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2020年第1期|祝勇:在故宮書寫整個世界(1)
一
我常說我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我出生在沈陽,那是東北土地上的一座大城,是由中國腹地通向東北,或者由中國東北通向華夏腹地的必經(jīng)之地,有多少蛛網(wǎng)似的道路在這里匯聚,因此也鑄就了它歷史的滄桑和現(xiàn)實的繁華。但無論書本上沈陽多么重要,我似乎從來不曾喜歡過這個城市。沈陽,我生于斯,長于斯,卻從來不曾把它當作自己的故鄉(xiāng),最多是我生命中的一個驛站,我的生命,只有一部分屬于它,隨著年齡的增長,那部分越來越小,以至于離開沈陽的許多年中,我?guī)缀跸氩黄鹚?/p>
我羨慕那些有故鄉(xiāng)的人,無論來自湖南云南海南,還是江西山西廣西。那里的文化,滲透在他們的身體里,然后通過日常生活的每一個細節(jié)悄然流露出來,甚至連他們的方言,都是文化的一部分。但這些,沈陽好像都沒有。在我的印象里,沈陽沒有任何值得炫耀的文化符號,也不曾在我的身體里楔下深刻的文化印記,連口音,我都有意識地,或者無意識地,把它改掉了。
我把我對沈陽這座北方大城的漠然,歸結(jié)為它在文化上的弱勢——它遠在關(guān)外,在這個巨大的國度里從來不曾成為文明的中心,最多也只是區(qū)域性的中心,它的文化,在這個國家里從來不曾占過主流,甚至經(jīng)常連亞文化的地位都沒混上。幾乎每個時代,它都跟在別人的屁股后面亦步亦趨。清朝皇帝,入了關(guān)就拼命學(xué)習(xí)漢文化,草原王朝在文化上的弱者地位,從一開始注定了這是一個糾結(jié)的王朝——既強勢又弱勢,既自信又自卑;進入現(xiàn)代,沈陽的工業(yè)笑傲江湖,這決定了國共的決戰(zhàn)必然在這里展開,但時代的轉(zhuǎn)型,又把它送入難解的困局;從港臺熱到韓流,各種流行趨勢一輪又一輪地掠過這座城市的上空,但總是抹不去它內(nèi)在的土氣,盡管它的樓越蓋越高,馬路越鋪越寬,少女的打扮越來越時尚。它似乎從來不曾引領(lǐng)過潮流,最多引領(lǐng)過小品的潮流,但小品的氣質(zhì)也是土的——往好聽里說,叫充滿鄉(xiāng)土氣息。
我在這座城市里長到十八歲,決計離開這里,像余華寫的那樣,十八歲出門遠行。
二
我在北京求學(xué)、工作和定居,后來又穿越了大半個國土,被那些文化底蘊深厚的區(qū)域深深吸引。我愛一個人,有時已經(jīng)分不清是愛這個人,還是愛凝結(jié)在她身上的文化。但我依然沒有故鄉(xiāng),因為我身上幾乎找不到來自東北、來自沈陽的文化印跡(那印跡應(yīng)該是什么呢),我的沈陽時光,那么平淡就過去了,水過無痕。
我寫江南,寫西藏,寫那些異質(zhì)文化在我心中造成的沖擊與欣喜,卻很少寫過沈陽,唯一一部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書,是《遼寧大歷史》,但那是在遼寧出版集團俞曉群、柳青松幾位朋友的威逼下完成的(連利誘都沒有)。我的作品越來越多,但我的寫作始終有種無依感,就像一只鳥,在天上飛了很久,卻找不到一棵樹可以落下來。
大雪停時,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紫禁城里,四周是宮殿飛檐圍出的起伏的天際線,頭頂是一方碧藍的天空。那里是我們?nèi)A夏五千年文明的匯聚地,當年的大清王朝,也是在這里落了腳。我走了大半個中國之后,在這座城,找到了自己的根。那是文化上的根,紫禁城的一切,讓我既熟悉又陌生,既刺激又安靜。我終于有了自己的約克納帕塔法,有了自己的呼蘭河,有了自己的高密東北鄉(xiāng)。我寫《舊宮殿》,寫《血朝廷》,寫《故宮的隱秘角落》,寫《故宮的古物之美》,我自己都無法解釋,我的尋根之旅,怎么就尋到了故宮——一個本屬于帝王將相的生存空間?