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文藝》2020年第1期|禹風:九號線(節(jié)選)
這瞬間,
站點上只有三個人:
遠遠站立的管理員,
跳出車廂喘氣的施豐能,
以及睜開眼看著施豐能的鄧小桔。
一
油輪設(shè)計師施豐能總在傍晚走出九號線松江新城站,晚霞洇紅西邊樓群,鴿子飛翔。
松江這地方空間廣闊,人口密度適中,空氣質(zhì)量優(yōu)于市區(qū)。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沒“上海”這名字時就有松江府。前身華亭縣,建縣至今已歷一千五百多年,傳承為今日老城區(qū);新城前身則是一望無際水稻田,十來年前才仿英國城鎮(zhèn)而建。
施豐能走出地鐵站,把公文包放到小廣場地上。他望著火紅西天,脫掉墨綠燈芯絨西服,擼起白襯衣袖管,往上慢慢舉手,伸了個懶腰。他身高一米八,戴黑框眼鏡,瘦長臉皺紋深刻,胡子刮得雙頰鐵青。
他今天不急著從地鐵站打的回家。雖然仍正常上班沒放假,他卻有度假心情:太太帶著兒子飛德國去了。兒子考上了法蘭克福大學(xué),當媽的去支付一切費用,并要為年輕人編織一只掛在洋樹梢上的巢。
施豐能想到這些,嘴角泄出了一絲冷笑,沒惡意,甚至帶點賞識,卻很有諷刺意味。他被忽視了:太太有了更重要的使命,暫時顧不上管他。事實上,他將被忘卻般“野放”近兩個月。
施豐能又擼下袖管,把西裝一抖,穿回身上。
“難得!”他瞟著車站外一長排等客的橘色本地出租車,“難得自由自在!”
他終于笑了,長臉變圓些,露出還算整齊的牙齒。一個轉(zhuǎn)身,邁開了腿,先走走再說。去哪兒?隨意吧。
凡夕陽灑落的地方都金燦燦,夕陽下的本地石楠葉子亮晶晶,活像一條條沾著涎津的狗舌頭。秋天的夾竹桃顯得寂寥,花季早遠去,等候它們的是難耐的冬天。大馬路中間綠化帶里成排紫薇已開敗了一陣子,現(xiàn)在結(jié)著淡綠發(fā)黃種籽。
施豐能坐到街邊暗綠色長椅上,欣賞嘉松公路連綿不絕的車輛。當年他上到遠洋油輪跟船考察,先坐甲板長椅上看了整個太平洋,接下來又看了整個大西洋。
太太和兒子暫時離開自己飛去地球另一方陸地,他日常生活里又出現(xiàn)了一片空曠無物的洋面,他回憶起遠洋生活的寂寥,卻又莫名地躍躍欲試!嗯,近兩個月單身生活,嗯,自由,久違的,拿它不知道怎么辦的自由……
首先就是今晚。施豐能點點頭,立馬就去吃一頓啰。一個人吃飯和全家一起吃飯,完全是迥異的人類行為。
吃飯前,得去一下酒類專賣店。喝白酒還是喝紅酒?吃西餐還是吃中餐?
