有一個審美日常生活化的要求。審美日常生活化意味著美育要落地、要扎根。我們知道,超越性是審美的一個固有性質(zhì)。而這里講美育過程中的審美日常生活化,并非一般意義上的日常生活化,而是審美在經(jīng)歷超越性之后回歸日常生活,是一種蘊涵更豐富的日常生活,是經(jīng)歷了審美洗禮和超拔再回歸的日常生活。
可以說,日常生活審美化,主要是美學研究的范疇;而審美的日常生活化,則主要是美育研究的課題。比如,把日常生活提煉成文學作品,是一個審美化過程。而像現(xiàn)在這樣,把經(jīng)典文學作品拍成電影,則是一個日常生活化的過程。就今天而言,與文學作品相比較,電影顯然更注重日常生活元素,因而其美育作用更為直接,也更為有力。
上世紀80年代,詩歌之所以能發(fā)揮無與倫比的美育作用,就在于那個年代在中國是全民寫詩的年代,寫詩不是高門檻的藝術創(chuàng)造,而是人們?nèi)粘I畹闹匾糠?,成為人們?nèi)粘1磉_自己的話語形式。那個年代,寫詩、讀詩幾乎成了人們的一種生活習慣,就像今天人們擺弄手機微信一般。上世紀80年代的詩歌可謂審美日常生活化的典范,其美育功能自然最為顯豁。
悅耳的贊美詩的樂聲是“飄進”蘇比的耳朵的,所以“把他粘在了螺旋形的鐵欄桿上”。這是審美日常生活化所發(fā)生的美育作用的寫真。而琴房里在家長申斥聲中練琴的小男孩,卻“學了一門技術,恨了一門藝術”。后者絕不是審美的日常生活化,當然也不是日常生活的審美化。這是對藝術審美的扭曲,更是對小男孩日常生活的扭曲。在這樣的情境中,美育不可能發(fā)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