它就像一個寬厚安穩(wěn)的容器,不加挑剔地接納了我,而我,竟然也感覺與它精準地合一。我隱隱地感覺到,在這浩大宮城的石板下面,有著一組巨大的根須,貫通著我身體里的筋脈血肉,讓我的情感永遠波瀾起伏。于是,帝王將相、嬪妃宮女,紛紛匯聚在我的筆底,演繹他們的悲歡,永不停歇。在走遍中國之后,我發(fā)現(xiàn)我的故鄉(xiāng)就在故宮,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我終于明白,所謂的故鄉(xiāng),未必只是一個地方,它可能是一種文化,一種讓你折服、讓你激動、讓你朝思暮想的文化。
而我,從來沒對沈陽朝思暮想。
而沈陽,幾乎退成我生命中的一個遠景,聯(lián)系日益淡薄。
其中也經(jīng)常回來,由于我的父母都不住在沈陽,在沈陽也沒有任何親戚,除了去遼寧出版集團辦事,就是與同學(xué)小聚,每次都行色匆匆,我已變成一個標準的過客。
我也不會想到,我對這座城市的感覺會發(fā)生變化,連自己都猝不及防。那時,我已經(jīng)離開沈陽三十年。我每次回來住的華人國際酒店,就是我讀書時常常經(jīng)過的農(nóng)墾大廈。傍晚時分,從大廈出來,天剛好落雪,是冬天的第一場雪,天氣很冷,是沈陽獨有的冷,冷得通透,冷得過癮。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恍惚。
雪幕抹掉了城市的喧囂,讓我恍然置身少年時的街景。我穿好大衣,到街上走走,我覺得自己一拐彎,就會撞見少年時的自己。那時的沈陽,單調(diào)而沉靜,清貧而樸素,蘇童寫《白雪豬頭》,我在自己的記憶里見證過,因為那些平靜而溫暖的市井糾葛,只有那個年代才有。
暮色降下來時,我想循著街道,走回我從前的家。
窗子里,有我的父親母親。
他們在廚房里忙碌,準備晚飯。那時的他們,比我今天還年輕吧?
三十年過去了,如今,父親已逝,母親已不能走路。
那一刻,我的眼眶突然潮濕。我突然意識到,我與這座城市的聯(lián)系并沒有被阻斷,它只是在某一個階段被掩蓋了。這座城市原來就潛伏在我心底,從來不曾離開。
那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的肌肉發(fā)膚。
三
我突然想起來,其實,在我心底,早就藏著一個故宮。那是沈陽的故宮——公元1625年,努爾哈赤決定在沈陽定都,就開始修建這座皇宮,十余年后的1636年完工,一直到風(fēng)雨如晦的1644年,清軍入關(guān)以前,這里一直是清朝的皇宮(公元1636年皇太極將國號由“后金”改為“大清”,到入主北京紫禁城前,“大清”王朝已經(jīng)存在了8年)。在我的兒童與少年時代,那座空寂的宮殿,曾是我奔跑的廣場(20世紀70年代少見游客,更沒見過今天這樣的旅行團),盡管那時對它的歷史,我還一無所知。
在北京故宮查找院史資料,查到“文革”后期在奉先殿舉辦的“泥塑《收租院》展覽”,我才猛然想起,我讀小學(xué)時,亦曾在沈陽故宮看到過相同的展覽。作為美術(shù)界對階級斗爭理念的回應(yīng),雕塑藝術(shù)家們?yōu)榕f社會營造了一種陰森的空間效果,讓少時的我一走進展廳,心底就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恐懼。它給我的印象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后來我在美國加州大學(xué)伯克利分校訪學(xué),寫作《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一書時還專門寫到這一幕。