有一點是肯定的,他不可能呼朋喚友,呼朋喚友的日子早已滅絕。如今,老婆兒子在身邊就三口子聚餐;他們?nèi)チ诉h方,他只有獨斟。獨斟有獨斟的趣。
第一個自由之夜,別奢求太多,就這樣吧。
施豐能一個人獨斟于小樓餐廳,似乎同他素不相識的鄧小桔疲憊不堪地在九號線松江新城站入站。
鄧小桔,大部分認識她的人都覺得她相貌別有一番風姿。她和別人不同啊,她天生屬于少數(shù)派,上天給她的不給別人,給別人的呢,她也不稀罕。
當然,如今她已人到中年,不承認自己正在變老是不識相的,何況家里有負累,簡直像甩不脫幾只山螞蝗天天附膝蓋上吸血,她不能不感到渙散,如此這般一種恐慌。但她還沒蟬兒那種被秋風吹僵的厄運臨頭感,她尚在觀望,情形似乎對她不利。
她看見九號線地鐵駛?cè)胲囌?,透過車廂玻璃看,地鐵上的空座已寥寥無幾。她兩手都提著包,她感到絕望,要知道從松江新城到達她的目的地馬當路站要行駛一個多小時。
她已在人來人去的醫(yī)院里站立了接近一天一夜,沒怎么坐下過,也沒撈到哪怕半小時的睡眠。鄧小桔有種想哭的情緒,她心里儲滿了水,只要任何人惹她一下,她就要濺淚了。她咬住下嘴唇,等地鐵開門,她告誡自己要克制,要有一個大都市女人的腔調(diào)。別示弱,但也別再控制不住自己向人示威。
車門打開,周圍等車的人不由自主搶著向車上擠,絲毫不肯禮讓下車人。鄧小桔矜持地側(cè)身讓開,讓車上乘客先下,她帶著對那些搶座者的鄙視和漆黑的失望最后一個走入車廂,她只能找到一根立桿了,快把背靠在上頭吧。她深深吐出一口氣,如水瀉地,實在撐不住了。
她心里憤恨:為什么在這城市活了半輩子,現(xiàn)在姆媽想在家門口看病卻排不上號了,住院也等不到床位了?
她還沒想通這問題,姆媽的病勢不容她繼續(xù)僵持,她只能把老娘送到松江的第一人民醫(yī)院分院來治療。市區(qū)的專家一周兩天到松江分院接診,這制度總算還能為姆媽在城里找到診療機會,爭到住院資格。
別問為啥沒人來替換她看護老娘:父親過世了,她是獨女;她沒子女,離婚之后,自己也獨守空房了,誰相幫?
至于鄧小桔后悔不后悔離婚,她對自己清清明明說:“緣分如此,緣盡無分。”明白人嘛,打落牙齒肚里吞。
過了大學(xué)城站,乘客越來越多。鄧小桔蹙緊了眉頭,頭暈腿顫,身上虛汗。她決定放棄,到下一站先擠出車廂找座喘息。
不過,到了下一站她并沒下車。她眼前金星亂冒,不敢動彈,身上大汗淋漓。她怕自己暈倒,把手里大包松開落到地下,那是帶去醫(yī)院后發(fā)現(xiàn)沒用的雜物。她緊緊攥住自己小包,里面有姆媽的醫(yī)??ǎ€有一萬多元現(xiàn)鈔。她擔心一旦松開手,暈過去,這些重要的東西會被人拿走。
她頂不住了,咬牙晃身要在七寶站下車。正彎腰撿自己東西,一個剛坐到空位上的年輕男生站起來:“阿姐,儂是不是不舒服?來來,儂坐?!?/p>
鄧小桔感到一陣松弛,那白凈男生二十多歲,牛仔褲白襯衣,滿面神采。他俯身幫鄧小桔拿東西,有個胖胖中年女人卻一屁股坐到他讓出的空位上。
鄧小桔疲憊地笑了笑,她眼前金星不冒了,人很虛,卻清醒了些。她搖搖手,示意不要和那女人計較。這時候,另一個年輕女生扯扯她袖子,站起來把座位讓給了她。
鄧小桔坐下喘過了氣,包里掏出濕巾紙抹汗。她想第二天一早還得擠地鐵趕松江來,早上八點主治大夫查房,查完后家屬得和醫(yī)生會面,討論病人病情和治療方案。
堅持?。∴囆〗蹖ψ约赫f。
堅持,堅持,直到倒下為止!
二
施豐能的父親曾是遠洋運輸輪正職船長,他雖不能帶兒子出海遠洋,兩年一次回上海母港時,他有權(quán)讓老婆孩子住船上來。只要家屬樂意上船,他本人無所謂一定回蘇州河邊海員公寓。
說句老實話,海員公寓的條件未必有他那船長套間好,公寓甚至還缺乏他習(xí)慣消遣的種種東西。
這位干瘦多皺紋的父親已習(xí)慣于海上生涯,他的心從不屬于這長江口城市,他和兒子談?wù)摰亩际悄切┻b遠的外國城市。此外,施豐能發(fā)現(xiàn),父親同他母親的關(guān)系也異常貧瘠,仿佛他倆只是一鍋持續(xù)不斷供應(yīng)的食物的天然分食者,而他施豐能,恐怕僅是偶然性的產(chǎn)物——某種生活事故的無害后果。
老施船長對兒子還挺夠意思。他一發(fā)現(xiàn)兒子開始批評他的船,便對兒子發(fā)生了某種興趣。他搜查海員公寓,找到了兒子那種稚氣批評的“培養(yǎng)皿”:一批從舊書店淘來的關(guān)于船舶的舊書和從圖書館借了不歸還的船舶設(shè)計圖。船長點點頭,對施豐能說:“儂老卵的!有本事呢,設(shè)計條像樣的船出來,讓阿爸老頭開!”
