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道上的家》
作者:角田光代 出版社:浙江人民出版社 出版時間:2020年02月 ISBN:9787213095931
序章
01
麻雀在庭院內(nèi)嘰嘰喳喳地叫不停。前幾天,和子心血來潮地撒了一把米,麻雀樂不可支地吃了起來??赡芫褪乔皫滋斓穆槿赣謥砹?,而且聽起來不止一只,該不會是呼朋引伴一起來吃大餐了吧?
和子把做好的菜放在餐桌上,真一從珠簾外走了進來。他已經(jīng)換好衣服,也系上了領(lǐng)帶,只不過西裝里面穿的是短袖襯衫。9月初,天氣還很熱。
“喔,今天有蛤蜊味噌湯,真是太棒了?!闭嬉荒昧俗鶋|,盤腿坐了下來。
“宿醉有沒有好一點?”和子問。
昨晚,真一滿臉酒氣地回家。他受同事之邀,在路邊攤喝了不少日本酒。
“哦,沒事?!彪m然他這么說,但雙手先拿起了味噌湯,代表酒還沒有完全醒。
“別喝太多酒,你現(xiàn)在要養(yǎng)的可不是只有我一個人?!?/p>
“好,我知道。”真一放下味噌湯的碗,拿起了筷子。”
“你真的知道嗎?”
和子端坐在餐桌前,雙手合十,小聲說:“開動了?!?/p>
“雖然知道,卻是欲罷不能啊?!闭嬉缓咂鹆酥材镜鹊母?,《斯達拉節(jié)》中的這句歌詞已經(jīng)變成了流行語。和子瞪了他一眼,他調(diào)皮地“哈哈哈”笑了起來,和子也跟著露出笑容。她喜歡丈夫這種開朗的個性。
吃完早餐,真一站了起來,拿起放在房間門口的公文包
“今天晚上呢?”和子問。
“應(yīng)該會很晚回家。我會在外面吃飯,回家后就直接洗澡。
“好?!?/p>
真一在建筑公司上班。東京要在兩年后舉辦奧運會,聽說他每天都有堆積如山的工作要處理。
隔壁房間傳來柔弱的哭聲。剛滿一歲的女兒醒了。
“她好像醒了?!?/p>
和子探頭向隔壁房間張望。女兒坐在被子上。
“早安,睡得好嗎?”和子抱起她回到真一身旁。
“嗨,爸爸要去上班嘍?!闭嬉幻嗣畠旱哪?,穿上了鞋子。
“我們送爸爸去車站?!焙妥诱f完,穿上了拖鞋。
他們住的是日式平房,但不是自己的房子,而是公司的宿舍。他們的夢想就是能夠早日買套自己的房子。
鎖好門后,他們一家三口準備走去車站。七點剛過,路上還沒有什么行人,他們看到鄰居在門前灑水,彼此打了招呼。
快到車站時,遠處傳來奇怪的聲音。好像有人在吵架,也有女人的聲音,高亢的聲音好像女高音歌手。
“發(fā)生什么事了?”真一問。
和子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偏著頭納悶。不一會兒,聲音就消失了。
他們來到商店林立的站前大道,商店都還沒有開門。
“真想看電影?!闭嬉豢粗ㄖ飰ι腺N的海報說。那是勝新太郎主演的電影的海報。
“我也想看……”
“不過,在她長大之前,恐怕暫時沒辦法看電影了?!闭嬉豢粗妥颖г趹牙锏呐畠海畠翰恢朗裁磿r候又睡著了。
哐啷一聲,旁邊的小巷子里突然竄出來一個男人。他穿著紅色背心,手上好像拿著一根長棍。
和子他們停下腳步。他們不知道那個男人是誰,男人也看著他們。
數(shù)秒后,真一大叫起來:“快跑!”