后來越來越多地涉獵清史,我發(fā)現(xiàn)沈陽故宮越來越回避不開。它是歷史進程中的一個重要的坐標,有了它,才有清朝的紫禁城。曾任沈陽故宮博物院院長的武斌先生用學(xué)術(shù)話語將它表述為:“我們把北京故宮、沈陽故宮、臺北故宮博物院以及承德避暑山莊和北京的其他皇家建筑群都稱為‘大故宮’,是因為它們具有高度的同質(zhì)性,具有相同的文化內(nèi)涵和歷史內(nèi)涵,也是因為它們之間具有密切的關(guān)聯(lián)性和互補性?!碑斎唬瑢ι蜿柟蕦m的記憶,連同我對歷史、對古典藝術(shù)的興趣,也已深埋在我的身體里,只不過我自己沒有察覺而已,在北京故宮,那座巨大的宮殿里,才被一點點喚醒。
我想說,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每個人的心底都有自己的故鄉(xiāng)。所謂故鄉(xiāng),就是隱伏在內(nèi)心深處,不知不覺,卻可以在某個生命節(jié)點被突然觸痛的情感,是一到某個特定時候就會涌現(xiàn)出來的舊時光,是我們生命的底色。我們可以疏遠,可以忘記,卻沒有人能夠抗拒——三十歲時可以抗拒,到六十歲,你絕對抗拒不了。
或許有人會說,鄉(xiāng)愁是農(nóng)業(yè)文明的產(chǎn)物,現(xiàn)在連“鄉(xiāng)”都沒有了,還“愁”啥呢?故鄉(xiāng)的意義,是被過去時代的地域差異凸顯的,所以過去的詩人,才會“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xiāng)”,如今已是全球化時代,地域的差距早已被抹平了,城市的面貌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信息、物產(chǎn)甚至風(fēng)俗,都可以分分鐘共享,他鄉(xiāng)與故鄉(xiāng),差不多已經(jīng)等值。
但故鄉(xiāng)仍然是在的,因為它不僅體現(xiàn)為空間,也體現(xiàn)為時間。
它是注定回不去、但我們在內(nèi)心里一次次重返的歲月。
它就貯存在我們的身體里,存得越久,利息越高。
我終于明白,我對故鄉(xiāng)的那份情感,為什么會因一場普普通通的雪而被激發(fā)——故鄉(xiāng),就是永不消逝的電波,在這場雪中被突然接通。
我也明白了,自己為什么會將故宮當作自己的文學(xué)的故鄉(xiāng),那也是一種鄉(xiāng)愁,一種更大的鄉(xiāng)愁,那故鄉(xiāng),在我出生以前,就已經(jīng)埋藏在我(們)的血脈、基因里,所以才在文字里,爆發(fā)出強大的能量。
四
北京城、天津衛(wèi)、上海灘,在中國,真正叫城的地方并不多。北京人民廣播電臺主持人米夏這么說的,我一想,的確是這么回事。大上海,原來只是個灘;天津呢,只是個衛(wèi)(明朝建立了衛(wèi)、所制度),很多年中,它都像衛(wèi)星一樣存在著,自身的光芒反而被掩蓋了;只有北京是城,貨真價實的大城。
當然在中國,可以叫城的地方還有許多,但一般并不在城市名后加個“城”字,比如我喜歡的成都,就很少稱為“成都城”。寧肯說他住東方太陽城,我住的小區(qū)也以“城”命名——某某新城,在北京這座城里,不知藏著多少座“城”,那么,“城”與“非城”的界限到底在哪里呢?
中國正在進行城市化轉(zhuǎn)型,“城”越來越多地覆蓋了“鄉(xiāng)”。在我看來,城并不只是一個由城墻建筑圍合出來的物質(zhì)空間,而是體現(xiàn)為一種人倫關(guān)系。今年四月份,我因為故宮博物院的一個學(xué)術(shù)項目,沿著抗戰(zhàn)時期文物南遷線路進行考察,去了一些三線四線城市,發(fā)現(xiàn)這些城市的發(fā)展極為迅猛,街景漂亮,環(huán)境優(yōu)美,房價便宜,交通方便,但我沒有在那里買房的意愿,因為我無法與這座城市、這座城市里的人建立起聯(lián)系。我是一個孤立的人,一個孤家寡人。當然人也需要私密空間,需要離開人群,回歸自己。所以人與人群的關(guān)系,要既近且遠,若即若離,這種關(guān)系非常微妙,或者說,是一對矛盾,但歷史上的北京成功地解決了這個問題。明清兩代北京城,雖是皇城,城市空間以皇權(quán)為中心,但在皇權(quán)以外的部分,這座城市依然具有人情味兒。老北京的居住空間是四合院,關(guān)上院門,是一家人的私密空間,互不干擾,四合院之外,胡同就是公共空間,把一家又一家人串聯(lián)起來。