他私下給了兒子一筆可觀的零用錢,交代說:“你可以拿這錢隨便花,如果花在女小囡身上,也不是不可以,但下次就不給了;如果花來研究船,我見你一回給你一回?!?/p>
后來就不說了,施豐能天生更愛船,想設(shè)計一條自己的遠洋輪。
他考上了海運學(xué)院,到浦東上大學(xué)。那時候,浦東是沒夜生活的地方,晚八點,浦西紅男綠女,浦東從沒奢望過什么“大開發(fā)”,都洗洗睡。
海運學(xué)院周末雖有學(xué)生舞會,卻只許娛樂到晚上十點。平時夜里,黑沉沉校園啥也沒有,連夜宵也無處覓。你若不肯睡,走廊里有只高高吊著的昏暗燈泡,你可以聞著廁所臭氣,捧厚厚書,熬夜。
施豐能對妻子回憶大學(xué)時代:“有句話千真萬確:監(jiān)獄是最好的讀書地?!?/p>
臨近大學(xué)畢業(yè),施豐能對自己能去什么地方工作完全沒把握。那年頭,畢業(yè)生自己不找工作的,都等著學(xué)院統(tǒng)一分配。老施船長從外國發(fā)回一個電報問他想去哪兒上班,施豐能曉得老頭有法道,老實不客氣回了七個字:船舶工業(yè)研究所。
船舶工業(yè)研究所當時算效益好的單位,不愁吃不愁穿還管分房子。施豐能在研究所待了十年,和所里一位女同事結(jié)了婚,住進分配來的一室一廳,過太平日子。直到他覺得這種太平日子散發(fā)土腥氣,埋到了自己喉嚨口。
這時候,他想動是好的:時代更新,外國公司來了。外國公司需要堪當亞洲業(yè)務(wù)的設(shè)計人員,施豐能先從研究所跳槽到一家韓國船企,后來丹麥來的歐洲人更大方,他們肥厚的橄欖枝讓他再次移動,而他們懶惰和親切的天性終止了施豐能自己也不喜歡的改換門庭。施豐能在丹麥船企待了下來,一待就差不多二十年。他有了自己設(shè)計的遠洋油輪,還不止一條。
作為國內(nèi)業(yè)界聲名鵲起的設(shè)計師,他一出手就是大船,這讓他無法拒絕妻兒對大房子的向往。他保持了低調(diào),在松江新城這種遠郊區(qū)買下復(fù)式公寓。
日子連綿不絕,真像海浪般互相間沒空隙,不讓施豐能片刻喘息思考。
長久以來,他第一次面對生活中的停頓:老婆和兒子飛走了,給他一段獨處時間。
第一晚他喝了白酒,白酒最能讓人松弛。他找不到什么特別理想的餐館,他坐在一排排年輕人中間,形單影只。
他一邊喝酒,一邊大啖平時老婆禁止他吃的辣菜,還旁聽隔壁桌上談話。
回到冷清清復(fù)式公寓,懶得上下跑樓梯,簡單洗洗,他就仰在客廳沙發(fā)上看碟。他喜歡看驚悚片,一連看了三部,沒關(guān)電視機,睡過去了。
早上還按千年不變的生物鐘醒來,渾身酸軟,不得已熱水淋浴,打車奔九號線地鐵站。
早晨的地鐵站怕是城里最望而無趣的地方:沒睡醒的人們木偶般候在玻璃門口,樣子像丟了殼子的蝸牛,手里食物散發(fā)氣味叫旁人難受。
施豐能今天心情好,同情地鐵線上蕓蕓眾生。他等地鐵時有閑心觀察四周,想統(tǒng)計一大清早能有多少人看上去和自己一樣愉快。這時,他看見了萎坐在等候區(qū)鐵皮長椅上的鄧小桔。
鄧小桔幾乎一路站立著剛到達松江新城站。
她完全受不了了,在這里喘氣續(xù)命。
施豐能首先被這女人的病態(tài)所吸引:她正在受折磨?她臉色蒼白,皺起了鼻子,閉著眼睛,嘴角抽搐,露出門牙……她的手緊緊攥住自己的小包,也許里面是重要東西,她怕自己暈倒?