和子完全搞不清楚狀況,但下一秒,恐懼貫穿了全身。
男人手上拿的是武士刀,而且刀上沾滿了血,男人的背心上也全是血,所以看起來是紅色的。
和子太害怕了,完全無法發(fā)出聲音,也無法動彈。
男人沖了過來。他的雙眼通紅,顯然已經(jīng)失常,那不像是人類的眼睛。
真一擋在和子和女兒面前保護她們,但是,男人并沒有停下腳步,他維持原來的速度撞上了真一。
和子看到武士刀的刀尖從丈夫的背后露了出來。她難以相信眼前的景象。丈夫的背漸漸被染紅了。
真一倒在地上的瞬間,和子情不自禁地想要沖過去,但看到男人把武士刀從他身上拔出來時,和子才意識到自己該做的事。她緊緊抱著女兒,轉(zhuǎn)身拔腿就跑。
但是,腳步聲緊追在后。她心想,恐怕逃不掉了。
和子蹲了下來,緊緊抱著女兒。她的背立刻感受到?jīng)_擊,好像有一雙被火燒過的巨大鐵筷插進后背,她很快失去了意識。
02
每年七夕前后,蒲生一家都會一起出門去吃鰻魚飯,這已經(jīng)成為多年的慣例。蒼太對這件事本身并沒有任何不滿,只是對吃鰻魚飯之前的活動很不情愿。
每年的這個時期,臺東區(qū)入谷都會舉辦牽?;ㄊ屑?,蒲生一家四口在牽?;ㄊ屑鋬蓚€小時左右后,才會前往位于下谷的一家歷史悠久的鰻魚飯專賣店。一家四口的成員是父母、哥哥和蒼太,父母有時候會穿浴衣。全家人先搭地鐵到入谷車站,沿著擠滿牽牛花業(yè)者和攤販的言問大道一路散步過去。
蒼太今年十四歲,小時候?qū)@件事并沒有特別的感覺,現(xiàn)在卻對這個多年的慣例越來越不耐煩。他并不討厭市集,只是不喜歡和父母一起行動。如果不是為了吃鰻魚飯,他絕對不會同行。
蒼太搞不懂這種事為什么會成為蒲生家的慣例,他曾經(jīng)問過父親真嗣,真嗣回答說,并沒有特別的理由。
“牽牛花市集是夏日風物詩,是日本的文化,享受這種樂趣根本不需要理由。”
蒼太老實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自己完全不覺得有什么樂趣可言,父親冷冷地說:“那你就別去啊,但也別想吃鰻魚飯?!?/p>
蒼太很納悶,為什么哥哥要介對這件事完全沒有任何不滿。要介比蒼太大十三歲,今年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他學歷很高,目前在當公務(wù)員,而且相貌也不差,不可能沒有女人緣。事實上,至今為止,他似乎也交過幾個女朋友,卻每年都參加這個家庭活動,從不缺席。照理說,七夕的晚上不是都想和女朋友在一起嗎,哪有時間陪家人呢?
但是,蒼太并沒有當面問過哥哥這個問題,因為他從小就很怕這個比他大很多歲的哥哥,如果當面問哥哥,很擔心又會被嘲笑說,居然問這種蠢問題。
而且,每次來到牽?;ㄊ屑?,要介總是像真嗣一樣熱心地觀賞牽?;ā?此谋砬椴幌袷窃谫p花,而是在尋找什么。他的眼神也像是科學家。
“一年一次全家一起散散步也不錯啊?!蹦赣H志摩子也不把蒼太的不滿當一回事,“聽那些賣牽?;ǖ娜肆奶欤皇呛苡腥??我覺得很有意思啊?!?/p>
蒼太嘆了一口氣,不想再反駁了。母親嫁給父親之前,蒲生家就已經(jīng)有了牽?;ㄊ屑捕Y的習慣,她似乎從來沒有對此產(chǎn)生過任何疑問。
今年一家四口再度前往入谷。言問大道上實施交通管制,單側(cè)三個車道像往年一樣人滿為患,不時看到身穿浴衣的女子穿梭在人群中。有不少警車在現(xiàn)場,這里由警官負責維持治安。
牽?;ㄊ屑谐^一百二十位業(yè)者設(shè)攤,真嗣和要介每年都走訪每一個攤位,有時候還會和攤位老板簡單地攀談幾句。但是,他們從來不買花,只是純觀賞而已。