在一座城里,人與人的關(guān)系,不只是橫向的,也是縱向的。這縱向的關(guān)系,就是現(xiàn)實中的人與歷史中的人的關(guān)系。我們的城市面貌可以更新,北京也可以有“大褲衩”,就像巴黎可以有埃菲爾鐵塔,但我們與古人的精神聯(lián)系不應(yīng)該斷線,變成一個在時間中孤立的人。
一座城就像一個人一樣,是有記憶的。通過記憶,一個人可以找到過去的城,也可以找到過去的自我。我還懷念著北京20世紀80年代的樣子,那是我最早目睹的北京。我1986年到北京上大學(xué),那時的北京就像一個大村莊,連三環(huán)都沒有,小岳岳(岳云鵬)還不會唱《五環(huán)之歌》,因為那時他才一歲。那時候我生活的西三環(huán)(西三環(huán)是后來的名稱),沒有立交橋,道路兩旁是高大的銀杏樹,每逢秋天,都會葉落滿地,腳踩在上面,沙沙作響。那時候的公主墳還是一個環(huán)島,環(huán)島里面是大片的樹林,還有長椅,可以坐在里面,呆呆地望天。那時國貿(mào)一帶還不叫CBD,甚至一座高樓也沒有,它當時的名字叫大北窯,開往通州(當時叫通縣)的長途汽車從那里發(fā)車。當然我也喜歡現(xiàn)在的北京,我從不厚此薄彼,不會保守到否定今天的北京,但過去的北京也不曾簡陋到羞于提起。年輕的時候,我們想得更多的是未來,比如讀什么專業(yè),做什么工作,找什么樣的對象,都與未來有關(guān)。但我今年已年過五十,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一旦到了一定年齡,他想得更多的是過去。或者說,過去的事不用去想,自己就會找上門來。人的成長是連續(xù)性的,一座城也是。北京城是一個六百歲(自朱棣重建北京城算起)高齡的老人,應(yīng)該讓它安然地找到自己的過去,否則,它將很難知道自己是誰。
這橫向與縱向的聯(lián)系,組成了一座城市的坐標系。沒有這兩條軸線,一座城,就會成為一葉不系之舟,只能隨波逐流。我和寧肯都試圖在文字里,重建城市里的人與他人、與自我的聯(lián)系,因此有了他的《北京:城與年》,以及我的那些寫故宮的散文。
五
站在六百年的故宮、兩千年的秦皇陵,乃至億萬斯年的青藏高原,我一眼就看見了生命的短促。二十五歲時見到黃永玉、馮驥才、劉心武,他們用不同的口音說著相同的話:“你真年輕?!比缃袢说街心?,見到他們,還是這句話,因為他們已經(jīng)分別過了九十歲和七十歲。那時北京活躍著一批文化老人,馮驥才、劉心武老師還是年輕人,也就是我現(xiàn)在的年紀,比他年長的有周有光、張仃、楊憲益、丁聰、黃苗子、黃永厚、高莽……歷經(jīng)磨難的他們活得那樣瀟灑和通透,又那樣年輕和可愛。我只遺憾,我沒見過沈從文,他1988年去世,那時我正在北京讀大學(xué),完全有可能見到他?,F(xiàn)在回想起來,21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是我生命中的黃金時代,也是北京城的黃金時代。有那么多的文化老人活在這座城市里,為這座城市增添了色彩,也為我的生命增添了色彩,我們在一起時,親如家人,比如在黃永厚、高莽先生家里,趕上飯點,就一起吃飯,有一段時間,我甚至住在張仃先生的別墅里寫作,每天早上,看張仃先生在書房里寫字。他們的年歲就像他們的成就一樣永遠讓我望塵莫及。他們的年齡讓我安全,有他們在,我永遠是孩子。我不想長得太著急。