施豐能決定放過正在入站的這班地鐵,他想盡一個路人的責任。
如果這女人昏倒,他會馬上招呼那邊揮著小旗子的車站管理員;若管理員需要幫一把,他也可做力所能及的事。但他主要想幫生病的女人看住她的包,不要被人渾水摸魚拿走。
施豐能仇視小偷和騙子,如有機會與小偷或騙子對敵,他會勇不可當。
一個男人認為自己是勇士,這是必須的。但凡男人最終選擇當了膽小鬼,也未必不能理解,事后要酌情而論。無論如何,沒什么妨礙施豐能站在這里,為這不舒服的女人站一會兒崗。
鄧小桔昨晚仍忙到深夜,她必須為姆媽做一些湯羹,姆媽只接受自家口味。老太太病入膏肓,其實還很挑嘴。
她的理性提醒她做好心理準備:姆媽這種病,日子不會長了。她能做的就是暫時忘懷自己,把老人服侍好。
凌晨她就從全身難受中醒來。也許半夜洗澡著了涼,她發(fā)燒了。
可恨九號線地鐵在馬當路站,根本不會讓人找到空座。她發(fā)著燒,竭力提著兩只有湯水的鍋子,冷汗?jié)i漣。座位上坐著的人們?nèi)皖^擺弄自己手機,沒人抬頭觀察她。她咬緊牙關(guān),竟一路站到佘山才有位子空出來。她坐下去那時候,感到自己一屁股坐到棉花上,曉得不對勁了。
她出了車廂又在地鐵站坐下,竭力對付自己的暈眩,感覺陣陣冷風;她閉著眼想熬過去。她不知道有個中年男人打量著她,準備在她突發(fā)昏厥時幫她忙。
施豐能和任何男子一樣,既然沒立馬等到鄧小桔病發(fā),就順勢打量起她長相來:略顯豐滿的一張鵝蛋臉,臉頰處豐滿出來。最有特點的是眉毛,這眉毛肯定沒文過,就是天然的兩道彎,黑而神氣。她的病容減低了膚色亮度。她偶爾睜開眼,是丹鳳眼,煩躁而隱忍的眼色……
施豐能覺得這女人的眉毛很有表現(xiàn)力,隱隱撩動了自己的什么情愫。說不清楚,一種悠遠的情愫,仿佛遠在歲月深處。
他覺得偷偷打量別人不禮貌,就掂量起情勢來:真有必要悄然守候這個陌生人嗎?女人嘛,有各種各樣出乎男人意料的可能性。自己可以走開了,別自作多情,也許就是一個痛經(jīng)案例,關(guān)心多了成笑話。
新一班開往浦東方向的地鐵已進站,施豐能慢慢移步進了車廂,找個位子坐下,他還可以看見鐵皮椅子上病態(tài)的女子。他垂下眼簾,等待車輛發(fā)動。
車等候在車站上不動,他開始數(shù)數(shù),一、二、三、四、五、六、七……他像只青蛙從荷葉上躍起,叫旁人吃驚地沖出了車廂。車門合上,地鐵即時駛離了車站。
這瞬間,站點上只有三個人:遠遠站立的管理員,跳出車廂喘氣的施豐能,以及睜開眼看著施豐能的鄧小桔。
施豐能直視鄧小桔,像個牽線木偶移動腳步。他走到鄧小桔身邊空位坐下。鄧小桔的眼睛剛才跟著他移動,現(xiàn)在看住他鼻尖。
“不好意思,你是不是不舒服?”施豐能開口,“需不需要我通知地鐵管理員?或者,我能幫你什么忙?”