蒼太無可奈何地看著整排牽?;ɑㄅ?,發(fā)現(xiàn)大部分牽牛花都很大,只是花都閉合起來。聽說牽?;ㄖ挥性缟喜砰_花,他搞不懂看這些感覺上快要凋謝的花有什么樂趣可言。
沒想到有很多人在買花,攤位的老板告訴他們:“接下來花會越開越多?!泵颗杌ㄉ隙紥熘叭牍葼颗;ㄊ屑钡呐谱?。似乎有很多人是為了這塊牌子特地來這里買花的。
走了一會兒,蒼太的右腳越來越痛。小指頭側(cè)邊被鞋子磨了。他今天穿了新球鞋,而且為了耍酷沒穿襪子。如果說出來,一定會挨罵,所以他一直忍著沒說。
鬼子母神神社前擠滿了人,抬頭一看,掛了不少燈籠。
右腳越來越痛。他脫下球鞋一看,小拇趾旁的皮果然磨破了。他告訴母親志摩子,自己的腳很痛。她看到兒子的腳,露出為難的表情,走去告訴走在前面的真嗣他們。真嗣露出不悅的表情對志摩子嘀咕了幾句。
志摩子很快就回來了。
“爸爸說,既然這樣,你就先休息一下。你知道怎么走去吃鰻魚飯的店吧?爸爸叫你在通往那條路的轉(zhuǎn)角那里等?!?/p>
“知道了?!?/p>
太好了。蒼太暗想道。這下子不用忍著腳痛繼續(xù)逛,也不必被迫觀賞牽牛花了。
言問大道上有中央隔離帶,走累的人都坐在那里休息。蒼太也找了一個位置坐了下來。
他才坐了一會兒,就有人在他旁邊坐了下來。他的眼角掃到對方的浴衣和木屐,木屐的鞋帶是粉紅色的,感覺是一個年輕女子,或是年輕女孩。
蒼太脫下鞋子,再度確認自己的右腳。雖然沒有流血,但磨破皮的地方通紅,他很想找一塊創(chuàng)可貼來緩緩?fù)锤小?/p>
“一定很痛吧?!迸赃叺娜苏f道。蒼太忍不住轉(zhuǎn)過頭,穿著浴衣的年輕女孩看著他的腳。她的臉很小,一雙眼尾微微上揚的鳳眼令人聯(lián)想到貓。她的鼻子很挺,應(yīng)該和蒼太年紀差不多。
他們眼神交會,她慌忙低下頭,蒼太也轉(zhuǎn)頭看著前方。他覺得胸口有一股膨脹的感覺,身體很熱,尤其耳朵特別燙。
他很想再看一次她的臉。再看一次吧。但他擔心會讓對方感到不舒服。
就在這時,有人快速經(jīng)過他們面前,同時有什么東西掉在地上。
蒼太剛才一直在注意身旁的女孩,所以反應(yīng)慢了半拍,過了幾秒,才發(fā)現(xiàn)掉在眼前的是皮夾。他伸手撿了起來,然后抬頭看向前方,但已經(jīng)搞不清到底是誰掉的了。
“應(yīng)該是那個大叔,穿白色T恤的人。”身旁的女孩用手指著說。她剛才似乎看到了。
“嗯?哪一個?”蒼太重新穿好鞋子。
“那里!剛好經(jīng)過路邊攤?!鄙n太不太清楚到底是哪一個人,但還是撿起皮夾跑了起來。右腳的小拇趾頓時感到一陣劇痛。他的臉皺成一團,努力拖著右腳。
身穿浴衣的女孩從后方追了上來,“你知道是哪個人嗎?”
“不知道。”
“那怎么還給人家?”
她露出嚴肅的表情看向遠方,把頭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巡視了好一會兒,終于睜大了眼睛。
“在那里!就在掛著紅色布簾的攤位前,那個穿著白色T恤,脖子上掛著毛巾的人。”
蒼太看向她說的方向,那里的確有一個攤位掛著紅色布簾,攤位前也的確有一個人符合她描述的特征。那個男人五十歲左右,身材很瘦。
他忍著腳痛,快步走向那個攤位。那個男人一邊和他身旁的女人說話,一邊把手伸進褲子后方的口袋。他驚訝地轉(zhuǎn)過頭,開始摸其他的口袋,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掉了皮夾。
蒼太和身穿浴衣的女孩跑近那個男人,搭話說:“那個……”
“嗯?什么?”男人皺著眉頭轉(zhuǎn)頭看向他們。他的眼睛很紅。
“請問這個是不是您掉的?”蒼太遞上皮夾。
男人同時張大了眼睛和嘴巴,可以聽到他呼吸的聲音。
“對啊,咦?我是在哪里掉的?”