不知誰為那個盡頭起了一個名字——死亡。在中國人心中,談?wù)撍劳霰徽J為是不吉利的,但是孔子早就說過:“未知生,焉知死?”道理反過來說也是一樣的,未知死,焉知生,唯有死亡,能讓我們認真地對待此生。所以,在那部名為《反閱讀——革命時期的身體史》的書里,我用《死亡》這個章節(jié)作為全書的壓軸。魯迅說:“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逼鋵嵜總€人都是死在道路上。死不是一個動作,而是一個過程,一個漫長的、不易察覺的過程。生命的全過程,就是一點點地被你損耗、一步步走向死亡的過程。自從我送走了病榻上的父親,我就意識到,那個黑洞洞的盡頭原來并不遙遠。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可以將朝夕相處的親人隔開,永不重逢。那段時間,我心里便暗自萌生了一個念頭,就是要“時刻準備著”,迎接死亡的到來。
那段時間,我最癡迷的一本書,就是西蒙娜·波伏瓦的《人總是要死的》,書名與偉大領(lǐng)袖的一句名言如出一轍,但這是一部小說,一部歷史小說,講述了一個六百年不死的人,名叫雷蒙·福斯卡。他以為有了更長的生命就有時間去締造一個更加完美的人生,卻只見證了更多的貪婪、兇殘和毀滅。他意識到,沒有休止的生存并沒有多少意義,只有受到時間限定的人生,才能盡可能地趨于完美。
歸根結(jié)底,生命中的重大事件,都需要一個人自己去承受和面對,猶如對于父親,無論我怎樣愛他,也無法幫助他克服疾病,無法在死神面前,讓他多停留一秒。每個人都在尋找著自己的面對方式。記得有一次,遇見一位來自唐山的大姐,獨自騎自行車入藏,理由很簡單——她患了乳腺癌,切除了一個乳房,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它對精神的打擊要遠遠高于它對肉體的摧殘。她說,每次洗澡時,看到鏡中的身體,她都痛不欲生。那種痛苦,我甚至不敢設(shè)身處地去想。但在我見到她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神情中的光芒,我想那一定是藏地賦予她的光芒。我不知這樣的變化是怎樣發(fā)生的,只知道它發(fā)生了。她沒能拯救乳房,但她拯救了自己。
六
出于對外部世界的渴望,2002 年,我遞交了一封辭職信,與原來的單位訣別了。世界上的路很多,唯有在單位里,我一眼就能望見自己的盡頭——從那些一輩子糾纏爭斗、又一輩子無所成就的人身上,我已經(jīng)清晰地預(yù)見了自己的未來。我要跟這樣的未來說再見,去開辟另外一種未來,盡管那種未來還一直保持著神秘感,難以琢磨。
那一次我去了南方,至少,南方的山川草木氣息能讓我透氣、吸氧,讓我的大腦和肺泡同時充盈和活躍。我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完成了一本散文集,交給了作家出版社。我給它起了一個樸素的名字:《藍印花布》。
從那次辭職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過去了十幾年。有人說我“勇敢”,有人鼓勵我 “祝祝勇勇敢向前!”也有人封我為逃跑主義者、冒險主義者、機會主義者。但是我想,人生有涯,做自己想做的事,直奔主題,最多可以叫簡約,談不上勇敢。
從那時開始,寬寬窄窄、起起伏伏、搖搖晃晃的路,穿過我的歲月,也穿過我的字里行間,讓我想起陶潛的詩:“少時壯且厲,撫劍獨行游?!比缃裱埖娜硕嗔?,各種有名的酒店、會館、香車美酒、舞榭歌臺,以及從省市到鄉(xiāng)鎮(zhèn)級領(lǐng)導(dǎo)和藹可親、笑意盈盈的面孔,在終點殷勤守候。會談在親切友好的氣氛中進行,賓主頻頻舉杯。也有領(lǐng)導(dǎo)為我派出自己的車子,省略了旅途中數(shù)不盡的麻煩,但說句沒良心的話,我記憶中最難忘的部分卻是由那些“麻煩”構(gòu)成的。
有一年在雁蕩山,我和農(nóng)民兄弟姐妹、阿媽阿爹以及各種家禽團團擠在一輛長途汽車里,在《藍印花布》中,我寫下一段文字以志紀念 :
由于山脈的阻隔,地圖上相鄰的兩個小點,可能得走上半天。到處是彎路,汽車始終在旋轉(zhuǎn),像個打著旋子趔趄行路的醉漢。我被夾在中間的過道上,四肢保持著標準的立正姿勢,望著擠到眼前的女人面孔,表情呆滯。在這唯一能和陌生女人親近的場合,我的思維竟完全被脖子上的汗珠所吸引,想著什么時候能把手解放出來,把汗珠擦去。男人們身著破舊的西服,袖子上皺褶的顏色深淺不一。車子顛簸得厲害,腳下永遠踏不穩(wěn),如同站在漂泊的船上。居然有人在打瞌睡,鼾聲嘹亮。