鄧小桔看著他,綻開一絲仿佛和生病無關(guān)、脫離了病態(tài)的微笑:“我們互相認識嗎?”
“噢,”施豐能覺得這微笑有種魔力,像古代的一朵蓮花飛來吻在自己嘴上,“我,我只是看你樣子像生病,我想我應(yīng)該幫忙?!?/p>
他感到一絲尷尬。
“其實你不是?!迸说男σ飧盍耍獬怂牟∪?,臉盤散放出柔和的光,“你是想來搭訕我?!?/p>
施豐能甩了下腦袋,他自取其辱。
反正,無論被人當成什么,這是自己這兩天荒腔走調(diào)造成的。他倏地站起身:“對不起,很抱歉唐突你了,再見!”
鄧小桔咯咯笑出了聲:“坐下吧,施豐能!如果我沒認錯人的話。”
施豐能瞠目結(jié)舌。他回轉(zhuǎn)身,仔細打量這突然擺脫了病態(tài)的女人。她在笑,笑著看自己,眼神很親切。他恍然想起了什么人,不真實,很模糊,仿佛池塘里泛起一個暗影,還不能確定就是魚。
她的笑容的確給他一種熟悉的感覺,那咧開的嘴唇恰到好處地襯出珍珠般的牙齒,很像蓮花的花瓣托出完美的蓮蓬……時光飛轉(zhuǎn),落下隱約煙花,有種酸楚的感覺像吞了芥末般刺上眼睛。他眼前出現(xiàn)一張藍紫色的糖果紙頭,一只放在眼前旋轉(zhuǎn)以釋放花環(huán)的萬花筒,還有一塊小小但斑駁的雨花石……
施豐能不敢相信自己已到了五十開外年紀,眼前這陌生女人的名字一個漢字一個漢字在記憶里浮沉,他先打撈出一個“桔”字,而后是“小”和“鄧”。
“鄧小桔?是你?”他笑了。有顆潮濕的子彈以超低速旋轉(zhuǎn)著射來,射中他那感知時間的神經(jīng)中樞。
他聽到胸前某個地方發(fā)出“噗”的一聲。
三
施豐能一旦投入設(shè)計事務(wù),喜歡把自己鎖在辦公室里誰也不見,戴耳機聽交響樂。
他記起鄧小桔這名字,登時耳邊都是悠漫的樂曲,各種各樣的時間:直線時間曲線時間、個人時間公共時間、人性時間反人性時間、有效時間垃圾時間、被牢記的時間被忽略的時間……在九號線地鐵站里飛舞回旋,纏繞在一起。
鄧小桔是他小學(xué)一年級到三年級時的同班同學(xué)。那是差不多四十年前的事。
鄧小桔歡笑著看施豐能:“怎么你還是老樣子?你兩只老虎眼看人的樣子沒變!”
施豐能有點羞澀,“老虎眼”是鄧小桔描摹他外貌的獨創(chuàng)詞,四十多年間無人提起。他喃喃說:“那時候,我倆可真是好朋友!”
說完這句話,他臉紅了,他想起正是他自己主動切斷了和鄧小桔的友誼,斷交的原因匪夷所思。
他倆一起走出了等候空間,回到地面層。施豐能問:“你沒事吧?我請你去喝杯咖啡?”
鄧小桔一路慌亂地偷偷修飾著自己,這邊抹一下頭發(fā),那邊撣撣衣服。這些天她太狼狽,模樣全部壞掉了!她笑吟吟說:“我要趕到第一人民醫(yī)院去,我媽住院了。要是你下了班有空,我們倒可以聊聊?!?/p>
兩個人在出口處交換了電話號碼,鄧小桔揮揮手,對施豐能一笑,旋過腰肢,要走。施豐能脫口而出:“等等!是你媽住院?你阿姨好嗎?”
鄧小桔收起笑容,慢慢說:“阿姨很多年前就不在了?!?/p>
施豐能眼前那個戴著黑框眼鏡和藍色有檐工人帽的女人形像一下子風化成粉,他無言可對地點點頭:“哦,對不起。你路上小心,下午我們通電話!”