“就在前面?!?/p>
男人接過皮夾,另一只手按著胸口。
“啊,太好了,差一點就完蛋了,我完全沒有發(fā)現(xiàn)?!?/p>
他身旁的女人苦笑著說:“你小心點嘛,做事冒冒失失的?!?/p>
“是啊,真是太好了。謝謝,多虧了你們這對小情侶?!?/p>
聽到男人這么說,蒼太不由得心跳加速,立刻想起身旁穿著浴衣的女孩。
“這個,一點小意思,”男人從皮夾里拿出一張千元紙鈔,“你們?nèi)ズ缺嬃习?。?/p>
“不,不用了?!?/p>
“不用客氣,我既然拿出來了,就不會再收回去?!?/p>
男人堅持把千元紙鈔塞進蒼太手中,帶著身旁的女人離去。
蒼太看著身穿浴衣的女孩問:“怎么辦?”
“那你就收下啊?!?/p>
“那我們一人一半?!?/p>
“不用給我。”
“為什么?”
“又不是我撿到的。”
“但如果只有我,不可能找到那個大叔——對了。”蒼太看著附近的攤位,“那我們先用這個去買東西,像是果汁什么的?!?/p>
女孩似乎并不反對。
“那……冰激凌?”
“冰激凌嗎?這里有賣冰激凌的攤位嗎?”
“那里有便利商店。”
“喔,對喔。”雖然這里在舉行市集,但沒有人規(guī)定非要在市集的攤位上買東西。
他們?nèi)ケ憷痰曩I了兩個冰激凌,把找零的錢一人一半。兩個人站在車水馬龍的昭和大道人行道上,一起吃著冰激凌。
“你一個人來的嗎?”她問。
“怎么可能?”蒼太說,“陪家人一起來的,等一下要一起吃飯。這是每年的慣例,我覺得很麻煩?!?/p>
“是嗎,”她瞪大了眼睛,“原來還有別人家也這樣?!?/p>
“所以,你家也一樣?”
“是啊。雖然我也搞不懂是怎么回事,反正從我小時候開始,家人就每年都要我來牽?;ㄊ屑f是從小在這里長大的人應(yīng)盡的義務(wù),真是太古板了。”
“你家住在這附近嗎?”
“對,在上野?!?/p>
那的確很近,走路應(yīng)該就可以到。
“我家住在江東區(qū),你聽過木場嗎?”
“我知道,美術(shù)館就在那里吧?”
“嗯。對了,你不是和家人一起來的嗎?”
“他們應(yīng)該還在逛吧。我走累了,所以休息一下。你呢?”
“和你差不多,因為我的腳受傷了?!彼噶酥缸约旱挠夷_。
“喔,原來是這樣?!彼α似饋?。這是她第一次露出笑容,蒼太的心臟噗通跳了一下。
“我叫蒲生蒼太?!彼f話的聲音有點發(fā)抖。這是他第一次向女生做自我介紹。
“蒲生……?”
“很奇怪的姓氏吧?聽起來好像蒲公英生的?!?/p>
她搖了搖頭,“不會啦?!?/p>
蒼太告訴她自己的漢字姓名,在說明“蒲”這個字時說:“就是浦安的浦再加一個草字頭。”
她也自我介紹說,她叫伊庭孝美,在說“孝”字時,笑著補充說:“就是孝順的孝,雖然我爸媽常說,應(yīng)該是不孝順的孝。”
聊了一陣子,蒼太得知她也讀中學二年級。他們相互問了學校的名字,聽到蒼太讀的私立學校名字,孝美說:“原來你學習很好。”
“也沒有啦,你讀的才是女子貴族學校?!?/p>
“現(xiàn)在也不像大家以為的那樣,其實我原本想讀男女同校的學校。”孝美說完,皺了皺眉頭。
冰激凌已經(jīng)吃完了,但蒼太還想和她聊天,至少不希望就這樣分別。