那時全憑一腔熱情,似乎要以這樣的方式對沉悶的現(xiàn)實生活做出抵抗,盡管抵抗得無聲無息,也沒人看得見。然而,我卻時常為自己的旅程陶醉,每到一個村落、一座小鎮(zhèn),看到炊煙升起,看到老人戴著老花鏡坐在竹椅里看報紙,孩子在弄堂里奔跑,內(nèi)心都會異常地動情。
七
我就這樣,瞎子摸象一般,在大地上爬行摸索。說是在現(xiàn)實中逃竄也好,說是向著理想沖鋒也好,總之自己的生命,好像隨著空間的拓展而得以延長,我的寫作也不知不覺地變化著,像塊海綿,自如地膨脹和舒展。我懵懵懂懂地闖進了藏地,去丹巴美人谷,去昌都,去藏北草原,去喜馬拉雅山下的村莊,在那里,住下。喜馬拉雅山腳下的定結(jié)鄉(xiāng),不在前往珠穆朗瑪峰的旅游線路上,路途遙遠,也很少有外人進來。這里沒有自來水,去河邊取水要走出很遠,回來倒在桶里,聽河水的珠串跌落在桶里,感覺那聲音無比美妙。出于對水的珍惜,我可以一個星期不刷牙,臉曬得像黑炭,目光卻日益明媚,笑聲也日益響亮。
也有不可預(yù)知的風(fēng)險——在四川藏地,向雅拉雪山挺進的時候,是 2005 年的盛夏。出發(fā)的時候,我只穿著一件單薄的戶外服,然而當我走進草原的腹地,一場漫天大雪卻不期而至,能見度只有幾米。風(fēng)雪中我迷失方向,我知道自己會被凍死。但感謝上天好生之德,幾乎在生命的極限,奇跡發(fā)生了,我看見了牦牛,先是一只,接下來出現(xiàn)第二只、第三只。我知道,牧民就在附近。果然,在牦牛的指引下,我找到了一個黑色的帳篷,祖孫三代正在里面烤火。恍惚中,年輕的藏族姑娘卡初,猶如神山派來的仙女,為我端來熱騰騰的奶茶。
年輕時代,很傻很天真,也正因如此,那終將逝去的青春才值得懷戀。青春是那么的單純,盛不下老謀深算的利害計較,就像寫作這事一樣。
我不知道自己在尋找什么。或許,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世界太小了,壓抑得喘不過氣來;或許,童年多病,躺在病床上無所事事的日子,就已經(jīng)煽動了我對你的渴望;或許,這些都只是“或許”,蘇芮歌里不是這么唱嗎——
愛,
不需要任何理由,
就像你,
注定跟我走。
在現(xiàn)實生活中,許多人都習(xí)慣了表演,無論面對愛人、子女,還是單位領(lǐng)導(dǎo)。但我相信在路上,在世界邊緣,一個人是不需要表演的,因為沒有觀眾,連交通警察都沒有。
八
直到今天,我最慶幸的一件事是,我去了丹巴。
從成都出發(fā),過臥龍、四姑娘山,一路向西,進入甘孜藏區(qū)的腹地,十個小時的顛簸車程,把我?guī)У搅说ぐ汀V挥械竭_丹巴之后我才意識到,所有困頓的旅程都是那么的值得。因為唯有如此,我才能目睹它那被封存已久的、驚人的美麗。很多天,我就坐在一個藏族人家的“拉吾則”(屋頂平臺)上,把紙頁平鋪在雙腿上,寫下對丹巴最初的印象:
巨大的雪山占據(jù)著藍天最顯要的篇幅,雪線下是紅白相間的藏式民居,散落于大山三分之二的高度上,綿延的山勢如同風(fēng)中飄動的裙擺一般此起彼伏,被鮮嫩的黃櫨和火紅的楓樹所裝飾,而山腳下翻騰的河水,剛好是它們卷曲的花邊。神靈已經(jīng)在雪山上生活了幾十個世紀。在一片花海中,古老的碉樓倔強地聳立,暗示著時間的悠遠……
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許多年過去,自己會娶一個藏族的女兒。2007年,初遇康珠的時候,我并不知道她是丹巴人,或許,這正是上蒼冥冥中的安排吧。我的人生從此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不再是一個想象中的世界,而變成了沉實的生活。糌粑、酥油茶、風(fēng)干肉,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口味與藏人是那么的吻合。和全家人一起,再去布達拉宮的時候,我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來自大城市的觀光客,而是一個來自藏地的朝拜者。去哲蚌寺掛經(jīng)幡,也成為這個家庭必做的功課。我慶幸自己成了藏地的一部分。這塊古老而神秘的土地,竟然如此真切地成了我的日常生活,它改變了我,讓我在那遙遠的地方,開始了死心塌地的生活。