他是通過她阿姨,一個街道生產(chǎn)組女工,才認識她的。
施豐能這下子神不守舍坐在開往浦東的九號線地鐵上,來自發(fā)霉的七十年代的雨淋濕了他。別人肉眼凡胎看不見,其實他像只落湯雞,羽毛濕透,坐在他風起云涌的回憶里:
海員公寓前頭弄堂里有棟六層樓房子,這舊房嵌在海員公寓和對面373弄12號樓之間。施豐能家六平米大的陽臺正巧位于那六層樓房的屋頂平臺斜上方。站在陽臺上,施家人看得見生產(chǎn)組工人們在每層樓道里走來走去。有幾個工人還有鑰匙能打開鐵門,上到屋頂平臺,晾曬大家做好的牛皮紙信封和馬糞紙板。
那個戴黑框眼鏡的女工有鑰匙,她每次看見站在陽臺上的施家母子就揮手招呼:“你家男小囡好看喲,眼烏珠像桂圓核!”
施家姆媽聽了舒心,細繩子吊小竹籃下去,請這女工吃切好的蘋果。
女工的外甥女有時會來,小姑娘跟著阿姨跑到屋頂平臺上,滿屋頂兜圈。她粉紅裙子白襯衣,臉蛋白凈凈。但凡她看見海員公寓那陽臺上站著的男孩,會笑,揮揮手。不過,施豐能和鄧小桔那時沒互相說過話,他們彼此留意,保持觀察,就像屋頂上那些野貓:我眼眶里有你,你眼梢有我,觀望著,琢磨彼此。那年代的午后蠻長的,那時候的黃昏寧靜。
鄧小桔終于懷著愉快的心情和想同姆媽對話的欲望來到了住院部。第七層內(nèi)科病室的門緊緊關(guān)著,家屬們都被趕到門廳休息室里坐。大夫正查房。
鄧小桔選了個陽光里的座位坐下,太陽光兜頭射她額上,她誰也看不清,像被籠在時光的繭子里。四十多年又怎樣呢?陽光是同樣的。
只要記憶的絲線被扯動,秘藏的感受就散發(fā)著舊氣味被攤開,像被遺忘在鐵皮罐里的陳年脆蛋卷,攤開時不但吸滿時間的水分且布滿綠霉點……
鄧小桔記得小學(xué)一年級開學(xué)那天,她主動和施家兒子說了話。老師吩咐大家到教室后面搬椅子,鄧小桔搬椅子路上對傻站著的施豐能說:“喂,你好,你想心事?。俊?/p>
施豐能跟在她裙子后面去搬他的椅子,他在她背后說:“我坐你旁邊?”
她點點頭,回頭對他一笑:“我喜歡和長得干干凈凈的人坐一起?!?/p>
九號線地鐵正??啃∧祥T站,施豐能正巧回憶起鄧小桔當年那嫣然一笑:“我喜歡和長得干干凈凈的人坐一起?!?/p>
他為這回憶笑了。地鐵車廂里坐他對面正偷偷觀察他的一個女學(xué)生看見了突然迸發(fā)的這一笑,她覺得這真是典型中年人的笑,似乎很甜,形式卻還是苦笑。那種不敢相信、不敢應(yīng)承和不敢得意的腔調(diào),顯得又笨又可憐。
施豐能又跳躍式想起后面的一些日子:鄧小桔為人大大方方,她總穿整潔的單色裙子配白襯衣,身上淡淡馨香,像只合起翅膀的蝴蝶坐在他右邊。
他忘帶鉛筆盒的日子,她慷慨地借給他削得尖尖的中華牌2B鉛筆和有水果香味的橡皮擦。每次他想發(fā)脾氣,或想起什么事覺得沒勁,鄧小桔眉毛一挑,給他一個淡淡卻明媚的微笑,像一潑水落在炭火上嗤嗤響。
地鐵駛?cè)胧兰o大道站,施豐能出車廂換乘二號線,二號線到達他陸家嘴的辦公樓。他走在換乘人流中,覺得今天是不同凡響的一天,有原初的清潔的光射進靈魂。
主治大夫是個黑臉膛老教授,也許多年從醫(yī)經(jīng)驗讓他收斂掉了多余表情。他翻看鄧小桔姆媽的病歷和化驗報告,不動聲色,有點像數(shù)學(xué)家做繁復(fù)心算。鄧小桔面對主治大夫靜坐,等他示下,她有不祥預(yù)感。
大夫抬起頭:“家里能負擔大額醫(yī)療費用嗎?”
鄧小桔僵在那里,無法回答這問題。這問題啥意思?姆媽作為退休職工,本有醫(yī)???。
大夫自顧自點頭:“七十八了,七十八的年齡,也許不算高齡,但也……”
“大夫,你的意思是不是……”鄧小桔硬起心腸問。
大夫輕微點點頭:“晚期。年紀又這么大?!彼戳肃囆〗垡谎郏骸吧幸?guī)律,子女要想開?!?/p>
早上遇到施豐能的一點喜氣此刻還蠻抬硬,積在心頭暫沒被沖散。鄧小桔像所有女人一樣,先撲進電梯下到醫(yī)院草坪上掏出手絹,才嗚嗚哭了一陣子。擦掉眼淚鼻涕,她補了口紅和眼影,沒事人一般回進病房看姆媽。她今天不擔心沒話講,她要給姆媽講講一大清早的奇遇。
姆媽好端端靠在大枕頭上,臉蠟黃,精神倒還在,正和病友聊天。鄧小桔走進去,姆媽遞給她一只削好的青蘋果。
“姆媽,儂曉得我地鐵上碰見誰?儂就算想到頭暈,也想不到的!”鄧小桔笑著說。
姆媽仔細端詳她,仿佛松了口氣,冷冷答:“世界上那么多人,叫我怎么猜?”
“還記得起施豐能這名字嗎?從前我說起過?!编囆〗垡恍南胝f故事了,想必姆媽全部忘記了,可以從頭說起,很能打發(fā)陪護病人的寂寞和愁思。
可惜萬事都不如人意,只聽姆媽喉嚨里哼一聲:“怎么不記得?我記得一切。這不是那個聽你說自己長大會變丑就馬上不理你了的男孩子嗎?這種人,現(xiàn)在難道有出息?”
一點點才怯露綠意的快樂被姆媽隨手揪掉了嫩頭,鄧小桔噎住了講不下去。同時,她這才回憶起后面那些事。那些事在她意識深處屬于另一個男孩,那個后來對她失去興趣的施豐能。
“也不曉得呢?!彼b笑,“看上去像個工程師什么的樣子,心還挺好。他沒認出我,我在車站上不舒服,出冷汗,他想幫我叫地鐵管理員來?!?/p>
姆媽的注意力完全轉(zhuǎn)移了:“你不舒服?這幾天連累你了,你的身胚也是不靈光的。唉,要不你快回去躺著吧。這里有護工可以請的。”
施豐能等地鐵二號線時回憶起了自己和鄧小桔最要好的那些日子。
那些日子里,他倆不僅在教室里開開心心聊天,交換作業(yè)本,有商有量,放學(xué)還一起玩。兩個八歲孩子膩在一起互相喜歡,沒人說閑話,要說就笑說“由他們?nèi)ァ薄?/p>
鄧小桔的阿姨點了頭,同意鄧小桔下課后去施家做作業(yè)。阿姨會在生產(chǎn)組六樓探出戴藍帽子的頭,甩長辮子喊:“小桔子,我下班喊你,你就下樓!”
施豐能站在地鐵車廂里,想起鄧小桔阿姨當年抬頭呼喚的怪模樣就不由得笑了。這車廂里一位正無意間觀察他的老阿姨心想:“哊,這男人笑得奇怪!心里啥好事?”
施豐能在家里向鄧小桔展示自己的寶藏。他拉開五斗櫥屬于他的那只大抽屜,請鄧小桔看大海。
抽屜里先鋪了報紙,報紙上攤開一層奶黃色細沙,當然是父親從遙遠的太平洋島嶼拿玻璃瓶裝來給他的。沙粒上有一只大油輪的小模型,油輪的大煙囪高高豎起,漆成黑色,非常老卵的!油輪四周不但有各色各樣貝殼,還有五顏六色的珊瑚柱子和布滿細紋的珊瑚塊。
“哇!”鄧小桔張開薄薄紅唇,淡淡嘆息,“好看!”