在生命的內(nèi)部,充滿了各種各樣的路口,在其中任何一個路口拐彎,我都不會走到今天,變成現(xiàn)在這個自己。
我并非“生活在別處”這一信條的盲目追隨者。生活就像一棵堅強的樹,在每一個縫隙里都可能萌發(fā)、生長。但生活絕對是一道多項選擇題,一個人是可以選擇自己的生活的,每個人都對他自己的生活享有主權(quán)。
而我,不過是不甘以一生為代價完成一篇強加給我的命題作文而已。
我對康珠說,在我歲月的盡頭,無須在城市里爭購一塊價值連城的墓地,只要把骨灰埋在丹巴的山上,埋在一棵梨樹的下面就可以了。每當春天到來,梨花盛開的造型,就是我的紀念碑。
九
2005年,我在北京房山一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鎮(zhèn)上,度過了我生命中的一段艱難歲月。那小鎮(zhèn)叫竇店。在那里,我體驗到生命中最真實的痛感,也驗證了自己的耐力與韌性。我本來是由于一次偶然的機會,才在那里買下一套房子,好讓在都市的紫陌紅塵居住已久的自己,有一個透氣的機會。那是在京石高速公路的邊上、房山區(qū)政府所在地良鄉(xiāng)鎮(zhèn)與著名的周口店之間的一個點,我沒有想到的是,當我的生活出現(xiàn)重大變故,在城市中已經(jīng)擁有的生活驟然失去,我像一粒塵埃,被狂風(fēng)卷走,那個遙遠而模糊的點竟然成為我生命中重要的、甚至是唯一的落點。
人的命運就是這樣:你永遠無法預(yù)測下一步。從小在沈陽長大、在沈陽的街道中游走和嬉耍的少年,怎會想到他會在北京找到自己一生的事業(yè),更怎會想到這城市郊區(qū)——即使在北京地圖上也要仔細尋找的一個點,竟然實實在在地成了我的生活空間?人生是最大的謎,每個人都在用一生的時間,等候著戲劇性與神秘性降臨在自己的身上。
我知道,那里將填補我的一段歲月。于是,縱然是那么一套簡單的公寓,我依舊精心地布置——當然,是在力所能及的情況下。家具基本上是宜家的,簡潔明快,更重要的是價格不貴。我的那些書,尤其是需要好好安頓的——它們是我最忠實的盟友,無論走到哪里,我從不舍棄它們。有它們在,我的心就不慌。我努力讓自己沉靜下來,讓生活平靜而堅定地將我包裹住。我做到了,或者說,那個小鎮(zhèn)讓我做到了。我漸漸地喜歡上了這里的安靜,晚上睡覺的時候,即使開窗,也不必擔(dān)心被噪聲所擾。我感覺好像有一個神秘的按扭,控制著世間的聲道與音量,它隱去了噪聲,讓自然的聲囂最大限度地浮現(xiàn)出來。我會發(fā)現(xiàn)風(fēng)在不同的植被上彈奏出的聲音是不同的,那些來路、質(zhì)感都不同的聲音,又在隱約中匯合成一股和聲,像音樂一樣,有旋律,也有節(jié)奏。還有下雨時,第一粒雨點落下的聲音,也是可以被分辨出來的。在云南,撫仙湖邊,和馬原談到夜晚的聲音,他說在西雙版納的家里,睡眠時能夠聽到的聲音,只有風(fēng)過茶園的沙沙聲和泉水流動的聲音,我立刻就想到我在京郊竇店度過的夜晚,盡管我當時的居所與他的田園相比堪稱陋室了。遠離城市,遠離朋友,那是我最寂寞的一段時光。但是寂靜并沒有加重我的寂寞,相反卻在消減這份寂寞。因為寂靜不是讓世界消失了,而是讓我感覺到我與萬物同在。