施豐能好幾次昏頭昏腦對鄧小桔說:“喜歡哪樣?儂拿去!”
“是嗎?你肯送給我?”鄧小桔每回都欣喜地看著他,但從不伸手。
抽屜里最后還保留了完整“海圖”,她只接受施豐能分享給她的動物巧克力。動物巧克力裝在長方形包裝盒里,要從側(cè)邊慢慢抽出來。
“哇!”打動人的不僅是巧克力,先是覆在巧克力盤上的半透明油紙。這油紙多么考究,散發(fā)甜甜香味。
施豐能說:“所有獅子、老虎、大象都歸我吃,所有兔子、羊、豬和猴子都歸你?!?/p>
……
鄧小桔問了護工服務(wù)價,幫姆媽找下了護工。她覺得自己要睡著了,眼皮粘在一起。她在病室角落蜷在姆媽病床腳跟,將就著合一合眼。病友都放低了嗓門,可憐她。她一睡就到了半夢半醒之間,看見小時候的施豐能漸漸收拾起溫暖笑容,變得不可理解地冷漠。
她自然還記得自己那次發(fā)瘋,那可不是夢。
她不曉得自己為什么那樣做,她當時就想那樣做唄,想對施豐能說出那幾句話。
好倦哪!我對施豐能說了什么?
撲騰在睡意里,她捏住了姆媽病床欄桿,記起那往事。
那一天從學(xué)校放學(xué)出來,還沒走進施家,她請施豐能喝一瓶橘黃色的橘子水,說:“告訴你一個秘密,你不會對別人說吧?”
施豐能搖搖頭:“不說。你和我兩個人的秘密,不告訴別人!”
她那時必定是發(fā)瘋了,她說:“我害怕。我們家的女人都有遺傳毛病。就是、就是我長大了會變成臉上毛茸茸的毛人,變得猩猩那樣子丑?!?/p>
“你瞎說。”他笑了。
“沒有,這是阿姨告訴我的?!编囆〗巯氚阎e話圓到底,“你看我阿姨,她戴著黑框眼鏡,每天晚上都要刮臉?!?/p>
“???”施豐能的橘子水瓶子哐當?shù)粼谒T汀地上,跌成粉碎。
快要在姆媽腳跟睡著的鄧小桔臉上露出了一絲尷尬,她抵抗著濃重睡意問自己:“到底為什么小孩子要說可怕的謊話?害人的謊話到底從哪里跑出來?”
施豐能出了地鐵站,順著馬路朝大樓走。他漫不經(jīng)心瞥一眼東方明珠塔,踏上了圓形過街天橋。這個早晨,他最后一次兀自發(fā)笑:“我上當了?這鄧小桔沒變丑八怪嘛!其實她還挺有氣質(zhì),她的鼻子是希臘式的!”
擦肩而過的一個女人看了他一眼,偷笑:“這大叔有問題,大清早笑得這么曖昧?這年紀了,不曉得危險?老房子要是著火,消防車也救不了的!嘖嘖。”
施豐能走進辦公樓,跨進電梯時心情黯淡下來,他責備自己小小年紀就沒經(jīng)受住友誼的考驗。
就算鄧小桔變猿人又怎樣?難道她變難看了就不是朋友?當年她對我不是很好的嘛,她把自己的萬花筒和雨花石都送給了我。
他同前臺打過招呼,推開自己辦公室門。電話馬上響了:“老板,你太太有留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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禹風,復(fù)旦大學(xué)學(xué)士、巴黎高等商學(xué)院碩士。2015年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已在《人民文學(xué)》《當代》《十月》《花城》《山花》等雜志發(fā)表長中短篇小說四五十篇。作品多次被《小說月報》《小說選刊》《中篇小說選刊》等文學(xué)選刊選登。曾獲“2018山花雙年文學(xué)獎”,作品連續(xù)兩年(2017&2018)獲評“上海作協(xié)年度中篇小說”。作為PADI高階潛水員,其潛水題材小說亦發(fā)表于各大文學(xué)刊物并獲文學(xué)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