竇店一點也不繁華,甚至不夠現(xiàn)代,仿佛沉浸在20世紀80年代。有人抱怨房山發(fā)展緩慢,竇店更慢,但這正是我喜歡的,因為它保留了溫暖、樸素的品質(zhì)。街道邊有肉鋪、五金鋪、小飯鋪、鎮(zhèn)政府、郵局、信用社,甚至還有天主堂,沒有KTV、按摩店、洗腳屋,至少那時沒有。那里民風(fēng)淳樸,居民老實本分,說話時略帶口音,有點接近河北音調(diào),沒有北京腔。最不可思議的是,這小小的鎮(zhèn)子,居然是多民族匯聚之地,有漢、滿、回、壯、苗、黎、彝、藏、蒙、朝十個民族在這里生活,在這北京城郊的小鎮(zhèn)上與他們擦肩而過,無疑是一種神奇的經(jīng)歷。
今天的竇店,如同許多城鎮(zhèn)一樣,都在快速發(fā)展。那里不乏萬科這樣的大樓盤進駐,現(xiàn)代化的商場也蓋起來了,還建起了汽車產(chǎn)業(yè)基地,但是我更惦記十字路口的那個早點攤。后來我遠去美國,在大海邊的伯克利小鎮(zhèn)上居住了很久,心里最想念的,卻是那早點攤子上炸油餅和豆腐腦兒的味道。
十
傷痛是不會那么輕易地消失的,它時常會在你不經(jīng)意的時候折磨你。一個人,孤立無援,所有的問題,必須自己面對。在竇店,無處可去,我時常在樹林里散步。從我居住的小區(qū)向東,快到高速公路,是一大片樹林,午后的時光,只有樹影,不見人影。風(fēng)過樹林,樹葉沙沙作響,像細小的海浪聲,輕柔綿密。在這樣的時光里漫步,思緒會像風(fēng)箏,在輕風(fēng)里越飄越遠。
往西走,有一個神秘的地方,那是一座土城,是用夯土打造的,我查了資料,說它是戰(zhàn)國末期的城池遺址,分內(nèi)外兩層,外面一層是郭,里面一層是城,都是方城,一公里見方,現(xiàn)在還能看到西南轉(zhuǎn)角八米多高的城墻,考古學(xué)家說,從地表散布的碎陶片和城墻夯土中包含的篦紋和繩紋灰陶的情況來看,城垣的建筑年代初步斷定為戰(zhàn)國末期。那時,這里是燕國的上谷郡。這樣一個歷史的遺址,在很多時候是屬于我一個人的。它深藏在樹林里,沒有人來,我有時會穿過村莊和樹林來到這里,圍著那輪廓模糊的土城走圈兒,在這個有著兩千年以上生命長度的遺址前,度過屬于自己的時光。
散步,是一個與自己對話的最好時機。感謝那段時光,給了我靜思的機會,回望和反思自己的路,偶爾,也會想想文學(xué)。那段時光里,我急切的心漸漸地冷卻下來,開始重新品味人生。一個人年輕的時候,對生活充滿渴望與幻想,不愿意面對挫折與苦境,但凡是著急的事,都不是重要的事,相反,人生中最重要的事,都是不著急的,都需要在時間中緩慢地醞釀,需要持久的堅守?,F(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一份艱辛來得及時,因為它會像一把鋼銼,銼掉了太多的幻想,讓我更耐心和堅韌地面對人生。
近讀《蘇軾全集校注》,對他在黃州的那段歲月尤其多了幾分體會。年輕時的蘇東坡,才華橫溢,名滿天下,二十多歲就讓皇帝折服,說又得了兩個盛世宰相(指蘇軾、蘇轍),性子難免有幾分桀驁,但“烏臺詩案”給了他兇猛一擊,雖是一樁冤獄,卻最終磨煉了他的性子。當他流落遙遠荒僻的黃州,沒有人認識他,不再有人找他簽名,甚至連溫飽都成了問題,必須自己在沒人要的瓦礫場上開荒種糧,他的心才慢慢沉靜下來,才有了歷經(jīng)世事風(fēng)雨之后的那份從容淡定,像他自己寫的:
回首向來蕭瑟處,
歸去,
也無風(fēng)雨也無晴。
那時的他,已然從幽怨與激憤中走出來,走進一個更加寬廣、溫暖、親切、平坦的人生境界里。所以,在《在故宮尋找蘇東坡》里,我寫下這樣的話:“一個人的高貴,不是體現(xiàn)為驚世駭俗,而是體現(xiàn)為寵辱不驚、安然自立。他熱愛生命,不是愛它的絢麗、耀眼,而是愛它的平靜、微渺、坦蕩、綿長?!?/p>
……
作者簡介
祝勇,1968年生于遼寧沈陽。作家,學(xué)者,現(xiàn)供職于故宮博物院。出版作品四百余萬字,主要作品有《故宮的古物之美》《故宮的風(fēng)花雪月》《故宮的隱秘角落》《在故宮尋找蘇東坡》《舊宮殿》《血朝廷》等?!缎梁ァ贰稓v史的拐點》《蘇東坡》等大型紀錄片總撰稿,大型紀錄片《天山腳下》總導(dǎo)演,《上新了·故宮》總編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